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张维红
陈恭尹(1631-1700字元孝,初字半峰,晚号独漉,明末清初广东顺德人。其父陈邦彦是晚明抗清烈士、“岭南三忠”之一。明清易代之际,陈恭尹遭遇国恨家仇,曾为反清复明汲汲奔走,入清后最终以遗民自居,寄情于诗文书画。他的诗歌与屈大均、梁佩兰并称“岭南三大家”,书法以隶书成就最高,有“清初广东隶书第一高手之誉。
陈恭尹隶书主要得益于《夏承碑》和《曹全碑》,但能入古出新,融行草书笔意于古老的隶书之中,使其隶书具有了写意性,呈现出行草书的流丽与抒情特点。近年来,对于这位广东书坛的杰出人物,已有不少研究成果见诸于世。但是关于陈恭尹隶书成因的研究,基本处于停滞状态,究其原因是由于缺少其本人的习书自述、系统的书论以及他人的征引、著录,加之作品大部分出自于晚年,时间线索不明,仅靠现有文献和墨迹是难以厘清他的书法成因。基于此,本文尝试着以明末清初书坛风尚、广东书坛的特殊际遇为背景,结合陈恭尹交游、经历、心性才情等进行探析和推演,见仁见智。
一、《夏承碑》和《曹全碑》于明末清初书坛的地位
陈恭尹所处的时代明末清初,适逢改朝换代和书坛隶书复兴之滥觞,我们需要把艺术家置于时代的洪流之中进行考查。从书法史隶书的演变发展来看,东汉年间达到顶峰,之后便逐渐走向衰落,一方面是由于楷书、行书等新字体的出现,一方面是因为东汉末年隶书盛极而衰,步入了规范的程序化书写的轨道失去了原有的艺术价值。唐代虽曾出现了几位擅长隶书的名家,亦难以脱离程式化轨道,书法刻板方整,與汉隶精神已相背离。其它时代偶有问津,但去古甚直至明末清初易代之际这种局面才得以改善。面对异族统治,广大汉族知识分子深知回天乏力,加之为了躲避文字狱迫害,纷纷投身学问以获得精神解脱,金石考据由此兴起,古老的汉碑其艺术价值首先引起世人关注,拉开了清代碑学书法隶书复兴的滥觞。
明清之际的隶书名家陈恭尹、郑盦、顾苓、朱彝尊等人都受到《夏承碑》和《曹全碑》的影响,其实这一时期所能见到的汉碑数量虽然不及乾嘉时代,但也不在少数,两碑备受青睐不会没有原因
《夏承碑》被认为是蔡邕手笔,被赋予了隶书正宗地位。明人何良俊(?-1573)《四友斋书论》曰:夫八分书之流传于世者,独蔡中郎《夏承碑》,盖言用篆之二分,兼隶之八分,是于二者之间别构一体,《夏承碑》正用此也。其圆匀苍古,可谓绝妙,后亦无有能继之者矣。”赵宦光(1559-1625)《寒山帚谈》附录一谈及此碑:“蔡邕《夏承碑》,八分正法,尚存篆体,笔势背分,此分书之始。”。与此同时,迨至晚明,人们已经充分意识到由来已久的方整刻板隶书对艺术的桎梏,希望从源头上找到突破,傅山的话很有代表性:“汉隶之不可思议处,只是硬拙,初无布置等当之意。凡偏旁左右,宽窄疏密,信手行去,派天机。今所行圣林《梁鹄碑》,如墼模中物,绝无风味,不知为谁翻模者,可厌之甚。”。《夏承碑》被认为是蔡邕手笔,隶书正宗地位得到时代认可,在人们期待中成为了扭转时弊的一剂良药。
《曹全碑》字划完整,迥异时风,受到关注。周亮工(1612-1672)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谈到:“仆每言天地间有绝异事,汉隶至唐已卑弱,至宋、元而汉隶绝矣。明文衡山(徵明)诸君稍振之,然方板可厌,何尝梦见汉人一笔。《郃阳碑》近今始出,人因《郃阳》而知崇重《礼器》,是天留汉隶一线,至今日始显也。”
