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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怡园琴会”琴事述考

时间:2024-05-20

章华英

一、古琴·文人·园林

古琴,以山水清音为妙境,园林,以小窗花影为绝胜,她们优美地呈现着、传承着中国文人清莹透明的生命之境。而琴瑟声中的风景,更多了一份清空明澈之美。

中国的文人,不仅对于古琴的音色、指法有着十分细致的要求,对于弹琴的环境也有着很多讲究。如: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飞瀑。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1)[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典雅》,载清何文焕编《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9页。

神存富贵,始轻黄金。浓尽必枯,淡者屡深。雾余水畔,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取之自足,良殚美襟。(2)[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绮丽》,载清何文焕编《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0页。

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清涧之曲,碧松之阴。一客荷樵,一客听琴。情性所至,妙不自寻。遇之自天,泠然希音。(3)[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实境》,载清何文焕编《历代诗话》(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2页。

琴人在雾余水畔,在修竹茅屋中,在幽鸟相逐、眠琴绿荫之间,赏雨、弹琴、看云、观鸟,其时月明华屋,画桥碧荫,弹清涧之曲,此真如天籁之音,泠然而声希……

清人张潮在《幽梦影》里曾云:“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4)[清]张潮:《幽梦影》,武汉:崇文书局,2017年,第65页。明人高濂在《琴窗杂记》中,对于弹琴的环境也有这样的描述:

对月鼓琴,须在二更人静,万籁无声始佳。

对花,宜共岩桂、江梅、茉莉、薝卜、建兰、夜合、玉兰等花,香清色素者为雅。

临水弹琴,须对轩窗、池沼,荷香扑人;或竹边林下,清漪芳沚,俾微风洒然,游鱼出听,自多尘外风致。(5)[明]高濂《燕闲清赏笺·琴窗杂记》,载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第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版,第1948页。

由此可见理想的弹琴环境正是在万籁咸寂、月色当空之际,横琴膝上,闻着夜合、江梅、建兰之清香,于松风涧响之间,在水边帘下,清漪芳芷,微风洒然,见游鱼出听,如此,虽置尘世,亦仿佛在深山邃谷,令人有遗世独立之思!

明清以来,琴人操缦,以琴会友,大都是在文人士大夫的亭榭楼阁之中。江南私家园林的幽雅清静与琴的精神品性正相谐合,而自然之中的绝佳美景还要和人相契合。假如没有那些已经飘荡在历史空间里逝去的人,假如少了岁月长河中发生过的人文故事,那么园林在人们的眼里,也许只是一处风景,一丛花草,一所房子。吴地琴学与园林素来有着不解之缘,那些逝去的琴人、琴事,更是为园林增添了厚重的历史和文化内涵。三五知己,携琴焚香,能让顽石点头,俗人忘忧,“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阒无人,春风自吹入”(6)[明]王廷相:《漫兴》,载清朱彝尊编:《明诗综》(卷三十一),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81页。——明人的这首小诗,写的便是苏州“怡园”曾经的生活。

怡园建于晚清1874-1882年间,它是顾文彬的家园。

顾文彬(1811-1889),字蔚如,号子山、紫珊,晚号艮庵。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进士,历任刑部主事,汉阳知府、宁绍台道员等官职,娴于诗词,精于书画,酷爱收藏。他晚年营造七年,耗银20万两建成了“怡园”。据顾文彬好友俞樾(7)俞樾(1821—1907),字荫甫,自号曲园居士,浙江省德清人。晚清著名学者,系俞平伯曾祖父。清道光三十年(1850)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后因放任河南学政,被御史劾奏而罢官,遂移居苏州,潜心学术。其治学以经学为主,旁及史学、训诂,亦精于诗词、戏曲、书法等。章太炎、吴昌硕等皆出其门下。所著有《春在堂全书》。《清史稿》有传。《怡园记》云:

顾子山方伯既建春荫义庄(8)义庄还包括顾家祠堂。,辟其东为园,以颐性养寿,名曰“怡园”……兹园东南多水,西北多山,为池者四,皆曲折可通。山多奇峰,极湖岳之胜。方伯手治此园,园成,遂甲吴下,精思伟略,即此征之。攀玩终日,粗述大概,探幽搜峭,是在游者。(9)[清]俞樾:《怡园记》,据怡园“梅花厅事”俞樾扁额录。

怡园在明代叫“复园”,是礼部尚书吴宽的宅第。吴宽(1435-1504),字原博,号匏庵,又号玉延亭主,是明代状元,也是书法家、收藏家。吴氏学识渊博,为人敦厚,曾做过朱祐樘(孝宗弘治帝)和朱厚照(武宗正德帝)的两朝帝师。经顾氏父子建造后的怡园,其主要景点有玉延亭、四时潇洒亭、坡仙琴馆(石听琴室)、拜石轩(岁寒草庐)、玉虹亭、锁绿轩、碧梧栖凤馆、面壁亭、画舫斋、小沧浪亭、藕香榭(锄月轩)、复廊、书条石等。俞樾是这样描写的:

……入园有一轩,庭植牡丹,署曰“看到子孙”。轩之东有屋如舟,署曰“舫斋”。“赖有小溪山”涪翁句也。其前三面环水,左侧苍松数十株,余摘司空表圣句,颜之曰:“碧涧之曲古松之荫”。其上有阁曰“松籁”。凭栏而望,郭外青山,隐隐见眉妩矣。

