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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传统戏曲教育中“口传心授”的现代转换*

时间:2024-05-20

管尔东

(杭州师范大学 文化创意与传媒学院,杭州 311121)

戏曲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结晶,也是过去中国人主要的娱乐方式。其表演体系、美学特征曾一度为世界戏剧理论界所惊叹。近年来,大多数地方剧种均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体现了文化主管部门对戏曲的重视,也折射出这门艺术日渐衰颓、急需保护的紧迫现状。因此,戏曲的人才培养和艺术传承更是成为人们关注和探讨的热点。尤其在教育现代化的呼声中,“口传心授”这一以往伶界惯用的课徒模式开始受到质疑。基于此,教育与戏曲艺术规律的关系、传统教戏方法的更新路径等话题仍有深入探讨的必要。

从表面上看,口传与心授都取“教学”之意,无非前者凭借语言讲述,后者强调心领神会。事实上,所谓“传授”并非教者单方面的行为。知识、技艺的输送更多倚仗于师徒双方的默契配合和实际态度。在科技的辅助下,今天“口传”变得越来越便捷。通过电话、微信等途径,不仅人声、语气的传达可以精确无误,网络视频也能让面部表情、身姿步法一目了然。然而,戏曲界口传的含义远不止于此,它更接近于真人直面、手把手的“面授”。这是高难度表演技艺的教学特征所决定的。至于“心授”则属于更高层面的教学要领,因为面对面的传艺也可能敷衍了事、口不应心、一知半解。只有当师徒双方都剔除芥蒂、防备,全心地教对应专心地学,情感、体验、悟性、灵感等诸多内在的因素才能为绝技和艺术的传承提供更多帮助。因此,戏曲教学的现代转换既需要探索“口传”“面授”的替代方法,更需拓展网络媒介的沟通意愿、连接心境、诠释内在的功能,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难题也有化解的可能。

一、戏曲教学中的基训层面

长期以来,戏曲表演的基本功训练大多采用面对面的“口传心授”方式,因为其具有区别于理论讲解的特殊性。

(一)综合性、高难度。戏曲是诸艺杂陈的产物,舞台呈现包含各种艺术的元素,要求演员唱念做打舞均合标准,手眼身法步融会贯通。在这纷繁复杂的基本功中,每一项的学习、掌握都需付出巨大的代价,是千百次模仿、训练的结果。因此,耳提面命、手把手的传艺方法,其实是确保了教学专业化和准确性。老艺人叶盛长曾回忆富连成每天的基训:“腰下不去,教师就把自己的腿放在板凳上,让学生躺在他腿上,一手按腿,一手按胸脯,给学生杠腰……下腰之后,缓一会儿接着跑‘虎跳’。两位教师一左一右地站在旁边‘抄’功……翻‘小翻儿’。先翻单的,要领掌握了之后就翻连续的。翻的时候,两位教师用一条带子拴在学生腰间系着的板儿带上,一人拽一头儿领着翻。”

实际上,下腰、虎跳、小翻儿等都只是戏曲入门的动作,也是每个行当演员需掌握的基本要领。然而,若不采取师生直面亲授的教学,上述“毯子功”的训练都无从谈起。因为按压身体的力度、程度,拽带领翻的速度和角度都凭借教师的经验来掌控,还需根据学生肢体的柔韧度、灵活度等各方面的个体差异,进行实时调整。过激极易导致学生受伤甚至残废,不够则无法实现训练的效果。至于念白、唱腔的研习则难度更高,仅基础性要领就有:气息控制、字音尖团、口型规范、大小嗓转换、头胸腔共鸣等。它们都遵循严苛的法则,又具有量体裁衣、适时变化、灵活变通的弹性。仅凭远程慕课或者现成的视频资料,学生要精准地掌握其中门道,显然存在较大的困难。京剧名家顾正秋曾指出:“录影带固然有许多优点,但学戏这种事我觉得还是传统的方法较合适。看录影带学戏,效果不如老师亲授来得直接,记词也是隔着一层,看过容易忘记。况且导播不是每个都懂戏。”因此,倚仗教师的反复示范、及时纠偏,场上技艺的基本要领才能得到更为有效的传承。

