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 主讲人:丛文俊
◇ 时 间:2018年12月17 日14:00—16:00
◇ 地 点:北京语言大学
第二十讲主讲人
书法审美的理论问题十分复杂,学者关注也比较多,但如何能使理论联系书写实践,或者说如何把关于书写的各种技法纳入审美和理论当中加以探讨,则罕有涉及。从作者的角度来看,大都注重技法功夫,极少做理论思考。对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归纳为作者的素质问题,还有思维习惯、思维方式的欠缺,而从事理论研究的学者没有为其提供必要的知识储备,也是一方面原因。有鉴于此,本文拟从古今书论中习见的“方圆”两个概念入手,逐一探讨技法审美中如何进行理论关怀,为学术研究和书法学习、鉴赏与创作提供一条思路。
方圆本指视觉中的形状,初用于书法时亦然,如汉崔瑗《草势》所言“方不中矩,圆不副规”即是。其后随着对书法的认识逐渐加深和拓展,方圆之用亦广,从技法到哲理,终至于无所不备。仔细梳理,则不难发现其衍生延伸的某些关联与特点。
技法与视觉形状。书法最直观的是点画线条的直觉方圆,进而积字成篇。如果从视觉形状回溯技法,遂有圆笔、方笔的差异与推说。大体言之:侧锋方,中锋圆;筑笔方,转笔圆;直则方,曲则圆;顿挫则方,使转则圆……以此推及书体,则隶楷尚提按,故方;篆草重使转,故圆;行书介于楷草之间,近楷则方,近草则圆。论及风格,则南帖圆,北碑方,是刀笔不同使然;唐楷则欧、柳方,虞、颜圆,乃筋骨之异质故也。当然,以方圆论书,于古人可谓通则,于今天却不普遍,明显地表现为古今文化差异与书法审美习惯的变迁。方圆只是相对而言的,它们以经验为基础,以特定的具有可比条件的对象为参照系,意在比较分析作品的技法、风格和书体特征,以及优劣长短,易于把握和认知,也易于交流和接受。不过,古代书论中多见论说方圆而至于复杂莫名者,不免有玄虚化和为文而文的特点,既不足以付诸实践,也不值得仿效。
技法和视觉形状是作品的客观存在,美与不美、美在何处、它们之于作品的意义等都需要借助进一步的关联性审美表达加以明确,并给予适当的价值判断。例如,如果忽略其他因素,如笔力、笔势之类,方圆的直接对应物就是书法美感中习见的“骨”和“筋”。古人很早已掌握了使书法审美对象人格化的表达方式,传卫夫人《笔阵图》云:“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以“骨势”优劣较论“二王”书法,王僧虔《论书》以“筋”“骨”为的,梁武帝《答陶隐居论书》以“骨力”并举,凡此之类,不一而足。“骨”和“筋”均取效于人,以筋骨强健表示旺盛的生命状态。“骨”则有形,“筋”是肤肉包裹于骨而健美者,丰筋则肥,尚骨则瘦,过则肥,瘦皆病,如张怀瓘《评书药石论》对时尚中“棱角”和“脂肉”弊病的批判,陆游《剑南诗稿·唐希雅雪鹊》有“我评此画如奇书,颜筋柳骨追欧虞”句,后世以为的评。以门字竖画为例,颜书浑圆外曲,柳书瘦硬内敛,圆如筋,瘦若骨,皆得其形似。不同的是,筋力内敛,骨力外露,这是由于笔圆则其力中含、笔方乃成棱角而其力外溢的缘故。
