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中国传统白描是一种单纯用笔、不着颜色的绘画形式,也是中国传统绘画的造型基础训练方式,古代习画者无不是以练习白描为学画的必须门径。白描一方面体现中国绘画的造型理念和具体表现形式,另一方面又通过中国的用笔方式,形成特有画面上点、画、块的组合,它承载着中国绘画的原始初衷和审美理想。随着20世纪初,西方素描被引入中国的造型学领域,中国传统绘画的造型发生了很大变化。山水、花鸟画还可以保持原有的造型特征,而传统人物画原有意象造型理法逐渐转向写实技法,其中素描教学法的引入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从绘画造型学角度考察,白描和素描分属东西两大绘画造型系统,两者在描绘物象达到造型目的方面有着共同作用,但两者所秉持的理法精神不同,进而两者的审美取向大有异趣,素描与白描无论在视觉方法、表现方法、情感表达及文化内涵上都存在明显的差异。
一
早在20世纪中叶,中国画人物画造型基础训练讨论时,对素描可以作为中国绘画(主要是中国画人物)的造型基础的观点大体上无异议,讨论的中心是如何平衡素描与中国传统造型基础——白描的关系。当时一些具有西方求学经历的画家和传统深厚的画家,从中国画传统造型基础特点考虑,对中国传统白描与西方素描,从概念到形式都进行了比较分析。传统画家潘天寿先生指出:“我国向来称为白描的一种画,就是用毛笔墨线勾描对象的轮廓,作为绘画的大结构,是画的骨子,也可以说是尚未填彩的画(填了色就是绘画了)。这种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称之为‘白画,因为墨线轮廓之内未曾填彩,全系空白缘故,白描、白画的名称,就是这样来的,这白描、白画就是中国画提形的基本训练……我一直觉得中国画造型基础的训练,不能全用西洋素描的名称。但是在讨论教学方法时,有人说素描也可以画白描、双勾,因此中国画造型训练的课程名称,也可以用素描二字。”潘天寿是传统中国画的一代大家,从概念把传统的“白描”与“素描”加以比较,其实用意还在于理解当时中国画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三种分科的造型基础教学问题,他本人是以花鸟、山水画见长,而当时浙派中国画人物画正在探索阶段,一味追求西洋素描的技法,用笔墨作为表现形式,这在很多方面是存在矛盾的。而山水、花鸟画笔墨形式可以独立成章,可以不画西洋素描,因为山水、花鸟画造型更重中国固有的哲理,而不注意更多的科学观测方法,故而,潘天寿反对“西洋素描是一切造型艺术的基础”
“西洋素描就是摹写自然科学的方法”等论断,但就现代中国画人物画造型训练而言,素描在造型基础训练中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而有深厚西洋绘画背景,精通西洋素描画法的先生们,在肯定中国画传统造型基础的同时,对素描的理解有着更宽容的态度,代表人物是舒传熹先生。他早年留学德国,深谙素描技法,而回国后又醉心于中国画的创作,人物、山水、花鸟都有独特的面貌风格,他认为:“在我们中国,虽然起先没有素描这个名词,但这一绘画形式仍早已在在了的。我们古代叫‘线描、‘白描或‘双勾,草图叫‘粉本,从性质上讲与西洋的素描没有两样,也是一种‘朴素的描写,只不过是素描形式方法有所区别罢了……”显然,从性质与表现形式上,舒先生认为素描与白描是一样的,他如此理解是因为他经过长期素描训练造型的实践,并未考虑中国画造型方面的分科因素,是单从造型学的角度去理解素描,把素描视为与传统中国画的造型基础训练的白描有同等性质的概念,只是形式上不同而已。
二
分析比较素描与白描,虽然前辈的画家在理解素描与白描的概念及其在中国画造型基础训练中的作用上所持的观点大同小异,但两者理法依据和视觉方法上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童中焘先生说:“中国画画什么?简单地说,就是‘理法问题。”其实,西画也是如此。素描理法是建立在科学观察的基础上而形成的表现形式,进而以透视学、色彩学等科学辅助,形成一套完整的西方古典绘画的视觉方法和表现方法。它是步入西方古典绘画的门径,而白描理法依据的是中国传统的意象美学,它是中国传统造型特有的美学概念。“意象”美学概念解释起来相当复杂,如果简单从字面意思去理解,“意象”即“意想之象”,如果再用一种艺术形式直观理解,中国书法可以作为意象美学直观理解白描的依据。书法以用笔的力道显示点画形质,以点画形质为意象的载体,以点画组合形成意象图式。这种表现形式,既不是具象的,也不是抽象的,是意象的。书法中每个汉字,可一字千面,在点画之间充分体现创作者想象空间。笔者一直有一种感觉,若追根溯源,用一种艺术形式来解释西方绘画的审美理想,那就是素描;同样,中国画追求的审美理想可以用书法来解释。用中国书法审美意蕴解释白描的审美特征,不失为一种直观的理法依据。虽然白描以现实物象为表现对象,书法以汉字书写为意象创作的缘起,但其实质都是毛笔着纸成迹的产物。白描的每一组点画安排,都依托中国书法用笔方法,在实际创作过程中所秉持的审美理想是一致的。
