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锡黼及其《寓同谷老杜兴歌》杂剧考论*

唐海宏 温虎林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成县 742500)



曹锡黼及其《寓同谷老杜兴歌》杂剧考论*

唐海宏 温虎林

(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文学与传媒学院，成县 742500)

曹锡黼年少登科，年仅二十九而殁，被周妙中誉为“戏曲界的李长吉”。他的杂剧《寓同谷老杜兴歌》是目前见到的第一个将《同谷七歌》的诗歌体式化用为曲文的戏曲作品，它在体制、内容、辞藻与风格上保持了与《同谷七歌》的高度契合，堪称《同谷七歌》的变体绝唱。由于资料的零散，学界对曹锡黼的关注很少，以至于对其生平记载多有讹误之处。这里从搜集到的资料来厘清他的生平，并对其杂剧《寓同谷老杜兴歌》作一探析。

曹锡黼；《寓同谷老杜兴歌》；考论

文学史上除了“九体”“七体”之外，影响巨大者，莫过于“同谷体”*“同谷体”的提出见温虎林《“同谷体”论略》一文，该文即将于《杜甫研究学刊》刊出。即杜甫《同谷七歌》体或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体。《同谷七歌》是七首连章体的组诗，它的形式、内容、情感的抒发皆有独到之处，后代的仿拟之作众多。此体在朝代变异之际表现更为活跃，像文天祥、汪元量、郑思肖、陈子龙、王夫之、姜垓、宋琬、吴嘉纪、沈寿民、陈恭尹、任其昌等人都有仿拟之诗作。上述作家都是以诗歌体裁来仿拟《同谷七歌》的，但清人曹锡黼却在其杂剧《寓同谷老杜兴歌》(后人将此剧简称为《同谷歌》)首次将《同谷七歌》的诗歌体式化用到了戏曲唱词之中。这种将诗歌体裁化用为戏曲体裁的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是罕见的，在杜诗学研究之中也仅此一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谓是《同谷七歌》的变体绝唱(由诗歌体裁变为了戏曲体裁)。前人对此剧论述较少，但评价还高，像卢前在《明清戏曲史》中就认为：“以少陵入曲，此为滥觞”[1] 281，肯定了该剧的开创之功。由于资料的缺乏，今人对杂剧《同谷歌》的系统研究还未出现，因此拙文拟对此剧作一简单考述。

一、《同谷歌》作者曹锡黼生平考辨

有关曹锡黼的生平记载都极为简略，笔者在查检各种资料后，发现大多数著述对他的生卒时间的记载相互抵牾，另外其婚姻、子嗣情况需要补述。

(一)曹锡黼生卒时间辨析

对曹锡黼生卒年记载较早的是周妙中，在其《清代戏曲史》中,周氏认为：“曹锡黼字诞文，一作旦雯，号菽圃。上海人，贡生，官太常寺所牧，裁缺，改补员外郎。家中藏书甚多，锡黼手不释卷，学问该博，又勤于写作，著有《碧鲜斋集》《石仓世纂》《曹氏合族试艺》，以及戏曲集《无町词余》。可惜享年仅二十九岁，如果天假以年，成就将不可限量。《无町词余》有乾隆丙子(乾隆二十一年，1756)刊本，估计曹氏应生于雍正八年(1730)左右，卒于乾隆二十三年(1758)左右。”[2]蔡毅编著的《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记载：“曹锡黼(一七二九—一七五七) 字诞文，一字旦雯，号菽圃。上海人。著有《碧鲜斋诗集》《石仓世纂》《曹氏合族试艺》《四焉斋诗文全集》(或云给事中曹一士著，从子锡黼辑)等。有杂剧五种，总名《颐情阁五种》，又名《无町词余》今尚传世。”[3]1006钱仲联主编的《中国文学大辞典》则认为：“曹锡黼(1727—1755)清戏曲作家。字诞文，一作旦雯，号菽圃。江苏上海(今上海市)人。诸生。与兄蓉圃，并有才名。得官太常寺所牧，年二十九卒于官……生平事迹见《乾隆上海县志》卷十、《嘉庆上海县志》卷一四。”[4]《中国戏曲志》记载为：“曹锡黼(1726—1755)，清戏曲作家。字诞文，号菽卿。上海县人。为宋代开国功臣曹彬后裔，明成化年间曹氏移居上海后，始终是阀阅世家。其堂兄锡宝亦有文名。锡黼曾供职于太常寺，后升任员外郎，旋即逝世。他还有《碧鲜斋诗钞》《无町词余》等诗词著作传世。”[5]徐培均、范民声主编的《三百种古典名剧欣赏》则记述为：“曹锡黼(1727—1755)，字菽圃。江苏上海(今上海市)人。其兄容圃，曾宫中书，兄弟俱有才名。锡黼早岁得中科第，乾隆间为太常寺丞。施闰序《桃花吟》谓其‘生仅二十九年，而著作已富，诗古文及说部、杂识，卷帙盈尺，各有根柢存乎其间。至按律吕为南北曲，固才人能事之余，而士林亦深赏之’。诗文已佚，今存杂剧《桃花吟》《四色石》(含《雀罗庭》《曲水宴》《滕王阁》《同谷歌》四小戏)，系由其弟锡辰、锡棠校刻，统称《颐情阁五种》或《无町词余》。”[6]

