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 侯东菊
翁同龢(1830——1904),字叔平,号松禅,江苏常熟人。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小受传统儒家教育,饱读经史,先后为同治、光绪帝师。他一生关心国家政事,重经世致用、忠君爱国,习书作画只为自娱,但常陶醉于此。在日记中他曾这样记载:
终日观帖,有沉溺之意,戒其失足与酒色等耳,凡沉湎者闻正言以为迁,好聚图书者闻玩物丧志之说,则以为陋,盖志已先荒矣,可不戒哉。(1868)
连日沉酣与书画,废时失业,可叹也。(1876)
看六朝碑文,废置一切矣。(1882)
再摹《瘗鹤》,毕,自恨读书而多闲事。(1890)
归后看山谷集,不免沉浸,写大字。(1892)……(见陈义杰整理《翁同龢日记》)
[清]翁同龢 行书致友人手札 纸本 崇本堂藏
翁同龢时逢碑学盛行的年代,交往于文人雅士之间,浸淫于金石碑刻之中,再加以对书法“难以自拔”的爱恋,其书法成家是顺理成章的事。后人评其书曰:“松禅工书,初以赵董意入颜鲁公。论者谓其气魄足继石庵、南园。晚年以变法去官,书法益横肆,学者翕然宗之。”(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卷十二》)又见“(翁同龢)书法纵横跌宕,力透纸背,有鲁公风骨……人得片纸,臻若兼金”(谢俊美《翁同龢评传》)。他以帖学为始,习颜体又加以汉隶碑刻之意,碑帖融合,自成一家。他的书法既有帖的流美又有碑的朴拙,既有文人的雅致又有士大夫的气概,庙堂之气跃然纸上。他工楷、行草、篆隶,各体又各具特色。
翁同龢早年读书习字为的是入仕为官。他自小接受传统的儒家教育和适于科举考试的书体训练。晚清的应试书风已经改变,就如翁同龢所说“道光以来台阁体,峻拔竞尚柳与欧”(翁同龢《题宋拓蓉州王丈所藏〈仙坛记〉》),但同时也有赵体的遗风。故其早年的楷书秀雅整饬,缺少了灵动自然之气,即使状元及第后的几年里,也未脱掉欧赵的风韵。
随着官职的升迁,翁同龢的见识与交游也非往日。他闲游琉璃厂,购买碑帖字画,并辨其真伪、得其渊源,与金石学人畅谈书法,吸取心得;在学书中开始寻求新的取法对象,像刘墉、钱沣一样转法于颜体。同治年间,“钱沣尚无书名,翁同龢学钱书,极力推崇,名遂高于刘墉、王文治”(胡思敬《国闻备乘》)。钱沣的“尚无书名”只是因为不恰时风,翁同龢却独具慧眼,喜其书风。翁同龢在《题徐榕全郙钱南园画马》中说:“钱公书体迥出尘,落笔欲与平原亲。横平竖直立根榘,中有浩气盘轮囷。”但翁同龢并未像钱沣这样一度追求颜书的形似,而是追求其意趣和精神。沈尹默在《跋翁同龢临颜平原〈李玄靖碑〉》中说:“松禅老人所临《李玄靖碑》,自是学书遣兴所为,不规矩于每一点画之得失,而神韵自然,东坡评颜书谓清雄者近之,清代能书,似无有出其左右者。”他是善于取法之人,而后极力推崇何绍基并学其回腕作书,将篆籀之法贯于楷书,追求线条的质感和张力,其书实出覃溪、南园之上,呈苍劲沉厚、大气磅礴之气势。
翁同龢行草书作品是其存世作品中最多的一类,小到信札题跋大到楹联、条屏,尤其是其四十多年的手稿日记,为研究翁同龢行草书的风格流变提供了翔实可靠的信息。