由于审美追求不同,在视觉方法上,素描与白描也有很大差异。传统的白描是用直觉观察方法,而不是现代素描的科学观察方法,这种思维方式跟东方人的思维方式不无关系。李泽厚先生认为:“中国的思维很有意思,一方面是经验的思维方式,另一方面又注意直接把握方式(直觉),这在艺术中特别突出。中国没有成套的美学理论,都是两句话、三句话的评论,所谓诗话词话等等,但这一两句话常常能把握住艺术中很本质的东西。有讲得很多很多,反而不如这一两句话有用。”这也是中国思维方式的一个特点,进而中国画创作的观察方法重视直觉,不以科学的透视学、解剖学为准则,是作者创作时直观感受的心灵的迹化。故而,绘制传统白描,观察、表现任何物象都会因时因人而异,造型追求也不以表现其真实性为指归,而是以有限的笔墨语言传达无限的想象空间,是通过直接把握物象的特征(象似),结合作者的想象形成的迹化。这与素描的追求逼似自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法依据,进而有不同的视觉方法,这或许是东西哲学分别注重“综合”与“分析”的不同的思辨方法的体现。
任何绘画形式的制作过程都要具体的方法,素描与白描比较中,会牵涉两个概念:一是描绘,二是用笔。描绘和用笔按照现代人的理解,素描与白描的具体操作方法都是描绘和用笔的成果,但是若从作者自然情感表达上理解,相对于素描与白描,对描绘与用笔理解是有差异的。素描更多是描绘,而白描主要是用笔。西画素描是如实地描绘客观对象,有方法可依:白描用笔纯是作者所采取媒材形成迹化形式,点、画、面绘画语言的统称。素描整个描绘与用笔的过程都以客观物象存在为实体依据,而在白描的具体操作方法中,用笔是制作白描作品成败品格高下的关键和白描结笔墨为体的基本语汇,所描绘的物象都是经过作者主观想象的,借助作者自身的功力而成就作品的格调,因而作者自身的功力,是用笔的成败的重要条件。张彦远描述吴道子用笔:“弯弧挺刃,植柱构梁,不假界笔直尺。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此可谓谙熟用笔之道的一种形象描述。另外在用笔方面,作者对毛笔性能的掌握程度、制作时的心理状态都直接影响白描的品格高下,非只限于对物象描摹的简单迹化形式,由此而论传统中国画的白描,无论美学追求上还是表现形式上,都与西方素描有着明显的差异。就现代中国画人物造型的语言构建而言,素描的科学精神,追求描绘物象的“形”是必不可少的,而提高绘画品格,白描的用笔理法,是现代中国画人物造型拓展的重要评价标尺之一。
三
从现今可以看到的传世古代人物画的白描作品观察,中国传统白描人物画到魏晋,已是较成熟的绘画形式,此后历代皆有大家,如唐代的吴道子,宋代的李公麟,元代的丁云鹏、张渥,明代的陈洪绶等,都有精美的作品传世。由于近现代素描的引入,白描理法作用日益被素描观念所取代。如今现代中国画人物画家,造型训练无不是先学素描步入门径,再来研究传统的人物白描。一种先入为主的思维左右着画家的审美取向,对传统白描的研究,仅停留在视白描是描绘物象的一种形式,是工笔人物画染色的形象约束,对其内在的品格内涵未能细究其理,特别是现代中国画人物画家对书法的认识理解处于写字层面,对中国画用笔的认知与传统画家相较差距甚远。再有当代中国画教学与书法教学人为地分离为两个专业,使得中国画原有的内在“艺术智性”缺少互动作用。现在学习中国画人物画一般都从学习素描入手,写实的人物造型能力,掩盖了对中国画传统理法基本标准的认知与认同,多以西方的绘画思维解释中国传统理法,这无形地弱化了原有中国画审美价值取向,也降低了现代中国画人物画的艺术品格标准。
白描是传统中国画人物画的造型基础形式,它涵盖了中国画审美特征的基本规范,我们不能从直观的外在形式去理解白描,而应透过外在形式深究其内的理法,更不能以西方素描的视觉方法审度白描的实际作用。现如今虽然现代中国画人物画家已认识到传统中国人物画有其特有的方法,但是由于素描观察方法的先入为主,白描作为人物画的基础训练作用有些已被异化。例如,白描的概念大部分被“线描”这一普遍被接受的概念所取代,究其原因,是混淆了线与用笔的实在意义,即使一些前辈大家也常会认为,中国画造型语言以线条为主,其实也是把线描与白描混为一谈。如果铅笔、钢笔等硬笔形成的迹化,可称之为“线”,但以毛笔引而去之的形迹,就不能是“线”,而称之为“画”。“画”包含了“线”而不等于“线”,“描”也不一定称之为“线”,中国古代人物画的十八描不是单纯的线,线的概念是西方绘画的概念,而“画”则是中国特殊的概念,故“线描”的提法就不成道理了。中国画的用笔着纸成迹,即成点画,因而说:中国画是以线条为主要造型特征,是混淆了中国与西方绘画的一般概念。一般说的点、线既无好坏之分,而点画则有用笔优劣的内在自律性。因此,白描与现代理解的“线描”不可能是同一层面的概念,“线描”之说是借西方绘画概念理解传统中国画的概念,是一种对中国绘画造型基础理解肤浅的表现。
虽然素描成为中国画人物画家学习人物画的造型基础,使现代中国人物画造型训练变得有法可依,也解决了现代中国人物创作上的实际问题,但是,从中国画人物画应有的体制而言,素描造型方法是可以解决“造型”的问题,但不能解决绘画本身质量高下的问题,故而,白描训练作为中国画人物画的基础训练是无法被素描训练所取代的。
(汪荣强,安徽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组稿/苗菁 责编/李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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