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漫画：情满人间心未了

□ 孤 岛

《护生画集》第一集

丰子恺是中国现代著名作家，多才多艺的文艺家，他在散文、漫画、美术和音乐方面都有出色的成就，而且是新文化运动的启蒙者之一。他一生出版的著作达180 多部，除了被世人瞩目的《缘缘堂随笔》《护生画集》（6 卷）《子恺漫画》以外，还有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艺术概论》《音乐入门》《西洋名画巡礼》等著作。也曾先后在上海大学、复旦大学、浙江大学任美术教授。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上海美协副主席、上海中国画院院长、上海市文联副主席。“文革”动乱期间，丰子恺遭受迫害，积郁成疾，1975 年78岁时病逝。

在二十世纪三十至五十年代，丰子恺的漫画深入人心，经常被很多报刊和杂志转载。直到现在，丰子恺的漫画还不断出现在报纸刊物和公益广告里，出现在城市街头、乡村路边、城乡工地的护栏护墙上，那纯真自然的画面，清新可爱、幽默可亲的气息，简约浪漫而不粗糙，纯真儒雅却不做作，让人耳目一新。

诞生于浙江桐乡的丰子恺，原名为丰润、丰仁，求学浙江省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时，遇到了音乐图画老师李叔同，并为这位老师的才学、修养和品德所震动，此后一生追随。后来，我在研究李叔同时，有幸读到了丰子恺的漫画《护生画集》。那些表现鸟、鱼、鸡、狗、虫等小动物的漫画，或是放生，或是感恩，或是人救小动物、小动物帮人，或是小动物之间的护犊之爱、惺惺相惜、守望相助之情……让人油然升起一种万物有灵有情、众生平等的信念。这些小动物们是那么单纯，那么可爱，它们是人世间的精灵，需要我们人类去欣赏、珍惜、爱护。

丰子恺漫画从日本漫画家竹久梦二的漫画中得到启示，将中国传统国画中文人画的写意笔墨和西洋画中素描的造型构图上的写实风格合二为一；从内容上看，他以温情的笔调直接描摹现实生活，让世俗风情升华为诗意精神。从这两点看，丰子恺的漫画中西合璧、雅俗结合，开创了中国现代漫画之路。

本文将以“童趣”“诗心”“人性”“佛意”这四个方面解读丰子恺的漫画。

一、童趣。丰子恺的漫画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的天然意境。他笔下的童心童趣，既表现在他儿童题材的漫画上，也表现在其他漫画创作中流露出的童心底色。

因为儿童是最单纯可爱的，无需遮掩，不必粉饰，天性十足。丰子恺很喜欢儿童，拿起毛笔画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简单至纯，幼稚可爱。《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画的是丰子恺大女儿丰陈宝（乳名阿宝）童年玩耍时的一个场面：阿宝正热诚专注地为凳子四只脚穿鞋；而另一幅著名的漫画《瞻瞻底车——脚踏车》，画面上只见瞻瞻把两柄大蒲扇子当作脚踏车轮子骑行，描绘儿童模仿成人生活习俗的想象力和智慧，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令人忍俊不禁。这些在常人看来“幼稚”“傻”“淘气”的游戏动作，却温暖了画家的心，作品问世后，也温暖了读者的心。

阿宝两只脚，凳子四只脚

瞻瞻底车——脚踏车

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

成人世界有许多尔虞我诈、争权夺利、蝇营狗苟之事，但孩子的世界是单纯的，心口如一，言行如一。哲学家老子将孩子的纯净之境，作为修行者的至高之境：“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孩子至纯至真，没有那么多功名利禄和欲望，也不会隐藏自己的想法、做法，更不会表里不一、两面三刀。小动物也是一样，简单淳朴、至纯至真，所以，现代社会许多人喜欢养小动物，就为感受那种纯真、调皮、自然的可爱。

