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行间”的意义——话剧台词的演员创作

牟熙春

(山东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字里行间”的意义
——话剧台词的演员创作

牟熙春

(山东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台词是演员创作的依据，也是角色形象的体现。学会分析、表达台词，是一个演员的基本功课，也是检验演员的一个标准。丰富复杂的角色内心，全部凝练在字里行间。通过这些，演员找到角色的动机、行动线索和性格特点，完成交流判断的情感交换，塑造完整生动的人物形象。本文从文本出发，试图剖析演员语言分析和创作的一些细节，找到字里行间隐藏的意义。

表演创作；规定情境；剧本台词；《骆驼祥子》

语言是人类交流最简单、最直接、最方便也是最重要的信息沟通方式。

而舞台上的语言，则是剧作者为人物关系、剧情、风格与时代背景而精心斟酌安排的，担负着介绍剧情、表现矛盾、推进情节和表达人物内心活动等任务。所以，是否能准确、精细、有艺术性地完成台词的创作，就成了演员塑造人物形象的关键。换句话说就是，一个演员的台词说得是否明白，标志着他是否真的读懂了剧本，是否真正地明确了舞台行动。

而舞台语言的凝练性决定了它要用简短的语句完成多重任务，因此挖掘出剧本台词中所暗含的规定情境，才是演员台词创作的根本所在。

一、台词与特定的人物关系

每一个作品中的人物都是独特的，因此每一部作品中的每一组人物关系也都是与众不同的。如果要摆脱类型化的框范，找到属于“这一个”人物的独特之处。就要找准专属于他的人物关系，而台词给了这一切唯一的依据。

老舍先生在话剧作品《骆驼祥子》中赋予人物的精准台词，是演员学习凭借台词挖掘规定情境的典范式教材。以该剧第一幕为例。

虎妞——三十二岁，刘四爷的女儿

刘四爷——六十九岁，人和车厂掌柜

第一幕

时间：一九二六年间，夏末秋初；黄昏。(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的前夕)

地点：北京

场景：西安门大街，人和车厂。

刘四爷：(由台后走上，一手托鸟笼子，一手旋转着两个铁球，边走边骂)这群混帐拉车的，车拉回来就这么横七竖八地一扔啊，挺尸的挺尸，滚蛋的滚蛋，把车收拾收拾好就累死你们啦！

虎妞：(听见爹的骂声，赶紧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看来不及了，把钱塞进袜筒，整理整理衣服，一边回头检查有无可疑之处，一边忙不迭地帮腔助威)爹，您回来了。本来嘛，不是自己的车干吗心疼，哪个拉车的不是坏嘎嘎儿！

如果从字面上看，是刘四爷在骂拉车的车夫，但我们从另一个方面分析，刘四爷出门，女儿虎妞就是车场的二掌柜，就应该对“仁和”这份家业负责，可他回来时却看到院子里乱七八糟，洋车横七竖八地胡乱摆放，这幅情景，他首先会埋怨谁呢？从表面上看他是在骂拉车的车夫，但实际埋怨、斥责的是管理者虎妞，“指桑骂槐”应该是刘四爷此时的语言目的。可见，刘四爷与女儿之间有一种十分微妙并且特殊的父女关系：有话不直接说，又还要说得又准又狠。

虎妞：爹，您回来了。

她听出了爹指桑骂槐的指责本意，但依然装作糊涂地附和着爹。她从小在这样的家庭里成长，这样敲山震虎的尖刻话不是听不出来，而是故意避重就轻不予理会。原因在于在刘四爷进门时，虎妞正在偷偷藏私房钱，假帐还没有做好。刘四爷的突然回来无疑给她带来了不小的恐慌。所以她表现得别样殷勤，又是给爹抽打衣服上的土，又是接鸟笼子……多少有些反常。这再一次暗示了这对父女，是亦父女、亦主仆的特殊关系。

刘四爷：这拉早的车都收齐了吗？

这是一句不动声色的问话，但是，动机却是试探性的。原因在于，刚才虎妞的反常表现反而引起了刘四爷敏感的怀疑。可此时他并没有任何把柄可利用，所以他不动声色、貌似是按照常规地问起了车份儿的事。这种态度和方式，提示了父女两个是既互相牵制又彼此提防的特殊关系。