(二)低龄起步、因材施教。无论科班还是戏校,所招收的学员大多是7—13岁的孩子。这既出于认知能力、学习效率方面考虑,更与韧带条件、发育变声等生理因素相关。学生的身材长相、脾气秉性、爱好特长均存在差异,还有学生成长逐渐变化的不确定性,所以慧眼识珠、因材施教是教戏的前提,否则“师父开错蒙,如同放火烧身”,“梁栋不分,俱成废料”。历史上,叶盛兰学青衣、袁世海学老生都因禀赋不合,未见大成。萧长华洞察症结、及时纠错之后,他们的学艺很快事半功倍,进而分执小生和花脸行之牛耳。教师做这种判断,不仅凭借自身阅历和经验,还要在日常相处中细致地观察、分析学生的学习情况。正因为如此,过去大多数的梨园子弟长期住在师父家里或者科班的宿舍,学艺和生活之间没有清晰的分野。可见,“口传心授”在很大程度上还营造出师徒一家、共生互长的氛围,从而大大降低因识人不足、隔阂生疏而误人子弟的概率。

(三)扎实基础、强化控制。戏曲界对于演员基本功的准确、扎实和协调是近乎苛求的严格,其初学时的错误尤其不可容忍。有时,不经意撇嘴、斜肩、挑眉、望天等习惯也会成为影响舞台效果的严重弊病。萧长华曾说:“学我们这一行,刚上台万不能出错。某一处要错惯了,还是每唱必错,内行术语叫‘闹鬼’。”为此,学戏之初经常要用千百次的重复练习来加深印象。京昆泰斗俞振飞回忆:“父亲教曲极为严格,一字不妥,就得重唱,每支曲子,要给我拍一百遍以上,有的曲子要拍三四百遍。其实,我唱几遍,最多十几遍就会了。”与此相对应,老师也常用再三讲解和演示来强化学生的记忆。梅兰芳教戏同样遵循此道:“有需要示范之处,立即离座而起,一遍又一遍地将繁复的身段做给我看,非让我这个理解水平还很低的小孩儿完全搞懂了才罢休。”这种方法其实是将程式化的标准、规范注入学生骨髓,使之成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很多唱词、情节也能借此牢记不忘,行话称为“幼功瓷实”。章遏云晚年还强调:“那时候没有录音机,老师教戏是真正的口传心授。因此直到现在,我还有许多本子能够背得出来,要讲劲头,也都能说得出地方,这就是国剧旧式教学法的好处。”

然而,猎奇心强、自控力差、淘气好动是多数未成年人的特征。面对枯燥且辛苦的重复训练,他们往往难以集中精力、持之以恒,中途弃学逃跑的也不在少数。武生王金璐回忆1930年代中华戏校的办学:“有的孩子受不了,就变着法儿逃跑。那时候学校的墙上扯着铁丝网,墙头上还插着碎玻璃。”因此,具备管理、约束的能力和方法,也是传授戏曲技艺之必需。1949年以前,梨园界普遍流行“打戏”,所谓“戏是苦虫,不打不成”“戏是打出来的”。而且越是被器重的学生挨打越频:“遇到极笨的孩子,脑筋老转不过来,打也没用。挨打的还是聪明的学生占多数。就因为他有戏剧的天才而不肯认真用功,师父望他成名心切,才有挨打的资格。”甚至连亲生的子女也不例外,李万春曾说:“我们学戏、吊嗓子,父亲手里拿着刀坯子,站在我们身背后,只要唱得不对,立刻连骂带使刀坯子往身上抽打。”今天看来,体罚式教学显然违背人道、师德,但它充分反映了戏曲教学中监管和督促的必要性。而这同样是“口传心授”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之一,借助实时、当面、亲授的指导,可以尽可能杜绝学生偷懒、借力、分神、走样等问题的出现,从而最大限度地挖掘其技艺发挥的潜能。

