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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沈的单篷船

时间:2024-05-20

黄莉

仲秋,微雨,天空氤氲着淡淡的水墨色,映衬着吴溇古街的白墙黑瓦,石板路上游人稀少,我体味着“吴溇烟市”的意韵。

古街约一半的建筑还在修筑完善中,工人们或在脚手架上忙乎,或推着水泥、砖石车来回。平时看惯成品景观,难得有机会看一下热火朝天的搭建过程,也很有意思。

“黄妹妹,黄妹妹。”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我。

“哎。”我习惯性地应了一声,停下脚步回头一看,路上无人。

“黄妹妹,我在这里呢!”溇边的河埠头下探出一个头。一老汉刚系好小船,一拐一拐地走了上来。

“我姓沈,你忘了吗?”老汉笑着说。他身穿蓝色防水背心,微笑时咧开了嘴,嘴巴明显向左边歪着。

近观他的神情和走路的样子,我想起来了,是老沈,我老单位工作时的扶贫对象。五年多不见,他依然精神矍铄。

第一次见老沈,是八年前。

那是一次年前结对村的扶贫走访,村书记说重新调整了扶贫对象。在凛冽的寒风中,我们裹紧了羽绒服,拎着慰问品,跟着村书记走在吴溇拐弯抹角的泥泞小路上。在吴溇水闸边,见到了一间独立的砖砌平房,一老人正在门口的自来水龙头上,弯腰清洗玻璃茶杯,手冻得通红。村书记介绍这是老沈。见我们来了,老沈微笑着领我们进屋。他五十出头,中等个子,脸色黝黑粗糙,眼神呆滞单纯,一笑嘴巴向左边歪斜,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因为一场意外车祸,左腿断肢再接后,就瘸了,从身后看,两条腿好像不一样长。

老沈的这间屋子,约三十平方米,仅有的一个窗户用报纸糊上了,屋内光线较暗。进去后我眨眼适应了两分钟,终于看清楚里面的状况。屋子东边四条长板凳围着一个旧方桌,桌上放着筷子饭碗等,西边窗子下油腻腻的课桌上摆着个双孔煤气灶,桌下有煤气瓶,灶边地上散乱地放着几个调料瓶子、热水瓶、米袋和一点蔬菜,屋后有一张床,这大概是他们全部的家当了。

老沈招呼我们在长凳上坐下,手里的玻璃杯还在往下滴水,说是从东面邻舍家借来的茶杯。他放下玻璃杯,抖开桌上的一个塑料袋,袋里装着一点拌好白芝麻的熏豆茶,说是邻居听说有客人来,特意送给他的。我连忙起身,用手抓住那个塑料袋,扭了两个角重新打上结,说:“谢谢,不用泡,我们不吃熏豆茶的,我带茶杯的。”我从随身包包里拿出保温杯,村书记拿了热水瓶帮我续了热水。

床上躺着一位老太太,精神状态尚佳。村书记介绍这是老沈的母亲,81岁了,有阿尔茨海默症,出门经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室内阴冷,老太太穿着棉袄,还盖着一层被子。

“阿姨好!我们带了些大米食品被子来看您,您身体怎么样?”我上前打招呼。

“姑娘,我还好的,没什么病。”她拉着我的手,神情有点激动,声音也挺大的。

开始的交流挺顺畅的,她反复表示感谢政府关心。

“阿姨,您还有什么想法和要求,我们能做到的,一定尽力。”

“姑娘,我现在感觉都好,就是睡不着觉,能不能帮我买瓶安眠药来啊!”她从床头拿出一个舒乐安定空瓶,向我示意。

我顿时语塞。看老太太说话时神情恳切,思路清晰,不像是玩笑。但听到安眠药,我总是往灰色的方面想。配点药不难,但是,这药能给这个年龄的老人吗?万一她一下子吃多了怎么办?

我只能搪塞一下,说了回去帮您想想办法之类的话后,赶紧转话题。

我发现老太太的这张床后面拉了一个布帘子,里面还有一张床,是他儿子住的。村书记说,这间屋子原来是个仓库,是那个驾车撞了老沈的老板,借给他们住的。他们原来住在一条船上。

与老太太告别,走出屋子,听到老人还在高声提醒我:“姑娘,不要忘记安眠药啊!”

根据老沈指引,我看到屋边溇中的一条小船。这是他们唯一“贵重”的家产——典型的江南单篷摇橹木船,类似于国画“独钓寒山雪”中的那条,中间宽两头尖,船腰搭有一个圆弧形的篾篷,篷上有两处明显的修补痕迹。老沈说,他每天清晨摇船到太湖,捕得两三斤鱼和河虾等,到市场上卖掉,卖不掉的小鱼就自己吃。这是他们家唯一的收入。

村书记说,老沈老实人,腿残了,不能正常工作,家里条件差,故一直没有成家。

第二次见老沈,是年后。我带去了同事们的捐款和一些衣物。听了医生建议,给她母亲带了一盒同仁堂的枣仁安眠液。关照老沈,睡前让她喝一支,仅带了一盒10支试试效果。按照同事建议,买了个小收音机,让老沈睡前给她放点轻音乐助眠。同事热心地给老太太科普了物理助眠知识,说比吃药好没有副作用。