虎妞：齐了。(忽然想起)就是二嘎子，四天没交车份儿，昨天我跟他要，怎么着，他还跟我横眉竖眼的。

虎妞感觉到了爹对自己的怀疑，故意用一个已经解决了的问题转移爹的注意力。

刘四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还反了他了，把他给我叫出来！

虎妞的上一招数果然奏效，刘四爷火了，注意力也从对虎妞的怀疑转移到了新的事情上。

虎妞：算了吧，他出车了。

刘四爷：便宜他，昨天小顺子……

刘四爷并没有完全放下对虎妞对猜忌，因此他若无其事地坐在账桌前翻阅账本。

虎妞：刚才补上了。

虎妞看出了爹对自己还是不放心，刚才的转移注意力的效果没有奏效。可是不让爹看账本会引起他更大的怀疑，所以就用了一种关怀的方法加以阻止。她开始催促父亲吃饭。

虎妞：甭查对了，没错儿，再不吃，饭可凉了。

刘四爷的查账被阻止，他观察着这个让他不信任的女儿，不能看账本，他希望从虎妞的脸上看出端倪。虎妞也强装着无所谓的样子，尽力表现出自己清白的模样。刘四爷不能肯定自己的判断，转而——

刘四爷：(瞪她一眼)酒呢？

虎妞：烫好了。

刘四爷：帐都对呀？

他一方面表面上是正常的提醒，而事实上他是真的不放心虎妞对账目的管理。

虎妞：(火了)告诉你没错就没错！甭“嘀咕”！替您管这份穷帐，您当是还有什么好处啊？钉是钉，铆是铆，不会叫您老爷子吃一个铜子儿的亏！(此时，刘四爷并没有因为虎妞的发火加以收敛，反倒是盯着虎妞的眼睛。虎妞心虚)要查对就查对吧，我先把饭收起来。(要走)

这时的虎妞用了好几种方法，本以为可以搪塞过去，却见他爹根本没有放弃怀疑，并且直接问到自己脸上。她知道，此时越是躲就越会让刘四爷怀疑，于是便索性把事情揭开说到明处。

刘四爷：(拦住)喝喝！好大的脾气，我的大小姐！

刘四爷知道这下惹着虎妞了，他并不是怕虎妞，而是这么打起来太不值得，赶紧暂时放弃追问，因此他说话的方式是：以守为攻。

虎妞：是嘛，饭好了，酒烫了，放着福不享，穷命！

虎妞也知道，自己的这顿火发得有些唐突，见爹软下来，自己也赶紧就坡下驴。

刘四爷：得，得，吃饭，吃饭！(刚刚走向饭桌，又顺手从门后拿起笤帚来，往院里走)

眼看要败下阵来的刘四爷此时心生一计，他拿起了平常几乎不动的工具笤帚去打扫院落。因为他知道，孩子是不会看着年长的父辈干活而作儿女的却不管。当虎妞去扫院落的时候，账本自然被自己检查到的。但他的行动被追出来的虎妞看出了阴谋。

虎妞：哪去？

刘四爷：不把院子扫干净了，我吃不踏实。

虎妞：(夺过笤帚，扔在门后)得了吧，我的老爷子！饭要凉了我可没工夫给你热二回！

这是虎妞的聪明之举。她没有按照常理出牌，没有接过老爷子的笤帚去扫院子，而是夺下他的笤帚扔在了门后，用一种关切和嗔怪的方式阻止了事态的正常进行，既做到了关心爹的目的，也达到了自己不离开账本的目的。

刘四爷眼看自己的目的没有得逞，但又感到被拒绝得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作罢。

刘四爷：好吧，吃饭。(坐下喝酒)

这一段戏中，虎妞同刘四爷之间独特的父女关系，便在对白的你来我往中清晰地得以呈现。

二、台词与鲜明的人物形象

台词是剧作家塑造人物的唯一方式，人物的行为动作、内心动机、情绪变化过程，以及交流判断都要通过人物间的对白呈现出来。所以，惟有吃透字里行间人物之间的相互较量，才能认识理解到人物的性格特征，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而创造出符合观众和剧作家心理期待的人物形象，塑造出与之相匹配的人物的精神生活。所以我们说，剧本台词，是演员表演创作工作的唯一入口。

