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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国学界的一次纠纷

时间:2024-05-20

南田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州知识界聚集了一批老师宿儒和喜好国学的追随者。他们敦请学术界有名的学者、大师,不定期地在市立公园、吴县图书馆、青年会、振华女校等地举办学术讲座,成为全国瞩目的国学讲习基地。在此期间,苏州先后诞生了苏州国学会和章氏国学讲习会等学术研讨组织。师生之间弦歌不辍,薪火相传,显得相当热闹。

1937年1月,由金松岑、李根源、陈石遗和张一麐领衔发起的苏州国学会出版了一种月刊,刊名《卫星》。这份月刊的编辑为陈丹崖和范烟桥两人,他们都是吴江金松岑的入门弟子。

《卫星》第一卷第一号卷首有一则《编辑余言(下期预告)》,介绍了《卫星》第二号的主要内容,其中有这样不甚引人注目的一段:

“……至于《红鹤亭边琐语》下期,系辨正二十五年东方杂志第一号所载吴稚晖先生《回忆蒋竹庄先生之回忆》一文中所称爱国学社学生以皮鞋击章太炎先生之颊,作者固当时目睹之一人也。”

《卫星》出版后,正是《编辑余言》中的这一节话语,在苏州学术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红鹤亭边琐语》作者署名鹤,《编辑余言》介绍说:这位作者鹤是当年“爱国学社学生以皮鞋击章太炎先生之颊”的现场目击者,他对于此事,要有所辨正。《卫星》第二号连载的《红鹤亭边琐语》中会刊出。

也正是这段短短的预告性话语,在苏州国学界引起了轩然大波,并激起了章氏国学讲习会同人的愤怒。

苏州国学会与章氏国学讲习会,从两者的历史来讲,系同出一源。

1933年金松岑、李根源等在苏州成立国学会,章太炎列名为会员,国学会的宗旨是“以讨论儒术为主”。

当年国学会邀请章太炎来苏州讲学,一度盛况空前。然而,到章太炎迁居苏州不久,章太炎在讲学中与金松岑意见不合,两人发生龃龉,一个是强龙,一个是地头蛇,互不买账,章太炎随即愤然声明退出了国学会。

1935年,章太炎另起炉灶,在锦帆路自宅“以讲学旨趣不同,始特立章氏国学讲习会”。章太炎特别登报声明“其旧设之国学会,脱离已过一年”。章氏国学讲习会则是“以研究固有文化,造就国学人才为宗旨”,与国学会相互研讨切磋的宗旨有显著的不同。

章太炎早年就有“章疯子”之号,直言易怒,喜怒形于色,不善克制,而吴江金松岑,也颇眼高于顶,身价自高,这样两只“老虎”容于一山,确实很难和谐相处,互相尊重。特别是金松岑的弟子,一到章太炎侨寓苏州,往往转而执贽于章太炎之门,这也使金松岑心中有些不平。

章太炎与国学会决裂之后,章氏国学讲习会办得风生云起,有声有色,习俗向来是外来和尚会念经,且章太炎的世俗名声和学术声望大大高于金松岑,一开始,张一麐、李根源和金松岑等也去讲习会听讲捧场,自己的国学会也就渐渐冷落。不久,国学会中成员对于章太炎,他们虽钦其名声,但又不太服气,吴侬软语和蓝青官话之间的行迹也开始慢慢疏远。

诗人、散文家易君左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在《自苏州归来》一文中,就把1937年前后的苏州文艺界划分为十个集团,而章氏国学讲习会和国学会,分属两个不同的集团。他说:“第一是以章太炎先生为中心的章氏国学讲习会,先生死了,还留着不少的信徒,都是以经世文章自命的;第二是以陈石遗金松岑李根源张仲仁诸先生为中心的国学会,会员散布全国,集中苏州。”