由方圆步入筋骨只是书法审美的初阶,当筋骨不断衍生众多的美感、风格需要区别表达的时候,人们往往舍弃循序渐进的方式,用衍生词语直接评述。试以方圆、筋骨十分典型的欧体和颜体来加以说明。欧书多用侧锋方笔,故多棱角,平行的竖画均向字内弧曲,即张力内向,字形瘦削;颜书多用中锋圆笔,不出棱角,平行的竖画均向字外弧曲,即张力外放,字则宽博。论及美感,欧书以瘦骨嶙峋、锋芒四射为“险”,换言之则有“险劲”“险峻”“险拔”“险峭”“峭拔”,夸张又有“孤峰崛起,四面削成”等;颜书以丰筋伟力为“雄”,换言之则有“雄强”“雄壮”“雄伟”“雄媚”“雄放”等,二者都是就其形质所作审美描述。此外,张怀瓘《书断·妙品》评欧书“森森焉若武库矛戟”,印证其《书议》评王羲之草书“无戈戟铦锐可畏,无物象生动可奇”之语,则欧书瘦硬而棱角四出,正是“戈戟铦锐可畏”“物象生动可奇”的状态。梁武帝《答陶隐居论书》称“棱棱凛凛,常有生气”,棱言方笔棱角,凛谓凛然可畏,故能神采飞扬,生气浩然。黄庭坚《山谷论书》评欧书是“直木曲铁法也,如介胄有不可犯之色”,“直木”“曲铁”都是讲其笔力形质,已然自内向外了。介胄,甲胄,言其书孔武威严,而不可冒犯,也是凛然可畏之意。朱长文《续书断·神品》评颜书“合篆籀义理”,谓其圆曲类似篆籀,点画如铁石陷壁。后人评颜书有“篆籀气”,也从此着眼。篆籀兼言大小篆,其地位的尊崇有四:一则其代表字源,自法效天地万物而来,一直笼罩在圣人造字的光环之下;二为圆笔之祖,有着无可争议的权威性;三乃礼乐文化、儒家正统思想之象征,其文化意义远高于隶楷草行诸近体书法之上;四是篆籀一直代表古体,伴随诸近体书法而行,并作为古雅之美的参照系,在技法、审美和理论诸多方面发挥重要作用。颜书“合篆籀义理”,犹言其远承书法正统,足以正本清源,后世郑杓《衍极》评颜书“含弘光大,为书统宗,其气象足以仪表衰俗”,即是此意。
在技法方面,别有一种富含哲理的方圆,即古人常讲的“笔方势圆”,自“二王”楷书总结而来,其要领是凌空取势,一拓直下。凌空取势,谓笔在空中已然成势,侧锋打笔入纸,转瞬成形,笔富弹性,妙在空灵。其中最典型的笔画是“点法”和“捺法”,不留起止痕迹。而颜、柳代表的唐楷字大,“点法”需要平移回锋,“捺法”一波三折,皆用中锋,务求结实,故不能空灵。若“二王”之法,笔势环环相扣,圆融无间,侧锋斩斫,势巧形密,是一种从空中到纸上气息连绵不断而均为有效运动的笔法。孙过庭《书谱》称“隶欲精而密”,隶是晋唐人对楷书的称呼,精谓精巧,密言笔势连贯而意气密丽,是对“二王”楷法的准确概括。古代书论讲楷法的“呼应顾盼”“笔断意连”,也是属意于此。唐楷自颜、柳之出,天下宗之,而古法衰微,后人遂不复解“笔方势圆”“空灵”为何物事矣。
“笔方势圆”的书写和审美实践,代表了魏晋玄学风气影响下人们对书法艺术的哲理化认知,其潇洒优雅的挥运状态或许与魏晋风度有所关联,米芾感慨“时代所压,不能高古”,盖有由矣。玄学的经典是《周易》和《老子》《庄子》,是典型的儒道互补学说,对书法艺术的认知有极大的裨益。方圆是古人解释客观世界的一对基本概念,通用性、类比性很强,例如,方象地,圆象天,方为阳,圆为阴,方谓刚,圆谓柔,自然而然,从技法和视觉形状顺利地进入宇宙秩序当中,上升到哲理阐释的层面。项穆《书法雅言·规矩》云:
“天圆地方,群类象形,圣人作则,制为规矩。故曰规矩、方圆之至,范围不过,曲成不遗者也。
圆为规以象天,方为矩以象地。方圆互用,犹阴阳互藏。所以用笔贵圆,字形贵方。既曰规矩,又曰之至。是圆乃神圆,不可滞也;方乃通方,不可执也。”
“用笔贵圆”,即前文的势圆;“字形贵方”,即前文的笔方,行文换言而已。项氏所论“神圆”,即前文讲的笔势圆融无间,要在精神弥满;“通方”,指与圆相对而言之普通的方,不可执着于棱角、骨势。又,张怀瓘《评书药石论》云:
“盖欲方而有规,圆不失矩,亦犹人之指腕,促则如指之拳,赊则如腕之屈,理须裹之以皮肉,若露筋骨,是乃病也,岂曰壮哉!书亦须用圆转,顺其天理;若辄成棱角,是乃病也,岂曰力哉!”