在上述五种记载中，对曹锡黼的生年就出现了四种不同的说法，分别为1730年、1729年、1727年或1726年；对曹氏的卒年则有三种观点，即认为他卒于1758年、1757年或1755年。到底哪种说法准确呢，学界对此一直在争论。其中邓长风在《曹锡黼的生卒年和明清上海曹氏世系》一文中据《石仓世纂》中曹氏父祖辈的相关诗文著述中，推断曹锡黼应生于雍正五年(1727)，卒于乾隆二十年(1755)。对这一观点，台湾学者陈芳在她的《乾隆时期北京剧坛研究》一书中给予了首肯。

近日笔者在国家图书馆翻阅查找资料时，在曹锡黼的后人——民国时期曹浩修撰的民国十四年(1925)上海曹氏崇孝堂的四卷铅印本《上海曹氏续修族谱》，其卷二的“世次录”中有曹锡黼生卒时间的确切记载，族谱著录：“菽圃公讳锡黼，字诞文，一字旦雯。淞滨公(按：淞滨公即曹培廉)长子,例贡生，授职行人司司副，就迁太常寺所牧加一级,裁缺，改补员外郎，卒于京邸。行谊载邑志《文苑传》，并附从兄锡宝所撰《行略》。刻有《碧藓斋诗集》《桃花吟》《四色石》曲本等，载邑志《艺文志》。生于清雍正四年丙午十月十五日戌时，卒于清乾隆十九年甲戌七月三十日申时，享年二十有九。”[7]

从《上海曹氏续修族谱》中可以确定曹锡黼生于1726年，卒于1754年。

(二)曹锡黼婚姻、子嗣情况补述

在前面所引述的五种著述中都没有曹锡黼婚姻与子嗣的记载，学界对曹锡黼婚姻与子嗣问题的关注最早的是邓长风，他在《曹锡黼的生卒年和明清上海曹氏世系》一文中曾论述：

锡黼娶妻王芸，亦能文，《拂珠楼偶钞》，即是她校订并作跋的。乔龙《长啸轩轩集序》云:“旦雯为余年伯观察王公快婿。观察与其尊人中翰公少同学友善，因缔姻盟。”

锡黼有三子：洪梁、洪颐、洪润，见《桃花吟》卷首。《县志》卷十四曹锡黼传附记洪梁云：

子洪梁，字宁伯，号雉山，诸生，援例入北阙。工诗善饮，后以官职叙州佐，借补广西按察司经历，署知县通判，卒于任。有《宜雅堂集》。[8]

从邓氏的论述可知，曹锡黼妻子王芸乃是曾任福建按察使的王丕烈之女，曾校订了曹锡黼的堂姐曹锡珪的《拂珠楼偶钞》，并为之作跋。而曹锡黼有三子，分别是曹洪梁、曹洪颐、曹洪润，除此之外再无更多信息。