翁同龢早年的行草书作品与其楷书一样,也多呈现流美秀丽的董赵气息,日后他学颜真卿《祭侄稿》《争座位帖》,又时临《书谱》、《阁帖》、苏东坡、米芾、皇象《急就章》等。
他的书信手札多以行草书为主,别有一番风味。其书信手札大多是遣兴之作,点画之间轻重缓和、疏密得当,墨法枯润有法,字形开合有度,虽然字与字之间也少有牵丝联络,但字形大小相叠、错落有致,纵有行横无列的章法亦给人一种空灵之美。其晚年的手札更是趋于平淡,将汉隶、碑帖融为一体,取何绍基之法,显苏东坡之意,浑厚中不失灵动,灵动中不乏拙朴。
他的大幅作品和书信手札又有几分不同。楹联、条屏多是大字,且以行书为多,其气势恢宏,结体宽博,直追鲁公。他用笔多藏锋和中锋,笔笔有力;行笔方圆兼施,多取直势,平中见曲,又回腕作书,将篆隶意、北碑之法融入其中,故又有古朴的金石气息;落笔干净利落,笔墨饱满又不失浓淡之趣;结体方中见长却又多取欹侧之势,点画、结体、章法任意而为,在平淡中得其雄浑。
翁同龢对于篆隶书的学习已在状元及第后。同治四年(1865)正月初二日的日记中记载有“作隶书”,继而“暇则习隶”。尤其是59岁后,他连日作隶,以隶书为日课,尤爱《张迁碑》,又时习《鲁峻碑》《乙瑛碑》《史晨碑》等,并从中悟其笔法,还时作隶书条屏。同治八年(1869)二月二十七日日记条目:“归写篆书。”此后又多处记载:“临篆看书”“写篆字”“归闲坐,写篆字”……现在所遗留的隶书书作,多为其归田之后所书。前人评其隶书曰:“虽未入古,亦能远俗。”(马宗霍《书林藻鉴·书林记事卷十二》)
在篆隶书的学习中,翁同龢是极其推崇何绍基的。他在其诗中言:“近来蝯叟继清臣,收敛神锋健绝伦。”(翁同龢《题胡息存临〈争座位〉遗迹》)在题跋中说:“蝯叟臂灵,入锋中正,故能以篆籀法为八分。”又见“道州何先生皆悬锋而下,晚年乃挥霍离奇,其用意以钟鼎结体,而以李蔡沉古之力运之,故变化无穷”。他又认为:“万法不离回腕纳怀,外此皆歧途。”(《翁同龢日记》)可见他对何绍基的肯定和推崇,对何氏回腕法更是大加赞扬。他也是深得此法,在习书作字时予以用之,将篆籀之法融入隶书之中。
翁同龢的隶书作品多以《张迁碑》为法,也兼学《华山碑》《曹全碑》。他的隶书作品结体宽博,寓曲于直,追求平涩之感,多取何绍基之法,但古气浓郁、朴拙大方,别有意趣。晚年为药龛和尚作的寿联,可作为隶书的代表作。更值得一提的是,近代人编纂的《清代篆隶书汇编》中,也将翁同龢的隶书收入其中,以供后人隶书创作时参考,从中可以看出后人对其隶书成就的肯定。
翁同龢的篆书作品不多,难以搜集。1986年2月16日《书法报》刊载了一篇有关翁同龢篆书的资料,可得知翁同龢的篆书取法石鼓文,以小篆为主,并深受其好友杨沂孙的影响。如其自言:“我爱濠叟诗,又喜濠叟迹。”(翁同龢《题杨濠叟诗册》)辛丑(1902),翁同龢在月明楼看到吴昌硕的一副对联:“斜阳怜暮秀,微雨湿花阴。”他回家后亦作此联并跋曰:“……在月明楼见近人吴仓石篆联,虽不及蝯叟拙朴,亦有一种金石气,喜其联语,归而涂之。”他从中体会到吴昌硕大篆中的金石气,回家亦写此联。他的大篆取石鼓之法,又融近人笔法,线条直中有曲,寓巧于拙,在变法中创新。
