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刘 涛
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一首诗的终结不是由于兴之所致,而是由于——电脑卡壳了。其实,有许多诗外的因素是作者所无法掌控的,恰如“古老的战场被月球引力洗刷干净”(《莎车那片荒野》),这部分无法掌控的语言要素构成了作品的文学性。诗人狄力木拉提能在滞重的语言结构和狭仄的句法空间中找到平衡点,而且使这种文字赏心悦目,也是非同凡响的。
我以为时光迟早会落败于一个诗人,就像唐朝落败于李白、杜甫,王安石落败于苏轼那样,因为个人的创造力会大于一个虚张声势的年代,我们都记住了——这些面孔。但狄力木拉提的诗中不存在文本和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他的诗情在迂回的句法中穿梭游弋,游刃有余。把这些平常的句法关系打散、颠倒,而诗人这些近乎诡异的创造力,是一节写作课堂上所无法表述的潜台词。
狄力木拉提是一个内心快乐,也能给别人带来快乐的诗人。我想说的是,之所以说狄力木拉提的诗好,是因为读起来使人惬意。“只要你带着微笑出门/别人就不再寒冷”(《四月,那个清晨》)。从这个意义上说,狄力木拉提是具有修辞能力的诗人,在古希腊的概念中,修辞是说服人、启发人的能力,因此,塔西佗主张所有公民“必须被教会很好地说话”。特里·伊格尔顿说:“修辞是一种话语理论”、“是说服公众的语言的艺术”。在很大程度上,诗歌就是这种能力的体现方式,对新疆之爱是《一路向南》的主题或主旨。狄力木拉提·泰来提出生于新疆伊宁市克伯克于孜乡,自幼习学国家通用语言,并一直坚持用国家通用语言写作,因此,他的笔下会出现“农者种瓜产豆,牧者赶羊放牛”“纳兰词里雾窗寒对啼鸟”这样整齐的句式和深邃的意境,以及在《美丽新疆》中不由自主押上“唐”(ang)韵的指向。狄力木拉提说:“我只是想把我作为一个新疆人面对大美新疆的真实心理,用我的激情和粗犷之笔,拓印出我深浅不一的足迹,以达释怀之初心。”表白了他作为一个中国人、一个新疆人对家乡的深刻眷恋和刻骨之爱。因此,在狄力木拉提的诗中洋溢着一种深刻的故乡情结。“草原是母亲的身份/容忍我们踩踏/从她的裙摆上/我采了几朵小花/裙子破了,她却说/他还是个孩子”(《唐布拉的暗示》),这种深沉的爱奔腾在汹涌的诗句中,构成了《一路向南》的主旋律及话外音,他歌咏伊犁河,“你一路高歌是写在我心中的诗篇/一首古歌在祖国西部缠绵悠长”(《美丽新疆》)在描写巴音布鲁克开都河九曲连环的壮观景象时,他写道:“传说中的后羿射下九个太阳/在这里,我看到了它们的陨落”(《天鹅的故乡》)。狄力木拉提自幼受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他的诗篇境界开阔,胸襟宽广,他的诗中善于巧妙运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典故和桃花、岁月、春秋等传统意象,而且这些文字直接用国家通用语言写就,体现了作者良好的文化素养和精神境界。我们可以这样说,狄力木拉提是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少数民族作家,他的诗中既有维吾尔族特有的幽默和生活情趣,也有国学中的深挚、深刻。
诗人狄力木拉提·泰来提
