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杨晶蕾
《十八罗汉图》对于一名普通的青年观众来说,可能是创了很多个观戏记录的戏。从未见过这样复杂、多重、文辞华美,却情节凌乱、生硬、暧昧之作,谢幕时,笔者只觉读完了一部“托古写心”的现代派风格中篇小说,着实目倦神疲。观众足足三个小时在“当下”“十六年前”“十五年前”三个时间点的跳跃,“残笔”“听花”“怀玉”这些名号,“气韵生动”“幽梅冷月”这些美学概念连番轰炸,一段段优美蕴藉的唱词还未来得及回味,又被拖进了下一个情节。顺叙已堪称“满纸荒唐言”的故事,再以主体情节插叙,锁闭式结构,对观众理解力、记忆力的要求不可谓不高。
本剧“藉虚构之情节与时空,论艺术真谛”,舞台情节明显地概念化。它是一部辞采上佳的戏剧体小说。故事是这样的:紫灵岩上的净禾女尼抚养弃儿宇青成人,猛然惊觉空门不应留恋人情,便命其下山入世。经商议后二人约定,轮流修复古画《十八罗汉图》,但师徒互不见面以绝情避嫌。古画修成后,宇青带画下山,入墨哲城凝碧轩作学徒。轩主赫老板以善于仿作古人名家书画而起家,欺世自得,使其妻嫣然甚是不满。赫老板发现宇青能画罗汉,又能画出符合其妻气质的肖像,暗生妒恨,在赤惹城主夫人面前谗构宇青,使之入狱一十五年,又自行寻访《十八罗汉图》未果。十五年后,赫老板之仇人嘱托宇青仿作一幅《十八罗汉图》,假托真迹售于赫老板,又在赤惹城主夫人面前用宇青手中真迹当场揭穿赫老板。净禾女尼下山辨画,认为“真中有假,假里还真”,众人恍然大悟,不再追究。净禾、宇青渡尽劫波,相逢一笑,相忘于江湖。
以剧本结构而言,这个故事可谓跳脱天外,故设悬疑。两条线索不仅倒叙,而且穿插交替。开场就是当下,净禾读信,回忆十六年前;然后又是凝碧轩热闹的拍卖场,此后跳回“回忆中的回忆”,十六年前净禾病中回忆抚养弃儿宇青的过程。然后是当下的赫老板和妻子并不和谐的婚姻生活,然后是十五年前的修画——此时笔者还以为修画花费了十五年时间,但却只有一年时间便修好。为何十六年间净禾还没修好这幅画,而两人一年即可完成?是否要成就艺术精品必须有深情在胸?
在编剧刘建帼的自述中,净禾女尼“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只是不忍好画斑驳”,这只能作为修画的动机,那么赠画和剧末拿回第二幅画都是为了什么?尤其是赠画宇青,令其带画下山这个情节,纯粹是画蛇添足。这幅古画不是寺中经战火颓圮后的唯一遗物,是镇寺之宝吗?从全剧情节合理性上考虑,丝毫没有必要让后来入狱的宇青带走古画,最后一场古画出场时由净禾带下山岂不更好?难道仅因为惧怕见画思人动了凡心?或者只为了一句“原来多年追求的珍宝近在咫尺”,暗喻赫老板目不识珠吗?以赫老板一眼就能判断出怀玉真迹的眼力,如果十五年间他赏鉴了这幅画,未必不能判断出真伪。再者,编剧可能考虑到宇青仿作《十八罗汉图》,需要对照原作。可剧中宇青甫一下山便仿了二幅罗汉,足见他对原作早已烂熟于心,这个理由没有必要存在。剧末净禾女尼拿回宇青的仿作,观众只能理解为,她用这种方式和宇青结成了精神上的伴侣。净禾女尼竟然如此看重甚至痴迷这段感情,她十五年的清修似乎完全不存在了,不仅信仰毫不虔诚,而且完全是在自欺欺人。
赤惹城主夫人的两次赏画大会,是重要的情节推进处。第一次大会,台词中有云去年中秋献了“某某春芽”,但是泡茶之水腥涩不佳。对绿茶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春茶以新鲜为上,如明前、雨前分别采制于清明、谷雨以前,假如放到中秋已经五六个月,早已不是上品了!此处虽是小节,但确是一处硬伤。赫夫人嫣然先献画,后献茶,城主夫人评价赫老板此前的画风为“浓墨重彩”,但此前明明交待过是“寒冷清奇”,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又是自相矛盾。
宇青狱中痛省,以及仿画这段戏,总算给了主演一点表现空间,但首先令人感觉突兀的就是小生行当的温宇航唱的“高拨子”。高拨子并不适合温宇航的嗓子条件。他的身段,本就略嫌阴柔,在舞台上感受不到怨愤滔天应有的力度,反而觉得格局狭小,不够阳刚。要借鉴《徐策跑城》,以小生来说更应借鉴做工而非唱腔,可以采用老生抖袖甚至抖帽翅的表现方式。当然,这个舞台上没有水袖,也没有帽翅,但也可以甩发,可以跌步。
结局也就是高潮,已经没有悬念,净禾女尼生硬的“两幅画皆真也皆假”,不仅强迫剧中人接受,而且也直接抛给了观众。莫非大家都立地顿悟了“世界上不存在真品,只有艺术上的高低”的道理了吗?要报父仇的苏祺昌会因为这句话善罢甘休吗?全城附庸风雅唯利是图的才子们能接受这样的道理吗?从此就没有人再追究凝碧轩的画之真伪,城中风气从此一转吗?这已是不合情理的了。
本剧明确表达出的主旨至少有三个方面:
