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祭：从“大蜡飨农”到“岁终聚戏”

于 平

蜡祭：从“大蜡飨农”到“岁终聚戏”

于 平

蜡祭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礼仪体制，是中国古代先民于年终岁末，将一年积存的食物(主要是肉类)合聚起来报答神灵保佑，以食腊味、饮佳酿的形式完成“新故交接”的仪典。蜡祭中的人物包括祭祀对象、祭祀者——其中又包括司祭者和扮祭者以及观祭者。“扮祭者”扮演的人与物，包括“上而至尊至吉之先啬”和“下而至贱至凶之虫害”,所扮演的人和物，既有人物扮演的戏剧性，又有情绪感染的戏剧性；既有矛盾冲突的戏剧性，又有寓教于乐的戏剧性。蜡祭不仅是古代的一种礼仪体制，而且是包含着“乐”的“礼”，它以“戏礼”之形态迈开了中国“戏剧”的最初步履。

蜡祭；农神；大蜡飨农；岁终聚戏；戏剧

著名神话研究学者萧兵写了部《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开篇便论及了《傩蜡的文化内涵和功能》。萧兵认为：“傩蜡文化，包括傩仪、蜡典、傩戏及其相关性事项。作为一种有内在统一性的民俗宗教艺术现象，它主要源起于中国的西部地区，到现在还以‘文化遗痕’或‘活化石’状态保存并几乎‘流行’于整个长江流域及其展延区，成为一种至今还在影响南国人民的生活和心理的‘节仪’性文化和艺术力量。”[1](P1)“傩蜡作为一种原生态或原始性的民俗宗教艺术，它的由来，不但关联着歌舞、戏剧、装饰等的艺术起源或审美发生学的问题，还表现出一种从原始性文化向古典性文化乃至现代性文化转变的趋向，从而向现代人提出艺术与巫术、神学与美学的关系，以及原生态艺术如何向次生态、再生态艺术过渡、嫁接、转型的大问题。”[1](P2)由此看来，萧兵先生似乎更看重傩、蜡二者文化风习的共通性，而我们的研究是“就事论事”——即从“就‘蜡’说‘蜡’”入手。