郭宗昌《汉曹景完碑跋》:“书法简质,草草不经意,又别为一体。益知汉人结体命意,错综变化,不衫不履,非后人可及。”。《曹全碑》明万历初年出土,不仅字划完好,而且结构、用笔变化自然,与刻板的程式化隶书迥然不同,无疑是一个好的学习范本。另外人们对《曹全碑》的钟爱,也许还有着汉族知识分子的“怀旧”情绪的影响。在明未清初隶书复兴的舞台上,领袖人物多是明室的故旧臣民,尽管是朱彝尊这样的仕清文人,也是在故国之梦彻底破碎无力回天的情况下仕清,《曹全碑》万历年间出土,尽管明室江山已经千疮百孔,但毕竟故国犹存,对汉族知识分子也许还有一种情感的慰藉。
《夏承碑》《曹全碑》受到关注不仅有其社会原因,也是书法本身变革的需求。还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清初陈恭尹、郑谷口等人的隶书虽然受到两碑影响,但是却颇有新意,他们给古老的汉隶融入了行草书笔意,马国权在《清初广东书势》中称这类隶书为“写意派”。这种打破字体界线标新立异的写法可能受到了晚明书家的影响,如晚明书家赵宦光将书写草书的技法运用到篆书上,创造的“草篆”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二、广东书坛的时代际遇对陈恭尹的影响
《夏承碑》和《曹全碑》对广东书坛的影响在陈恭尹的前辈已然发生。如明末岭南烈士书家邝露,李仙根《楚庭书风》论其书法云:“邝露……隶书宗《夏承》,实开独漉一派。”“陈永正《岭南书法史》记载:“《白云山志》载其隶书一页,写刻颇精,字在《夏承碑》与《曹泉碑》之间,遒劲姿媚,兼而有之。”昔邝露的隶书传世较少,笔者未能见到。想必文献所载不会空穴来风。同辈人中陈恭尹与其关系密切的屈大均和吴文炜隶书风格最为相近,陈永正评屈大均的隶书:“取法《夏承碑》,能得其神,当与陈恭尹隶书风格相近。”同时他认为吴文炜的隶书明显地受到陈恭尹的影响,潇洒自然,用笔有行书意味,较诸同册陈氏之作,似有出蓝之势。我们从三人在《屈梁、陈、吴等书画祝寿册》合卷中的书作中可以看出,他们所写隶书风格上同出一炉。另据麦华三所云,曾予于秋波琴馆见明遗老陈之谲、李光大等隶书,“用笔结字,皆与独漉酷肖。当时风尚盖如此,独漉乃其超卓者欤。”这说明在当时的广东书坛,陈恭尹并不是孤标独立的,虽然现有文献无法证实具体影响是如何发生的,但友人之间彼此借鉴、相互影响是毋庸置疑的。
广东书坛在明代以前是寂寂无闻的,明初陈献章的出现,用茅龙笔书写出苍劲自然的书风使广东书坛为世人所侧目,但此后的广东书坛由于特殊的地理位置限制,受中原时风的影响不大,一直保持着广东书法独特的面貌。但是我们发现,明末清初隶书复兴的舞台上广东书家积极响应,先有陈恭尹的父辈人物邝露,又有同辈友人屈大均、吴文炜、陈之瑙、李光大等陈恭尹所处的时代适逢明清易代,特殊的历史际遇增加了广东书家与外界交流的机会。1644年,大明覆灭,幸存的明宗室逃至南方建立了南明小朝廷,其中绍武和永历两朝先后在广州、肇庆立朝,广东便成为了反清复明的最后一面旗帜,忠于大明的汉族精英也追随而至,与此同时,为反清复明,广东志士也经常奔走于外,据邬庆时《屈大均年谱》记载,屈大均多次外出广东与当时的隶书名家朱彝尊、郑谷口、傅山等人在浙江的嘉兴、山阴,江苏南京、山西太原等地见面陈恭尹《独漉堂集》中也记载了朱彝尊客于广东并与众友人畅叙的情景。想必友人见面、文人雅集,旁及书法、探讨书艺是非常可能发生的事情。
三、陈恭尹的“字外功”
书法艺术与其他艺术门类相比,最为简单不过,几乎只有汉字与黑白的组合,以及红色印章的嵌入,至多可以搭配一些纸的颜色和装裱形式的变化。就是这种最简单的艺术形式,却包含着无限变化和丰富的内涵。几乎每一个人用毛笔书写的文字,都有着微妙的异同。而书法作为精神层面的东西,却是对艺术影响最大,最能突出个性特点的,它源自于书家的学问才情、修養胸襟和人生阅历,非临池所能获取,却能沉潜在有形的笔墨之上,形成书家独特的艺术语言,陈恭尹书法亦当如是观。