1936年6月,章太炎去世,国学讲习会进入“后章太炎时代”,在章门弟子的主持下,国学氛围依旧相当浓厚。

次年初,国学会的会刊《卫星》创刊了。当章门弟子看到《卫星》中这段话语时,也等不及看看到底会说些什么,即刻义愤填膺,大兴问罪之师。他们写了一封信骂上门去,同时还把信送刊1937年2月22日的《苏州明报》,把事态公开化。相对而言,国学会其实还是比较大量的,在《卫星》第二号也刊出了这封对他们并不友好的信件仔细比对,《卫星》上刊出的信在措辞上与报上的公开信略有不同。是章门弟子写过前后两稿,还是国学会在刊出时作了一些改动,现在恐怕很难弄清楚了。这里谨录入明报新闻(括号中为《卫星》刊出的样貌)之公开信,并酌加标点,以供读者比较:

国学会卫星刊

不敬先儒章太炎

拟刊载《红鹤亭边琐语》一则叙述以皮鞵击章之颊故事章氏国学讲习会请四老出而主持正谊

朴学大师章太炎,道德学问,为人钦佩。昔年讲学于公园图书馆,与李印泉、金松岑两氏尤为莫逆,有岁寒三友小影。去岁章氏仙逝,二公深致哀悼。昨日章氏国学讲习会诸同人,因有人借国学会刊物《卫星》地位,虚构事实,侮辱太炎,特致函张仲仁、李根源、陈石遗、金松岑四氏,请出而主持正谊。

其函云:(敬启者)顷阅(顷见)国学会新出刊物《卫星》第一期编辑预告,称下期当刊《红鹤亭边琐语》,其材料为爱国学社学生以皮鞋击章太炎先生之颊,作者系当时目睹之一人云云。查爱国学社之事,系反对太炎先生者所述,见《东方杂志》第卅三卷第一号,其事之虚实,姑置不论,唯《卫星》藉此以为招徕(推销)之广告,则侮辱太炎先生,实为已(泰)甚。窃念国学会本因太炎先生讲学苏州而组织,今太炎先生既逝,会中后进,即不欲报本反始,奉为先师,亦何至入室操戈,攻其前辈。夫生欲以为师,死而以为戏,国学之徒,无行如此,亦只贻学术界之笑辱耳。素仰长者为太炎先生平生挚友,国学会之创设,更赖主持,用敢冒昧诉陈,所望笃念故旧之交,严斥后生之妄,警告卫星编辑之人,俾将下期刊物削去《红鹤亭边琐语》一则,并用书面道歉,庶以为不敬先儒者戒,是否可行,尚希 尊裁。临书不胜惶悚之至。

顺候道安

章氏国学讲习会朱希祖、汪东、张文澍、金毓黻、王乘六、孙世扬、诸祖耿、马宗霍、龙沐勋、黄焯、潘重规、潘承弼、郑伟业、钱绍武、徐复、沈延国同启。

☉ 章太炎

这封公开信,是讲习会的十六名章门弟子联名写给苏州国学会的四个主持人:张仲仁、李根源、陈石遗和金松岑,希望他们能主持“正谊”,他们的诉求是:让攻击章太炎的文章《红鹤亭边琐语》停刊,并作书面道歉。这里说的“皮鞵”,就是皮鞋。

这封信很值得推敲:首先,章氏国学讲习会署名的这些人,光凭《编辑余言》这一句介绍,怎么就能判定里面有对章太炎不利的内容呢?他们知不知道《红鹤亭边琐语》出自谁手呢?既然吴稚晖是反对章太炎者,他写这文章,你们为什么不先向吴稚晖去抗议呢?

《编辑余言》中提到吴稚晖的这篇文章,刊在《东方杂志》第三十三卷第一号,不难按图索骥。吴稚晖文章中明确提到了爱国学社的学生中有金松岑。以爱国学社当年事件的“目睹”亲历并健在之人,除了金松岑,就没有其他人了。所以,他们是完全清楚《红鹤亭边琐语》出自金松岑的手笔。他们却佯作不知,把金松岑列入可以“主持正谊”的四老,《苏州明报》记者再把“岁寒三友”的大帽子戴上去,将他一军,逼金松岑开口认错;退一步讲,《编辑余言》的作者可以肯定出自陈丹崖或范烟桥两者之一,那么,这两位后进,就可以责以“即不欲报本反始,奉为先师,亦何至入室操戈,攻其前辈。夫生欲以为师,死而以为戏,国学之徒,无行如此,亦只贻学术界之笑辱耳”。这封信把金松岑和他的弟子都攻击到了。因为大家心里明白,《卫星》的编者陈丹崖和范烟桥,也听过章太炎讲课,虽然不算正式拜门的弟子,至少“无行”是逃不了的。