一、“合聚万物索飨之也”的蜡祭

关于古老的蜡祭，《礼记·郊特性》给予了较为全面的说明，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此所言配上帝。郊之祭也，大报本，反始也。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索飨之也。”这段“说明”，首先是说为什么要举行蜡祭？这就是“配上帝”，通过“反始”以“报本”。其次是说蜡祭发生的根源及动机，这就是“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伊耆氏，历代考据者均认为是“神农”；而“大蜡八”或后来所说“八蜡”，其义在“八”——《说文》释“八”为“别也。象分别相背之形。”“大蜡八”的意思就是“大蜡别”，是通过“新故交接”以“反始”。再次是说蜡祭举行的时间、地点及内容，时间是“岁十二月”，地点是“郊”(所谓“郊之祭”)，内容便是“合聚万物索飨之也。”什么是“郊”呢？《说文》把域内称为“邑”，指出：“邑外谓之郊”，当然还有“郊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此间说“《蜡》也者，索也”，不是对“蜡”之内涵的“定义”，而是解释蜡祭这一活动的主要内容——所谓“索也”，就是“合聚万物索飨之也”。据《说文》，“索”的意思是“绳”，是较粗的“绳”；而“飨”的意思，是“乡人饮酒也”。也就是说，蜡祭是年终岁末(所谓“岁十二月”)，将一年积存的食物(主要是肉类)合聚起来，会歺共饮。为什么“合聚万物”主要是“肉类”呢？这从蜡祭的命名上就可以看出：据《说文》释“蜡”，曰“蝇月且也。《周礼》蜡氏掌除骴。从虫昔声。”有趣的是，《周礼》有“蜡氏”这一职业，但并不是服务于蜡祭而是“掌除骴”，也就是把肉从骨头上剔下。《说文》所言之“从虫昔声”(形声字)，我以为如释为“从虫从昔”(会意字)会更确切。段玉裁注《说文》曰：“蝇生子为蛆。蛆者俗字，月且者正字，蜡者古字……‘蜡’字，《礼记·郊特性》借为‘八蜡’字。寻‘八蜡’本当作‘昔’……故《字林》作‘礻昔’。查《说文》，并无‘礻昔’之祭；按段注所言“寻‘八蜡’本当作‘昔’”，《说文》释为“乾肉也。从残肉，日以晞之，与俎同意。”段玉裁注曰：“《周礼》腊人掌乾肉……昨之残肉，今日晞之，故从日。郑注‘腊人’云，腊之言夕也。此可证《周礼》故作‘昔’字，后人改之……昔肉必经一夕，故古假借为‘夕’。”这里的“乾”是“干”的繁体，“乾肉”即“干肉”；并且按照段注的意思，“昔肉”也是“干肉”。也就是说，蜡祭的命名，本应写作“昔”，但“昔”被假借为“夕”后，只得另找别的字来指称，先后用来指称的有“蜡”和“腊”。《周礼》所言“蜡氏”和“腊人”，分工不同但前后相关：一个“掌除骴”，一个“掌乾肉”。也就是说，“蜡氏”负责把“残肉”(吃剩的肉)从骨头上剔下，待之“晞干”后由“腊人”负责保管。所以蜡祭后来也称为“腊祭”，“岁十二月”又称为“腊月”。《说文》释“腊”为“冬至后三戌腊祭百神。”段玉裁注曰：“‘腊’本祭名。因呼腊月、腊日耳……‘腊’即‘蜡’也。《风俗通》云：‘《礼传》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腊者，接也。新故交接，大祭以报功也。汉家火行，火衰于戌，故曰腊也’。”也就是说，蜡祭的“合聚万物索飨之也”的活动，以食腊味、饮佳酿为形式完成“新故交接”，过去叫“报本返始”，今日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二、蜡祭：“因附以礼义，亦曰不徒戏而已”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个隆重祭祀活动的命名，竟然在于活动的献祭之物——“乾肉”。如前所述，之所以称为“蜡”，在于“乾肉”为“昔”，而“昔”被假借为“夕”之后，就找出了“蜡”——这是负责“除骴”来制作“乾肉”的职人；后来也用作“腊”，因为这是保管“乾肉”的职人。当然，《礼记·郊特性》在讲了蜡祭的内涵后，还讲了它的功能和起源。关于功能，便是所谓“配上帝”，所谓“大报本，反始也”。关于起源，说的是“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从蜡祭的功能来看，这是一个“感恩”的活动。之所以要“配上帝”，在于认识到“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所以要感恩“天”之风调雨顺，要感恩“祖”之佑丰赐福。只有通过这样的“报本”感恩，才会有年复一年的“反始”更新。其实，从蜡祭的内涵来看，这个“感恩”的活动也是个“狂欢”的活动，想想那个“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的场面就能感受到这一点。所以《礼记·杂记》载：“子贡观于《蜡》。孔子曰：‘赐也，乐乎？’对曰：‘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子曰：‘百日之蜡，一日之泽，非尔所知也！张而不弛，文武弗行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虽然蜡祭的功能在“配上帝”以感恩，但子贡看到的是“一国之人皆若狂”。鉴于此，《孔子家语·观乡射》有“百日之劳，一日之乐”之语，比较着“百日之蜡，一日之泽”来看，是经年的劳作之后可在此时松弛筋骨、放浪形骸，是经年的食物积存可在此时开怀畅饮。所以北宋时苏轼才在《东坡志林》中写道：“《八蜡》，三代之戏礼也。岁终聚戏，此人情之所不免也。”所谓“三代之戏礼”，即前述“夏曰‘嘉平’、殷曰‘清祀’、周曰‘大蜡’”；也就是说，所谓的“大蜡”或“八蜡”(源自“天子大蜡八”)是从有周一代定名成型的。这个《蜡》之祭的“狂欢”所体现出的“王道本乎人情”，不仅仅在于孔子所言“百日之劳，一日之乐”，还在于《东坡志林》所言：“因附以礼义，亦曰不徒戏而已。”

三、“主先啬而祭司啬”的农神崇拜

四、说“畯”道“畴”话“周边”

五、 蜡祭的“礼之体制”与“戏之媒进”