绕廊东南行,有石壁数仞。筑亭面之,名曰“面壁”。又南行,则桐荫翳然,中藏精舍,是为“碧梧栖凤”。又东行,得屋三楹。前则石栏环绕,梅树数百,素艳成林。后临荷花池,石桥三曲,红栏与翠盖相映。俗呼其前曰“梅花厅事”,后曰“藕香榭”。梅花厅事之西,凿环于垣,曰“遁窟”。窟中有一室,曰“旧时月色”,亦余所署也。(10)[清]俞樾:《怡园记》,据怡园“梅花厅事”俞樾扁额录。

造园时顾文彬还在浙江任上,怡园由顾文彬第三子顾承主持营造。顾承(1833-1882),初名廷烈,改名承,字承之,别号骏叔,又号乐泉。通音律,会弹琴,尤精于绘画、鉴赏、好玺印,曾集拓新旧印章,刊印《画余庵印存》《画余庵古泉谱》《百衲琴言》。他天性孝友,在顾文彬出任浙江宁绍台道时,顾承随侍左右,因两兄早逝,家中事务也全由顾承打理。

图1 顾承画像(吴昌硕画,上海博物馆藏)

顾承主持了怡园和“过云楼”的修造。他是画家,故造园时有画友任阜长、顾沄、王云、范印泉、程庭鹭诸人之助。园中一石一亭均先拟出稿本,待与顾文彬商榷后方定。在顾文彬所存日记和书信中,有大量关于修建怡园的记载,大至怡园的布局,小至小石一木,顾文彬皆有参与。对此,顾文彬有诗云:

凭空结构此园林,世俗尘无一点侵。别写胸中丘壑趣,萧疏如画澹如琴。(11)[清]顾文彬:《哭三子乐全》,载顾公硕、王道:《过云楼旧影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页。

顾承请来最好的叠山名匠,从而使怡园集诸园之长。而“疏池叠石,种树莳花,楼阁亭榭,参错其问,皆承手创。”(12)[清]顾文彬:《哭三子乐全诗跋》,载顾公硕、王道:《过云楼旧影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页。等顾文彬回到苏州,怡园俨然已是姑苏城里的名园了。“今日归来如做梦,自锄明月种梅花”,怡园里的这幅对联正是顾文彬当时的心情写照。俞樾的曲园,与怡园近在咫尺,和他比邻而居。对此,俞樾说:“乐天诗云:明月好同三径夜。然则怡园中月色,亦可分照曲园乎?古人千万买邻,良有以也。”(13)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编:《怡园志》,上海:文汇出版社,2013年,第91页。

图2 [清]顾沄《怡园图册·石听琴室》,南京博物院藏

由于怡园园主顾文彬爱琴好石,故在造园时,精心构筑了与琴有关的景点——“坡仙琴馆”“石听琴室”。坡仙琴馆上悬清代金石家、苏州知府吴云(14)吴云(1811—1883),字少青,号平斋,晚号退楼,又号愉庭,浙江湖州人。官镇江、苏州知府,笃学考古,善书能印,为清代金石家、鉴藏家,曾藏《兰亭序》二百种,齐侯罍二。的书额,并加跋曰:

艮庵主人以哲嗣乐泉茂才工病,思有以陶养其性情,使之学习。乐泉顿悟,不数月指法精进。一日,客持古琴求售,试之声清越,审其款识,乃宋元祐四年东坡居士监制,一时吴中知音皆诧为奇遇。艮庵喜,名其斋曰“坡仙琴馆”,属予书之,并叙其缘起。

顾承体弱多病,顾文彬延请琴师王石香教顾承古琴,用以陶养性情。顾承很聪慧,学琴很快,不数月,琴艺精进,惜不到五十即病卒。顾文彬后在悼三子诗跋中写道:“琴师王石香墓在天平山,每年清明必约同门祭扫。”(15)[清]顾文彬:《哭三子乐全》,载顾公硕、王道:《过云楼旧影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3页。又有诗写道:“筑屋藏琴宝大苏,峨冠博带像新摹。一僮手捧焦桐侍,窠臼全翻笠屐图。”(16)[清]顾文彬:《哭三子乐全》,载顾公硕、王道:《过云楼旧影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1页。

顾文彬旧藏宋代苏轼“玉涧流泉”琴,并图苏轼小像,故名。馆内旧有一对联云:

素壁有琴藏太古,虚窗留月坐清宵。

另一对联更令人发思古之幽情:

步翠麓崎岖,乱石穿空,新松暗老。

抱素琴独向,倚窗学弄,旧曲重闻。

这些对联实际是在写顾文彬之子顾承在此馆习琴弹琴之事。由于顾承擅琴,吴昌硕曾给他的《悟到琴心图》题诗云:

天风吹浪浪,海山晚苍苍。琴心忽超悟,万籁皆宫商。

游仙去兮白云乡,绿绮无人调凤凰。元音一闭天地寂,高山流水人不识。披图怀旧感知音,落月屋梁梦颜色。(17)朱关田,校辑:《吴昌硕题画诗》,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6年,第3页。

