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陈烈
谚云:“五日京兆,宦海沉浮。”这是人们对旧时京城做官人的看法,意思是官场险恶。新中国诞生了,旧官场覆灭了,新体制建立了,用毛泽东的话说,不论担任什么职务,“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人民服务”,并不是做官。田家英作为毛泽東的政治秘书一干便是十八个春秋,参与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和重要决策。然而,他并不热衷于仕进,最使田家英痴情的还是自小养成的酷爱读书的习惯和解放后他一直坚持收藏清代学者墨迹的雅兴。他不看中官位,不追逐名利,始终认为“书生”这词对于他比较贴切,也符合意愿。田家英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之后,嘱托梅行为他镌刻的“京兆书生”印章,边款便是他那年所作的一首诗:“十年京兆一书生,爱书爱字不爱名。一饭膏粱颇不薄,惭愧万家百姓心。”诗中所说“爱书、爱字”便是上述他的两个爱好。他把“书”和“字”都收藏在自己的书斋,并起了一个很有意义的斋名—“小莽苍苍斋”。关于斋名的含义以及田家英的收藏内容和藏品体系,笔者在《田家英与“小莽苍苍斋”》(刊于《小莽苍苍斋藏清代学者法书选集》)一文中已有较为充分的叙述。本文旨在记述一些史实,以便读者对田家英的整个收藏过程有个大致的了解。
1949年北京解放,对于酷爱读书的田家英,真是天赐良机。北京城专卖古旧书籍的店铺比比皆是,除琉璃厂外,西单、东单、东安市场、前门、隆福寺都有,不但书多,价格也便宜。那时候清人字条、信札一类也归在古旧书市。五十年代初,田家英常常在晚饭之后去琉璃厂逛旧书店,每次都抱着一捆书回来。好几次,毛泽东有事找他,卫士还把电话打到琉璃厂。
田家英买书注意出版者,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出的书是他的首选,他认为这两家的书水平较高。短短的几年里,他买了《四部丛刊》《古今图书集成》《万有文库》《中国近代史丛书》等一批丛书,许多都是从各书店、书摊儿一本本分散配齐的。此外,田家英还喜欢收集杂文一类的闲书,算下来也有十几书架之多。他的闲暇时光,几乎都沉浸在书中。他比较喜欢周作人的杂文,认为与他的其它作品相比,杂文写得最好。聂绀弩的杂文集他也收集得相当齐全。他还多次提到简又文、陆丹林编的《逸经》杂志。他从马叙伦的《石屋余渖》看到四·一二反革命政变的史料,蒋介石作出“清党”决定时,做会议记录的竟是马叙伦。在中央党校审议《中国史稿》现代部分“抗日”一节,有人提到陈布雷为蒋介石起草的《文告》,田家英说,陈写文章有他的特色,遂即将《文告》背诵了一遍。
田家英除自己购书外,还承担为毛泽东置办个人图书室的重任。凡买来的书,首先看主席那里是否有。例如新中国成立初期,合作总社的邓洁告诉田家英,他们从没收敌伪的财产中发现一部乾隆武英殿本的《二十四史》,问田可有兴趣?田家英马上想到主席那里还没有,便立即差人送去。从此这部毛泽东最为钟爱的书籍,伴随他走完了生命的最后历程。最近线装书局便是根据这部经毛泽东评点的史籍,影印出版了《毛泽东评点二十四史》。以后琉璃厂“松古堂”的老板又费尽心思为田家英搞到一部百衲本的《二十四史》,并亲自送到中南海的新华门,算是圆了田家英渴求得到一部《二十四史》的梦。
田家英看书有自己的独到见解,并每每与现实情况相联。他看班固的《贾谊传》,以为《治安策》中历陈的弊端,与中国当前状况隐约相似。他赞同1954年中央撤销六大中央局的建制,不赞同后来又形成的六大协作区,也有以史为鉴的因素。他认为秦始皇功不可没,惜“焚书坑儒”遭世人咒骂。唐代建藩,拥兵自重,是自乱天下。历代明君大都既能治国又能治家,两者兼备不易,但非如此不可。他看《金瓶梅》,以为秽文文体不同于洁文,有可能是出自市井之手的伪文。
