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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教育学文献“研究性”翻译的个案分析——以《音乐教育理论精选译丛》为例

时间:2024-05-20

舒飞群,冯钰荃

2015年以来,中央音乐学院陆续出版了《音乐教育理论精选译丛》(1)这套译丛由刘沛教授翻译的著作包括:《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2014),《音乐教育的基本概念(第二卷)》(2015),《人类的音乐经验:音乐心理学导论》(2015),《音乐教育术语手册》(2016),《音乐教育的重要课题——当代理论与实践》(2017),《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2018),均由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出版。。这套译丛传递了国外同行的学术成果,涉及音乐教育学的跨学科分支。承蒙本译丛译者指教及提供的过程性资料,本文对译丛体现的翻译思想和方法给予初步分析和总结。

一、研究性翻译:着眼大局的四个要点

学术著作的翻译,具备研究的性质,要求译者谙熟本专业的历史发展和前沿知识,把握相关领域与本专业的交融,着眼大局,在众多原著中判定具有翻译价值的书籍。译者在翻译过程中,须心无旁骛、耐得寂寞,方能深究原著的思想来源,凝练原著的词句真义,诉诸达旨的汉语传递。

(一)原著选题与价值取向

音乐教育学英文版著作的翻译,要在众多原著中优选翻译课题,价值取向是首要的问题,本译丛选题价值的取向可圈可点。戴维·埃利奥特的《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表达了对中国文化和实践观点、历史观点、辩证观点、人民观点的积极态度,批判了美国新自由主义经济学对教育规律的践踏,吸取了保罗·弗莱雷《被压迫者教育学》为百姓争取教育权益的实践经验,阐释了亚里士多德伦理学对品德教育的启示,以及内尔·诺丁斯关怀伦理学对弱势群体的关注,体现出当代教育的伦理取向。(2)舒飞群:《埃利奥特新版〈音乐教育哲学〉的“和合”观刍议——西方音乐教育哲学的“东方化”趋势》,《中国音乐》2019年第1期,第171—175页。多纳德·霍杰斯的《人类的音乐经验:音乐心理学导论》倡导跨文化心理学,作者对中国文化的向往之情溢于言表,从其文中描述的天坛神乐署和北京市民音乐生活中显露无遗。理查德·科尔维尔主编的《音乐教育的基本概念》(第二卷)回顾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音乐教育的美育政策在美国的历史演进,有助于我们对审美哲学做出公允的历史评价。这些内容都体现了出版社和译者对译著课题价值取向的抉择思考。

从学术的角度看,本译丛选择的原著积累厚重。原著作者、编者耗费的心思可谓是“十年磨一剑”的功夫。埃利奥特的《关注音乐实践》首版刊行于1995年。此后,他涉猎多学科文献800多种,耗时20年重书了第二版。(3)埃利奥特是我国音乐教育界熟知的同行。关于这本书第二版所投入的艰辛和努力,是2018年7月本文作者对其采访时,他的亲口叙述。霍杰斯曾在1980年主编出版《音乐心理学手册》,而他本人撰写的《人类的音乐经验:音乐心理学导论》直至31年后方才问世。(4)在2014年受邀参加“第二届中美音乐教育高峰论坛”期间,霍杰斯曾说:“这本书的写作,见证了自己从青年到老年的学术历程。”1991年出版的《音乐教育的基本概念(第二卷)》(科尔维尔主编)最初由音乐教育者全国大会(MENC)“基本概念委员会”从1954年开始编写,首版发行于1958年,是美国音乐教育界公认的经典之作,体现了当时的最高水准。其后的30年中,对于音乐教育“基本概念”的探索,美国音乐教育界从未中断。1988年,为了纪念该书出版30周年,音乐教育者全国大会决定进行修订并于1991年发行第二卷。这样,该书第二卷浓缩了美国音乐教育在此30年间的进程,书中反映的历史线索和基本思想对于我们的国际比较研究来说,显得弥足珍贵。《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英汉对照)精选了奥尔夫及其同事的14篇文论,时间跨度长达70年,足以体现奥尔夫教学法的真实历程。艾伯利斯主编的《音乐教育的重要课题——当代理论与实践》由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和校友撰写,业内人士认为它是美国音乐教育学教科书的升级版,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音乐教育术语手册》是英语国家第一部音乐教育专业辞书,收录的2000多个词条涉及范围极为广泛,囊括了与音乐教育大事有关的历史背景、社会制度、学科基础、跨专业知识,加之附录的600多条专业书目、期刊、学会等信息,可以回答音乐教育理论与实践的基本问题,是音乐教育学者、工作者必备工具书。