基于此,以往的戏曲传承是长期且融于生活的。有时,看似与教学毫无关系的行为,其实同样进行着“口传心授”,也是有效的历练方法。1940年,翁偶虹看到在金少山家学艺的吴岩松,很是不解:“为什么徒弟进门,直挺挺地站了三四个钟头,不叫他们坐下歇歇?”金少山回答:“师傅家里常有亲友闲谈,徒弟们耳馋,贪听则心不专,耽误学艺,必须给他们一点营生,叫他们不能分神。所以唱武旦花旦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绑上跷。唱文武丑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耗矮子。咱们唱花脸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直溜溜地站桩,耗腰耗腿,天热了,拿把蝇帚轰苍蝇蚊子,天冷了,拿对双刀耍刀花,为的是耗膀子。花脸的功架,全在腰上、膀子上、脖子上,这三处的功夫不到家,上台走脚步、使身段,不是端肩膀儿,就是软腰眼儿,才难看呢!唱戏的,不把功夫化在日常生活里,禁不住磕碰,就得露馅儿。”可见,所谓教戏未必处处需要详细讲解、深刻领会,相反持之以恒、养成好习惯在早期的戏曲学习中更为重要。正因为如此,看似陈旧、落后的教学方法至今在梨园界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二、戏曲教学中的高层次点拨

所谓“出状元三年一科,出名角十年不准”,历来培养戏曲演员的成功率比较低。无论是哪个剧种的鼎盛时期,大量从业者前赴后继、刻苦拼搏,但真正跻身名角的只是其中的少数。至于开宗立派的艺术家更是可遇不可求。荀慧生曾说:“以解放前的科班来说,学生以数千计,但是有成就的有多少呢?绝大部分恐怕全做了底包角色,甚而经过七年学习,结果只能转业。”可见,关乎戏曲传承的根本因素不是从艺人数的多寡,也并非教育的环境条件,甚至与学员的努力程度也不能完全划等号。真正具有很高艺术性和个人风格的戏曲表演,并不是一味地苦练所能成就的。它不但离不开书法、绘画、文学等诸多“戏外之功”的辅助,更与学员的悟性、灵气、审美、创新等多方面的能力和素养相关。因此,在高层次的戏曲教学中,“口传心授”的作用显得更为重要。

任何戏曲演员都离不开基本功的训练,但它所提供的只是入门基础、登台的准备。舞台技艺的培养并不能一蹴而就,反复的历练和摔打才能增强演员理解、表现和创造的能力,从而使一般的表演更具舞台张力和文化内涵。顾正秋对此深有体会:“一个人唱戏,只有在过了三十岁,结了婚,有了儿女,自己完全成熟了以后,才能对戏的艺术有更深的体会和了解;十八九岁时候,不过是只凭‘嗓子’,有力气的‘死唱’。”诸如“始于有法,终于无法”“学艺一时,化艺终身”“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学艺既要寻门而入,又要破门而出”,这些梨园谚语所强调的都是基训之外,另一种艺术修为的重要性。这一类的学习方式往往更为多元和随机,可以从以下两个维度探讨。

首先,学戏强调择善而从,忌讳胶着不化。在出科或跟师期满之后,为了提升自己的艺术修养或知名度,艺人素有另投名师、重新深造的习惯,即所谓的“下挂”。与最初的科班报名、立书跟师不同,这类学习多数没有明确的期限,也无契约、关书制约,实际问业的目的和效果也存在较大的差异。有一部分属于挂名师徒:艺人借投入名伶门下,为自己的营业演出增添合法性和票房收入,实际的习艺则寥寥无几。因此,越是知名的红角儿,被延请的概率越大,像王瑶卿、梅兰芳的门人都数以百计。当然,热衷艺术、程门立雪的年轻艺人也不在少数。他们有的只是偶尔咨询、锦上添花,有的则崇拜偶像、潜心问道。由于无需基础技能的教授,这时师父进行的多数是高层次的点拨和私房指导,传授的主要是个人的编演心得、特技诀窍。在此过程中,“口传心授”不止教学的方法,而是具有了另外的意义。