其一,净禾女尼与宇青,师徒二人的关系既非母子,又非恋人,但却是亲人兼知音,共同修复了罗汉图,用生命熔铸了古画,精神上亲密无间,现实中却无任何越轨之举。这种畸恋是否已经否定和破坏了佛法清规?主张空无寂灭的佛理似乎成了“情”的外衣?——国光艺术总监王安祈说,她力图表现的是至深至重的“情”,而且主要是艺术合作伙伴间的深及灵魂的私密感情。剧终处,净禾带走了宇青的仿作,“因为其中有个她不认识的宇青”。
其二,赫老板画了许多妻子嫣然的肖像,却都“不是她”,嫣然艳如牡丹,画像却秀如寒梅。只有宇青所画肖像,能得美人气质的精髓。这提出了艺术与其所反映的现实之关系的问题。为了追求“寒梅品格”而扭曲原型的客观气质,是否一定不好,画肖像非要画得“像”吗?——剧中明显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引导观众嘲笑了赫老板的固执。
其三,也就是剧情引导的核心,即真假之辨。赫老板仿作古画无数,这些画作能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和极高的声誉,对于赫老板而言,它们仅仅是商品而已,一旦被大众发现自己能仿古画,势必要威胁他的鉴定口碑,所以他坚决不落款。然而,迷信名家落款,就要故意无视自己画作的价值吗?赫老板访求古人真迹不仅为了卖,还为了学,为了自己的画艺长进,他是有自己的艺术追求的,若不是为了表现赫老板的艺术追求,就不需要有他初访紫灵岩无功而返这个情节(这个情节其实也游离于主旨之外)。结尾,嫣然取出赫老板绘制的《海棠红》介绍给众人,试问既然满城好古,这幅赫老板的真迹乃今人之笔,能获重视吗?赫老板既是“作手”,他的凝碧轩还能继续开张,卖假画吗?
剧本逻辑是,净禾、宇青修画,真迹已变成残笔、净禾、宇青三人的共同创作,而且有了两人的“气息相交还”的深情在其上。宇青的仿作则饱含他的愤恨和怨懑,从而获得了独立的艺术生命,同样具有极高的价值。由此看来,真假之辨是无意义的,“画仿情真”,一切仿作都和原作一起,站在同样的艺术标准前接受考量!这固然是当代美学的基本观点,解构了千百年来执迷于“真迹”的艺术史观,但也把赫老板的高仿之作的不道德性也解构掉了,变成了“读书人的事怎么能算偷”了。伟大的艺术品之价值在于其原创性和独创性。仿作即使能追步其独创性,也无法超越其原创性。试问,宇青为嫣然夫人绘制的画像《水玲珑》和他精心仿制的《十八罗汉图》哪个更有价值?二者都有价值,但仿作《十八罗汉图》的价值首先在于模仿。抽离了模仿的意义,仿作《十八罗汉图》的孤愤不平之气还附着何处?
这部剧是典型的人物围绕主旨而成,设寓言以幻故事,阐道理。而所阐的道理偏又是脱去了伦理、道德、政治、是非的美学主张和内涵瀚漫模糊的“深情”。王安祈谈及此剧是要“试探京剧作为动态文学而非止于表演艺术,能够表现的情感有多深多广”。作为“动态文学”的《十八罗汉图》,用满纸惊艳绝伦的唱词和生硬曲折的故事遮蔽了舞台本应有的鲜活和平衡,撼动了被传统戏培养出欣赏习惯的我们。在这样的舞台上,演员的表演从舞台中心退到了一旁,占据舞台的是密不透风几乎没有空间的剧本,如果没有字幕,完全不可能看懂人物关系和情节逻辑。文学侵占了戏剧空间,而属于京剧的元素只剩下缺少韵白的念白和高度交响化的唱腔。平和疏淡的念白,诵着精美的警句,“无常来去,随扫随有,随生随灭”,禅意浓厚,却已经淡如散文诗了。这样的文笔和意境,不存在入戏和出戏之别了,也没有体验派和表现派了。观众是在阅读而非看戏。
舞台美术则完全变成了技术的试验田,制作好的水墨晕染动画画面把裹在新式古装里的演员衬托得越发渺小而没有吸引力。演员的服装和气质有其自成体系的美学,也确实与空中楼阁的剧情命意相合,但却可能由于太贴身、僵硬而束缚了表演者。如果是从头至尾的水墨美学,那么净禾、城主夫人和赫老板头上的巨冠着实出戏,完全刺目而滑稽。满台的白衣加上背后的水墨动画,视觉冲击感大大减弱——每个人物太相似,模糊成了一片。可能这些巨大的头饰就是为了区分人物,但无论如何,整个舞台上最美的服装或许还是魏海敏出场时身上改造过的水田衣。而黑白两色的强势使少量的艳色完全不能凸显,如嫣然头上的粉色花朵,简直黯然无光,其实可以做成更鲜艳的深红色。作为女二号的赫老板夫人嫣然,举动谈吐都如活泼的丫鬟,没有一点闺秀夫人的仪态,假若能在她身上增添一点正色,不失为水墨中的一点工笔花鸟的调剂。
唱腔的交响化近年在大陆的新编剧和演唱会中已经成为恶俗的代名词,导致我一听到提琴和钢琴合奏的过门,真好比“鲁子敬坐江中浑身抖颤”。但这部戏的音乐还是鲜明可听的,不同人物使用不同的音乐语言,没有样板戏式的千篇一律、剑拔弩张、味同嚼蜡。国光在为新戏编腔上,还是积累了不少成功经验的,胜过大陆多矣。(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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