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是智慧的灵魂

胡蔓蒂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There are a thousand Hamlets in a thousand people's eyes）。然而，在林林总总对莎士比亚戏剧的解释和再现中，恐怕没有一出戏中的“哈姆雷特”有如此辛苦——他不仅是哈姆雷特，还是奥赛罗、朱丽叶，或者哪出莎士比亚戏剧里的仆人和鬼怪……这就是喜剧剧本《莎士比亚全集（减缩版）》（作者Jess Daniel Singer, Adam Long, Jess Borgeson 百老汇戏剧出版社1994年出版）。它将莎士比亚的37个剧本用97分钟的时间演完，而且扮演其中100多个角色的只有三位演员，且均为男性。

聪明，有趣，有创意，愉悦。这些是世界各国观众给这出热闹喜剧的最常见的评论。去年6月，由澳大利亚缩编剧团奉上的演出也曾带给上海观众愉悦的享受。在阵阵大笑声中，该剧与莎士比亚原剧作的关系的分析研究被搁置下来，反倒是这出戏的作者们在剧本前言中给出了一个颇有趣味的对立解释——

这是颓废的中产阶级道德恶魔阴暗爬虫想要颠覆庄重、正确的险恶用心。

这明显是对于历史的精准回归。

颠覆是显而易见的。

《莎士比亚全集（减缩版）》雏形诞生于1981年，其公开出版的剧本则形成于长达12年的世界巡演中。作者之一Daniel Singer受15分钟的戏剧《粗鲁的哈姆雷特剧团》的启发，决定排一出包含４个演员在内的，约半个小时长的《哈姆雷特》。他邀请加里福利亚大学一个对学习颇有怨言的戏剧专业高才生Jess Borgeson扮演哈姆雷特一角，Borgeson曾因在一出莎士比亚戏剧里的减字本领而名声大噪。当Daniel Singer正愁没人适合扮演国王克劳狄斯时，一个狂热的戏剧粉丝主动充当了救火队员，他保证自己会努力工作，谁料一戴上国王的头冠，没有开口说台词就引起哄堂大笑。扮演奥菲利娅的女演员因脚踝受伤在演出开始三周后退出，结果Borgeson推荐了自己的一个朋友：“他每天都看演出，肯定能学得很快。”这个朋友就是剧团另外一个重要成员Adam Long，但此时没有人会想到是“他”而不是“她”。他扮演的奥菲利娅引起了轩然大波，有一位狂热粉丝这样回忆道：“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心想，天啦，这个奥菲利娅真是个丑女人，看上去像我妈一样老！”就连那位负伤的女演员也按捺不住，要求带伤上台替换Long的表演。但是最终，Adam Long 通过竞争打败了女演员，留了下来。“男扮女装”的long很快使这出戏大红大紫。正是源于此并不断被发扬的游戏和杂耍气质，造就了《莎士比亚全集（减缩版）》的精髓和核心，不管是笨拙又耳聋的克劳狄斯还是男扮女装的茱利叶，都被固定下来，成为了该剧的商标。

要在97分钟内讲完三十几个莎士比亚故事，意味着大量故事情节将会被浓缩，毫无疑问，必须在结构上对原作进行大刀阔斧的肢解与重组。典型的办法有点类似于看DVD时按下“快进键”，一些被创作者认为观众非常熟悉的情节和场面，如《哈姆雷特》的“戏中戏”、《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墓室一幕，都以蒙太奇式的快速组接而飞快掠过，许多剧本所占用的舞台时间都只有一两分钟。

不过，这出戏的创作者并没有放弃对莎士比亚的尊崇。每个剧本的故事情节没有改编，人物的性格和命运也保持原样，在引用台词时，他们并没有比英语世界的其他导演更勇敢——仍然一字未改。曾于2004年到上海戏剧学院排练此剧的美国戏剧导演JENNY WOODS说：“莎士比亚是英语世界最好的剧作家，《莎士比亚全集（减缩版）》是我们对莎士比亚幽默感的挖掘，它并不是在用莎士比亚取乐——这是对他的不尊重，而是我们对莎士比亚的迷恋。”正因如此，剧本前言自信地写道：“假如莎士比亚看了这部戏，他一定会说：‘完美极了。”

《莎士比亚全集（减缩版）》最有价值的“颠覆和解构”远远不停留在“减缩”上，更为重要的是，它为莎士比亚故事原型植入了观众熟悉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日常生活情景。《皆大欢喜》是由３个演员身着各种现代奇装异服（如遮风镜、天线等）站在聚光灯下“讲”出来的；《哈姆雷特》的表演用的是足球赛解说词的腔调。神坛上的莎士比亚戏剧居然可以如此“疯狂”，对于舞台上常见的经典莎剧而言，这难道还不是一场彻底的颠覆吗？既然如此，创作者们所谓的要回归的“历史”在何处呢”？

丹麦戏剧理论家卡尔·曼茨以他渊博的戏剧知识为基础，结合他对伊丽莎白时期英国社会的研究，以非凡的想象力写作了一篇类似记者报道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出盛况。在他的笔下，环球剧场里挤满了从贵妇到小贩在内的各阶层的戏剧粉丝，莎士比亚上台致辞时，平地上的学徒和水手们对他们心目中的“威廉”高声欢呼。莎士比亚自己扮演了一名骑士，他用白粉把两颊涂成死白的颜色，站在那里形象可怖，就像是用钢铁和铠甲包装起来的死人。观众大胆的表白可能是莎士比亚时代演员们的恶梦。有一位演员不得不忍受可怕的嘘声，在他听来，这像鹅群发出的噪声或啤酒瓶开塞时的咝咝作响。另一位演员引起观众不满，引出咪咪的猫叫声，他像一只猫那样被侮弄。第三位演员更不幸了，苹果、橘子和果壳像暴风雨般投掷于他，使他防不胜防。但伟大的演员克劳狄斯以精湛的表演挽回了这一切，最后一幕的击剑技巧赢得了不绝的掌声。《哈姆雷特》获得了成功！大家都愉快而深受感动地离去！

如果这段常常被戏剧史所引用的被认为是“最真实的杜撰”，描述出了原生态的莎士比亚戏剧剧场，那么我们就能理解３位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创作者们所谓的“精准的回归”。它不仅仅是男扮女装，是间离效果，是夸张的带程式化的喜剧表演，更重要的是观众在看戏过程想象力和生命力的巨大释放，和演员和人物中共享的热情洋溢的快乐和感动。

在《莎士比亚全集（减缩版）》的封面上，莎士比亚的头像大张着嘴喊道：“勇敢是智慧的灵魂”。这是哈姆雷特的著名台词，也是创作者们豪迈的宣言，他们要“超越对莎士比亚戏剧装腔作势的陈词滥调，再现莎翁的天然之美”。 他们已经拉开大幕，准备把这出别具一格的《莎士比亞全集》“献给那些曾经在莎士比亚戏剧里失掉性命的勇敢的男男女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