作曲家、音乐文献翻译家任达敏教授在总结他翻译的《剑桥西方音乐理论发展史》时,认为好的选题的“最大价值是为我们提供了多个学科的音乐理论的源头和发展脉络”(5)任达敏:《我译〈剑桥西方音乐理论发展史〉》,《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第38页。。本译丛亦是如此,它有助于我们了解音乐教育学诸多知识的缘由和发展。

(二)译者角色与话语立场

译者是翻译工作的主体,处在原著作者与译著读者之间。关于译者的角色,译者不宜成为原著作者的仆人,但也不宜喧宾夺主。比较妥当的角色,类似英语国家人们生活中的“go between”(6)译者注:意为中间人、红娘。。设想一个热心当红娘的人,如果他只在有情人之间传递小纸条,并不表态,那是“信使”而已;如果他在两人之间美言几句,增进两人之间的情感,他就是善意得当的“媒人”。译者的角色应该游移于作者和读者之间——洞见作者,体谅读者,有所作为。文章毕竟是由人所作、为人而作的,译者不仅要以文为本,还要以人为本,从文本入手的同时,感同身受地介于作者与读者之间,进入心理活动意义上的深究境界,洞察原著字里行间表露的事理、蕴含的情态、显现的形象,领悟作者的内心语言,推敲作者的内在态度,揣摩作者的气质与笔调,对读者的接受心态和难处亦有所预见,尽力免除读者在理解上的麻烦。我们常说“善解人意”“通情达理”,这两个成语用来描绘译者的内心活动和能动作用未尝不可。译者所“解”既有对作者原意的准确理解,也有体谅读者的达旨解析,意在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情理沟通,便于读者的解读,不至于偏离原作的旨意。(7)另参见严复《天演论》论述的“信、达、雅”关系:“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矣……”,又说“题曰达旨,不云笔译。”可见,“达旨”是翻译的关键。参见[英]赫胥黎:《天演论》,严复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这些要点,在本译丛有着明显的表露。

关于文献翻译的话语表达,本译丛体现了以中表西、汉语概念主导的立场。回顾我国的翻译历史可以看到,好的译著总会流露出民族的精神,《天演论》便是典型。林基成指出,作为洞识知微之士,严复在中国的特定时代,译作中流露出关切国家存亡的激愤,拳拳之心表露于峻急的行文,笔调与原作者赫胥黎截然不同。(8)林基成:《天演=进化?=进步? 重读〈天演论〉》,《读书》1991年第12期,第35页。当今中国翻天覆地,已不是严复所处的衰落时代,然而严复的精神依然值得钦佩。我们在与本译丛译者的交流中,译者曾表达了这样的愿望,音乐文献翻译可借用艺术的想象力,在汉语表达与艺术体悟之间寻觅相通。比如,调动视觉,看看结构是否疏密有致,节奏是否错落有序,画面是否鲜亮醒目,引人入胜;借用听觉,倾听韵律是否动静相宜,起伏跌宕;唤起动觉,体悟字里行间能否推波助澜,动人心弦。总之,聚气凝神,把理性的思维与艺术的想象融为一体,静思和优选切中原文的汉语词句,表达原文之真意以及未尽之蕴意。如果有机会,尽可能把人类共通的或相似的思想和感情,诉诸具有国学意味的语言。如此殷切的期盼,付诸实践是有难度的,也会受制于原文的限定,但在本译丛中的确有不少体现。就维护翻译的本性而言,这些略含诗性的说法,可能会令人担心走得远了点。然而,回味一下,不无道理,因为“言是难以尽意的”(9)季羡林:《季羡林谈翻译》,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07年,第35页。。既然言语难以尽诉其意,译者站在读者的立场,体谅当今难得安心的读者,在维护原作本意前提下,在汉译表达的结构、修辞等方面有所作为,对于读者来说,也是一件幸事。