自古以来,演戏既是一门艺术,也是一个谋生的行业。在演出市场的激烈竞争中,独门绝技和个人本戏成了艺人安身立命、扬名立万的本钱。因此,“台下宁让一寸金,台上不让一分春”“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强调的都是“艺不轻传”。这是江湖的法则,也是过去梨园界约定俗成的常态。一般业内基本功、官中戏的教学十分普遍,但艺人对于窍门、绝活、本戏、风格等个性化的创作则视若珍宝,面对重金利诱、威权逼迫也未必能授。甚至宁毁不传的现象也司空见惯:“梨园行中老先生,往往在病中知道自己将要不起的时候,就将自己所有的本子拿来,眼看着用火烧掉。”由于求学极难,有的演员甚至乔装改扮、暗中偷戏,因违背行规,为同道所不齿或驱赶。有时,一个戏班中互相配戏的搭档也猜忌重重。越剧小生范瑞娟回忆:“有一次我在上场的门口看一位头肩小生演出,不料被她发现,她下场后大发雷霆,从检场处一直骂到后台。”发现有人偷学,名伶场上临时调整演技和更改唱词的现象更为常见。程砚秋与新艳秋之间就有过长达数年的“攻防拉锯战”。

因此,梨园行流行“口传心授”并非完全出于教学效果的考虑,也不都是以往艺人文化水平不够所致,其中同样有防止技艺和剧目流失的考量。口口相传所规避的正是文字、影音的抄录或复制,让信息传播的速度和范围受到一定的限制。京剧老生童祥苓曾说:“那时候不许抄小本子写词,得口传心授,全靠熟能生巧。”可见,即便唱词的教习,识字的学生同样只许背、不能抄。为此,越剧小生徐玉兰不得不靠偷抄来获得戏文:“这个本子只有头肩小花脸才有,她的铺位正巧在我旁边,我就乘她熟睡之际,从她的藤包中把本子偷出来,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连夜进行赶抄。”从表面上看,上述现象透露的是保守、自私的心态和风气。然而,这种难以获取、机不再来的艰难,每每能转化为伶人对技艺的无限渴望和学习动力,使被动灌输变为见缝插针地主动索取,从而极大提升了教育的效率和成功率。

其次,改变授艺者对弟子的印象和态度,让深藏的绝艺真正得以“心”授,在二次或多次深造中显得尤为重要。这种转变所倚仗的主要是师徒之间心与心的交流与感化。梨园艺人审视门人主要基于“能”与“德”两个方面,即“是不是那块料”与“会不会做人”。前者主要考察个人的禀赋和基本功。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学,师父大多不难正确判断。后者是对人品、操守的检验,虽然辨识的难度较大,但是这些素质对于打开心防却更为关键。戏曲界素来强调:“艺高功非盖,德至即服人”“台上演戏,台下做人”“歪人唱不了正戏”“三步留一步,恐怕徒弟打师父”。因此1949年以前,教戏漫不经心、避重就轻,甚至整天叫徒弟打杂、做家务的现象司空见惯。这看似是不道德的变相盘剥,缺少基本的专业素质和责任感。实际上,一部分伶工借此对徒弟进行另类考验。例如,京剧花旦于连泉从富连成出科后,又拜田桂凤为师;此后整整一年,老师各种差使,基本没有教戏,后来才对徒弟道出原委:“我先前不是不教,而是怕你不够真心诚意,只是为了图个名才来拜我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既毁了我的名,也耽误了你的前途。”