老舍先生不愧是语言大师，尤其对于老北京人的语言运用，可谓丝丝入扣，准确筋道。在《骆驼祥子》一剧中，台词将每一个人物都塑造得鲜明清晰。还以第一幕为例，承接上文列举剧情，再分析一下该剧台词对人物形象的塑造。

虎妞：(夺过笤帚，扔在门后)得了吧，我的老爷子！饭要凉了我可没工夫给你热二回！

刘四爷：好吧，吃饭。(坐下喝酒)

经过刚才与刘四爷关于“账本事件”的较量，这会儿看到爹坐下了，虎妞松了口气。合情合理的决绝而没有引起什么不愉快的结果，让虎妞有些得意忘形。也是爱情的魔力让她有些操之过急地提出了一个心里早要提及，但苦于没有合适机会提到的婚姻大事。借着扫院子的问题，她跟爹提出了一个此时不应该提出的问题。这是一个没有什么畏惧心的、得意惯了的姑娘，同时也不认为有什么事情是一个姑娘应该不好意思说出口的。

虎妞：要是祥子在这儿，院子里从来就没这么脏过。放下车把，就拾起笤帚，大气不出，一会儿就扫的一干二净的。

刘四爷：(不大愿意搭理她，掏出包花生仁来下酒)嗯。

因为刚才刘四爷被软钉子顶了回来，满肚子的火正愁着没地方宣泄，他江湖多年，是个不能吃气的主，特别是面对小人物和比自己低的穷人、“下等人”，以及那些没用的人。何况回来看见院子里乱和脏就满心的不高兴，再加上虎妞百般阻挠自己看账本，他明知女儿在账目上不是很干净，但自己属于甩手掌柜，车场管理的事情基本上靠女儿支撑，所以碍于面子并没有强行检查。可这并不能让他“眼睛里揉沙子”。从虎妞的这句话里，他已经找到了报复的切入点。所以，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马上阻止，他欲擒故纵地让虎妞说出来，他知道，打蛇要打七寸。而此时的虎妞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感觉到爹的言外之意，看爹的口气没有什么敌意，就继续说下去。

虎妞：爹，听说祥子拉车出城叫大兵抓去了，是真的吗？这些天您也没去打听打听？

刘四爷：打听他？他是我哪门子亲戚？

说到这里，刘四爷开始反击了，话里明显地有了火药味。

虎妞是个敏感的人，和爹这么多年的交道，她知道自己的话已经给自己惹了麻烦，于是马上收口。

虎妞：总是拉过咱们的车呀，老东老火的……

刘四爷：你对他可真走心哪！啊？

刘四爷已经听出了虎妞想躲开这个话题，但刚才受气的怒火让他绝不能让已经到手的把柄这样轻易地溜掉，所以刘四爷迎着话音冲了上去。

虎妞：(眉毛一扬)怎么？

既然已经逃不掉了，虎妞硬着头皮迎战。虎妞这样迎上去的目的是用这样不惧怕的方式来反问，证明自己的“清白”。

刘四爷：(避开她的风头)不怎么，听书看戏，少替古人担忧。……哼！一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家！

前一句话刘四爷并没有打算把话说白了，可说完后，却没有得到他想达到的目的——虎妞继续为自己辩解。这样结束这次战争不是刘四爷的风格，所以他后一句话就极具挑战性。

虎妞：您可别净往歪里想！大姑娘家又怎么啦？

虎妞尽可能地做着最后的挣扎，所以尽力掩饰着心虚，以攻为守地反问。她以为爹还不至于把话说白了。可她想错了，刘四爷就是要穷追猛打，他这些天来对虎妞那神不守舍的样子，以及刚才推三阻四地不让自己看账本的那些小伎俩早就不能忍耐了，他要坚决地报复。

刘四爷：整天祥子祥子的。

虎妞心里的那些秘密被无情地摊开来，她不能再为自己辩护，但她却不能就这样败下阵来。她用了一种下流的方式来反击，那就是“因为你不对所以我才不对”。

虎妞：上梁不正下梁歪，上七十的老头子还在外面没正行呢！

这一句的潜台词是：“你揭了我的伤疤，我也知道你的疼处！”而且充满了叫板的火药味。

刘四爷：(一拍桌子)你说谁？

虎妞的狡辩并说出自己的劣迹，也是刘四爷没有料到的，他色厉内荏地放大了声音，想用气势压倒虎妞的揭露，来证明自己的“清白”。可又没想到的是，虎妞此时根本不顾辈份和他的颜面，如同一头母老虎般地冲了上来。