后来，徐侠在《清代松江府文学世家述考》中也提到了曹锡黼的子嗣，徐著记载：“曹洪梁，曹垂璨从玄孙、曹锡黼次子、曹树珊父，字宁伯，号雉山，附监生，工诗，由四库馆议叙州佐，借补广西按察司经历，署天和知县，调桂林龙胜理苗通判，卒于任。著有《宜雅堂诗集》……从玄孙曹洪颐，曹洪梁兄、曹锡黼长子，号蓬甫，山东莱阳县县丞，署昌乐、阳信、安邱、嘉祥等知县，除大盗赵英，所至有政声。从玄孙曹洪梁，曹锡黼次子、曹树珊父。”[9]徐著中提到了曹洪梁、曹洪颐，却未曾提到曹洪润。

邓长风和徐侠的论述是否准确呢？答案是否定的。其实民国十四年(1925)上海曹氏崇孝堂的四卷铅印本《上海曹氏续修族谱》中有准确的记载，其载曰：“(曹锡黼)娶王氏，郡城雍正丁未(1727)进士历官河南按察使东麓公讳丕烈女，封孺人，例晋宜人。生于清雍正元年癸卯十月初一日亥时，卒于清嘉庆三年戊午十月初八日未时。享年七十有六。子三：洪颐、洪梁、洪掞。女适乾隆辛丑探花左春坊左庶子太仓汪学金杏江。”[7]

邓长风认为曹锡黼第三子为曹洪润，但《上海曹氏续修族谱》却著录为曹洪掞，同时长子并不是曹洪梁，而是曹洪颐。徐侠只记述了长子曹洪颐、次子曹洪梁，却遗漏了三子曹洪掞。而曹锡黼妻子王芸则生于1723年(生日为农历十月初一日)，卒于1798年(忌日为十月初八日)。此外，曹锡黼夫妇育有一女，名曹洪宜，字琴和，嫁给了1781年辛丑科探花、太仓人汪学金(曾任左春坊左庶子)，著有《惠香室诗草》。

曹锡黼的妻子王芸亦是一位才女，这在曹锡珪的《拂珠楼偶钞》中有所体现。《拂珠楼偶钞》有吟诵到王芸的就有四首，分别为《怀弟妇王夫人》《走笔寄王夫人》《冬夜柬王夫人二首》。而王芸的唱和之作却未留传下来，但从她为《拂珠楼偶钞》题写的跋中，可看出她的文采。其跋曰：

谯国，故才薮也。七步八斗著于汉，三愁四怨称于唐。竞病诗、秋波集，传于南朝、北宋，盛矣，美矣!惟是求之巾帼中，只大家婿妹丰生号有才，外不数数见。若拂珠楼主人，其驾累代而上踵西京者与?主人，夫子姊也，而实为家君同年松亭先生淑配。芸幼时侍先夫人归宁石笋村，与拂珠楼密迩，夙耳主人名。自随宦于燕云岭海间，卒卒未得一觏。癸亥岁，家君为芸相攸谯国，始得亲领懿训。其后夫子出一册，示曰：“此姊所著《拂珠楼诗》。”吟讽再四，但觉唾尽成珠，章皆为锦。于是裹以缃囊，藏之枕中。近夫子较锲先集，嘱缮写成帙，公之絮庭，芸其敢秘诸?独念主人之才斐美若是，而芸也鲁人也，岂能窥其堂奥乎?儿子洪颐寄抚主人，冀其异日读是编而有悟，庶几漳水洋洲之家声不坠，亦重有赖焉。[10]

跋文中，七步、八斗、三愁四怨、竞病诗、秋波集等典故的运用，可以看出王芸对曹植、谢灵运、曹邺(唐代诗人)、曹景宗(梁武帝的大将)、曹绛(北宋诗人)等人是很了解的，没有坚实的文化底蕴，是很难达到这种境界的。

二、杂剧《同谷歌》的特色

曹锡黼的戏曲总称为《颐情阁五种曲》，又名《无町词余》，乃是曹锡黼殁后，其弟曹锡辰、曹锡棠以及友人施润等为他校订付梓的。《颐情阁五种曲》包含杂剧《桃花吟》一种、《四色石》四种，而杂剧《同谷歌》为四折杂剧《四色石》中的最后一折。该剧现存有清乾隆丙子二十一年(1756)的颐情阁原刊本，剧行间有小字夹批，卷尾有题诗，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皆有藏。郑振铎《清人杂剧初集》本据原刻本影印。此剧取材于有关杜甫流寓陇右的逸事，写杜甫因上疏营救房绾而获罪，被迫辞官后西走秦州，后辗转寓居同谷(今成县)，悲慨奋歌以寄予愁苦之情。