(三)原著思想与核心概念

法学家、翻译家邓正来曾说:“学术翻译在中国,在很大的程度上是与学术研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在一定的程度上也是与学术研究的水平紧密相关的。”(10)邓正来著《寂寞的欢愉》(自序),北京:法律出版社,2004年。音乐教育学的跨学科、跨领域的延伸和交融,是本译丛内容的突出特点。各学科和领域的复杂知识对翻译构成很大的挑战,“研究性”翻译成为必然。从这个意义上讲,译者是原著研究和阐释的先行者。原著的思想来源与核心概念,有待译者给予透彻的研究,追溯本源,深究原意,由表及里,表里兼及,梳理原著作者思想体系形成的主要脉络及其支流,琢磨核心概念与总体思想之间的相互关系,凝练全书思想的背景大局,这样,才能系统和准确地解析重要的核心概念,诉诸恰当的译文。不仅如此,本译丛还通过译者前言的方式,与读者分享原著思想与核心概念的研究结论和心得体会,起到了“导读”作用。(11)任达敏:《我译〈剑桥西方音乐理论发展史〉》,《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2年第1期,第37—38页。

例如,《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的一条思想主脉,缘于亚里士多德的实践(praxis)哲学,尤其是《尼各马科伦理学》和《政治学》有关“善”的伦理概念。恪守伦理作为主脉贯穿始终,直至作者频繁引述的当代弗莱雷的批判教育学,诺丁斯的关怀伦理学,加德纳的善行教育实验,积极心理学的人类幸福和社会兴盛的观点。立于德行,追求至善,赋权于民,关心学生,凡属伦理取向的积极内容,原书着墨甚浓,凝练为“育人于乐”“育人知乐”“育人为乐”“以乐育人”的音乐教育观。(12)[加]埃利奥特,[美]西尔弗曼:《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1页。进而言之,亚里士多德的道德实践(praxis)与笛卡尔的技术实务(practice)迥然不同,这也是西方哲学界针对经济至上、人文缺失、道德滑坡等社会问题,反思亚里士多德实践哲学及其教育价值的现实原因。顺应这一社会背景和学术思潮,作者对前述二者的哲学予以严格的区分,秉持普遍联系的和合思维,反思和批判音乐教育与社会、文化、历史、民族等环境作用相互隔离的弊端,强调音乐教育受制于特定社会环境和文化环境。原著表达的这些核心主张,译者前言为读者写出明了的归纳,解释了实践哲学的古希腊起源,改革开放以来我国哲学界对实践哲学的历年研究。这些分享有助于音乐教育同行拓展哲学眼界,弄清何为实践的学理问题,同时也间接地暗示我们避免对实践这个哲学概念的窄化理解。再有,原著有关个体性(personhood)的艰难阐释,在译者前言的转达中变得通畅易懂,认为原著作者颠覆了心理过程的传统分类方式,弥合了身心与大脑、认识与情感以及行动的关系,尤其可贵的是强调了人的社会属性。(13)[加]埃利奥特,[美]西尔弗曼:《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3 页。

译者前言是本译丛的一个亮点,原著思想与核心概念在译者前言中得以提炼和浓缩。《音乐教育的基本概念》的译者前言便是另一范例。这篇前言梳理了1838年以来美国音乐教育的指导思想在发展进程中的波折,结合多年来我国音乐教育界有关审美哲学理论的纷争,聚焦历史缘由、社会背景、学科动因,以及牵扯其中的主导学术思想,从该书160多次“审美”表述中,提炼出“音乐教育归属美育”的结论,同时分析了这个结论的多重原因,认为“美国音乐教育界发起的‘美育’运动是那个历史时期的必然选择”(14)[美]科尔维尔:《音乐教育的基本概念》,刘沛、吴珍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2页。。实际上,为了维护和保障音乐课程在学校的地位,学者提出各式各样的观点和论据,这是音乐教育界普遍采用的策略。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审美论。公正地说,音乐教育与“审美”“美育”挂钩,既有以往的历史成因,又有现实的政策制约,这是一个难以回避或否决的主题。译者前言深究审美哲学的这些缘由,不仅在于纯学术的历史回顾,更深的意图是在各方学者之间,客观和善意地暗示一条兼容的思路。