虎妞：(不含糊，也瞪起眼来)有谁算谁，谁心里有病谁知道！

这又是刘四爷没有料到的事情，他本以为自己的大声呵斥会让虎妞害怕而有所收敛，但没承想虎妞却更变本加厉地把话说得越来越直白，越来越有挑战性。所以他不得不暂时偃旗息鼓，放下自己的尊严停止进攻。因为他知道，此时的虎妞是什么话都说的出来的，只有父女二人还好说，但外院会有车夫，这样相互的揭底，会带来超出自己控制范围的结果。所以……

刘四爷：(压下火来)你呀，唉，再活三十岁也没人敢要你，跟你老子也这么说话。

刘四爷语气的转变，让虎妞激起的火暂时没有了发泄的理由。再说，其实虎妞也不想把事态弄得不好收拾，她的计划还要依靠爹的支持才能完成，但如果一下回复和谐也做不到，所以虽然话语依然不好听，但她也稳了下来。

虎妞：(把嘴一撇)没人要我，我也不嫁，我要是想嫁人，可谁也拦不住我！

从刚才的对话中，虎妞知道自己打中了爹的要害，虽然现在不能继续刚才的话把爹彻底打败，但她知道，自己已经占了上风，她话里有话地告诉爹自己要干的事情，就一定会坚持到底。

刘四爷此时心中又是一阵厌恶，刚才自己的退让，虎妞竟然不领情并威胁自己。于是用了一种平静的态度，说出了让虎妞不能接受的话。

刘四爷：哼，男人不吃了雄心虎胆，谁敢要你！

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样恶毒的挖苦让虎妞刚刚平息的火，再次爆发出来。

虎妞：(触到痛处)告诉你，老爷子，好好的日子可别自找不顺序，我可没招谁惹谁，凭什么没人要？做女儿的哪点儿离格儿了？成天里里外外，忙上忙下，说话别亏心，不是我，您开车场子，您趁六十辆车？您也配？

刘四爷：行啦，行啦！

刘四爷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说到了虎妞的伤疤，按照以往的经验，他知道下面会是一场无休止的唠叨。但他不想听虎妞的唠叨，所以想赶紧结束这样不愉快的交谈。可被激怒了的虎妞却偏要把话说完。

虎妞：没完，您老爷子成天正事不管，闲心不操，听书遛鸟外带灌两盅猫尿！自己倒是自在了，可您哪一点儿也替别人想想了？坐定了寻思寻思，别成心挤兑哑巴说话！

刘四爷：(软下来)得啦，吃饭吧！

虎妞：这碗饭我早就吃腻了。

刘四爷的退却，让虎妞感到没了对手，虽然火没消，但却也软了下来。

刘四爷：你呀！真是……

虎妞：真什么，真金不怕火，女儿没一点对不起您这当爹的，(伤心的)妈……死得早……没娘的孩子就是没人疼，这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虎妞这句话说得聪明，从这委屈的抱怨中，依然在提醒刘四爷，刚才不放心自己管的帐是多余的。

刘四爷：(也不禁慨然动了父女之情)嗨，虎妞，虎妞！……别哭天抹泪儿的啦！算是爹糊涂……

虎妞：(止住哭)算是？……

刘四爷：哦，不算是！你还当我真糊涂啊？我上七十的人了还不懂这个……

虎妞：你懂，可就是成心装傻！

刘四爷：(哄她)闺女大了要找婆婆家，可也别太心急呀！

爹软下来了，说人话了，虎妞这个朴实的姑娘依然会联想到刚才自己的言行而感到害臊。

虎妞：(扑哧笑了)谁急了？

这是这段戏中，父女两人最温馨的一段，没有唇枪舌剑，没有尔虞我诈。但接下来的对话中，刘四爷依然没有忘掉刚才的矛盾，他借着“关心”的话语，软中带硬地告诉虎妞，这个家是他做主的。