狄力木拉提说:“我有足够的智慧认识自己的母亲。”对于他写祖国母亲、大美新疆的诗篇,我尤为认可、认同。前些年,我有幸与狄力木拉提同行南疆,每至一处,同伴们尽情游弋,而狄力木拉提则提着塑料袋四处捡拾散落景区的食品包装袋、饮料瓶。尤其是在大龙池,他顺着陡坡往下秃噜,去够一个空饮料瓶,我们都为他捏把汗,深怕他一不小心掉入湖中。这使我们深受感染,纷纷加入他清理景区垃圾的行列。读《一路向南》,我感觉到:以文修辞不如以身修辞。狄力木拉提是在用身心践行着赞美新疆的神圣职责,其人、其诗表里如一,自然是“说服公众的语言艺术”。(伊格尔顿语)
《一路向南》大体分为“北疆篇”“南疆篇”,这样的分割结构来自于新疆独特的地理结构和狄力木拉提深挚的心灵结构。在美学的对应上,“北疆篇”旖旎,“南疆篇”粗粝,像“一把生命的杠杆,平衡着世界”(《走进南疆》)。狄力木拉提诗作尽管也有浪漫的抒写,但本质上是现实主义的沉实基调,新疆大地上跃动着的生灵影像无声参与了他的叙事与抒情,得到了诗意地表达。他的诗会掠过草原激发生活的渴望与赞美,因此,它是述行的,这些图景并没有被激情、比喻、象征所遮蔽,因为它是活生生的,像一幅幅浮雕镂刻在人们眼前,传达出新鲜的诗意。《沙孜草原的风》就是这样一幅写意的图景:“阿肯头顶的皮帽掩盖双肩/他们迈着外开的八字/从风的裂缝中走来/手中的马鞭舌尖开叉”,阿肯的形象轻松活泼,身上的细节特征被诗意地放大,文笔诙谐、幽默。在这首诗中,还有关于叼羊比赛的现实描写,接亲的队伍,远方的呼麦……狄力木拉提的诗篇中呈现出五彩斑斓的边疆生活画卷,这诸多的意象得之于坚实的生活实践,和对大美新疆的由衷热爱。
“季节的大门被轻轻叩响/我们走进辽阔的原野”,在舒缓的曲调中,狄力木拉提开始了《走进新疆》的写作,推开了南疆的小院,“陈旧的老门板倾斜一旁/绿漆蓝刷的铁大门还未安装”,在现实的图景后面,诗人开始叩问,问农户,问干渠,问浮尘上的蓝天……因此,诗就不仅仅是在述行,不仅仅是转述,也是深层的心灵对话,也是情感的相互交融。这样一种建构在生活基础上的对话,就构成了他的抒情样本,他的诗是在农家小院中写成的,是在长满核桃、葡萄的路上写成的,而不是幽居于斗室中的苦闷幽思,因此,狄力木拉提的诗风开阔、俊朗。作为生在新疆、长在新疆的本土诗人,狄力木拉提目睹了新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断通过改革开放走向现代化的漫漫征程,他用自己的笔写下了一首首歌颂中国共产党、歌颂社会主义、歌颂新疆各民族大团结的美好诗篇。新疆的诗歌同西藏的歌舞一样,都从方方面面表达着对祖国深挚的情感。因此,在他的《美丽新疆》《走过南疆》等诗中才能出现令人目不暇接的繁复意象,才出现令人眼花缭乱的浓墨重彩,这是对新疆最热烈的爱的表达。
狄力木拉提是个传统的作家,他在写作中刻意回避着速度、变形、碎片化的写作,语言舒缓、回旋,在适当的时刻还能押上韵脚。他的诗更大程度上应用了体验与想象,诸如此类的文化技术成为写作的加速器。在人们的想象中,想象是一种肯定的力量。英国学者特里·伊格尔顿指出:想象“是对我们难免贫乏的生活的补充,一种把我们的能力扩展到它们通常受限制的领域之外的修复术。”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主体限制之中,每个人的体验肯定都是有限的。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每个人都来过新疆,狄力木拉提的体验就具有了公众传播的意义,他的写作也因此步入了公众传播的领域。《一路向南》有包含新疆山海经的地理因素,包含着狄力木拉提的屐履行踪。“北疆篇”从北向南,他的视野横跨了禾木、喀纳斯、阿勒泰、额尔齐斯河、准噶尔、赛里木湖、喀拉峻草原……《禾木晨曦》抓住朦胧的晨光,写出禾木村的静与安详;《阿勒泰印象》写尽了阿勒泰的丰饶,白哈巴“未出嫁的少女”、和布克赛尔草原、布尔津河岸的毡房、飘着奶香的牛羊、冷水鱼、图瓦人、百年小松,这一切都被“雨后的炊烟”轻轻涵盖;《准噶尔原野》写尽了大漠的粗犷和历史的绵长。