当然,双方未曾说破,学生用真“心”感化老师,从而获得实授的个案更为常见。例如,余叔岩以收徒严苛著称,入室弟子寥寥且多未实授;孟小冬能获真传,被公认为余派正宗同样基于“有心”二字。余叔岩女儿回忆:“教戏的时间总要在子夜以后,如果精神好就多说,身体不好就少说甚至不说,但孟小冬仍旧每天去,寒暑无间……孟小冬在叔岩夫妇面前,承欢膝下,有如侍奉双亲,对于老妈、下人、门房时有赠予,打点得妥妥帖帖。”面对这样近乎用生命投入艺术的弟子,余叔岩自然“精心教授,不厌其详”,在重病中仍“捂着肚子忍着疼痛给孟小冬说《搜孤救孤》《洪羊洞》”。为了学艺,有些弟子甚至将师父接到家中供养起来。小生名票何时希曾说:“张君跟我商议,想迎妙香住于其家,生活有人照顾,家庖也好,可随姜所嗜而点菜,他则可随时学戏。”直接拜作义父、承欢膝下的现象也不在少数:谭鑫培与杨小楼、程砚秋与李世济、马连良与马长礼等都是干亲关系。“师徒如父子”的情感纽带、亲密无间的氛围成为了戏曲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是高层次表演技艺得以传承的前提。可见,“口传心授”既是传艺之法,也是梨园生态中检验求艺态度、加深师徒情谊的重要途径。这同样是现代化的远程教育所无法彻底替代的。

在实际的戏曲教学中,高层次点拨所用的方法和意义也明显不同。这一阶段的学生已具备基本的表演技能,有的甚至小有声名,他们的求学逐渐从“习法”向“问道”过渡。李少春回忆余叔岩教戏:“我学起来很快,余先生说一遍,我学一遍,外表上看起来好像没错,可是里边全不是那么回事情”,“余先生的戏是没有形的,手抬多高?眼睛张多大?没有,得找里边的东西”。可见,演戏真正进入艺术的层面,仅实现动作、发声和字眼的精准远远不够。因为技法只是相对固化的工具,会用、活用才更关键。每一出戏的情节、人物、意境不同,演员的个人条件也有差异,只有匹配且合适了才算对,才能美。例如:程砚秋素以身段边式、台步精妙著称;然而,他教刘迎秋时却强调:“你在台上走台步,不要学我那种斜行的方法,因为我本身高大,用它来弥补我自身的缺陷”,“同是一个人物形象,由于他的年龄、环境、心情等方面的不同,在表演、台步走法上,也要有区别”。又如,李玉茹演《霸王别姬》,竭尽全力地大秀剑舞,梅兰芳立即阻止:“你再有武功,可千万别搁在这儿用。虞姬此刻知道自己和项王被困垓下,她是满腹哀愁,强打精神在安慰项王,怎么还有兴致卖‘溜’呢。”正如张伯驹所说:“哪一出戏都有‘窍头’,戏分人唱,会者是‘人唱戏’,不会者叫‘戏唱人’。”此类“口传心授”的主要内容正是因人而异的用技之法,也就是技术通往艺术的正确路径。

至于怎样变革创新、独创流派,如何提升精神内涵和审美意趣,则更是见仁见智,高深莫测。这种灵活变换、自由创作的本领,同样是名师点拨的关键,也是最难驾驭的部分,即所谓:“学艺一时,化艺终身”“学艺既要寻门而入,又要破门而出”,要“宗成法,不拘泥于成法,也不背乎成法”。很多秘诀虽可言传,但说不清、传难尽,所以需要借助于老师的“心授”和学生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悟性”。比如,余叔岩教怎么亮相,用的是近乎没说的语言:“你亮在哪儿,自己觉得舒服就对了”,但在李少春看来:“别以为这是一句无所谓的话,我可是用它一辈子,受益匪浅。”又如,荀慧生常用“演戏要带三分生”的秘诀教徒弟。明明辛苦练功就为动作熟练、不忘词曲,那么保持生疏感又好在哪里?殊不知戏太熟,会有油、流和固化重复之弊:“唱戏的,对人物有新鲜的感觉,观众才会对你有新鲜的感觉”,“熟戏三分生,实际上是希望在演戏的时候能达到含蓄的地步。”然而,准确拿捏这“三分”的度、使用的场合又谈何容易,全靠舞台经验和创作探索。如果学生悟性有限或者不熟悉老师的表演风格,仅凭口诀或动作的传授显然达不到教学应有的效果。