刘四爷：还不急呢！瞧你闹的那个样儿！老实说，我也就你这么一份心思了，可是得慢慢来，找个门当户对的主儿，咱们不能往下走亲戚。街面上谁不知道人和车场刘四爷，咱们是上等人了，六十辆车就是咱们的身份地位。那帮臭拉车的，连祥子在内，都给我死了那份心吧！我开车场子，我的女儿就不能嫁给个臭拉车的，丢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虎妞是个了解刘四爷的人，她知道这个时候是解决不了自己跟祥子的婚姻大事的，如果硬来，结果肯定会适得其反。虎妞十分解父亲，既然不能说通，就不能犟着来，她的心里已经放弃了这次的劝说，但面子上还是挂不住。

虎妞：我不懂！

刘四爷：我就把这六十辆车劈了当柴火烧，也不能连车带人便宜了那群下三烂！(他见虎妞没有反驳自己，以为自己的话闺女听进去了)虎妞，你放心，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主儿，这是爹疼你，傻闺女！

虎妞知道跟他说是没有用的，他根本就没想把自己嫁出去，把自己当成不花钱的管家。要想找到自己的幸福生活，只能靠自己的争取。但这些话此时说出来，倒不如设计个行之有效的计划，所以现在用不着浪费吐沫了。但她依然用气话的方式说出了刘四爷的内心活动。

虎妞：疼我？不如疼你那六十辆车。

刘四爷：得啦，虎妞，喂！(拿空酒瓶朝虎妞照了照)

虎妞：还喝啊？

刘四爷：再烫点来。

虎妞：咱可说明白了，酒得往人肚子里喝。

刘四爷：(憨笑)瞧你说的！

此次的较量，以虎妞的失败而告终。“不如疼你那六十辆车”和“酒得往人肚子里喝”的语言表达，说出了此时虎妞的心态和警告。

在这短短的一段对白中，台词的设计完成了对两个出场人物的一个基本交代。

经过分析得以看出，虎妞的机敏、世故、叛逆、有担当、知进退，虎里虎气的性格跃然眼前，而刘四爷精明、江湖、自私又霸道的特点也在不知不觉中构建了出来。

三、台词与生动的交流判断

交流判断是表演创作中，人物情感的真正载体。原因在于，它是一个过程，是一个动态行进，且每次都必须是鲜活的，因为每一次演出都是即时的。因此，根据台词找到人物交流判断的契机，并且确定交流判断时所执行的动作，是演员创造角色的一项基本工作。作为演员，在字里行间的言语中要做到的是：说准，听懂。

还是以《骆驼祥子》片段为例，看人物到底通过简短的语言，说出了什么意思。

在第二幕中，有一场虎妞上门“诈孕”的一场戏。这段开始，虎妞不请自来，对毫无准备的祥子上门讨婚。

祥子：是你啊，有什么事儿？

有个女人到曹公馆来找自己，并且还是晚上！当将信将疑纳闷儿的祥子看见是虎妞来找自己的时候，他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是确实有个女人黑灯瞎火地来找自己，在这样书香门第的曹先生家里，让人家怎么看自己的德行？从高妈笑的样子，祥子已经感觉到了别人对此事的态度。二是虎妞是与自己有过一次“不齿”经历的老板。说实话，他并不爱这个比自己大很多的女人，也几乎没有把这个人当成女人看待。老实巴交的祥子不会说客套话，简单的话语中，透露着不解和埋怨。

虎妞：你可倒好，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呀。姑奶奶来看看你，怎么着？还得在过道儿上等着，好大的排场啊！

祥子冷漠的态度和有些埋怨的口气，让原本兴奋且有些浪漫期待的虎妞受到了打击。她原本以为祥子见到自己，会因为自己对他的照顾和探望以及两个人的特殊情感而热烈相见，况且那个年龄并不太老的女仆人没离开多远，她肯定听见了祥子对自己的冷漠态度，这让她顿感没有面子，下不了台。她可不是吃气的主儿，马上把爱变成了尖酸刻薄的恨，面目表情也来了个三百六十度的转变。这话说得很有“内容”，第一是用一句歇后语骂了祥子这个“负心汉”，又给能听见自己语言的人表明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第二是借着说祥子的话来向刚才对自己不太重视的高妈示威。

祥子：走吧，有话咱俩到门口胡同里说去。

祥子虽然憨但并不傻，他知道是自己的态度惹怒了虎妞，并且知道虎妞来这里找自己，肯定是有什么事情要说的，虽然语气有所缓和，但他依然不愿意因为虎妞夜晚的到访和男女同待一室而让曹家人猜疑，所以没有让她进屋子，而是想找个不被别人误会的地点说话。