“南疆篇”则写尽了新疆的风情、雄奇的地貌,像一系列重音符。在这一辑中,作者加大了用词的力度,粗砺,豪迈,动词的数量密集了起来,“守望湖沼的渔夫抛出渔叉/收获了几条大河”(《我的南疆》)。“一滴水/它的汹涌与强悍/如同一支远古走来的铁骑”(《开都河》),“暮色渐渐褪去/能有几家的油灯继续亮着”(《罗布人的家园》),这些诗句的视觉形象逐渐突显,给人留下更加鲜明的印象。在数十年的生活中,狄力木拉提心中积聚了那么多关于新疆的美好意象,在这部诗集中一一得以释放,从而浸润人、感染。从这里可以看出,《一路向南》是一部有着全新的价值取向的作品,它弘扬的是一种和谐的价值,人与人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
值得一提的是,《一路向南》尽管包含着诸多想象的成分,但却并不全是想象的产物。他的想象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上,他的诗情也不是空穴来风。《恰木古鲁克》充满植物的转喻,蚂蚁搬走了“斑驳的树影”,男人们从手到脸,“每一条皱纹都是一条根须”。恰木古鲁克是一种植物的名称,也称为“恰麻菇”。麦盖提县恰木古鲁克村的名字得之于此。狄力木拉提长期在恰木古鲁克村驻村,又担任了邻近的阔什艾肯村工作队的队长,他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熟悉那里朴实的维吾尔村民,心中牢记下了一幕幕美好的意象,再通过植物得以表达。在《维吾尔村落》中,他写作中的植物属性更加突显出来,“野花开在姑娘身上/巴郎是带刺的蜜蜂”。诗与植物具有天然的不可分割的联系,从《诗经》“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到意象诗的自然生成,而狄力木拉提的诗继承了这种生态写作的传统,把新疆风物及各种形态定格在诗歌中,类似于一种情感的标本,用来进行恒久的怀念和追忆。伊格尔顿指出:“写作一首诗的行为,尽管其材料可能是极其私人的,但却是真正的‘道德的’行为,因为它暗示着某种反应的公共性。”与此相类似,狄力木拉提的诗更加具有情感的公共性,不论通过植物或山川的意象写作,他诗中洋溢的热爱生活、热爱故乡的美好情愫是人类共通的。这样的诗,词语不会去抑制意义,诗的能指与所指非常明确,给人以清晰的印象。
不管怎样谈论一首诗,语言是回避不开的问题,诗的重点也并不在于分不分行,而在于语言能不能打通读者和作者共通的感觉,这又是一种公共性的范畴,语言不能代替观察,但语言却可以触动感官。之所以要说现实,是因为狄力木拉提的诗是建立在深层的观察基础上的,是诗言志。《一路向南》体现了他的语言风格,“喀拉峻的深沉解决了风的单一”(《喀拉峻的山花》),“即便给我戴上眼罩/一样能看懂世界”(《唐布拉的暗示》),“陈年的老照片为丰收埋单”(《落日》)。这种诗作首先需要建立在自然自信的基础上,然后用语言去拆解它,当然,我们这里所说的语言已不再是语言学的范畴。罗兰·巴特称之为天然语言,是“只能适用于文本的符号学定义。”