(一)丰富的人生阅历与诗人的才情
陈恭尹在《初刻自叙》云:余自志学以往,皆为患难之日,东西南北不能多挟书自随,而意有所感,复不能已于言,故于文辞,取之胸臆者为多,而稽古之力不及,于昔人矩度,盖阙如也。每以自愧,不敢示人。”0虽是说“文辞”,同样适用于他的书法艺术。陈恭尹的书法取法不广,或者是因为他身处乱世无暇于书法,或者是他无意于以书法扬名于世,但是却能与当时江苏南京的隶书名家郑谷口(1622~1693)相颉颃,甚至过之。由于陈、郑二人隶书风格比较接近,近代以来的学者常援引二人书法进行一番比较。
麦华三云:
(陈恭尹)论其造诣,实有大家之才。以较同时江苏郑谷口之写曹全,更觉高明,盖独漉能不黏不脱,能入又能出,既不背古,又不泥古,胎息于古人,而能显出个性,其笔意固厚。而又参以夏承,以矫劲之势出之。谷口则用己意太多,转失古人真意,且笔意近薄,飞舞则有之,浑厚似未也。且谷口因熟而带俗态独漉因生而得秀色。独漉能用厚锋健毫笔,而谷口则否,此工具之不同也。独漉则胸中有蓬勃之民族思想谷口则为写字而写字,此抱负之不同也。°
马国权认为:陈恭尹的隶书,在清初是广东的第一高手,主要得法于《夏承碑》,从偏旁写法,到波磔趣味,都可以看到这一点。但他没有为《夏承碑》所局限,只是取其神态,而加以大胆的发挥。由于参用了草法,因此除古拙浑厚之外,还有一种洒脱高逸的气概。如与同时擅隶书的郑谷口、朱彝尊相比,陈恭尹虽学《夏承碑》,但能不黏不脱,入而能出;既有古法,又有个人的风格。郑谷口飞腾迭荡有余,但因太孰而略有俗态,反觉去古较远。°
陈恭尹较之郑谷口书法,虽学古不足,用功不够,却能融汇变通,大胆出新,更具有笔墨之上的秀色和高逸的气概。在这里我们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郑陈二人应该说各有千秋,郑谷口在隶书方面的眼界功力是超出陈恭尹的,据他的学生张在辛(16511738)在《隶法琐言》中记载:“(郑谷口)生平专力于此,购求天下汉碑,不遗余力,见其家藏古碑,积有四橱,模拟殆遍。”(《郑盦研究》,第61页)郑谷口是一位非常虔诚的艺术家,他的一生为写字而写字,除此之外秉承家业,悬壶济世,想必未经太多的磨砺,其精神世界要相对简单很多。陈恭尹与郑谷口比较,其精神世界非比寻常,他生逢乱世,国破家,九死一生,有着极不寻常的人生遭遇,历经了常人难以忍受的椎心巨痛与颠踬磨难,其人生阅历十分丰富,精神世界不比寻常。同时作为一位诗人书法家诗文造诣深厚,抒写性情而自成风格,证之历代诗人的书法如李白、苏轼、陆游、黄庭坚等,成就无论大小,风貌多能一任情性,罕有局促如辕下驹者。陈恭尹诗人特质对其书法艺术的影响同样存在的。
(二)变通的芑术思想与敏锐的观察力
从陈恭尹《独漉集》中论书画的诗文来看,他有着变通的艺术思想和作为一个优秀艺术家的敏锐和观察力。
陈恭尹在《张肃宗以诗索余作书,次韵答之》中写道:
鸟留趾爪皆成字,凤得《箫韶》始集梧。劣迹敢云希世有,清音真信此时无。何心逝水偏多韵,不定行云未可摹。天地至文原有在,莫将临仿费功夫”(见《唱和集》)。
这首诗大意是自谦自己的书法是雕虫小技,而对方索求书法的诗才是高雅之音,犹如一去不复的流水无意留声却有无限的韵律,恰似浮云变幻而不能刻意描画。高天伟地之间自然存在着道与理,僵死的临习模仿是徒劳的。
在《王立安百春诗序》中写道:
“……譬之于画,少陵意笔也,淡墨淋漓,而生气故自跃跃;巨山以丹青图之,虽古法具存,一失其神,将不免痴肥之诮。”(《参见《独漉堂文集》卷之三)
虽是论画之语,却与陈恭尹反对机械模拟、追求原有的“天地至文”书写自我性情,重视文章品行等字外功的书法思想相印证。