苏州国学圈,不过是一个小圈子,章氏国学讲习会又是从苏州国学会另立门户独立出来的,其中人物关系盘根错节,很难截然厘清。譬如现在目为章氏弟子的朱季海,金松岑就请他吃熊掌,还赋诗刊在《卫星》上。

那为什么笔记还没刊出,章氏国学讲习会就这么反应激烈呢?其实,在苏州国学圈中,听金松岑说过这个故事的肯定不少,章门弟子自然也不会陌生,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个故事对章太炎不利,才会在预告一出现,就激烈地反对。

且看金松岑和他的弟子的应对。

在章门弟子看来,章太炎尸骨未寒,金松岑竟要来翻章的老账,于是两会之间矛盾有了一次大发作。

国学会四巨头,张仲仁是忠厚长者,不以文章名世,李根源主要以书法和金石名,陈石遗以诗和诗话名,只有金松岑有点不同,他对自己的文章相当看重,且相当自负。金松岑著述主要有《天放楼诗集》《天放楼文言》《鹤舫中年政论》《孤根集》《皖志列传》等,他的名物考证也脍炙人口,如《报恩寺石堪造像索隐》一文,考证北寺塔那个苏州人所谓的“石街堂”为元末张士诚纪功碑(《吴门表隐》称石家堂,元代沈万三置),名震一时,遂成定论。金松岑在苏州人心目中,也是公认的国学大师。

章太炎之初寓苏,大家虽然捧场,但日子长了,不免懈怠,毕竟抢了本地大师的很多风头。章太炎不但在同盟会里是老资格,在国学方面,也是举国公认的大师,他在世与去世都无法撼动。另一方面,章太炎不是完人,一生得罪的人很多,还有很多逸闻趣事可以说道说道。

这一点,章太炎的孙子也不讳言。章念驰在《我的家》中写道:“一些小报与无聊文人,不断发表丑化他的文章,把他描绘成一个迂腐、落魄、疯癫的老儒、一个落伍的‘民国遗老’。的确,他确实如《红楼梦》中看门头目焦大,他曾与老爷一起创业,辈分很高,自以为是,倚老卖老,见到不平,敢骂敢讲,大家无奈于他,是个悲剧人物。”

那么金松岑作为知情人说点掌故,应该可以吧。这或许是金松岑写作的初衷。

躲是躲不过去的,金松岑只能面对。

果然,《卫星》第一卷第二号在刊出章氏国学讲习会的公开函全文的同时,刊出了金松岑的回应。

按:《红鹤亭边琐语》实系不佞之所纪,余与太炎先生为患难之交,迩来虽经事故,踪迹稍疏,然而岁寒三友,直谅相处,犹是三十年前之旧。《卫星》首期《编辑余言》(此《余言》非不佞之稿)载辨正稚晖所称爱国学社学生以皮鞋击太炎之颊云云,凡头脑清晰之人,当知此琐语乃加以辨正而非为证实或引申之也。其中稍载太炎当时言行,则往往在人心口间,初不系乎琐语不琐语耳。今姑狥石遗老人之劝,将此稿撤去,至来函所谓不敬先儒者,窃独以为今世所云先儒,已有不敬其先儒之成例在,况辨正而以为不敬,则证实与引申之为敬,决矣。余言所称当时目睹之人,夫人而知为不佞,而来函谓为操戈入室,又诋之为无行,夫不佞诚不敢以有行自诩,然观该函署名乃有二人,前曾委贽见于不佞之门(姑不指出其名),此诚操戈入室无行之称,当止彼之觞而还酢彼矣。凡诸不佞之所涵隐,苟前途不再以非礼相加,则当始终保存忠厚,不暴之于天下也。金松岑志