[清]翁同龢 篆书斜阳微雨五言联 纸本
翁同龢的篆隶书的影响不及其楷书、行草书。但他用篆隶这种朴拙浑厚之法移入其他字体的书写中,从中追求平中有曲、弩张有力的线条,才有了迥于他人风格的楷、行草书。碑帖融合,使得他有了今天在书坛上的地位和成就。
翁同龢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绕不开的人物,他的命运与晚清政府的存亡相连。他一生从政又一生读诗作书,书法也犹如他的地位一样倍受当朝及后世关注。
翁同龢的追随者最为著名的就是赵古泥。赵古泥(1874——1933),字石农,以篆刻闻名,并擅写颜字。晚年的翁同龢常与之谈碑论法。赵古泥为翁同龢刻印并为之代笔,翁同龢也曾登门造访,与其谈书法,并赞其篆刻,两人亦师亦友。赵古泥的女儿曾在《怀念我的父亲赵古泥》一文中说道:“父亲的书法,早就练就一手颜真卿体,写的浑厚有力。当时翁同龢因支持光绪皇帝变法,而被慈禧贬斥返里,他也是写颜字的,见到我父亲的作品极为重视,就请我父亲作为自己的幕宾。由于求翁书法者过多,其中一部分就请父亲代笔。父亲所书与翁字极为相似,在别人看来可说是真伪莫辨。从此父亲的书法篆刻名闻江南。”正是由于翁同龢的扶持,赵古泥才得以闻名江南,开虞山印派。
在民国时期,也有学翁书之人。民国四大书家之一的谭延闿就是其中一个。谭延闿曾为南京国民政府主席,与孙中山、蒋介石颇熟。他是晚清官员谭钟麟之子。谭钟麟与翁同龢同朝为官,常有书信来往。谭钟麟将翁同龢的信札作为儿子学书的临摹对象,翁同龢在给谭钟麟的信中夸谭延闿的字:“……令郎,伟器也!笔力殆可扛鼎。”(翁同龢《致谭钟麟函》)他主要临习颜体,也以颜字示人,具有雄浑朴拙之气。洪丕谟在《古今书法名作鉴赏大成》中评价他的书法:“雄浑博大中跃出清气……卓然突立于民国书坛。”黄埔军校的校名“陆军军官学校”和南京中山陵园“中国国民党总理孙中山先生于此”都是为谭延闿所书。其弟谭泽闿与其兄一样,书法也曾取法翁同龢。向燊说:“祖安早岁访刘石庵,中年专意钱南园、翁松禅两家,晚年参米南宫,骨力雄厚,可谓建笔。”其书法雄厚中透着安静,劲健中留有舒和,不求形似,只求意趣。早年“文汇报”三字就出自其笔。
另外还有吉林成多禄。成多禄(1864——1928),字竹山,号澹堪。他生于碑学大兴之后,但未随尊碑抑帖之潮流走向偏一的学书取法的道路,而是像翁同龢一样既喜欢帖的飘逸秀美,又借鉴碑的古质雄强。他取法鲁公、东坡、魏碑,更得力于同时代的翁同龢。“他学翁书,师其迹兼师其心,得其心而忘其迹。”(韩历君《近代书法家成多禄》)他曾在翁同龢致尧山将军书信的跋语中写道:“每观颜书,便觉他人之书有佻弱气,翁书亦然,昔人谓之老罴当道,百日震恐,不虚也。”他的书法古朴方劲,醇厚凝重又不失典雅秀丽。他学翁之书,亦学翁之人格,他的“何日扬雄一廛足,却追范蠡五湖中”对联,沉雄苍老,气象浑穆。
在晚清,碑学的发展影响了一代书家。翁同龢学碑,融碑入帖,在刘、钱的基础上又赋予颜字新的面貌,但总体而言,他始终以颜字之面貌示人。但他融碑入帖、碑帖兼取的思想以及实践,给后人学书带来了启示。■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