(四)相关译作与原著校勘

译著原文引述的各类文字,包括术语、人名、团体、事件、地名、书名、名言、剧名、曲名、诗句、歌词,都有可能存在已有译法。遵循约定俗成的原则,翻译工作先要假定这些文字多有现成译法,要寻找本学科和跨学科的原作、辞书,予以甄别。本译丛涉及不少学科知识,诸如天体物理学、生物声学、脑神经科学、医学人类学、心理物理学,翻译过程中更要谨慎研究,对于一些罕见原文,必须费时求证。从原著中我们看到一些剧目、曲名、歌词闻所未闻,还有不少引自英文版的中国典籍的随意表述,凡此种种,翻译工作必须研究原始出处,并对已有翻译的不妥之处给予斟酌和修订。

约定俗成并非盲从,有些译名,望文生义,本意全非,加德纳命名“GoodWork”的研究项目,有的译名直译为“优异工作”,与伦理学意义的“善行”大相径庭。“music making”是英语国家习惯用语,本是普通百姓口头禅,并非新词,意指有关音乐的活动,含义较广,已有译名“音乐制作”似乎缩小了原意。20世纪80年代开始,“musicing”进入音乐教育研究文献(Small在1987年提出这个概念,拼写为musicking)(15)参见Christopher Small: Music of the Common Tongue: Survival and Celebration in Afro-American Music. New York: Riverrun Press, 1987. 该书中,musicking一词出现了331次。,强调音乐是人类的一种社会活动,意在突出音乐实践及其过程性、活动性,包含人的一切音乐作为,不仅是见诸于乐谱文本的音乐作品,而musicing的之前已有译名“做音乐”略显直白,而本译著称其为“音乐活动”,比较接近这个术语的意思。其实,music作为动词及其变体的用法,Webster’sThirdNewInternationalDictionary(《韦氏第三版新国际英语大辞典》)早有收录。另外,“音乐”的英文复数形式musics,曾引起音乐学界热议,而music的复数形式在该辞典中也早有定论。(16)Webster’s Third New International Dictionary, Unabridged, Merriam-Webster World Publishing Corp. 1986, p1490.值得一提的还有“实践”一词:praxis(形容词是praxial),这个术语的翻译也曾引起音乐教育学者的讨论。实际上,即便我们不提古希腊的哲学源头,只要浏览一下批判教育学家保罗·弗莱雷半个世纪前的名著PedagogyoftheOppressed(《被压迫者教育学》),马克思《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德文原版,(17)舒飞群:《音乐教育实践哲学的“和合”与“能动”的学生观》,《中国音乐教育》2018年第11期,第7页。还有学术界对实践哲学长期以来的讨论,我们就会看到,这是一个既定的哲学概念。这些情况,译著均给予附加解释,便于读者了解。

人非圣贤,原作也可能有差错,诚如任达敏先生告诫,翻译处处是陷阱。(18)任达敏:《陷阱重重的音乐文献翻译》,《星海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第16页。《关注音乐实践》的原著称:

Lao Tzu, the Chinese founder of Taoism……:“1f you give a man a fish, you feed him for a day;if you teach a man to fish,you feed him for a lifetime.”(19)D. Elliott and M. Silverman: Music Matters: A philosophy of music education, 2nd e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115.

显然,作者是在引用中国人常说的“授人以鱼,不如授之以渔。授人以鱼只救一时之急,授人以渔则可解一生之需”,但是原著并未标注此言出处,只说出自中国道家始祖老子。这种说法在英文网站也有传言,(20)参见https://answers.yahoo.com/question/index?qid=20090526113107AACuZVA网络传言不足为信,译著对此并未轻易采信,这也维护了原著的声誉。另外有些差误十分隐蔽,此书原著提出,音乐活动和聆听活动是动静相宜的体验,转引了另一作者描述的一副美术作品,瀑布川流不息,彩虹怡然矗立,作为比喻。(21)D. Elliott and M. Silverman: Music Matters: A philosophy of music education, 2nd e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206.译者曾向我们介绍,他耗时半月找到那幅作品,题为《彩虹在较低的黄石瀑布》(RainbowoverLowerYellowstoneFalls)。我们问译者为何刨根问底,他说作者引用的美术家姓名可能有误,果然,在原著转引的那本书里,美术家姓名被张冠李戴了。细心看去,原著中还有人名错拼、数据不符、公式误差、人物错位,等等,凡此校勘,皆须用功,翻译的研究性质也在于此。