话题扯远了，但却使我们知道了周之先祖后稷与蜡祭的深层关联。回到《礼记·郊特性》所说的蜡祭。针对“蜡之祭也，主先啬而祭司啬也……”的表述，任半塘在《唐戏弄》一书中指出：“周《蜡》有关人物在四方面：甲，受祭之诸神，即所谓‘八蜡’等；乙，祭者，天子主祭，有司襄祭；丙，从旁列席之老农，虽在甲以外，却是此祭中报施与慰劳之活对象；丁，观礼之宾客，如诸侯使者等。”[2]在任半塘看来：“八蜡所备，乃上而至尊至吉之先啬，下而至贱至凶之虫害，兼容并包，同登璮坛……于是此一祀群，不惟碎小；物与人之间，物与物之间，且充满矛盾——感情方面：既有鼓龠和鸣，以乐田畯；又有榛万丧杀，以吊死亡；事理方面：既戒诸侯毋荒于色与田，又赐以鹿、女，为蜡贡之报。此种情况，于礼之体制实有亏损，但于戏之媒进则极为便利。正好激荡相生、而蹈隙相附也。”[2]对于《蜡》之祭内涵的理解，这段话点出了“个中三昧”：其一，《蜡》之祭人物有“四方面”，用我的话来说，包括祭祀对象、祭祀者——其中又包括司祭者和扮祭者以及观祭者。在这里，最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扮祭者”——古籍中称为“尸”。任半塘《唐戏弄》指出：“物凡经过神化者，无不可设‘尸’。坊庸、水土、昆虫、草木，其本身之象虽不便扮饰，若一经抽象为坊神、庸神、水神、土神、以至昆虫、草木之精灵，乃无往而不可扮为‘尸’。《礼记·正义》曰：‘恐迎猫、虎之身，故云：迎其神而祭之。神何所托？惟尸可承。’故谓周《蜡》普遍设‘尸’，俱由倡优为之，因而构成‘戏礼’。”[2]其二，“扮祭者”扮演的人与物，包括“上而至尊至吉之先啬”和“下而至贱至凶之虫害”；所扮演的人和物，既有“感情”方面的表现，又有“事理”方面的喻示——用今天的话来说，既有人物扮演的戏剧性，又有情绪感染的戏剧性；既有矛盾冲突的戏剧性，又有寓教于乐的戏剧性。其三，《蜡》之祭是古代一种礼仪体制，但苏东坡称其为“三代之戏礼”，说明它是包含着“乐”的“礼”。古人云“戏者，嬉也”，“戏礼”可以理解为以“戏”演“礼”，以“礼”作“乐”。半塘先生指出，“(《蜡》之祭)与戏之媒进则极为便利”，这是正确的；但他所言“于礼之体制实有亏损”或许不一定准确——“戏礼”之为一体，其实是上古“礼制”滥觞时的基本形态；“戏”不仅不亏损“礼”，而且是“礼”得以“履行”的路径。所以《说文》才释“礼”为“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从示从豊，亦声。作为会意字的“禮”，其右部之“豊”被《说文》释为“行礼之器也，从豆象形。”行“礼”需有“器”，所谓“器以通道”；行“礼”亦需有“戏”，意在“以戏演礼”——所谓“戏者，嬉也”，如同荀子《乐论》所言“夫乐者，乐也”相似，在于这是“人情之所不免也”。苏东坡固然说“(《蜡》之祭)因附以礼义，亦曰不徒戏而已”，但他更明白“岁终聚戏，此人情之所不免也。”将“人情之所不免”的“聚戏”与“戒诸侯毋荒于色与田”融为一体，正是古人以“礼乐”感化人心的高明之处，也正是蜡祭这个“中国式狂欢节”之“寓教于乐”的深邃之处。