西面是“石听琴室”。室外庭院中有二湖石,躬腰曲背,其中一石直立似中年,一石伛偻若老人,俱作听琴状,因而得名。室内悬有清代书法家、金石家翁方纲(18)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一字忠叙,号覃溪,晚号苏斋,顺天大兴(今北京大兴)人。乾隆十七年(1752)进士,授编修。历督广东、江西、山东三省学政,官至内阁学士。著有《粤东金石略》《苏米斋兰亭考》《复初斋诗文集》《小石帆亭著录》等。手书“石听琴室”匾额,顾文彬加跋,此跋语即他的《石听琴室铭》,曰:

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少文抚琴,众山响应。琴固灵物,石亦非顽。见子承于坡仙琴馆,操缦学弄,庭中石丈有如伛偻丈人作俯听琴状者,殆不能言,而能听者耶?覃溪学士(即翁方纲)此额情景宛合,先得我心者,急付手民,以榜我庐。光绪二年岁次丙子季冬之月,怡园主人识。(19)据“石听琴室”扁额录入。又见[清]顾文彬:《顾文彬日记》(三),上海:文汇出版社,2019年,第69页,但文字略有差异。

室内另有对联:

素壁写归来,画舫行斋,细雨斜风时候;

瑶琴才听彻,钧天广乐,高山流水知音。

明人屠隆在《考槃余事·琴笺》中,对琴室有如下的要求:

琴室宜实不宜虚,最宜重楼之下,盖上有楼板则声不散,其下空旷则声透彻。若高堂大厦则声散漫。斗室小轩则声不达。如平屋中,则于地下埋一大缸,缸中悬一铜钟,上用板铺,亦可。幽人逸士或于乔松修竹,岩洞石室,清旷之处,地清境寂,更有泉石之胜,则琴声愈清,与广寒月殿何异哉!(20)[明]屠隆:《琴笺》,载黄宾虹、邓实编:《美术丛书》(第1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影印版,第340页。

可见除了对琴室声响的基本要求外,主要就是对弹琴环境的讲究,包括地之清旷与清寂,乔松修竹之雅、泉石之胜,这样才能心游空寂,充分感受琴声之清。石听琴室,在环境上、声响方面,均是一个理想的弹琴之所。它的构造很特别,顶有船蓬式杉木天满,天满为木版顺纹铺饰,圆弧呈南北走向。琴室之北,一条回廊逶迤而过,室外有山石小院,在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听桐叶沙沙,琴音泠泠,闻南风习习,荷香阵阵,其时携琴载酒,沏茶品茗,倚石闭目,养神听琴,妙不可言。诚如怡园主人顾承之子顾麟士《鹤听琴图》诗中所写:

月华如水浸瑶台,岑寂秋花取次开。独抱湘弦写心曲,松梢老鹤听琴来。(21)[清]顾麟士:《鹤庐画趣》,上海:文汇出版社,2018年,第34页。

又如《兰松杂咏》:

闲谱水仙吟,寥寥太古音。事作松籁作,喑我膝头琴。(22)[清]顾麟士:《鹤庐画趣》,上海:文汇出版社,2018年,第48页。

坡仙琴馆、石听琴室,与北面取意落涧奔泉的玉虹亭,构成以琴为中心的一组景区,室内主人弹琴,室外石翁听琴,琴、诗、书、景融为一体,从而呈现琴音与自然的互动。松桂兰竹,名琴书画陈列左右,其外高木修篁,蔚然深秀,每雨止风收,携琴自游,遇会心处,鼓琴自娱,如置身世外也!真所谓“山河深深,林何密密。幽人长此闭扃,并忘世间历日”(23)[清]顾麟士:《鹤庐画趣》,上海:文汇出版社,2018年,第58页。。

二、苏州“怡园琴会”的缘起

怡园建成后的第六天,顾文彬就辞去浙江宁绍台道的官职,返家闲居,潜心于书画艺文之中,怡怡自乐,并在“过云楼”(24)顾氏藏画藏书楼以“过云”为名,乃取“过眼烟云”之意。顾文彬在《过云楼书画记》自叙中说:“书画之于人,子瞻氏目为烟云过眼者也。余既韪其论,以名藏秘之楼”。可见主人是以一种平常、淡泊的心态来对待其藏品的。收藏了大量的法书名画、版本古籍。其后,江南名士常来此雅集,名盛一时。主人好客,诗会、画会、曲会、琴会都在这里举行。顾文彬还曾与李鸿裔、吴云、沈秉成、潘曾玮、彭慰高等人举行“真率会”,其间诗酒唱酬,赏画赋诗,品茗弹琴,追求一种林泉自怡、闲云野鹤的生活。光绪五年(1879)九月初九,顾文彬还特意请来胡芑孙为他们集体画像。但画绘成之后,顾文彬发现真率会同道者的姿势摆得太正,“皆画正面,不能顾盼生情,致令补景者难于措手”(25)[清]顾文彬:《过云楼日记》,上海:文汇出版社,2015年,第499页。。于是,他又让任阜长在画卷中补画“三僮于坐隅,一摘阮,一抚琴,一吹笛”。(26)沈慧英:《风雅吴郡真率会》,载《中国档案报》,2015年10月16日第4版。此图即为《吴郡真率会图》。其后,又绘有《吴中七老图》(现藏南京博物院),再现了晚清吴门士绅吟风弄月、诗文唱酬之风雅生活,俞樾为其题诗曰(27)沈慧英:《过云楼档案揭密》上海:文汇出版社,2019年,第92页。:

清时啸咏一尊同,大有香山七老风。

他日衣冠传盛事,休忘高会在吴中。

图3 胡芑孙、任薰《吴郡真率会图》(上)(下),苏州市档案馆藏

光绪二十一年(1895),顾文彬之孙顾逸鹤(麟士)与吴大澂在怡园创立了“怡园画集”,这是近代苏州的第一个画社。由吴大澂(1835—1902)任会长,成员有(依年龄为序)沙馥、顾沄、金心兰、吴昌硕、吴穀祥、陆恢、任预、费念慈、倪田、郑文焯、翁绶琪,共13人,会员每月聚会三次,其宗旨是“研讨六法、切磋艺事”。然而,在那一次次的雅集里,有一次关于古琴的著名雅集,这便是民国八年(1919)秋天的那一次琴会。

举办怡园琴会的时候,距离顾承逝去已有37年。此次琴会的举办,主要得益于两个人,一是顾承之子顾鹤逸的鼎力相助,二是杭州琴家叶希明组织发起。

顾鹤逸(1865—1930),名麟士,自号西津渔父,别署西津、鹤庐、筠邻,是顾文彬之孙、顾承之子。早年曾参加过童子试,但因见到一位老年应试者跪求考官更换一张被染污的试卷,受到大声训斥和侮辱,从此便绝意功名,终身不仕。他事母至孝,以父母在不远游为原则,终生不离家乡,长年醉心翰墨,浸淫于书画、诗词、金石、鉴藏之间。因其涵濡既深,又善临古,其笔致沉雄,清隽超逸,亦谙营造、种莳、篆刻等,往来皆书画文友,颇有乃祖、乃父之名士遗风。所作山水多逸气,自成高格。初学“四王”,后又追踪元明诸大家,似有云林清閟之气。其设色清丽雅逸,点苔沉着老健,晚年喜用枯笔皴擦,可与麓台、石谷相颉颃,声望极高,享誉画坛。

图4 怡园主人顾鹤逸(1865—1930),顾笃璜提供

怡园琴会的发起人是叶希明(1884—1938),字璋伯,号鸥侣,一字松雪,家有寄闲西舍,松雪庐。原籍安徽歙县新州,是盐业世家。后因经营所需,遂迁居杭州,渐成两浙盐业巨擘,并积累了可观的家业。而重视教育,延名师以教子弟,则是叶氏家族的一贯传统。族人中好藏书,精于书画、篆刻、诗词的人有不少。如叶希明侄叶为铭(1866-1948)擅治印,曾与王福庵、丁辅之、吴隐创立了西泠印社,是“西泠四君子”之一。

叶希明的父亲叶德徵(字西楣),他好诗文,有《香雪庵吟稿》(28)徐雁平:《清代家集叙录》(中),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1465页。存世。叶希明是西楣的长子,年少时,失去双亲,稍后即师从谢斐林学习古琴、诗词和拳术。但叶希明觉得自己体弱,不适合学习拳术,遂以古琴为主。他的好友吴浸阳称其“志洁行芳,渊穆静默,蕴奇抱朴,一望而知。”(29)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三),1920年,第8页。叶希明长于诗词,亦精于书法,其治印绝精。叶希明在1914年作有《小集西泠印社次大休上人韵》二首,诗及夹注记述了1913年西泠印社的一次活动:

柳眼舒青鸟语和,东风酝酿飐微波。瑶琴乍奏《平沙》曲(上人奏《平沙落雁》),玉轴惊披正气歌(吴君石侣以所藏杨涟、左光斗名臣手札见示)。花褪残红诗味淡,山含新绿画禅多。高僧入座谈玄妙,羡说前生是达摩。(30)董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叶希明事迹辑录》,载西泠印社编:《世界图纹与印记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8年,第860页。

盛会曾循晋永和(去岁莫春值后永和九年二十六周之癸丑,曾于印社开兰亭续会),重移画舫泛晴波。枝头鸟语声声碎,陌上花开缓缓歌。地僻漫嫌人迹少,堂虚惟见印痕多(社中四壁悬丁蒋奚黄诸名手篆刻拓本)。商彝夏鼎离秦火,留得虫文好抚摩。

叶希明是“西泠印社”的早期成员之一。上诗中“瑶琴乍奏《平沙》曲”,是指在这次雅集中,琴家释大休演奏了《平沙》一曲。其时的大休,为杭州孤山照胆台的方丈,离西泠印社很近。

图6 1919年苏州“怡园琴会”琴人合影之一(1919年10月摄)(31)图片来源:1920年《怡园会琴实记》卷首。图中左起:1.释琴契;2.吴兰荪;3.李子昭;4.郑觐文;5.吴浸阳;6.周梦坡;7.杨啸初;8.叶希明;9.释栖谷;10.符华轩;11.叶震群;12.释广霞;13.陈墨泉;14.劳于庭。