虎妞：怎么，这儿不是人呆的地方？

虎妞虽然听出了祥子语言中示好的转变，但自己的男人竟然与高妈一样不许自己进屋的态度却更激化了自己的尴尬情绪，她恼羞成怒，口无遮拦地提高了声调，并高声捎带着狠狠地骂了刚才进门时对自己表现出怀疑和轻视的女佣。

祥子：小声点儿，上房睡觉了！

虎妞的高声谩骂和低俗的语言让本来想息事宁人的祥子生气了。他的生气不光是因为虎妞的声音高，而且这么不讲理的高声谩骂和争吵在这样的书香门第的家里会对自己有什么样的看法。

虎妞：我嗓门儿大惯了。(看见祥子包着头的样子)哟，脑袋怎么包上了？跟谁打架来着？

祥子的强硬态度，让信马由缰的虎妞猛地清醒过来，她爱着这个看上去憨厚，却是忠厚老实、有正义感的铁塔一样的汉子。她更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随便会给祥子在这家里留下怎么样的印象，她不想给祥子丢人，所以用了一句“我嗓门儿大惯了”的话，表明了承认错误的态度。她这时才注意到，祥子的脑袋上缠着纱布，风风火火的劲头又上来了。

祥子：是摔的，你干什么来了？

祥子赶紧制止了她的进一步示爱，让谈话转入正题。

虎妞：来看看你啊，怎么，来错了吗？(放低声音)怨不得你老躲着我呢，敢情这里有个妖精似的小老妈儿！

虎妞人长得有些男性化，但她感觉却是敏锐无比，特别是被攻击的时候。祥子冷漠的态度让她感到失落和尴尬。此时她的心里已经有了要反击的情绪，但还是强压下这样的心情，用了她最不擅长和最讨厌的撒娇的方式缓解这样的气氛。但是这样近乎于讨好的表现并没有让冷漠的祥子有任何的感动和变化，这让本就委曲求全的虎妞大大地丢了面子，她马上变脸，提高了语调，尖酸刻薄的本性又一次强烈地爆发了。

祥子：别嚷！

祥子没有心情对虎妞的心理变化产生反应，而对她又一次大声地叫嚷和无理取闹、无中生有的挑衅产生了反感。

虎妞：话不顺听是不是？

(祥子气的蹲在墙角儿上。)

虎妞这次没有退缩，她知道，对付这样的男人，只有让他投降，他才会听自己说下去。但祥子的生气和无言，让她知道了自己说的这些尖酸刻薄的话，对于祥子这样的人来说就是无中生有的侮辱，所以她没有再无理取闹地说下去，两人产生了短暂的停顿。

祥子：痛快点儿，你干嘛来了？

虽然虎妞的话尖酸刻薄，但祥子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个性，再说，又是自己的老板。而对刚才自己的态度也感到了不是很恰当。话依然是那样说，但语气却有了很大的转变，“你干嘛来了”的话，说得像是在谈话的气氛了。这在祥子来说，算是一种承认错误和缓和气氛的主动表现了。

虎妞：我？哼！事儿可多了。(温柔地)祥子，我找你有要紧的事儿！

祥子已经服软儿了，可虎妞却依然装腔作势地发威，她是想看看祥子还能在进一步的威慑中对自己好一点。但她马上意识到，面对以不变应万变的祥子适可而止是最明智的选择。她马上放下了刚才的泼辣，小鸟依人般地话归正题。

祥子：什么事儿？这大晚上的……

祥子觉得虎妞来了半天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也没说，当然也觉得她根本就没什么正经事儿，语气里有些埋怨，“你能有什么大事儿呢，再说，就是有事不能白天来说清楚吗？这么晚了来这里，不让人家说闲话吗？