丰子恺在《子恺画集》的代序《给我的孩子们》中写道：“瞻瞻！……你是身心全部公开的真人。你甚么事体都像拚命地用全副精力去对付。小小的失意，像花生米翻落地了，自己嚼了舌头了，小猫不肯吃糕了，你都要哭得嘴唇翻白，昏去一两分钟。

“大人们的呼号‘回归自然！’‘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在你们面前真是出丑得很了！

“世间的人群结合，永没有象你们样的彻底地真实而纯洁。最是我到上海去干了无聊的所谓‘事’回来，或者去同不相干的人们做了叫做‘上课’的一种把戏回来，你们在门口或车站旁等我的时候，我心中何等惭愧又欢喜！惭愧我为甚么去做这等无聊的事，欢喜我又得暂时放怀一切地加入你们的真生活的团体。”

孩子们的童心就是简单、纯洁、质朴。而一些成年人，平时不苟言笑、一本正经，可是几杯酒下肚就显露出隐藏起来的本性，吐狂言，大撒野，剥去了伪装与粉饰。丰子恺的《三杯不记主人谁》里，四人在有山有树的乡下餐馆外面，围着桌子露天喝酒；《田翁乱醉身如舞，两个儿童策上船》中，两个小孩拉着、哄着喝醉的田翁上船，等等。抓住童心、童趣的生活瞬间，展现人性率性可爱的一面。

三杯不记主人谁

田翁乱醉身如舞，两个儿童策上船

二、诗心。二十一世纪流行的一句话是“生活不仅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诗和远方，是与眼前世俗生活完全不同的美好场景和理想世界，是没有功利、阴谋、冤屈、琐碎、造作的美，是快乐，是希望！最心灵的，是诗；最激情的，是诗；最朦胧最有想象力的，是诗；最美好的文艺体裁自然也是诗。诗有其童心的一面，也有其最优美、崇高的一面，是与邪恶、低俗相反的一面。

丰子恺说：“若诗通画，则窃比吾画于诗可也。”俞平伯告诉丰子恺：“您的画本就是您的诗。”朱自清则对丰子恺说：“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是一首首诗——带核儿的小诗。”诗是无形的画，画是有形的诗。丰子恺的漫画溢满了诗意。《儿童不知春，问草何故绿》，多么纯真可爱！《春光先到野人家》，多么闲适与悠然！《春日游，杏花吹满头》，多么优美与迷丽！《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多么孤独、清幽、忧伤！《生机》里，石头缝里长出一株花草，蜜蜂飞来闻，多么简单、质朴与芬芳！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丰子恺的漫画，是从日本画家竹久梦二处学来的。1921 年春，他向亲朋好友借了2000 元钱，举债到日本留学，目的是学油画当职业洋画家，而学油画的必经之路是画人体素描。这种日子很快让他感到厌烦无聊，并怀疑它是不是成为画家的必经之路？渐渐变瘪的钱袋也不允许他长时间呆在日本。好在他在东京的旧书摊上，遇到并买了一本日本画家竹久梦二的《梦二画集·春之卷》，那“寥寥数笔”的毛笔速写漫画，触动了他的心弦，尤其有幅叫《同级生》的漫画让他震撼：两位女同学多年后相遇，一位坐在人力车上是贵妇人，一位站在路边相让的是贫家之妻。丰子恺赞叹道：“这寥寥数笔的一幅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

竹久梦二的画，以简洁明了的勾勒，诗意地描绘了日本明治末年的社会世态人情，创作了一种全新的绘画形式，与中国文人画类似，只是内容更加直面现实人生。丰子恺虽然因缺钱，在日本只停留了十个月时间即回国，但却有缘找到了自己未来的艺术之路。竹久梦二在漫画中用毛笔墨色勾勒、描绘的形式展现社会世态与诗意韵味，给了丰子恺莫大的启发。离开日本时，他还委托友人帮他购买竹久梦二的其他画册，后来友人如约给他寄来了梦二的《梦二画集·夏之卷》《梦二画集·秋之卷》《梦二画集·冬之卷》和《京人形》《梦二画手本》等。丰子恺如获至宝。从此，他踏上中国现代漫画之路。