金松岑首先直承《红鹤亭边琐语》是自己的作品,其次挑明《编辑余言》不是自己所为,敢作敢当,相当光明磊落。他说自己写的只是辨正,而不是证实和引申,这就说得有点含糊,意思是说吴稚晖所言,并不切实,我作为当事人,可以从自己的角度纠正一下他的说法。不过,他认为章太炎当年的言行,早已喧传人口,何待自己来说。这说得不错,章氏弟子未免过于卫护其师,局量不大了,也许这是“后章太炎时代”章门弟子心中的危机感吧。金松岑作为在场目击之人,只是说点真相,而不是来借题发挥,你们又担心、惧怕什么呢?我姑且听从陈石遗先生的劝说,不把琐语刊出,也算作了让步。

金松岑说:“况辨正而以为不敬,则证实与引申之为敬,决矣。”意思是说,他想说明真相,你们以为不敬,那么借题发挥,就是一种敬重么?然后,金松岑开始反击:你们明明知道“当时目睹之人”就是本人,还要假惺惺作不知道,骂我是“操戈入室”的无行之人。这署名的十六人中,有两个人何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们曾经执贽拜在我的门下,现在背叛师门,不就是操戈入室的无行之人么?我目前给你们一点面子,如果不再继续非礼相加,我也就保存点忠厚,不曝光你们了。

这是金松岑有力的反制之术:你们也有辫子在我手里抓着。这两人,金松岑没有点名,我们却可以知道,是诸祖耿和王乘六。两人过去曾拜金松岑之门,后转投章太炎,现在居然翻脸不认,大骂老师“无行”,此诚金松岑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的。

金松岑还留了后手“苟前途不再以非礼相加,则当始终保存忠厚,不暴之于天下也”。他是希望讲和的,莫为已甚,不要大家难堪,我作了让步,你们也适可而止吧。

作为亲历目睹之人,金松岑到底会在《红鹤亭边琐语》中如何辨正章太炎被爱国学社学生以皮鞋击颊之事呢?由于《红鹤亭边琐语》没能继续刊出,且也无手稿存世,我们已经不能知道了。

吴稚晖在《回忆蒋竹庄先生之回忆》一文中谈到的此事,前因后果颇多,与章太炎、邹容及后来的“苏报案”都有关。

☉ 邹容和他的《革命军》

1903年6月28日 一早,吴稚晖收到一封信,让他去见负责办理“苏报案”的候补道俞明震,因此受到俞明震的赏识,暗示他赶快离开,于是就及时脱走远飏了,而第二天上午,侦探、巡捕多人一同闯进苏报馆,出示查禁爱国学社和《苏报》,并要捉拿章太炎、邹容、程吉甫、龙积之等人。次日,巡捕又来报馆寻人,碰巧章太炎在爱国学社账房,他直接说“余人倶不在,要拿问章炳麟,就是我”,就把章太炎抓走了。章太炎和邹容被系狱,邹容甚至失去了生命。

对于章太炎被打,吴稚晖这样说:

“五月三十日傍晚,何梅士、沈步洲突来余寓,且告曰,今日不了。章枚叔(即章太炎)连日与大家争吵,今日被数人执其手,行严(章士钊)之弟陶年,脱鞋皮击章嘴巴,渠亦无可奈何。余即暗想,此次举动,难免不疑我指使。即戏二人曰,他是打过梁启超嘴巴的(据说在时务报社),你们敢在老虎头上弄虎须么?共一笑而罢。现在敦复、陶年皆健在,曾否受我指使,请问彼等可矣。”

吴稚晖真的对章太炎有些怕惧,且内心有些心虚,不然何以担心章太炎会疑到自己头上呢?记得当年章太炎曾对吴稚晖在日本跳御沟的事,骂得很凶,喧传至今的如:“善钳尔口,勿令舔痈;善补尔袴,勿令后穿”,弄得吴稚晖相当狼狈,一直耿耿于怀。

现在反观这件事,章门弟子似乎反应过度,又欺软怕硬,他们不敢对吴稚晖怎样,却对金松岑很不客气,金松岑的弟子有背叛师门,怒目相向的,也有像杨丹崖、范烟桥那样,站在师门一边,坚定不变的。金松岑选择了息事宁人,忍下了这口气。

再把话说回来,既然有吴稚晖的回忆在先,国学讲习会的章门弟子又何惧金松岑的辨正在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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