二、研究性翻译:着手细节的四种“易”法

翻译之道在于“易”,在原作意义“不易”(不变)的前提下,翻译的“变易”实为关键,译文的字句结构、段落章法不必拘泥于原作,翻译由此变得“简易”。(22)关于“易一名而含三义”的讨论,参见丁四新:《“易一名而含三义”疏辨》,《中国哲学史》1996年第3期,第67—73页。正如严复所说:“神理融会于心”,“自善互备”,“精理微言,用汉以前字法、句法,则为达易”(23)[英]赫胥黎著,严复译《天演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就本译丛而言,无论是命辞遣意的推敲,还是形象情理的琢磨,译文竭力贴近汉语习惯,避免行文的“洋味儿”,捕捉修辞机会以表露汉文化的传统和诗意,为音乐教育文献翻译留下了某些“易”法经验。

(一)“易”——从命辞遣意中入手

翻译之“易”,从命辞遣意入手,颇费心思,下了功夫。《关注音乐实践》传递的自然声景,意欲引出关于音乐定义的讨论。原文词汇看似平淡:

Everyday life provides many natural sounds to 1isten to, including bird and insect “songs”;animal cries; rain, thunder, and wind; babb1ing brooks.(24)D. Elliott and M. Silverman: Music Matters: A philosophy of music education, 2nd e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55.

译文力图追随其中蕴意,刻意选用与原文对应的象声词,描摹原文中的自然和生物的动静,景象顿觉鲜明:“各种自然的声音簇拥着我们的日常生活,包围着我们的听觉——风声瑟瑟、溪流汩汩、鸟鸣啾啾、蛩吟虫鸣、虎啸猿啼、骤雨松涛、电驰雷鸣。”(25)[加]埃利奥特,[美]西尔弗曼:《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62页。

这部原著在阐释音乐定义的复杂性时,借用天地自然作为比喻,译文捕捉言下之意,深究全书对音乐定义的反思与批判,籍此语境适度拓延,切中原意:

……there is no single way to capture everything in our verbal nets by applying clear-cut rules of classification. Some things, like an apple, have a core; some things, like an onion, do not. Some things, like a tree, follow branching patterns; some, like a butterfly, transform. Some, like music, are conceptually complex, delicate, intricate, organic, multidimensional and fluid, like weather pattern, ecosystems, and, more profoundly, the growth and development of a human being from birth to death.(26)D. Elliott and M. Silverman: Music Matters: A philosophy of music education, 2nd ed.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5, p56.

企图用截然分明的类属法则来囊括一切,定然是一件行不通的事情。某些事物,譬如苹果,内藏果核;某些事物,譬如洋葱,则无内核;某些事物,譬如树木,枝繁叶茂;有些事物,譬如蝴蝶,妙在蜕变。论及音乐这样的事物,其概念更为复杂细腻,其涵义更加丰厚多元,其变数更难名状言表,恰似天之风云、地之生态,诚可谓深奥之至。进而言之,音乐对人生的涉入之深,足以影响人的毕生成长和发展。(27)[加]埃利奥特,[美]西尔弗曼:《关注音乐实践——音乐教育哲学》(第二版),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8年,第63—64页。

(二)“易”——在形象情理中刻画

原文在人与事的描写中透露的形象和情理,有些是值得给予深入刻画的。《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有关儿童情趣和形象的描写,译文格外在意,回归童真,少许渲染,童趣动态扑面而来。原文中“好心的”教育“易”为“神父”,古板的说教形象显露无遗。

……the small child continues to perform a considerable number of movements that have no set purpose and where it can use whatever rhythm it pleases: hopping and jumping where there are no obstacles, running where there is no hurry, turning round and round until it becomes dizzy, taking unusual steps, walking with crossed or “twisted” feet, balancing on the big toes, and all the large and small, the high and low, the racing and the shambling, the quiet and the loud steps that is does not “need” at all. Yet it does all this as if it were being “driven”, until the “good education”, that tells it to behave, or the uneventfulness of monotonously long days break it of the habit or slowly cramp the movement.(28)[德]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196页。

年幼儿童继续凭由自己对有趣节奏的兴致,演练大量没有功利目的的动作,只图好玩,只求快乐:在没有磕绊的地方跳蹦;在没有急事的时辰奔跑;没完没了地旋转,直到头昏眼花;扭扭十字步,试试脚尖舞;忽而大雁展翅高飞,忽而仓鼠钻洞潜行;忽而短跑冲刺,忽而故作蹒跚;一会儿蹑手蹑脚,一会儿震天动地;与生活毫不相干的动作千奇百怪地表现在他们身上。发自他们身上的所有这些举动,似乎源源不断地来自神秘的驱动。最终,教育“神父”露脸了,告诫他们“规矩,规矩。”生命的活力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禁锢和束缚,令人扫兴的沉寂,单调无趣的长日。(29)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41页。