1924 年7 月，他的古诗意境画《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首次刊发在《我们的七月》杂志，接着，他的画不断问世，影响越来越大。郑振铎等也为其“诗的仙境”和“写实高超的手段”所折服。《文学周报》专门刊出“子恺漫画”专栏，刊发他的作品，从此，子恺漫画席卷全国……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丰子恺还画了许多古诗文漫画，后来结集成《丰子恺漫画古诗文》《丰子恺漫画古诗词》出版。苏东坡在评价王维的诗、画时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丰子恺的诗画亦如是。

溢满诗人气质的丰子恺，从古典诗词、古今文章中发现绘画题材，从中汲取精神营养，发掘古诗文意蕴之美，抒发带点谐趣和愁绪的古典悠悠情怀。从先秦时期的《诗经》《楚辞》，到两汉时期的短歌行、古诗、乐府诗，魏晋时期陶渊明等人的诗文，再到唐诗宋词、明清和民国时代的优秀诗文，丰子恺陆陆续续作过几百幅关于这些诗文的漫画。他还以漫画的形式展现鲁迅的《阿Q 正传》《药》《孔乙己》等作品。

丰子恺的漫画发现了生活中的诗意。在他那里，生活不仅仅是劳碌与纷争，还有古典诗词、经典文章的休闲意境与迷人况味。美学家朱光潜如此评价丰子恺漫画：“他的画里有诗意，有谐趣，有悲天悯人的意味；它有时使你置身市尘，有时使你啼笑皆非，肃然起敬。”从丰子恺的诗意漫画中，能读到一颗充满诗意而丰盈悠然的灵魂，听到弦外之音，赏到画外之境。

三、人性。这里的“人性”，即人之所以为人的仁爱之心。人与人之和，组成了人间社会。美好的人间社会，是靠善良、互爱来维持的。仁者，爱人。良心、善意、救助、尊重、同情、宽容、悲悯……这些人间烟火味的爱，是凡尘间缕缕温暖的炊烟，是暗夜里的万家灯火，尤其对贫者弱者的帮助，对那些可怜人的同情，对底层人的关爱，更体现人间大爱的情怀。

丰子恺有一幅漫画《贫女如花只镜知》，描绘了一个破落的贫民家庭里，一个穿着旧衣服、打着补丁裤子的姑娘，背向我们照镜子的情景。家屋破旧，衣衫褴褛，没有钱甚至难有空闲时间和心境认真梳妆打扮自己，她的美只有镜子知道，只有清风和流水欣赏。阅后让人鼻子发酸。

丰子恺穷苦出身，深知社会底层人的喜怒哀乐，并通过文字和漫画等表现出来。丰子恺是一个与百姓同呼吸共命运的艺术家。他从穷苦中来，充分了解普通大众的苦与乐、悲与喜，对人生怀有一种挚爱与忧伤的情感。《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展现人生艰难；《杨柳岸晓风残月》表现晚上农民趁着月光在水田里劳动；《妈妈背弟弟，母鸡背小鸡》赞美母爱；《高柜台》表现没有柜台高的小孩子举着衣服来典当的悲凉情景；《此亦人子也》展示了只能光身睡垃圾箱之乞丐的可怜；《劳动节特别的读者不是劳动者》画出一边看劳动节布告墙报的是穿长袍马褂抽烟遛鸟的贵族，另一边则是背着沉重大箱走过的工人；《仓皇》展现了一家人背着被子、拉着小孩在飞机轰炸声中逃跑的悲惨景象……还有那幅1948 年创作的《只有一个烟囱有烟》：一排排荒凉的矮屋，空无一人的石板街，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狗在觅食，只有一个屋子的烟囱冒出了炊烟，这就是连年战争后的饥馑惨状。

高柜台

描绘人世间劳苦大众的喜怒哀乐，表现底层社会的艰难生存，直面百姓的苦难，是艺术家的良心。描绘普通人的生活、刻画普通人和普通家庭的命运，表达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体现了丰子恺心底的至情至仁至善，其漫画有一种人性的力量。