《寓同谷老杜兴歌》后人著录很少，现仅见郑振铎《清人杂剧初集》本，为引起研究者关注，据郑本抄录全剧如下：

(生上)(集杜)吾道竟何之，鹪鹩在一枝。宽心应是酒，排闷强裁诗。短褐风霜入，高楼鼓角悲。年年非故物，白首泪双垂。

下官杜甫，表字子美，襄阳人也。天宝召试，叨参军政；彭原谒主，晋秩拾遗。嗣以疏援房相株连，华州见放。俺想安贼父子跳梁，世方板荡。与其鞅掌荆榛，毋宁息肩蓬毕。因此西入秦州，寓居同谷。

咳！可怜兵戈天地，儿女饥寒；亲故迢遥，童仆星散。与言及此，好不叫人泪如鲠下也。(悲介)

【北四边静】(葫芦提)鹪棲林岫，寒云矗矗；宿鸟啾啾，似赘如疣。那得消愁帚，说甚么杯羹求旧，敢则是甲兵时候。

(净丑上)(集杜)天涯风俗自相亲，何用浮名绊此身。诗酒尚堪驱使在，不教鹅鸭恼比邻。吾每杜子美老爷的邻人便是。自从杜老爷来此，和邻人水乳儿一般相好。无奈终日劚药，俺两个人却未见来；又闻他能诗作赋，好义任侠。他的公公便做本朝的官了，果然有种出种。怎的当面错过，为此提个壶儿，挈个蓝儿，胡乱与他栉风，也显得吾每野人献芹的一点情意。迤逦行来，此间已是。(问)有人么？(生上)门无客至唯风月，案有书存但老庄。是哪个？(见介)呀！原来是二叟，何为携酒到此？(净丑)吾每是老爷邻人，携此酒肴，聊为老爷洗尘。(生)萍水相逢，何敢当高邻厚爱，待老夫略尝其味。(饮酒介)(净)这几日风雪好大，风霜更多，老爷何以为御冬之计？(丑诨介)(生)不说犹可，说起时好难掉下，二叟满饮一觥，听老夫清歌者。

【耍孩儿】荒山有客还迤逗，笑乱发垂垂满头，终朝拾橡养狙猴。遇相知，则话旧绸缪。(二位看也)冻皴手脚无皮肉，山谷天寒日暮愁。一歌作兮歌僝愁。(内作风起，各位出介)(生泣介)听悲风从天来牖，问中原得再归不？

(生持长铲叹介)(净丑)这东西有何用处？(生)二位不知道哩。

【五煞】抚长铲，木柄白，劚黄精几度秋。俺孤生和您相厮守，山中雪盛空归又，男女呻吟四壁幽。二歌作兮歌驰骤，(背介)短衣数挽邻里增羞。

(净丑酌生介)家中尚有何人？一寒至此。(生)只为年岁饥荒，家下死者殆半。俺杜甫原有弟妹，如今不知何状。(泣介)

【四煞】思悠悠在远方，苦罘罘有弟留。三人一样都消瘦，驾鹅飞去鹙鸧后。尘暗漫天道路修，三歌作兮歌三奏，(阿呀)俺兄弟汝归何处？兄骨谁收？

【三煞】钟离有妹居，诸孤痴可忧。十年来一见何能夠，长淮浪涌蛟龙吼，杳杳旌旗箭满眸。四歌作兮歌频就，林猿啼老未了扁舟。

(恸介)(净丑亦下泪介)可怜！(生引净丑望介)

【二煞】四山风片多溪头，水急流。寒霖飒飒把枯株溜，狐狸狡狯城蒿茂。(唱狐狸蛇蝮字净丑诨舞介)万感中宵不自由。五歌作兮歌杂糅，(净丑)怕老爷家乡也则如此。(生)咳！倘故乡归去，胜穷谷夷犹。