译文贵在紧扣原作,形象刻画,投以心思。奥尔夫的《音乐诗》在其教学法中,曾经作为重要的内容。它的语言与音乐包含的感觉形象,是儿童音乐学习和身心发展的强烈动能,表述在以下原文之中,既有清浅的童稚描绘,又有活跃的泛灵幻想,更有冷静的哲学深思。对此,译文无一遗漏,发挥有度,写就一副天然浑成的生命图景:

The sounds of speech reveal its meaning; but the sense is revealed in the image. The texts of Musica Poetica abound with images of great sensuous power which are grounded in reality, yet at the same time refer to a world of primordial imagery. Flower and tree, bird and fish, sun and moon, house and road, flame and wave, God and Devil: with all these things the child lives in an intimate familiarity. They are evidence of the creature’s mysterious awareness of himself within the creation, and they engender in the soul images that are outside time and beyond space. They are born of that first-ever encounter with things which is there for all time and whose effect and significance persists as long as existence itself. Images of this kind are humus for the soul, the seed-bed of fantasy. Musica Poetica thus displays, like a picture-book of the primal forces of fantasy, a panoramic view of the child’s world.(30)[德]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222页。

言语的声音揭示其中的意义,但是感觉的揭示却来自形象。在《音乐诗》中,歌词里充满着带有巨大感觉力量的各样形象。它们根植于现实,同时意指形形色色的原生形象构成的多彩世界。花朵和树木、飞鸟和游鱼、太阳和月亮、房屋和道路、火焰和浪潮、神灵和妖魔:所有这些都是儿童生活中亲密的熟友。它们显示着生灵在创造中神秘的自我意识,在儿童的灵魂中引发了超越时空的各样形象。这些形象诞生于人与事物的初遇,但其超越时代的影响和意义却令人刻骨铭心,存留终身。此类形象是灵魂的沃土、幻想的苗床。可见,《音乐诗》犹如一部精美的画册,显露着儿童天生的幻想力量,展示着儿童世界的迷人全景。(31)[德]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62—63页。

类似的情形,也表现在译文对事理的深入刻画。以下文字,是《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对儿童音乐动觉的理性描写,在西方音乐教学法同类主题的描写中,这些文字出神入化,不愧为上乘之作。译文紧随原文,深度发掘,入木三分:

The motor illusions and those stored pictures of the sensory-visual imagination determine the “plot” as so-called “preliminary sketches of the action”. The unity of the musical creation is there until it unfolds in sound and time. The play movement is not executed merely in linear fashion up and down from tension to relaxation. It comes from a central impulse that conceives the pattern of the movement in a split second. The concentrated player or singer intuitively prepares his or her movement in a similar way to the person who would jump in his imagination.(32)[德]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270页

肌体运动的心像和储存于脑海中的视觉图景,好似一幅“预想行动速写”,决定着即将付诸行动的“情节”。音乐创造的统一性、整体性在这里一气呵成,只待在声音和时间中徐徐展开。演奏动作的拿捏不仅出自张弛的线性起伏,而且是源于刹那间孕育的集约动态冲动。全神贯注的演奏者和演唱者本能的动作预备,相似于人们跨越沟壑前的状态,用想象丈量距离,在内心预习跳跃。(33)[德]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102页。

(三)“易”——在传统文化中深入

相异的语言之间,也许会有相似的观念,译者如能从中国传统文化的视角,点破人类思想的相似之处,将译文化为中国人的话语,便可渲染几分中国传统文化的境界。《人类的音乐经验》原作论及人的音乐活动与人类社会的关系,引用了约翰·布莱金的《人的音乐性》(HowMusicalIsMan)首章和末章的题目:“Humanly Organized Sound”“Soundly Organized Humanity”已有的译法是:“人类组织起来的音响”“音响组织起来的人类”。(34)[英]约翰·布莱金:《人的音乐性》,马英珺译,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4年,第39页。本书译文充分体现其中隐含的中国古人的思想,(35)指《乐记》:“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论语》:“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译为“乐由人而生”“人由乐而成”。(36)[美]霍杰斯:《人类的音乐经验》,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5年,第76页。