基于此,高层次的戏曲教学与剧场中的观摩、演出联系格外紧密。这里的“口传心授”往往倚仗教学、验收与校正三个环节,由双向的问、说、演、观所组成。首先,教学阶段:徒问、师说、师演、徒观。梅兰芳教梅葆玖《虹霓关》时就用此法:“你先跟王三哥学会了,等我在台上表演的时候,你看一二回,就明白了。这出戏非常难演,单靠口授是不容易了解的。”他所强调的是观摩之于口传的意义,即“千学不如一看”。平面、精要的语言教学只有变为立体、直观和互动的舞台呈现,尺寸、劲头、配合、场上应变等编演规律才更容易掌握。其次,验收阶段:师问、徒说、徒演、师观。以往,名伶常在侧幕为徒弟的演出把场,通过口头和场上的双重汇报,可以充分了解弟子对要领的掌握情况。这凸显了演练之于心授的作用,即“千看不如一练”。只有当心领神会转化为舞台上灵活、精准的实际运用,才能防止纸上谈兵式的无用功。最后,校正阶段既是前两个步骤的综合、升华,也是又一个教学循环的开始。很多时候,上述环节需要多次反复、螺旋攀升,高难度的戏曲技艺才能被传承:“每学会一出戏,必能有机会到舞台上去实习,而且不是演一次就完了,而是反反复复地演,不断地熟练与提高。”很多名角最初尝试艺术创新,也离不开师父的多次把关和教正。例如,程砚秋、张君秋早期的新腔设计,大都是在王瑶卿的启发和指点下进行:“直到观众欢迎,老师(王瑶卿)认可了,这个腔才算定了下来。”

在教学方法上,由于学生有较扎实的表演基础,老师无需手把手地保护、协助,也不必敦促和监督,大多是对关键问题的点拨、启发。有时,师父仅用一根筷子或烟杆,就能讲解整出戏繁复的动作要领。徐兰沅曾回忆谭鑫培教《南天门》:“手里拿着一只鼓箭子,你猜怎么说?他从小姐帘内导板说起,青衣的盖口(对白),老生的唱腔,配合身段的锣经,从头到底,足足说了一个钟头。”很多时候,教学就如同艺术上的切磋和交流。例如,王瑶卿教戏常在闲聊中完成:“到瑶卿先生家里去上课,时间多半总是在夜晚,古瑁轩里,正是高朋满座的时候。瑶卿先生最健谈,因此除了学戏之外,还时常可以听到许多历史、掌故、常识。”因此,有些艺人在病中或高龄时,腿脚不便、嗓音喑哑,却同样能把一身绝艺传给后人。当然,这种教学对学生的基础和悟性有更高的要求,实际效果也存在较大差异。有的能事半功倍:“你对四声读法、出字、收音从昆曲入手,再学皮黄,这些技巧已经过关,只剩一个‘气’字,经我指点就豁然贯通了。”有些带艺徒却反不如零基础的蒙童:“教戏最怕的是:说你会吧,又不地道;说你不会吧,你又会一点儿,那最伤脑筋,改不胜改,改也改不过来。”因此对于师父而言,真正德艺双馨、能承衣钵的弟子往往可遇不可求,对他们视如己出、爱若珍宝自然不难理解。