【一煞】南有龙，在山湫。枝巃嵸，古木樛。飘飘黄叶风霜久，吾行怪此安能宥。蛇蝮东来水上游。歌思迟兮歌成六，(各饮酒尽介)(生)(拔剑介)怎为我春回溪壑，酩子重拔剑还休。

老夫已醉，二叟请回，改日当躬谢也。(揖介)(生)四壁声唧唧，如助予叹息。(净丑)肴核既已尽，不知东方白。(诨下)

【煞尾】(生)不成名老矣，身数三年衣。食走煞伤怀，长安富贵难尜究。盼皇天没揣的白日忙忙则去的陡。

题同谷歌

一腔热血杜襄阳，矢口酸辛泪满裳。莫讶七歌歌太苦，耐人枨觸是殊乡。(完)*本剧抄录自郑振铎《清人杂剧初集》三十八至四十一页，为郑氏1931年影印清乾隆丙子二十一年(1756)的颐情阁原刊本，原刊本半页九行，行十八字，四周单边，白口，单鱼文，版心镌“四色石颐情阁”六字。

台湾学者陈芳在评论《寓同谷老杜兴歌》时曾说：“取材新颖，抒发牢愁，表现亦甚为出色。”[11]那么《同谷歌》的特色表现在哪些方面呢？愚以为主要有以下三点。

(一)形式上独具匠心、首创剪裁《同谷七歌》入曲

《同谷七歌》的历代仿拟之作极多，据不完全统计仅宋元明清四代就有多达七十五人的仿拟之诗作，但将《同谷七歌》的诗歌体式化用为戏曲唱词，曹锡黼却是首次。

从形式上看，杜甫《同谷七歌》中“有客有客字子美”“有弟有弟在远方”“有妹有妹在钟离”以及“呜呼一歌兮歌以哀”“呜呼三歌兮歌三发”“呜呼四歌兮歌四奏”等诗歌的句式。在杂剧《同谷歌》里，曹锡黼对《同谷七歌》作了高度的仿拟，像“荒山有客还迤逗”“苦罘罘有弟留”“钟离有妹居”与“一歌作兮歌僝愁”“三歌作兮歌三奏”“四歌作兮歌频就”等句型与杜甫原作是高度相似的。无怪乎在剧本的“荒山有客还迤逗”旁，佚名批注者曾评曰：“竟似杜诗起笔”；而在“三歌作兮歌三奏”旁，夹批又评曰：“读至此，忘其为杜诗者久之。”杜甫《同谷七歌》的每歌是以八句为一组，到了曹锡黼笔下的曲文中有的减为了七句，有的却扩充至九句、十句为一组，这可看作是曹锡黼对《同谷七歌》的延伸发展。

从这种将《同谷七歌》剪裁写入曲文的形式，足见杂剧《同谷歌》的作者曹锡黼还是颇费了一番匠心的。孙楷第在叙说《四色石》时曾道：“《老杜兴歌》一名《同谷歌》，演杜甫寓同谷作诗事。其《滕王阁》檃栝王勃赋，《同谷歌》檃栝杜甫诗，虽不能如郑瑜《滕王阁》、尤侗《读离骚》之囊括原文，魄力沈雄，要亦稳惬可观。”[12]《中国曲学大辞典》则认为：“剧中隐括杜诗，妥贴可赏。”[13]

此外，《同谷歌》的主角是杜甫，由生扮装。为了增强戏剧的欣赏性，突破单调体式所限，曹锡黼加入了两邻人，一为净扮，一为丑扮，净、丑二角的烘托陪衬，使剧中矛盾冲突更为自然合理，而两个陪衬角色也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同时剧中通过杜甫的抒情独唱与独自，充分地表达了原诗中的主题。而剧作者曹锡黼还巧妙地利用了音响效果，如“内作风起”“各位出介”“生泣介”“唱狐狸蛇蝮字净丑诨舞介”等都比较真切地渲染出了悲凉环境氛围，更易于将观众带入戏中的特定情景之中。

(二)内容上高度契合，沿袭《同谷七歌》辞藻

《同谷七歌》是杜甫在入蜀途中，颠沛流寓于同谷所作，咏叹自己、妻子、弟妹以及周遭的景物。曹锡黼剧作《同谷歌》所表现出的情感与杜甫颠沛流离、家破人亡的困顿情感是相通的，内容上两者是高度契合的，可以说剧作“盖亦檃栝原诗者也”。