可见,译者是有心人,思绪回首千年,文化跨越中西,留给读者的印象不言而喻。此类情形在本译丛有不少体现。在《音乐教育术语手册》中,有一个词条“奥卡姆剃刀”(Occam’s Razor),由英国哲学家奥卡姆的威廉(William of Occam,1280—1347)提出,说的是理论的简约原则:“……entities should not be multiplied unnecessarily……”(37)M. Ely, A.Rashkin: Dictionary of Music Education: A Handbook of Terminology. Chicago: G.I.A, 2004, p309.译文采用了哲学界的已有解释:“如无必要,勿增实体”,但在其后追述一句:“实为‘大道至简’之意”。(38)[美]埃利,拉希金:《音乐教育术语手册》,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244页。对于这样的译法,我们感到好奇,在“中国知网”搜索“奥卡姆剃刀/大道至简”,看到一篇刊于2018年第5期《欧洲研究》的文章,题为《大道至简: “奥卡姆剃刀”与国际关系理论》,(39)卢凌宇,周盛:《大道至简: “奥卡姆剃刀”与国际关系理论》,《欧洲研究》2018年第5期,第127页。比这本译著出版时间晚了两年。以“奥卡姆剃刀”为主题词进行搜索,从一百多篇文章中可以大致看出,这个概念的主要影响是在西方科学哲学。我们建议这本译著再版的时候,是否可以再加一词:“删繁就简”,看似更加具体,此为后话。

该书还有一词“Plus One”(译名“加一”)。译文在词条解释中,先将其比作“举一反三”,此说略有夸大,而后却能自圆其说。原文为:“Students can understand……reasoning one stage higher than their current level, or plus one.”(40)M. Ely, A. Rashkin: Dictionary of Music Education: A Handbook of Terminology. Chicago: G.I.A, 2004, p341.译文在说明学生能够理解“……略微高于自身当前水平的推理活动”之后,不忘追加一句:“这个概念近似于“举一反三”,但尚未达及“反三”的境界,故谓之“加一”。(41)[美]埃利,拉希金:《音乐教育术语手册》,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6年,第269页。

鉴古观今的上述例子,看似妙手偶得,实则良工苦心久矣。我们曾读过本译丛译者翻译的2014年硕士研究生英语试卷的一篇短文,主题是音乐与贝多芬:

Music means different things to different people and sometimes even different things to the same person at different moments of his life. It might be poetic, philosophical, sensual, or mathematical, but in any case,it must, in my view, have something to do with the soul of the human being. Hence it is metaphysical; but the means of expression is purely and exclusively physical: sound. I believe it is precisely this permanent coexistence of metaphysical message through physical means that is the strength of music. It is also the reason why when we try to describe music with words, all we can do is articulate our reactions to it, and not grasp music itself。(42)这段考题至今还可以在网页找到,参见:https://www.shangxueba.com/ask/11558036.html

在不同人们的心目之中,音乐的涵义各有不同。即使面对同一个人,音乐在其生命的不同时刻,其意义亦可变易无常。音乐的倾诉究竟是何物?它或为诗歌的浪漫,或为哲学的玄想,或为感官的激荡,或为数学的深思。在我看来,音乐的深邃所在,乃是人类的灵魂。以此之见,音乐是形上之道。然而,音乐的表现途径,却又全然仰仗纯粹的形下之器,即物理意义的声音。于是,假借形下之器,倾诉形上之道,便构成音乐的永恒力量。人们往往试将音乐的涵义诉诸于言语,却又难免失于身心的即时反应,不能把握音乐的本体意义。究其原因,就是欠缺对音乐的道器合一的见解。(43)摘自刘沛老师教学的笔记。

从原文到译文,冗长拥挤的句子结构,拆解重组后得以舒缓;四个单独的形容词,排比的意译延出各自的内涵;“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易经·系辞》),译文在原作中找到中国古人的“道”“器”影子,紧扣原题,妥善变易;译文最后一句纯属发挥,原文本无此意,译者显然是想用中国人的智慧和语言,弥补原文的未尽之意,结果美化了英文的原作。