可见,在高层次的戏曲教育中,师徒面对面的切磋显得尤为重要。一方面,许多戏曲绝技本就玄妙、难懂,口口相传尚不能准确领会,时空阻隔自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抗战时期,京剧界有过一段函授的佳话。由于北京与重庆交通阻隔,程砚秋、赵荣琛师徒又都有较高的文化修养,所以通信教学达四年之久。尽管师父不断寄去唱片、剧本、剧照和讲解文字,徒弟还是一知半解:“‘函授’怎如面授?这是战争使然,不得已而为之”,“……我虽然不止一次看过程师的演出,对剧中演唱非常之熟,但基于剧中若干复杂繁难的身段动作和表演技巧,自以为除非程师当面亲授指点,我是绝不可轻举妄动的”。另一方面,增进师徒感情,传授场上经验,培养整体、系统的艺术修养和创作能力,这些关键性的教学元素隔空更难实现。因此,伶人大多懂得“熏戏”的重要:“梨园行之中,拜师并不一定由名师逐字逐句地传授功夫,而是要经常随侍在侧,接受熏陶和指导。遇到有些唱腔、身段的疑点,随时可去请益。名家的一时指点,往往比自己琢磨多时还奏效呢。”这种“熏”在具体的技艺之外,还体现在江湖规矩、人情世故、习惯做派、秉性爱好等诸多方面。师徒在相濡以沫、言传身教的长期交往中,所构建的是梨园界特殊的人际纽带和演艺生态,借助“内心”的相信、相通、相授,真正的绝艺才有更多流传和发展的可能。

三、现代化的可能性

当前,科技日新月异,教育的实际效果已不完全由老师的教学技能和知识储备所决定。网络新媒体的发展和普及,使远程教育与资源共享变得零距离、碎片化、低门槛。师生无需真实见面,在不同的时空同样可以完成课程讲解。慕课的录制、传播使受教者突破年龄、身份的限制,人数呈几何式增长。虚拟仿真和人工智能的进步更让教学互动、动手操作等难题得到一定程度的化解。较之上述新颖的方法和教学平台,“口传心授”显得原始、简陋。为了进一步提升人才培养的科学性和效率,这种教育手段和途径的更新尤为重要。大范围、高效率、多层次的受教需求,更让戏曲教育的现代化变得毋庸置疑、势在必行。

事实上,今天的戏曲教育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它所涵盖的内容已不局限于专业演员的培养,艺术传承的职能也不止于专门的戏校。除却综合性大学为剧团输送编导、舞美、评论、营销、管理等各方面的人才,在大中小学的通识课中,同样有了戏曲传承、赏析的内容。因此,不同层次和方向的课堂,理应明确各自的目标、定位,选择更为契合的教学方法。戏曲史论、剧作法、剧目评论等偏向理论、基于文字的课程,在教育手段的现代化更新上并无太多障碍。“戏曲进校园”一类的素质教育,对表演的专业性要求不高,同样可以倚仗各类慕课、视频,弥补师资力量的不足,提升艺术传播的效率和范围。

就狭义的戏曲教育而言,现代化的路径则依然有待探索,忌讳粗暴、照搬式的冒进。自清代“花雅之争”以降,场上表演与剧本文学的发展就出现明显的不平衡。当“角儿的艺术”最终确立,艺人及其身上所承载的技艺成为观众的主要看点,特殊的表演体系也就构成了戏曲的核心要素。因此,对于中国各个剧种的延续和发展来说,培养专业演员极为关键。长期以来,伶界传艺的各个层面都离不开“口传心授”。这种直面、互动、反复、共生的教学方法确保了技艺传承的准确、有效,也与戏曲的艺术规律和行业要求相吻合。今天,艺人保守、倾轧的习气已然淡化,人身依附式的师徒关系也较罕见,但戏曲表演复杂、综合、高难度、个性化、多层次的特征并未改变。虚拟仿真、人工智能尚不足以实现简单舞台动作的精准传承,更无法企及技随戏换、因材施教的要求。在未来,当科技足够发达,舞台还原的准确度迅速提升,届时,机器替代真人的示范和讲解不无可能。然而,这种替代多数只能停留在基训层面,到不了内在表达、审美判断、灵魂炙烤、师生情谊等深刻的层面。换言之,技术只能替代“口传”的部分功能,“心授”却是艺术教育的不二法则,看似原始的传统戏曲教育仍有进一步挖掘和研究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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