虎妞：(凑近了祥子)祥子，我有啦。

祥子：有什么了？

虎妞：这个。(她指了指肚子)你打主意吧！

当虎妞说出这个编造出的事件后，祥子的表情与她预料到的结果是一样的。看着祥子那从懵懂到惊恐的样子，她知道，自己的计划成功了。

祥子：(几乎跳起来)啊？！

虎妞：说话啊！

面对惊呆了的祥子，虎妞唯恐他向怀疑方面考虑，所以她还要加一把火，让祥子进入到自己的圈套。

祥子：你……你找我干什么？

虎妞：不找你找谁去？养出儿子来管你叫爸爸。

祥子的回答让虎妞放下心来，因为对方越是想逃脱，就说明他越是相信这个事情的真实程度。

祥子：(痛苦地)这算怎么档子事儿？！

祥子并没有对虎妞怀孕的事情产生怀疑，而是对自己那天晚上的“龌龊”行为感到无比的羞耻和懊悔。

虎妞：告诉你，一条线拴着俩蚂蚱，飞不了你也跑不了我，谁不认账也不行，这出戏就得鸣锣打鼓地唱下去。赶腊月二十三老头子的生日，你得来一趟。

虎妞用这样的威胁口吻更加夯实了那天晚上偷情怀孕的真实存在，又用这个被祥子相信了的“事实”威胁了祥子，并借此提出了“过分”的要求。

祥子：忙，大年底下。

祥子没有不承认虎妞怀孕的事情，但是刘四爷过生日让自己去祝寿却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直说不去显然不好，而是用年底忙年的事情搪塞。而他这种态度上的抵抗，彻底惹怒了虎妞。

虎妞：(一竖眉毛又提高了嗓门儿)我知道你小子吃硬不吃软，跟你说好的算白饶。

祥子：轻点儿，我的祖奶奶！

虎妞：你要是不愿意听我的，我正没工夫跟你费唾沫。说翻了，我会堵着你宅门儿骂三天。

祥子：别嚷行不行？你不嫌丢人哪？

虎妞：怕嚷啊？当初别贪便宜呀，你试了味儿啦，叫我一个人背黑锅，你也不睁开眼皮看看我是谁？

虎妞根本不给他机会，她一步一步地紧逼，不让祥子有空儿想其他的事情，用尖酸刻薄的语言击中了祥子的软肋，告诉他，两个人的事情，不能让一个人负责。

祥子：你慢慢说，你说怎么办吧？

从祥子这简短的话语中，虎妞明确了两件事情：一是祥子没有怀疑自己怀孕的事情；二是，语气的转换，表明了祥子承认了和自己的关系。

虎妞：(撇开嘴笑了笑)这不结了。(温柔地)不屈心，我真疼你。你也别不知好歹！跟我犯牛脖子，没你的好儿。

硬的用完了，虎妞知道，对祥子这样汉子不能总是紧追不放，软硬兼施是虎妞拿手的手段，被逼到死路上的祥子需要给他个希望。

祥子：不用打一巴掌……揉三揉。

祥子的彻底失败，让虎妞有了转入正题的空档。她的话也快速进入到自己已经在心里排练了好多天的计划。

虎妞：祥子，我给你出个好主意。……

经过了这一番的试探、占领、撒娇、埋怨、威胁和“打一巴掌揉三揉”，虎妞已经完成了进入正题的准备，下面终于可以开始说出自己的计划了。而祥子也在刚才的一段对白中，完成了拒绝、认清现实和将错就错准备认命的判断过程。落实在排练和演出中，无论交流判断的哪一方出现了差池，都会让这段戏的意思变异，也会导致人物性格的偏差。

戏剧台词，是表演创作的工具，也是媒介。它将剧作家、演员和观众三方面联系在一起。是舞台演出创作的起始，也是舞台演出创作的终端；是表演创作的依据，更是表演创作过程本身。从这个意义上说，了解了台词，才能明确创作从何处入手，继而以何种形式展现。前文所分析到的，仅仅是演员创作台词时几个大的方面，是表演创作的框架、轮廓，是骨架设计，距离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还有实地排练、反复磨合，以及细节丰富等很多中间环节需要补充进来。因此，远远不是创作工作的全部。但是，了解这些“字缝隙里”的内容，却是演员认识人物的一个重要开始，并且这些“缝隙”被演员丰富得越饱满，人物的形象就会越鲜活。

那么，要说好台词，就从弄懂“字里行间”开始吧。

(责任编辑：景虹梅)

10.3969/j.issn.1002-2236.2017.01.019

2016-12-06

牟熙春，男，山东艺术学院戏剧影视学院副教授，硕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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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2-2236(2017)01-008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