(四)“易”——在诗性境界中追求

对诗性境界的追求,在翻译中偶尔为之,亦有可能。诗性并非随意,而是兴于译者对原文的洞察。兹举另外两例,黄席群先生翻译的《美国通史》中有一首小诗——To a Poet a Thousand Years Hence,倾诉的对象是想象中千年后的另一诗人:“I who am dead a thousand years/ And wrote this sweet archaic song/ Send you my words for messengers/ The way I shall not pass along.”黄先生的译文《遥寄千载下一诗人》:“我死已千年,寄君一支曲,古色复古香,聊以当尺牍,付予绿衣人,邮途我不出。”(44)黄席群:《我对英译诗的管见》,《英语世界》(下卷),2016年第8期,第34—35页。译者的别致创意,是“绿衣人”一说,暗示身着绿色工装的当代邮差。如若没有对生活的细节留意,译者不可能心生超越时空和文化的联想。见于译作的点滴心理活动,堪为当今我辈之楷模。显而易见,这首译诗的中间两句是黄先生的自由发挥,原诗当中并无这些词句,但是毕竟蕴含了这种意境。翻译,居然可以走得这样遥远!

我们在本译丛译者翻译的《歌剧简史》(AShortHistoryofOpera)草稿中,也看见相似的情形。原书的田园诗一节中,引用了一段文字,描写文艺复兴时代意大利诗人的心情,感叹逝去的年华,留恋以往的从容:

……when honor was an unknown name, and truth was spoken, and love sincere, and steel lay hidden in the earth, and ships sailed not the sea, and old age led the way to death unterrified by coming doom.(45)Grout & Williams: A short history of opera, 4th ed.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3,p30.

在那个时代里,隐逸高于名声,真理觅自追寻,爱情必是忠诚,怀才甘愿不遇,赴死淡定不惊。(46)摘自刘沛译稿。

越是不容易看懂的原文,越有可能使人从中读出深意,上述便是一例。原文的句法省略并非难题,可贵之处,是译者从中读出了古时文人的退隐气度、清高风骨。原文词语的表层意思,此刻让步于译者的心领神会,原文词语的变易服从的是汉语表意的需要——金属、泥土、船只、海面,这些冰冷生硬的物性实体,忽而化为隐居之士的心性哲理。窥其内心,译者彼时的顿悟,落于形神之变,令人回味无穷。

翻译中的这种变易,需要原文具备特定的条件。原文表达的思想与汉语的思想或有相似,但是说法不尽一致,如果译文稍加变通,表达的道理即可顺理成章。例如,《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的原文中,奥尔夫回忆他的教学法的成长,并非人为的预先设计、精心呵护的产物,而像是一朵野花,恰好遇到了生长的适宜土壤:“Looking back I should like to describe Schulwerk as a wild flower……It is an experience of long-standing that wild flowers always prosper, where carefully planned, cultivated plants often produce disappointing results.”(47)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208页。奥尔夫的这个比喻,类似“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阴”([清]周希陶《增广贤文》),译文变易成为:“把古人的贤文逆转过来比喻最为恰当:有意插柳柳不发,无心栽花花盛开。这朵野花的成长,恰似奥尔夫教学法的历程。”(48)哈泽尔巴赫:《奥尔夫教学法的理论与实践(第一卷):经典文选(1932—2010年》(汉英对照),刘沛译,北京: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14年,第51页。无古不成今,古为今用、复兴传统,这也是翻译的应有之义。

余 论

翻译的思想和方法及其运用能力,是在专业和跨专业语境中读写听说译的实践中形成的。通过本译丛的分析例证,我们可以看出,译著的面貌,最终取决于译者的素养和能力。我们认为,研究性翻译要求译者在专业与跨专业的语境中,具备如下能力和素养:首先,具备内化于心且近似“母语”的外语思维能力,这是译者足以读透原著的根本能力,这种能力,是在外文的学术语境中,潜心阅读学习和深入研究积累而成的。其次,具备自然无痕的双语互换能力,汉语像汉语,外语像外语;同时养成反思的习性,在翻译中不断审问、慎思。最后,具备求知研究的习惯,持之以恒,音乐教育学不断吸取和融入的新知识使然。停止学习意味着知识的漏洞,反映在翻译之中,就可能出现谬误。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和扩大,外来有益成果的吸收必不可缺,音乐教育学对文献的译介的需求势必日趋增多。研究性翻译的思想和方法的探讨,对于翻译质量的提升,无疑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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