身为两浙盐商,叶希明当时负责管理苏州府下多个县的盐税征缴和食盐运销等事宜。辛亥革命后,因叶师谢斐林已返乡,加之面临“日趋争竞”的社会环境,叶希明于是“退而蛰居里巷”(32)叶希明:《怡园会琴实记跋》,载《怡园会琴实记》(卷末),1920年刊本。,已很少弹琴了。后在释大休处得遇浙江张味真弹《塞上鸿》曲,其音节苍凉,使其“神为之往”,又遇章守廉鼓励,于是重理旧调。当时,章守廉想买一张有断纹的老琴,但无处可觅,叶希明慨然相赠。而其“行踪所至,必访操缦之士而商榷之”(33)叶希明:《怡园会琴实记跋》,载《怡园会琴实记》(卷末),1920年刊本。。寓居吴门其间,与怡园主人顾鹤逸相见恨晚,又与吴浸阳朝夕弹琴,探讨琴学,遂有怡园琴会之举,藉以兴起绝学,继往开来,定于是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日(1919年10月18日)举行琴会。

民国八年(1919)农历七八月间,叶希明向北京、长沙、扬州、上海、杭州、嵊县、苏州、四川灌县、河南彰德等地50位琴友发出了邀请,内容如下:

夏正八月二十四日上午九时,集合同调,讨论琴学,敬请光诲。叶希明谨约。

假座苏州城内护龙街尚书里顾家别墅,一名怡园。

次第:一畅叙情话;二轮流抚琴;三单独鼓瑟;四试擘箜篌;五研究学术;六入座飞觞;七乘兴双弹;八鸿雪留痕。(34)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一),1920年,第1-2页。

然而,因整理瑟弦颇费时间,到农历八月二十四日(10月17日)那天,琴会不得不延期一天,叶希明又发了《临时改期知启》:

迳启者,研究琴学原约明日举行,兹因整理瑟弦,颇费手续,展缓一天。准于二十五日上午九时,仍在怡园开会讨论,风雨不更。特此奉告,即希接洽为荷。叶希明谨启。(35)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一),1920年,第4页。

图7 1919年苏州“怡园琴会”琴人合影之二(1919年10月摄)(36)图片来源:1920年《怡园会琴实记》卷首。

三、“怡园琴会”的琴事活动

琴会最终于民国八年农历八月二十五日(1919年10月18日)举行,会期一天。是日,前来参加的琴人共有33位(包括3名僧人)参会,主要来自扬州、上海和苏州等地,可谓盛况空前。

因事没法参加的琴人也一一复信。如时任杭州西湖照胆台住持的释大休因在外云游未能出席;张子谦则因忙于筹备其伯祖母八十寿辰日(农历八月二十六日)庆典,不能分身,给叶希明写信表示遗憾;杭州谈靖仙女士、上海释根如,也均复信,说明不能参加的缘由;京师琴家杨宗稷则因所著《琴镜》一书正在刊刻,其时杨氏在书局监工,故亦未出席,但遥想盛会,不觉心驰神往。他在信中这样写道:

璋伯先生雅鉴前蒙:

……虽河山远隔,不能化鸟飞凫,而遐想盛会一堂,已觉心驰神往,恐在古昔亦不可多得,届时必有鸿文佳什,如兰亭得右军一叙,遂以千古。兹之雅集,兴起绝学,继往开来,抚时感事,况与兰亭寻常宴会有别者哉!湘翁能赴会否?交通便利,维扬杭沪,到者必多。诚极一时之盛事,惜不能统一南北。列叙其次,不然则鄙人谢西园主人诗,所谓百城输与日千金不啻为公咏矣。

鄙人老矣,厌世之心,日益以深,琴学书成,誓将绝弦去轸,逃名世外,忏尽宿缘。即不获化度入山,亦当作在家僧,闭关自养。辛亥春夏间,和人《招隐》诗有云:“剩欲蒲团寻老衲,万缘同寂一龛归。”竟成诗忏。如此大琴会,他时继起者,当不乏人。但为焦桐君庆幸而已。祗谢并颂琴福。弟杨宗稷顿首,八月廿二日午刻。(37)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二),1920年,第1-2页。

(一)弹琴操缦——怡园琴事之一

琴会的地点在怡园的藕香榭。雅集最重要的内容是弹琴操缦,交流琴艺。短短一天,共有14人弹琴。先是由3位僧人弹奏,之后有李子昭、周庆云等11人轮流操缦。所弹琴曲及顺序在《怡园会琴实记》有详细记载,如下(38)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二),1920年,第8页。:

1.释广霞(扬州华大王庙)弹奏广陵派《蕉庵琴谱》本《梅花三弄》。

2.释栖谷(苏州圆通寺)弹奏《枯木禅》本《胡笳十八拍》。

3.释琴契(苏州大仙殿)弹奏《春草堂》本《石上流泉》。

4.63岁的李子昭(蜀籍)弹奏《五知斋》本《雁过衡阳》。

5.55岁的周庆云弹奏《五知斋》本《神化引》。

6.55岁的符华轩(重庆)弹奏《天闻阁》本《忆故人》。

7.48岁的劳于庭(长沙)弹奏《琴箫合谱》本《秋塞吟》。

8.48的郑觐文弹奏《自远堂》本《梅花三弄》。

9.46的杨啸初(长沙)弹奏《抄本琴谱》的《平沙落雁》。

10.42岁的陈墨泉弹奏《五知斋》本的三段小曲《静观吟》。

11.37岁的吴兰荪弹奏《抄本》的《平沙落雁》。

12.36岁吴浸阳(蜀籍)弹奏《大还阁琴谱》中的十六段琴曲《阳春》。

13.发起人叶希明(36岁)弹奏弹奏《天闻阁》本《孔子读易》。

14.13岁的少年叶震群(叶希明子)弹奏《自远堂》本《圯桥进履》。

尔后,郑觐文用瑟演奏了琴曲《鸥鹭忘机》,用箜篌演奏了《秋风高》。之后,李子昭与吴浸阳古琴合奏《风雷引》,李子昭与郑觐文琴瑟合奏《良宵引》。

从上述弹奏顺序来看,是由僧人先弹,之后是按年龄大小依次演奏,体现了中国古代尊崇佛释以及儒家尊老敬老的传统风尚。而演奏的曲目是以蜀派、广陵派传谱为主。怡园琴会演奏的曲目,多数传承有序,如《蕉庵琴谱》本《梅花三弄》(俗称《老梅花》)、吴兰荪弹奏的《平沙落雁》,其它如《阳春》《秋塞吟》《胡笳十八拍》《良宵引》《风雷引》等,皆为当下琴人所常弹的乐曲。但也有些琴曲如《自远堂》本的《圯桥进履》、《五知斋》本的《雁过衡阳》等,现今弹的人已不多了。至于重庆符华轩弹奏的《天闻阁》本《忆故人》,不知是否所录琴谱有误?存见《天闻阁》中并无《忆故人》一曲,亦无曲名相近的《空山忆故人》《山中思友人》等曲。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次的雅集中,古琴的演奏方式较为多样,除了传统的琴曲独奏外,还有古琴对弹、琴瑟合奏以及瑟和箜篌的演奏,但并未见传到统的琴歌、琴箫演奏。然而,多样化的乐器演奏及演奏方式,主要得力于上海郑觐文的参与。早在1902年,郑觐文就发现当时新制乐器不合律,因此开始律学乐器的制作研究。1918年,郑觐文在上海爱多亚路郑立三寓所开办“琴瑟学社”,教授琴、瑟演奏。之后,因受“五四”思潮的影响,于1919年5月,郑觐文将原来的“琴瑟学社”更名为“大同乐会”,而怡园琴会中出现的这些大瑟、箜篌,正是郑觐文所新创制。

(二)鉴琴·赏琴——怡园琴事之二

琴,自古以来便与文人结下了不解之缘。一张传世的名琴,往往不仅是乐器,也是书法、篆刻俱佳的艺术珍品。故收藏古琴,自古以来成为文人的一件乐事,品鉴古琴,也是历来文人雅集的一个主要内容。作为民国盛会之“怡园琴会”,自然也不例外。在琴会上,各地琴人都携带了各自珍藏的唐、宋、元、明各代古琴。见于《怡园会琴实记》的古琴共15床。

表1 怡园琴会藏琴表(39)据《怡园会琴实记》卷六整理。

以上藏琴以仲尼式为主,断纹也以牛毛和蛇腹断为主,个别有较为罕见的梅花断。其中周庆云的“幽涧松”“松风”两琴,均为其家藏“五松琴”之一,“松风”传为宋徽宗所藏,乃周庆云五松琴斋中第一品。怡园主人顾鹤逸所藏的“岭上白云”琴,通体发罕见的梅花断,夹有冰裂纹,尤为难得,与会琴人叹为希世之珍,广霞和尚品其为千年前制。

图8 1919年苏州“怡园琴会”藏琴展(40)1920年《怡园会琴实记》卷首。

(三)琴学探讨——怡园琴事之三

雅集中另一项内容是古琴学术问题的交流与探讨。主要是二个方面的议题(41)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一),1921年,第9页。:

首先是有关琴学(琴律和琴调)的二个问题:

1.换调转弦与换调不转弦的原理。

2.按音三准泛音与四准不同之原理。

由于琴会时间所限,对这些问题的探讨未能展开,由苏州琴人王寿鹤(仲皋)在会后就相关问题进行了解答,收录于《怡园会琴实记》卷四。

其次是技术(指法)层面的五个问题:

1.谱中的指法“奂”,一云“唤”,二云“换”,那么究竟以何者为标准?它的弹奏方法如何?

2.“午”即“浒”的减字,应当如何取音及其弹法如何?

3.“对起”的指法,应当怎么弹?

4.“飞吟”“淌吟”“往来吟”“游吟”,这四种吟法在用指上的区别如何?怎么取音才不致互相混淆?

5.各位琴人所弹必有自己的心得体会,拟请详细录示,以便仿照昔日严天池“琴川琴社”所刻琴谱(即《松弦馆》)法合刻新谱。

王寿鹤在会后对于“奂”“午”“对起”的弹法以及“飞吟”“淌吟”“往来吟”“游吟”在用指上的区别,都给予以了较为详细的说明。事实上,这些指法在今天看来,都是比较常用的指法。但由于古谱中各地各派对于吟猱指法解释各有不同,所以王寿鹤的解释也只能作为参考了。

与会的琴人欢聚一堂,畅叙情话,交流琴艺,探讨研究,最后到会人员合影留念,在近现代古琴史上写下了十分重要的一笔。为此,李子昭画了一幅《怡园琴会图》长卷,怡园主人顾麟士作《庚申四月为叶璋伯题〈怡园琴会图〉》诗二首,题画以示纪念:

雅道直追桓君山,史材广搜朱乐圃。众中鲜品唐时弦,差喜蜀僧能语古。

山馆更藏坡仙琴,相对亦足涤烦襟。月明夜静倘无事,来听玉涧流泉音。(42)[清]顾麟士:《鹤庐画趣》,上海:文汇出版社,2018年,第14页。

画家吴昌硕是顾鹤逸的挚友,也是怡园的常客,他写有《怡园琴会记》长题以志其盛:

……顾氏怡园,今吴阊胜地也。岁次己未辰在鹑尾,西泠印社社友仁和叶君璋伯会琴于兹,列叙时贤,得四十有八,与会者凡三十有三。同声相应,千里逢迎,殆亘古未有焉。矧会琴之旨,岂唯是拂弦操缦尔能各奏云尔哉。将以深求琴中之理,所谓声依永律和声者,集数十家之长,以证一心之得即吾之心得,曷尝不推及于人也。赏奇析疑,折衷一是,神明变化,不逾规矩,通乎学问之道矣。指顾元音丕挋,琴学大昌,趾美期牙,庶几操券。唐苏昌容句云:“清切丝桐会,纵横文雅飞”,试为璋伯诵之,令人神往不置云。是岁涂月几望。(43)吴昌硕:《怡园琴会记》,载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五),1920年,第1页。

近代琴家周庆云亦作赋纪其盛,其曰:

壮涛观止矣。风轮逐倦翮宵行,而晨征云山驹过隙。万态纳吾目,吴越真咫尺。朝听寒山钟,夕作餐花客。怡园今平泉,虚堂影涵碧。高会集琴侣,望尘尘勿隔。磊磊爨下桐,拂指出金石。居士与方外,争写怀中癖。箜篌凄绝音,一擘泪欲出。和声调颂瑟,廼能鼓余力。元祐坡仙琴,惜未悬素壁。幸抱宣和制,差堪言四德。谈菞乐津津,薄醉欢颜色。斜阳树抄影,乘兴留裙屐。明朝散四方,各自理筇策。(44)叶希明编:《怡园会琴实记》(卷三),1920年,第1页。

会毕,叶璋伯又复镌石藏园,作为鸿雪留痕。至次年,《怡园会琴实记》六卷刊印。

四、 流风余韵

1919年,“五四”运动开始了,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然而,那个时期的怡园,有着另一种生活方式,一直在延续着这样风雅的聚会。在1937年的《今虞琴刊》上,刊有近人所撰《坡仙琴馆听琴记》,详细记录了1935年重阳节在怡园的另一次琴会:

坡仙琴馆,怡园主人藏琴之所也。乙亥(1935)重九,澄江庄剑丞先生折简邀集苏、赣、闽、蜀诸省之旅苏师友闺秀若干人,各自携琴,来会于斯。是晨,钟报九下,少长咸集,座为之满。余至稍迟,甫入门,询之园丁操琴所在。园丁不答,若视余非知音者。不获已,乃循廊回屧,折东转西,而至“可怡斋”之前,似闻铮鏦之声,时断时续,时急时缓。逆知琴所不远,当在琼岛飞来间也。复绕曲桥,缘溪西,始至会地。一室之间,据案者、凭几者、倚柱者、抱膝者,凡三十余人。无不凝神纳息,朝琴而居。中坐操琴者,为蜀中七九老翁李子昭也。其操《塞上鸿》一曲,至敛羽下降,振翮上翔之际,几使人如睹飞鸿上下左右来也。尾声既煞,无一鼓掌者。(近来演说讲学乐会等事,场中时闻掌声扰耳,为之恨恨)……(45)霜簃:《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今虞琴刊》,1937年,第26-27页。

从上述记载可知,此次琴会是由查阜西弟子庄剑丞发起。当年怡园琴会时63岁的李子昭,此时已是79岁的老翁。但所操《塞上鸿》一曲,依然让与会者赞叹不已。李子昭弹琴之后,操缦的分别为吴兰荪《石上流泉》,郭同甫《平沙落雁》,彭祉卿《渔歌》,查阜西《潇湘水云》,吴兆基(湘泉)《阳春》,吴兆瑜(湘岑)女士《渔歌》;吴兆琳(湘珩)女士《普庵咒》。(46)霜簃:《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今虞琴刊》,1937年,第27页。

以上彭氏《渔歌》、查氏《潇湘》,自民国以来素为琴坛所称道。尤其是查阜西的《潇湘》,“前三节和而缓”,使听者如置天光云影,烟树迷濛之境,“四节以下舒而展,引人心交神会,如扁舟一叶,往还云水之中”(47)露华:《吴门琴讯》,载《申报》,1935年10月31日第14版。……难怪待各位琴人“相继奏毕”,李子昭“色然以喜”,并对吴兰荪诸子女(即吴兆基、吴兆瑜、吴兆琳)说:

古乐云亡,春秋已然。左襄二九年,季札观周乐有云,为之歌《周南》、《召南》,曰美哉。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次之歌邶、鄘、卫、王、郑、齐、豳、秦诸乐,各有微词。信乎歌乐邪正,邦国盛衰,与有系焉。诸公子年青力学,潜心古乐,伏生垂老,正想传经,万里此行,洵不虚矣!(48)霜簃:《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今虞琴刊》,1937年,第28页。

兴之所致,李子昭接着又弹奏《白雪》一曲,更是令听者神往。

至中午时分,查阜西、庄剑丞又琴箫合奏《长门怨》,庄氏将曲中“怨字曲曲传出”“以视向者之听于琴工,判若霄壤矣!”(49)露华:《吴门琴讯》,载《申报》,1935年10月31日第14版。查阜西所吹的箫管,修细而九孔,异于常制,管音与弦音始终十分谐和,虽然听者坐得很近,依然不能辨别。