四、佛意。这是一种超越社会、人间的大爱，不仅爱自己的同类，还爱大自然一切生灵、一切众生。无论他是一位贫苦人，还是一条流浪狗，一只虫子，一条水里的鱼，一只飞翔的鸟，一棵树，一株草，都是一样的生命，都以平等的眼光看待和欣赏，以一颗欢喜之心去喜爱他们，以一颗悲悯之心来同情他们，以一己之善力来帮助他们、放生或救助他们。如果说仁心是良善，那么佛心已达到至善至圣的高度：众生平等，不杀生甚至素食主义，敬畏大自然，放生，布施，甚至救物度人，丰子恺始终怀有一颗菩萨心肠。

丰子恺的佛心来自他的老师弘一大师李叔同。李叔同出家后，丰子恺仍然追随他，当了居士。根据弘一法师李叔同的提议，丰子恺创作了护生漫画，1929 年出版《护生画集》（后称第一集）。此漫画集不仅书名是弘一法师题写的，其每一幅漫画上的诗文撰作、书写都是出家11 年、早已不问俗事的僧人弘一法师的。弘一法师还请了好友、江南大儒、书法大家马一浮作序。

《护生画集》最早计划是只出一集的，但十年后，因为《护生画集》的巨大影响，同时又面对侵华日寇对国人的屠杀，生灵涂炭，于是六十岁的弘一法师与丰子恺商量继续出续集。著名现代作家夏丏尊在《续护生画集》（即《护生画集》第二集）序中写道：“弘一和尚五十岁时，子恺绘护生画五十幅，和尚亲为题词流通，即所谓《护生画集》者是也。今岁和尚六十之年，斯世正杀机炽盛，弱肉强食，阎浮提大半沦入劫火。子恺于颠沛流离之中，依前例续绘护生画六十幅为寿，和尚仍为书写题词，使流通人间，名曰《续护生画集》……初集多着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着眼于显正即护生。”

后来，弘一法师觉得以漫画配文的形式，传导社会的大慈、大悲、大爱效果明显，又写信给丰子恺，希望每隔十年出一本护生画集：他70 寿辰时画70 幅；80 寿辰时画80 幅；90 寿辰时画90幅；100 寿辰时画100 幅，这样共六集。弘一法师因自知寿年不多，还专门写信给李圆净居士和夏丏尊，详细交代了如何协助丰子恺完成画作，再依时陆续出版。

弘一法师在世的时候，丰子恺将《护生画集》看成是送给弘一法师的寿礼；弘一法师圆寂之后，丰先生又把它看成是对弘一法师的怀念。

《护生画集》中《生的扶持》：画面上三只螃蟹，一只螃蟹受伤了，一只背着它前行，另一只在后面搀扶。弘一法师以他的叔同体行书在画上题写道：“一蟹失足，二蟹持扶，物知慈悲，人何不如？！”再看《采药》更神奇，这是丰子恺《护生画集》中一幅神仙和修行者意味浓厚的漫画，画面上，一个穿长衫的妇女带着孩子，提着装着水果和蔬菜的竹篮，上山拜谒隐居的修行长者，顺便采点草药，想不到经过灵山脚下，有蟒蛇缠在树上吊下身子，嘴里叼着草药，赠与老妇人。妇人见到巨蟒，非但没有惊声尖叫，反而欢喜地接受赠药。长老隐者肯定是一位大德修行者，虽然隐在画面之外，但肯定是他以巨大的爱力感化了天地和周围的人、动物，使众生乃至蟒蛇都能以无我之善心待人接物……此画告诉人们：抛却小我的欲望，心存无私良善，人不去伤害动物甚至帮助动物，动物自然也不会伤害人，甚至也有可能反过来帮人！自然及动物的灵性可以相通，可以和谐相处共生。此情此景与道家“天人合一”的境界不谋而合。

生的扶持

采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