从内容上看，杜甫《同谷七歌》虽叙写七事，但总括而言，可分为四层。一歌二歌为第一层，抒写流寓的悲辛与生计的无着落；三歌四歌为第二层，叙写杜甫对远在他乡的弟妹们的思念，表现“悲诸弟”“悲寡妹”的情感；四歌五歌为第三层，叙写居住地周边的环境，表现“悲流寓”的情感，作者虽身在他乡却魂归故乡；七歌为第四层，抒“穷老作客”之意。曹锡黼《同谷歌》中，【耍孩儿】唱词：“荒山有客还迤逗，笑乱发垂垂满头。终朝拾橡养狙猴，遇相知，则话旧绸缪。冻皴手脚无皮肉，山谷天寒日暮愁。”可以说就是对杜甫《同谷七歌》中一歌的直接套用。而【五煞】中“抚长铲，木柄白，劚黄精几度秋。俺孤生和您相厮守，山中雪盛空归又，男女呻吟四壁幽。二歌作兮歌驰骤，短衣数挽邻里增羞”与“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邻里为我色惆怅”，亦是高度契合。其余像【四煞】【三煞】【二煞】【一煞】的唱词就是对《同谷七歌》中三歌、四歌、五歌、六歌的挪用。

在辞藻运用上，曹锡黼的剧作与杜甫《同谷七歌》的重复之词是很多的，如“乱发”“冻皴手脚”“长铲”“木柄”“雪盛”“短衣”“驾鹅”“鹙鸧”“诸孤”“蛟龙”“旌旗”“扁舟”“林猿”“穷谷”“山湫”“巃嵸”“古木”“黄叶”“风霜”等多达二十个。

由于内容与辞藻的相似，可以将杂剧《同谷歌》看作是杜诗《同谷七歌》的曲化之作，《同谷歌》唱词“说甚么杯羹求旧，敢则是甲兵时候”旁，夹批便评曰：“二句括尽杜诗全部。”

(三)风格上典雅沉雄，深得《同谷七歌》之精髓

施润在为《桃花吟》题序时曾说：“《桃花吟》一折，与玉茗堂《四梦》同工，而《四色石》慷慨淋漓，各尽其致，则徐文长之《四声猿》可以颉颃。”[3]1008-1009施润认为《四色石》是效徐渭《四声猿》体例并叙写古文人逸事以寄托感慨之作。曹锡黼正是抓住了《同谷七歌》感时伤逝、沉郁顿挫的精髓，将杜甫的满腔牢骚与愁苦心声酣畅淋漓地倾泻了出来。如【耍孩儿】：荒山有客还迤逗，笑乱发垂垂满头，终朝拾橡养狙猴。遇相知，则话旧绸缪。(二位看也)冻皴手脚无皮肉，山谷天寒日暮愁。一歌作兮歌僝愁。(内作风起，各位出介)(生泣介)听悲风从天来牖，问中原得再归不？这恍似《同谷七歌》的再现。

杂剧《同谷歌》系一人主演的单折剧，戏剧矛盾冲突主要是通过曲文唱白来体现的，因此曹锡黼在唱、白两个方面颇用功力。《同谷歌》的唱词或典雅，或沉雄，都深深烙上了《同谷七歌》凄美的诗意。像杜甫所唱的【四煞】：思悠悠在远方，苦罘罘有弟留。三人一样都消瘦，驾鹅飞去鹙鸧后。尘暗漫天道路修，三歌作兮歌三奏，(阿呀)俺兄弟汝归何处？兄骨谁收？唱词酷似《同谷七歌》中的第三歌，全部化用六、七字句，给人庄重典雅之感。原刻本夹批云：“读至此，忘其为杜诗者久之。”另外其【二煞】：四山风片多溪头，水急流。寒霖飒飒把枯株溜，狐狸狡狯城蒿茂。(唱狐狸蛇蝮字净丑诨舞介)万感中宵不自由。五歌作兮歌杂糅，(净丑)怕老爷家乡也则如此。(生)咳！倘故乡归去，胜穷谷夷犹。唱词则改用杂句，表现其所处环境的恶劣，写来绘声摹色，情景交融。原刻本夹批曾云：“骤雨暴风奔赴笔底。”