老沈和我们熟了,话自然多了起来。

老沈说,他祖上三代渔民,家里的那条单篷船跟他父亲年纪差不多。幼年时他读过几年书,后来辍学跟父亲打鱼。他们家在吴溇闸的北面原本是有一间平房的。父亲在他十六岁时得了肝癌,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最后卖掉了房子,还是没能挽回父亲的生命。为了维持这个家,他一边打鱼一边在线缆厂做工,与母亲相依为命。

☉ 水乡苏州

他二十三岁时处过一个对象,是同厂的外来打工妹,贵州人,不嫌弃他穷。处了一年多,租房装修准备婚事。婚前,他骑摩托车上班路上被车撞到,多处骨折,当场昏迷,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后,总算保住性命。当他拄着拐杖回到出租屋时,发现人去屋空。听说未婚妻在他昏迷时来医院看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那个贵州姑娘把屋里能带走的都带走了,包括两人一起置办的电视机、洗衣机等家电。

线缆厂的工作做不下去了。后来,他还断断续续做过保洁、门卫等工作。

我发现他回忆这些过往的时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表情,很少情绪波动。或许因为他是真正的渔民,即便今天没有捕到鱼,他明天还会摇着他的单篷船出发的,他的根在太湖,他相信,太湖在,希望就在。

临别,老沈从单篷船里拿出一袋太湖虾,两斤左右,说是今早刚从太湖里捉来的,纯野生,特意养在船上留着,一定要送给我们。推让之际,我赶紧掏了三百块钱给他,说那就算我们买了,否则绝对不能要的。

次年初冬,第三次见老沈,还是由村书记领着去,说是换地方了。村书记指引的地方,是一幅太湖风景画,浮光跃金的湖中央有一个竹制守鱼房,上面铺着一层棕色的茅草,远远望去像是漂浮在太湖之上。我一眼认出了老沈的单篷船,靠在一条细细长长的堤坝边,也俨然成了风景。沿着堤坝走过去,见小屋一半搭在堤上,一半伸入湖里,里面有简单的桌椅和床铺,老屋里的那个双孔煤气灶也搬来了,里面便有了烟火气。从屋里眺望万顷太湖,眼中金波银龙,脚下流水拍岸,水鸟嬉戏打闹,芦苇用金黄的毛笔在湖面奋笔疾书,恍然间有“站在水中央”的奇妙感觉。我甚至有点羡慕老沈的工作环境。

老沈告诉我,他刚接下这个活,帮老板看鱼塘。每月收入两千,管吃住,就是晚上冷一点。我看到他床铺边上有几个白水杜康空酒瓶,感觉他的生活比前两年滋润了。

这时,外面有人在叫老沈。老沈说,你们先看一下太湖,来进货了。他拐着脚走出小屋,跟进货人打了招呼,熟练地跨进他的单篷船,双手划橹到了鱼塘中间,网了十几尾青鱼,上岸交与买鱼人,让他到前面去过磅结账。看他划船的速度和到湖中欢快干活的样子,比岸上活动要利索多了,就像把一条鱼投入到河里一样,此时,你完全感觉不到他身体的不健全,也许,他本来就属于这个湖。

看到他很忙,我们留下慰问品,准备离开了,他满怀歉意地对我说:“黄妹妹,等天暖一点,再来看太湖风景哦!”

回程中,村书记告诉我,他的母亲半年前过世了,是在睡眠中走的,很安详。

几个月后,我调离了原单位,就再也没有见到过老沈。对他的记忆还留在那个美丽的太湖边。

“黄妹妹,我在吴溇景区工作了。”老沈说。

“哦,环境不错,挺好。”我说。

他告诉我,现在太湖禁止养殖了,他原来的工作也自然不做了。村里照顾他,让他在景区做溇道清洁管理工作。

“你看,那只船就是我原来的单篷船,现在被景区租用了,帮助整修了一下,拆了篷,又漆上蓝色,漂亮多了吧?”他指着溇道中的那只蓝色的小船说。我一看,篷没了,船油漆得焕然一新,充满了现代感,几乎认不出来了。

“有客人啊?”一位戴着红色安全帽的妇人走过来问老沈,她正推着一车砖石。

“是之前来看过我的吴江朋友。”老沈回答妇人。

“待会儿到我们家去吃个便饭吧,饭菜我早上都弄好了。”妇人腾出一只手热情地拉着我。

见我反应不过来,老沈赶紧上前介绍:“这是我老婆。”他的嘴巴又笑得向左边歪了。

“哦,谢谢啦!这次是集体活动,时间不够,下次吧。”我一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十一点,几个同事都向停车的地方走过去了。

妇人与我道别,推车走远。老沈说,她老婆原来是隔壁村的,老公病亡后守寡多年,她唯一的女儿已嫁到吴江去了。他们去年经人介绍并结婚。现在夫妇俩都在景区工作,收入不错。我祝贺他终于成了家。

临别,老沈说:“我们的家就在这栋‘吴溇渔事’房子的后面,是去年买的两间老房子。黄妹妹,下次你一定要来看看哦。”

我与他约定,下次来吴溇,一定到他家里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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