陈恭尹似乎天生就有着艺术家的禀赋,这种天赋才情我们不仅从其书法艺术中可以看出,也能从他对其它艺术门类的认识和理解之中得知,如陈恭尹不擅画,却对绘画有独特的见解,尤其是对西洋画的看法,显示出作为艺术家的敏感和洞察力。西洋画自16世纪初叶由西方的传教士传入中国,因不符合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意趣而遭遇冷待,陈恭尹对于这种新鲜事物却有独到的见解,他在《独漉诗集》中的《题西洋画》两首诗中云“西番画法异常伦,如雾如烟总未真。酷似少翁娱汉武,隔帷相望李夫人。”首先,陈恭尹认为中国传统绘画讲求的是线的表现力,而西洋画则很少线的痕迹,这样表现得就不够准确。在接下来的第二首诗中他写道:“丝丝交织自成文,不画中间画四邻。亦是晋唐摹字帖,偏于无墨处精神。”很显然,他发现了事物之间存在的联系,从西洋画联想到了中国晋唐的摹帖制作方法,他认为,尽管西洋画用光来表现物体的质量和形状,这与中国画以线条和点为表现手段相异,但却好似书法的摹字一样,从四圈勾出轮廓,最后再摹写岀来,从而真实地再现书法原貌从此处的微言片语,透露出陈恭尹对艺术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观察力,这对我们理解他的书法艺术是有帮助的。
四、陈恭尹隶书对广东书坛的影响
陈恭尹隶書成因,依据现有的文献同时结合定的推演来看,主要基于时代的风尚和明清易代之际广东书坛的特殊际遇,陈恭尹凭其天赋才情而成就不凡。
陈恭尹书法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清初广东书坛的隶书领域,马国权在《明清广东书势》一文中把清代广东擅隶书的人们分作三类,其中一类就是清初受陈恭尹影响的“写意派”,第二类是乾嘉时期宗尚汉碑的尊古派,如张锦芳、黎简、冯敏昌、黄丹书、汪琼、李文田等人,第三类是嘉庆以来书风多少受到伊秉绶隶书影响的书家,如陈昙……
关于“写意派”书家,马国权认为:
比陈恭尹晩生约八十年的苏珥,曾见所书“雅琴飞白雪,逸翰怀青霄”一联,他的隶书也有陈恭尹那种古拙浑厚的风味,但比较乱头粗服一些。而更晚三四十年的甘天宠,在《选集》中,他所写的“枫叶潇潇水驿空”七绝诗翰,用笔结体,无疑都源出于陈恭尹,洒荡自然,孤高冷秀,别有一种韵致。
马国权所谓“写意派”主要体现在清初,至乾嘉时期,“写意派”已不再占据书坛主流,金石学的繁荣带来了隶书的繁荣,这时期的书家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汉碑,清代的隶书复兴由初期探索阶段进入了全面的复古时期,岭南书坛亦名家辈出,各具风骚,类似于陈恭尹“一枝独秀”的现象不复存在。嘉庆三年(1798),伊秉绶出任惠州知府,又将他那独特的隶书带入广东,影响了广东书坛。
但是,考察广东书法史发现,清代的广东书坛中,些擅写隶书者的书风会或多或少地带有陈恭尹隶书风格的痕迹,落花在《观文物展览会书感》一文中就指出清末的康有为书法渊源《夏承碑》,有可能是受到了陈恭尹的影响:
《夏承碑》人以为邕书,是元常以分隶为楷行,即九江先生所取法者也,及康长素述先生之学,其所书与所著《广艺舟双楫》,尽以碑学概书法矣。长素先生,溯渊源于《夏承》,取筋络于元常,其道不独得之于九江先生,而谓之受独漉先生所影响,亦无不可也。
不仅如此,近代以来的林直勉、胡汉民等人的隶书中还依稀可见陈恭尹的遗韵,陈恭尹的隶书对广东书坛潜移默化的影响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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