杜甫的说白，也很能见出其文人口吻。如：“下官杜甫，表字子美，襄阳人也。天宝召试，叨参军政；彭原谒主，晋秩拾遗。嗣以疏援房相株连，华州见放。俺想安贼父子跳梁，世方板荡。与其鞅掌荆榛，毋宁息肩蓬毕。因此西入秦州，寓居同谷。”句式整体、对仗而富有文采，文人形象跃然纸上。

郑振铎在《四色石跋》中曾说：“《寓同谷》，写杜甫寓于同谷，感时歌吟事。此事亦无人谱过。杜甫一生，可谱之事甚多，然剧作家知道捉住者则绝少。许潮尝谱《午日吟》，然剧情甚为无谓，还不如锡黼此作之较为扼要可观也。”[3]1010郑氏对此剧的评价虽然不太高，但“扼要可观”却堪称“肯綮之论”。

结 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曹锡黼《同谷歌》不但在句式、章法、音韵等外在形式上仿拟《同谷七歌》，而且在沉郁顿挫、婉转凄凉的艺术风格上也与《同谷七歌》有高度契合之处。对此，曾影靖曾说：“作者描写老杜忧时的襟怀，济世的抱负，失路的苦闷，深得少陵野老神髓，栩栩如生。风格沉雄，文字刚劲豪辣，《四色石》中以此最为沉痛，亦最像猿啼之哀鸣。”[14]曹锡黼虽人生境遇坦荡，但却能深刻地理解杜诗的精髓，对杜甫流寓同谷的遭际感同身受，借由杂剧《同谷歌》来抒写杜甫面临特殊境遇下的痛苦。正是有了这种感同身受的情感共鸣，曹锡黼从体制、内容、辞藻与风格上将《同谷七歌》化用入曲，从而在情节内容短小灵便、音乐结构不拘一格的单折剧体制之中融入了深刻的题材，对戏曲抒情感怀的功能与《同谷七歌》凄美的意境进行了完美的结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杂剧《同谷歌》是“一折成剧，简短精悍，如齐梁之小乐府，如唐诗之绝句，出岫无心，回甘有味，别开戏曲之一途”[1]228的单折短剧的代表之作。而曹锡黼也堪称是能够跨越时空去理解杜甫诗中人生痛处的第一位戏曲家。

[1]卢前.明清戏曲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

[2]周妙中.清代戏曲史[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272.

[3]蔡毅.中国古典戏曲序跋汇编(1—4册)[G].济南：齐鲁书社,1989.

[4]钱仲联,傅璇琮,王运熙,等.中国文学大辞典[K].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1997:1178.

[5]中国戏曲志编辑委员会.中国戏曲志·上海卷[M].北京：中国ISBN中心,2000:830.

[6]徐培均,范民声.三百种古典名剧欣赏[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5:783.

[7]曹浩.上海曹氏续修族谱四卷[M].上海曹氏崇孝堂铅印本,民国十四年(1925年).

[8]邓长风.明清戏曲家考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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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n Cao Xifu and His DramaDuFuStartingRhymeswhenStayinginTonggu

TANG Hai-hong, WEN Hu-lin

Cao Xifu passed civil examinations in his tender youth, but died early at 29. He was praised as “Li Changji in the theatrical circle” by Zhou Miaozhong. His dramaDuFuStartingRhymeswhenStayinginTongguwas the first work of traditional opera that transformed Du’sSevenRhymesinTongguinto scripts, which highly matched the latter one in system, content, rhetoric and style and can be called a variant masterpiece. However, due to fragmented documents, scholars have given little attention to Cao Xifu so that mistakes arise in his life records. This paper collects data to clarify his life stories, and intends to analyze his drama.

Cao Xifu;DuFuStartingRhymeswhenStayinginTonggu; analysis

2017-01-27

唐海宏(1974— )，男，甘肃徽县人，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近现代文学研究；温虎林(1966— )，男，甘肃甘谷人，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陇南文史研究。

本文系陇南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校级科研项目“杜甫《同谷七歌》及其仿体诗研究”(项目编号：2016LSSK01001)的阶段性成果。

1674-3180(2017)01-0097-07

I207.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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