在狄力木拉提的诗中,对应着一种“荒”的意象,因为荒代表着一种思想的力量、意象的力量,并且也延伸了一种构词法,在《胡杨林》中,所有“家族”“图腾”“楼兰”“夕阳”“遗嘱”……都指向了荒凉,“荒”作为一种精神象征,是诗人对胡杨的解读。在胡杨身上,那种风花雪月的美被重构了,那种“杨柳依依”的情境不见了,代之以人生的凝重感——这就是构词法,它打破了这个世界貌似平衡的对应关系,这种关系一旦被打破,失衡感就出现了,诗就出现了。古人一直在维持一种平衡关系,写诗要对仗对偶、合辙押韵,要讲究“四声八病”,就是防止不和谐的元素出现,而现代诗一再非常隐晦地强调打破这种均衡感,用异化、怪诞、陌生化来营造美学上的疏离感,看似非常熟悉的事物,但细读之下,却又隐射着更加遥远的事物。生在新疆,使狄力木拉提具有独特深刻的美学体验,“一双拙劣的手,发黑/生锈/关节处流淌树胶”(《南疆维吾尔老人》)。狄力木拉提像描写一株胡杨那样去展现维吾尔老人独具的诗性,从“胡杨”和“沙漠”身上,诗人发现了恒久的生命力,历经沧桑而不向环境屈服,这种蓬勃的生命力是《一路向南》反复讴歌的,是作品中独具的原创力。
诗人自然自信,在他的《我与大自然的关系》中,他写道:“我深情地活在人间”,狄力木拉提完全把自己作为第二自然,“用荒漠与戈壁的粗犷合成皮肤/用岩石拼接我的骨骼”,在诗中,狄力木拉提使用了许多刚性的词语,“提炼”“合成”“淬取”……这些后工业时代催生的词语已经跨越了田园牧歌式的农耕歌吟,不论在什么时代,人们首先都要定位“我与大自然的关系”,用一个“可以感知冷暖的躯体”去定位。像艾青那样,他也喊出了“我深爱着这片土地”,即指新疆大地,作为一名新疆诗人,他说:“赞美是我的本能。”(《我与大自然的关系》)
关于狄力木拉提诗学的种种分析,印证了博尔赫斯的一句话:“所有文学无不是由种种技巧所构成的。”技巧或者技术的更高层面就是你看不出来他在使用技巧或者技术,你看不出他在修辞。“从赤道起程的阳光/沿纬度朝北挺进//看不到亚热带的海岸/和岸边悠闲的椰树/只知道家乡的白杨/已列队等候春天归来。”(《杏花初开的日子》)这段诗句剔除了一切修饰性的华辞丽句,宛如一段随性的陈述。但它仍存在巨大的修辞空间——情感和想象在其中做着大跨度地漂移,从椰树到白杨,从赤道到寒冬,诗人在叙述中投射了巨大的情感倾向,对家乡的白杨寄予莫大的温情。“我终于明白/女人与杏花绽放的关系/漫长的冬季也该退隐/这样的季节里/准会有人出嫁。”(《杏花初开的的日子》)写得非常喜悦,而喜悦何尝不是一种修辞。狄力木拉提的许多诗写得很清淡,但情感丰沛、充盈。在其中起作用的是暗示手法的大量运用和隐喻的突显。从现代意义上说,没有隐喻就没有诗歌。在《杏花初开的日子》中,到处洋溢着温暖的意象,“一场温度适宜的雨/正在启程”“胆怯的树枝伸出墙外”,给人以一种温暖的提示,实际上诗歌的主旨已经不言自明了,要能营造这样一个巨大的文本空间,狄力木拉提的诗一定是隐喻性的,“男人的胡须长在乡野里/来年,他们的尊严大获丰收。”(《一路向南》)“男人”通过乡野地里的胡须与“尊严”嫁接,这其中隐含对新疆情感上的认同,并且在词语中如同完成一种仪式。在《一路向南》这首诗甚至这部书中,有许多可以称得上杰出的比喻存在,“萨帕依的声音像狂风中的梭梭/把根牢牢扎在风里”,萨帕依的声音与“梭梭”和“风”如何建立一种想象关系已经不重要了,关键在隐喻之外的弦外之音。这种表达正是由于隐喻的参与才显得柔美而坚定。
《一路向南》是诗人长期生活在新疆的产物,是实践的、现实主义的诗篇,是对新疆大地的由衷赞美,是夹杂着生命活力的勇猛冲刺和诗意爆发,是对生活点滴之恩的汩汩流露。在这部诗集中,狄力木拉提呈现出豪放之美,其蓬勃的诗意让我想起瓦雷里的话:“他极其多样化的作品加上前辈诗人留下的丰富范例,在过去和现在都使在诗歌领域内以多种不同方式进行构想、感觉和实践成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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