[唐]欧阳询 卜商帖 25.7cm×16.5cm 纸本 故宫博物院藏
张氏所谓“顺其天理”,乃“势圆”的哲理依据,一味夸张棱角,也会失去“通方”须有阴阳变化之义。张氏《六体书论》又言“夫物负阴而抱阳,书亦外柔而内刚”,“刚柔”用以阐释点画字形的生命状态和质感,归宿仍在于阴阳,以阴阳统合天地万物,书法自然不能例外。传欧阳询《用笔论》“刚则铁画,媚若银钩”之语乃千古论书名言。“铁画”言阳刚,“银钩”言阴柔,得方圆的极致,也是后世仰慕的技法极致。又传王羲之《记白云先生书诀》云“书之气,必达乎道,同混元之理”,“阳气明则华壁立,阴气太则风神生”,是“道”“气”“阴阳”均可根基于方圆。详言之,用笔痛快有力即阳刚之气,有阳刚之气则字势劲险如悬崖峭壁,用笔沉着迟涩即有阴柔之气,阴柔之气郁勃而风神自生,这是由方圆刚柔的强烈对比生成的美感。刘熙载《艺概·书概》云:“书要兼备阴阳二气。大凡沉着屈郁,阴也;奇拔豪达,阳也。”斯言正可以作为今天讲座的注脚。
刘氏《游艺约言》又云:“利断金,温如玉,二语可作书评。褚河南之‘金生玉润’,缺一则未免有弊。”斯言谓笔势痛快有如利刃断金,而点画质坚复温润如玉,可与“铁画银钩”并观,均本于方圆之义,辗转而为之说,正所谓一理通而百理洞达也。
除上述衍生延伸的各种表现之外,方圆还被作为推阐“字如其人”之类的伦理价值标准的象征,传神地物化了儒家思想学说。例如,初唐欧、虞并为名家,欧阳询书名远播,传世书迹亦多,而评价却在虞世南之下,这就是始于唐太宗的“抑欧扬虞”现象。据新旧《唐书》记载,欧阳询相貌瘦小丑陋,又性情耿介,素为唐太宗所不喜;虞世南相貌儒谨,博学直谏,为太宗腹心,誉其德行、忠直、博学、文词、书翰为“五绝”,敕曰“当代名臣,人伦准的”。张怀瓘《书断·妙品》评欧书云:“森森焉若武库矛戟,风神严于智永,润色寡于虞世南。其草书跌宕流通,示之二王,可为动色,然惊奇跳骏,不避危险,伤于清雅之致。”
又评虞世南云:“欧之与虞,可谓智均力敌,亦犹韩鲁之追东郭㕙也。论其成体,则虞所不逮。欧若猛将深入,时或不利;虞若行人妙选,罕有失辞。虞则内含刚柔,欧则外露筋骨,君子藏器,以虞为优。”
合观二评,欧书“润色”不及虞,复“不避危险”而失“清雅”,均缘于方硬劲险,锋芒外露,而虞胜在“内含刚柔”的圆上面。张氏虽然也承认欧书标置成体,为“虞所不逮”,却得出“君子藏器,以虞为优”的结论。显然,斯评已超出艺术标准,依据伦理臧否取舍,不能没有唐太宗的影响。又苏东坡《书唐氏六家书后》评欧书云:“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今观其书劲险刻厉,正称其貌耳。”“刻厉”言其瘦硬,棱角太过,锋芒迫人。东坡此评一出,“字如其人”之说所用日广,更与“人品即书品”等论齐观,影响书论近千年之久。
从技法和视觉形状的方圆发展起来的审美和理论见解,各循其路再为引申与追加,在多途发展的过程中,人们所关心的往往只是新的认知本身及其所处层面的理论意义,至于方圆原本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了。在传统文化中,许多平凡、简单的事物都可以作为宇宙秩序的表征,进入天地之大节奏、大和谐当中,从而取得崇高和永恒。在书面表达中,代表那些具体事物的词语之含义不断被引申追加,不断被推广应用,如果追根溯源,大都可以找到最初的形态,还原到基本的技法和视觉形状上面。这对于书家和理论家来说,都是一个十分有意义的阅读和思考过程,如果做得好,将会推进当代书法创作和学术研究,解决当代书法所面临的许多问题。当然,与“方圆”类似话题正多,感兴趣者不妨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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