毛泽东一向欣赏田家英的读书精神和“过目成诵”的天赋,曾戏言田家英将来的墓碑上篆以“读书人之墓”最为贴切。毛泽东还喜欢和田家英闲聊历史掌故、臧否历史人物。他们的闲聊有时无所不包,从麻将牌中的“中、发、白”各代表什么意思到算命先生如何看手相等,每次都有新的题目。有一次田家英和孩子们散步,还专门到故宫筒子河请教了算命先生,孩子们笑父亲迷信,田家英却说,这里面有辩证法。
我们在已出版的《毛泽东书信选》中看到毛给田的信,其中有几封是要田查找某历史人物、某古诗词的出处。如1964年12月,毛泽东读《五代史》时,想起早年读过的一首诗《三垂冈》,是讲李克用父子的,但记不起作者的名字,于是在25日写信请田家英帮助查出,并将全诗凭记忆写下来附上。田家英告诉主席,该诗是清代诗人严遂成所作。夫人董边很惊异,像这样冷僻的人名,田家英怎么脱口而出?原来,田家英不但熟悉清代著名诗人的主要作品,而且旁及一些次要的作者,在他的“小莽苍苍斋”中,就收有严遂成亲书的《吟稿》,上有严遂成描述李克用的另一首诗,诗中就有“老泪秋洒三垂冈”的诗句。田家英凭藉长期读书积累的知识,每次都能及时地完成任务,成为毛泽东的得力助手。1958年,党中央号召干部下放,有几位省委书记希望田家英下放到他们那里,毛泽东说:“田家英我不能放,在这个问题上我是理论与实际不一致的。”
新中国成立前夕,毛泽东派田家英到东北各城市作调查。路过本溪时,东北局的柴树藩请田家英到家中小叙,并特地拿出新近买到的《唐宋元明清画册》给田家英观赏。柴说这本画册是从大帅府(张作霖)流散出来的,印制相当考究,足足花了他一千斤小米。田家英一边欣赏一边想到主席日理万机,操劳过度,能在间歇中看看古代艺术作品,不失为一种调剂,一种休息。在田家英的提议下,柴树藩割爱了。这是我们所知田家英最早的一次与收藏有关的活动,尽管收藏者并不是田本人,所收物品也还不能算是真正的文物。
田家英开始收集清代学者墨迹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起因是他打算完成在延安马列学院任近代史教员时就想撰写一部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点指导的《清代通史》这一愿望。由于担任毛泽东的秘书,田家英暂时将这个愿望埋藏在心底,企望有朝一日告老还乡后能了却自己年轻时的夙愿。他开始有计划地购买清史方面的书籍,并分门别类地收集清代学者的墨迹,有条幅、楹联、手卷、册页、手稿、书札等。经过经年不懈的努力,到1966年的上半年,“小莽苍苍斋”已经收有一千五百件藏品。如今我们翻阅这批墨迹,有如翻阅一部近代历史的图卷。这里有太平天国、甲午战争、义和团等重大历史事件的史料,也有文字狱、评点《红楼梦》的史料。田家英常对友人说,搞学问要有专长,收集这类东西也要随学问而有所专注。现在许多人欣赏绘画而不看重书法,更不看重年代较近的清人的字,倘不及早收集,不少作品就有散失、泯灭的危险。一次在东安市场的古旧书店,田家英遇到陈英、金岚夫妇。金岚与田家英曾同在延安陕北公学学习,老同学相见,十分亲切。但看到他们夫妻花二百八十元买一幅徐悲鸿的“奔马图”,却很不理解,事后还专门打去电话表示自己不赞同的意见。田家英对喜好收藏绘画的辛冠洁也曾表示了同样的看法,即文人书法不仅是难得的艺术,更能留下一些难得的史料。古人常说“画是八重天,字是九重天”,可见字的品位远在画之上。辛冠洁说他后来也收集一些著名文人的字,就是受田家英的影响。
田家英除了在古旧书店、地摊上寻觅以外,有机会也从收藏者那里得到他所需要的藏品。赵翼的后人,著名收藏家赵药农过世后,其家人有意將藏品转让,田家英因而获得了一批高水平的藏品,其中有赵翼、张惠言、伊秉绶、孙星衍、黄景仁、刘逢禄、吴咨等几十位著名学者的墨迹。田家英很看重赵药农的这批藏品,认为其学术价值重于艺术价值。譬如清初词人顾贞观的《金缕曲》扇面,不仅因顾在当时已声传海外,与陈维崧、朱彝尊并称“词家三绝”,还在于该扇保留了三百年前顾贞观以情真意切、催人泪下的情感写的几首《金缕曲》,感动了著名诗人纳兰性德,并通过其父的帮助,营救出因科场案受牵连,流放塞北长达二十二年的江南诗人吴兆骞的真实故事。赵药农在这件扇面上写下了长篇题跋,对整个事件做了翔实的考证。