六、中国“戏剧”滥觞于蜡祭

七、《蜡辞》的威肃感与《甫田》的亲和力

还想说说蜡祭所祭主神“先啬”与“神农”的关联。清·马骕《绎史》卷四引《周书》云：“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而种之，作陶冶斧斤，为耒耜锄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兴助，百果藏实。”丁山著《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指出，“稷”即“畯”的或体，并进而认为“田祖”(即“田畯”)最初应是“后稷”而非“神农”。[5]在丁山看来，神农的原型最初当是“厉山氏”之子——“农”，如《礼祭·祭法》所言：“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农’，能植百谷。”丁山指出：厉、烈二字一声之转，厉山氏也就是烈山氏，而据韦昭解《国语》，认为“烈山氏，炎帝之另也，起于烈山。”也就是说，炎帝在最初的传说中与神农是父子关系；但到罗泌作《路史》时，炎帝、神农就成为一人了，如《路史·通纪篇》所言：“炎帝神农氏生于列山之石室。官长师事，悉以火纪，故称‘炎’焉；肇迹列山，故又以列山、厉山为号。”其实，晋·王嘉《拾遗记》提到炎帝与耕嫁的关系时，说的是“炎帝时有丹雀衔九穗禾，其坠地者，帝乃拾之以植于田，食者老而不死。”将这段“传说”与清·马骕所引《周书》比较，可以从其“耕嫁”之作为来判断“神农”与“炎帝”应不是一人。而从“神农之时天雨粟”和“炎帝时有丹雀衔九穗禾”之“粟”与“禾”的差异来看，蜡祭所祭“先啬”为“神农”(也就是“始为《蜡》的伊耆氏。”)更靠谱。在《诗经·小雅·甫田》中，有民间祭土地神、四方神和农神的祈年乐歌，研究者认为颇显蜡祭风习。诗曰：“……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关于此间的“田祖”，虽然《周礼》郑注云“田祖，始耕田者，谓‘神农’也”；但我们还是认同丁山的说法，即“田祖”是“后稷”，此诗是对《蜡》之祭所祭“司啬”——也就是“后稷”的讴歌。记得《礼记·郊特性》记载了一段颇类“役神咒语”的《蜡辞》，道是：“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勿作，草木归其泽”；到《诗经·小雅·甫田》之时，“役神咒语”已转换为“祈神佑语”了——从“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来看，说明“乡人祭田祖”更具亲和力而“天子大蜡八”更显威肃感。不过，无论蜡祭如何威肃、如何“役神”，它的重心也不得不由“大蜡飨农”向“岁终聚戏”转换；尽管它“附以礼义”“不徒戏”，但它还是以“戏礼”之形态迈开了中国“戏剧”的最初步履……

(责任编辑 薛 雁)

[1] 萧兵.傩蜡之风——长江流域宗教戏剧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

Xiao Bing,NuoZhaZhiFeng:theReligiousTheatricalCultureintheYangtzeRiverRegion, Nanjing: Jiangsu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92.

[2] 任半塘.唐戏弄[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Ren Bantang,TangXiNong, Shanghai: Shanghai Chinese Classics Publishing House, 1984.

[3] 刘敦愿.中国古代对于动物天敌关系的认识和利用[A].中国古代农业科技[C].北京：农业出版社，1980.

Liu Dunyuan, The Understanding and Use of the Animal Natural Enemy Relationship in Ancient China,ChinaAncientAgriculturalScienceandTechnology, Beijing: Agriculture Publishing House, 1980.

[4] 王国维.戏曲考原[A].王国维戏曲论文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

Wang Guowei, Investigation on Theater,CollectionofWangGuowei’sEssaysonTheater, Beijing: China Drama Press, 1984.

[5] 丁山.中国古代宗教与神话考[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Ding Shan,ReligionandLegendinAncientChina, Shanghai: Shanghai Literature and Arts Publishing House, Copy in 1988.

Abouttheauthor:Yu Ping, Member of the Committee of the Experts of Cultural Reform and Development in the 13th Five-year Plan at Ministry of Culture, Vice-Chair of China Society of Literature and Arts Critics, Professor, PhD Supervisor and Dean of College of Dance of Nanjing University of the Arts, Beijing, 100020.

TheZhaWorship:fromtheGrandZhaWorshipforAgriculturetoTogetherforADramaattheEndoftheYear

Yu Ping

The Zha worship was an etiquette system in ancient China. At the end of the year, Chinese people gathered the food (usually meat) they accumulated for one year to thank the gods through a worship. This is a transition between the old and the new which is practiced in a form of eating cured meat and drinking wine. The figures in the Zha Worship concern the object of worship and the worship practitioner, which further include priests, worship actors and observers. The figures and objects played by the worship actors include “the superior ancestors and gods” and “the inferior beasts and evils”. There is a theatricality of the figure playing, as well as a theatricality of emotional affection in the figures and objects in the performance. Also, there are theatricality of conflicts and theatricality of edutainment. The Zha Worship is not only an etiquette system in the past but also a “Li” which includes “Yue”. Thus, it was the beginning of keywords Chinese theater in the form of “theatrical etiquette”.

the Zha Worship, agricultural god,the Grand Zha Worship for Agriculture, Together for A Drama at the End of the Year, theater

2017-08-10

[本刊网址]http://www.ynysyj.org.cn

J809

A

1003-840X(2017)05-0142-07

于平，文化部“十三五”时期文化改革与发展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南京艺术学院舞蹈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北京 100020

http://dx.doi.org/10.21004/issn.1003-840x.2017.05.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