午后,查阜西与彭祉卿又合奏《普庵咒》,之后,因李子昭年事已高,查阜西为其拍照后,便送至先归。而听琴者,意犹未尽,环坐不去。

当时,樊少云、樊伯炎、乔梓及陈慰苍均在席,来宾群请,樊少云弹奏一曲《十面埋伏》,“在发令点兵时,其声由散而聚,至杀声呐喊时,其声骤急而噪,仿佛千军万马横冲直撞而来。座有善喻者,谓为意阿激战之声,由收音机中渡地中海而东矣,是诚由伏字,而埋字,而面字,而十字,字字功夫,悉出四弦十指之间。吾谓樊老胸中苟无十万甲兵,不能为之。彼自夸神技者,能不退避三舍哉。”(50)霜簃:《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今虞琴刊》,1937年,第28页。

接着,樊伯炎弹奏《青莲乐府》,陈慰苍弹奏《普庵咒》,均如初写黄庭,恰到好处。其时,已至下午四时,庄剑丞又奏《霓裳羽衣曲》结束了整个雅集。欣欣庵主欣然言曰:

“吾园雅集,如诗会,如画会,时时有之。然欲如今日琴会之盛,则前此三十年来未之有也。”(51)霜簃:《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今虞琴刊》,1937年,第28页。

图10 1935年重阳节怡园琴人雅集图(52)图片来源:《今虞琴刊·图画》,1937年,第6页。

据《坡仙琴馆听琴记》记载,参加此次琴集的共有30余人,除了弹琴的李子昭等12人之外,还有蔡云生、祝心渊、王佩诤、顾彦平、汪星伯、王心庵、汪孟舒、顾墨畦、俞韵兰、徐湛秋、蒋吟秋、卫露华、樊诵芬、吴湘文、孙熙,以及顾鹤逸的之子顾公可、顾公硕兄弟。(53)霜簃:《坡仙琴馆听琴记》,载《今虞琴刊》,1937年,第28页。

此次琴会的另一项重要内容,在于倡议成立“今虞琴社”,次年3月1日,“今虞琴社”正式在苏州成立。但由于琴人大多数在上海,故于1936年12月成立今虞琴社沪社。其后,古琴的活动中心逐渐由苏州移至上海。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由于战争和社会动荡,怡园琴会渐渐消声哑音。顾鹤逸病逝后,园渐衰落。抗战时期,顾氏朱家园住宅遭日军搜索七天,醋库巷西津别墅遭日军掘地三尺,过云楼藏品也饱经磨难,损失惨重。1953年12月,顾鹤逸之子顾公硕等将怡园捐赠苏州市政府,“过云楼”(54)过云楼收藏的书画,在顾文彬《过云楼书画记》及顾鹤逸的《过云楼书画续记》里,有详细记述。《过云楼书画记》先有家刻木版本,在20世纪60年代,台湾有影印线装本出版。《过云楼书画续记》,先有上海博物馆线装铅字排印本,即是作为顾氏捐献大量书画文物的回报而刊印的。20世纪80年代初,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过云楼书画记》及《过云楼书画续记》合刊本,后又再版。还有顾承的《过云楼初笔》《过云楼再笔》两种,存有稿本,尚未刊印。关于过云楼藏书部分,则有傅增湘编《顾鹤逸藏书目》,曾发表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卷第六号)上。中的308件法书名画亦分别于1951年、1959年由顾氏后人捐赠给上海博物馆,可谓传承了其祖顾文彬以“过云”之意,视其若过眼云烟的平和、淡泊的家风与心境。

清末民初之际,琴学逐渐式微。而那个年代的琴人们,力图振雅乐于危机之中,为往圣兴继绝学,其昭昭之心可鉴!关于这两次琴会,当时的《申报》皆有报道,1919年10月22日《申报》有《苏州怡园琴瑟会纪》,对第一次的怡园琴会予以详尽报道。1935年10月,又有《吴门琴讯》文,曰:

近岁舞场歌榭,蕃乐盛兴,资以悦耳快心者,匪此莫属。至若琴学一道,几成绝调。所谓高人逸士,引商刻羽,亦不过为诗歌词曲上名词点缀耳。今秋重九,澄江庄剑丞君,雅人深致,逸兴遄飞,柬邀闽、湘、皖、鄂、蜀、越诸省旅苏琴友,会于顾氏怡园。是晨饮马护龙之道,路行者辄见挟琴而过,不知其事者指为日人假某园举行琴会也。……是今日这会,谓胜于昔日之会,亦无不可。(55)露华:《吴门琴讯》,载《申报》,1935年10月31日第14版。

作为传统,怡园琴会一直延续至今。1986年后,曾在1935年怡园雅集弹奏《阳春》的吴兆基(湘泉)率其弟子,多次在此举办雅集,吴兆基故去后,吴地琴人依旧在此继续着怡园的古琴雅集。而顾氏后人,多承家风,精于绘事。如苏州顾笃璜,虽不弹琴,亦精于昆曲、绘画。

如今,在怡园,已没有了昔日之风雅盛会,亦不复有名士之风,但依然有三生花草,有《游园·惊梦》,有琴音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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