田家英在寻觅清人墨迹中,对文人间往来的墨迹最为关注。他常以唐人刘禹锡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为例,说自古文人见面,所谈多不会是些生活琐事,文字往还也往往有学问政见在其中,他日研究历史,从这些资料中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的确,在“小莽苍苍斋”的藏品中,常有记述文人之交的墨迹,例如孙星衍书与武亿的篆书联和武亿致孙星衍的信,便是田家英在不同的时间、地点收集到的两人交往的墨迹,其内容均与当时发生的某个历史事件有关,值得一谈。
孙星衍,字渊如,江苏阳湖人,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以一甲第二名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充三通馆校理。1789年翰林院散馆,按规定,这一科入翰林院的应经考试后量才任用,或留馆,或改官,考试专试诗赋。孙星衍在做《厉志赋》时引用了《史记》中的一个古体字,主考官和不识,指为错字,孙星衍因此被列为二等,降职使用。武亿,字虚谷,河南偃师人,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进士。1791年,武亿出任山东博山知县。赴任前,他辞别好友孙星衍,并索书对联“为艺亦云亢,许身一何愚”以为纪念,而孙星衍当时“匆匆不及应命”。第二年,上任只七个月的武亿因得罪和而受劾罢官。当武亿再次来京都时,孙星衍在自己的书斋“问字堂”中“始践前诺”,为他书写了拿手的玉箸体联对,并用工整的隶书小字在跋中记录事由的缘起。前后不到三年,孙、武二人同因莫须有的罪名得罪和,这也就使他俩的友谊平添了几分“惺惺相惜”的色彩。
武亿致孙星衍的信札写于1795年10月11日。那时武亿已免职多年,迫于生计,他在山东各地讲学,后又在阮元幕编录史志。武亿在信中讲述,因“中间为谬人更张,冗舛庞杂,虑为他日笑柄”,不得已,“未及终局,遂各散去”。这是武亿结束游荡生涯前写给孙星衍的最后一封信。一个月后,他返回故里,就再也没有离开偃师。四年后,和受到惩处,所有受和之害者,均已复官,朝廷乃召武亿复职,但公文送达偃师时,武亿已卒。
武亿一生怀才不遇,忧郁早逝,孙星衍对此深感受悲痛。他撰写《武亿传》,其言辞恭美,情真意切,对武亿的人品、才华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张惠言篆书八言联也是田家英十分看重的作品。张惠言,字皋文,江苏武进人。嘉庆四年进士。张年轻时得朱赏识,特经皇帝恩准改授编修,充实录馆纂修官。张惠言于经学、小学、骈体文等均有专学,还是常州词派的开创者。他和恽敬一起创立了阳湖派,专门提倡写短小简洁的散文。张惠言于不惑之年,染疾猝亡,十分可惜。他生前俨然是毗陵地区(今江苏武进)文界领袖,这从他作品的边跋中也可感受其氛围。一人题字,九人侧立,其中丁履恒、陆继辂、刘逢禄都是享誉当时的经学、小学校勘学家,李述来、魏襄等亦是本地名贤,这些人统属于毗陵地区的学者,他们往来之频繁,由此可见一斑。
此外,像赵翼的诗轴、张燕昌的飞白对、黄景仁等的唱和诗轴、李慈铭的联对、张廷济临虢叔旅钟铭文轴等,都记述了文人之交的雅趣,也是“小莽苍苍斋”中最能体现斋主收藏意图的作品。(摘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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