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汤海山
《张翰思鲈帖》,又称《张翰帖》,或《思鲈帖》,“初唐四大家”欧阳询的存世墨迹之一,列入中国十大行书。这幅名帖,是抄录《晋书·文苑》季鹰传略:
“张翰字季鹰,吴郡人。有清才,善属文,而纵任不拘,时人号之为江东步兵。后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纭,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执其(手)怆然,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鲈鱼,遂命驾而归。”
欧阳询的官职,是太子率更令,抄写的目的,也许为了讲解季鹰事迹。宋徽宗对此帖艺术上的成就,非常感慨,题跋:
☉ 欧阳询的《张翰思鲈帖》
“唐太子率更令欧阳询书张翰帖。笔法险劲,猛锐长驱,智永亦复避锋。鸡林尝遣使求询书,高祖闻而叹曰:询之书远播四夷。晚年笔力益刚劲,有执法廷争之风,孤峰崛起,四面削成,非虚誉也。”
《张翰帖》清瘦险锐,或对徽宗创瘦金体,有所启发。而它的内容,在季鹰与莼鲈文化传播史上的意义,也不可忽略。
西晋张季鹰,东晋陶渊明,是两晋对称的文化高峰,“吴江鲈莼”和“故园松菊”,是同样的意致,与“竹林七贤”,构成一个时代的奇观,对中国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
张季鹰从洛阳回到江南,是公元302年,六十年后,陶渊明出生,他吟归去来兮辞,更是近百年后的事。陶渊明有否受到张季鹰的影响,不太清楚,然季鹰在唐代的盛名,比渊明大得多,大概没有疑问。从刘义庆、钟嵘、刘勰的评价,到欧阳询《张翰帖》、李白《金陵送张十一再游东吴》,可窥季鹰“夫子世称贤”的隆誉。
张季鹰,第一个吟唱归去来兮的隐者,他才是“古今隐逸诗人之宗”,开宗之作,便是《思吴江歌》。
这是季鹰的归隐之辞,也是隐逸文化的宣言。
像个别以一孤篇流芳百世的幸运者,季鹰的《思吴江歌》,也是奇迹,以一首四行七言,开启一脉地域文化的源头:
秋风起兮木叶飞,
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
恨难禁兮仰天悲。
李白说,“张翰黄花句,风流五百年”。事实上,此诗在一千七百多年后,依然风流。李白说的是,从季鹰到他那时候,已经风流五百年。
这首诗看上去,简单直白,通俗易懂,其实不然。注家们解读,还有许多不明白。
诗里的“吴江”,不是地名的吴江(那是六百年后的事),而是水名,即今吴淞江,古称吴江、笠泽江、松陵江、松江等,那时是荒野中的江南第一大江,上源宽约三十里,在太湖与东海之间,浩浩荡荡。
有人说,季鹰是第一个把吴江或苏州,推到全国的人,说小了,他是把江南推到全国的第一人。当时,晋室尚未南渡,南朝还没开始,也没有隋唐运河,一条条东西流向的大江大河,如重重天堑,阻隔南方与北方的接触和交流。
《思吴江歌》写作和最初流传的地方,是当时西晋的都城洛阳。这是它能够广为传播并赢得盛誉的原因。创造了第一个江南著名味道:莼羮鲈脍,以及江南著名的典故:莼鲈之思。此后,作为被广泛引用的文化意象,受到文人雅士追慕。将秋风起木叶飞的萧索景象,与思乡的愁绪结合,营造归来的诗词艺术形象,有开创之功。“秋风起,想回家”,渐成中国人的思维定势。
吴江岸边的自然景象,是壮阔的,风物是鲜活的,但都是为了引渡思鲈的怅恨。这首诗不是默读的,要吟唱,它本来就是歌,作者是诗人又是琴家,只有唱出声音和节奏,才能体会倾注其中的强烈感情。可是,越被他浓郁的乡愁、敝屣功名的情怀感动,就会越迷惑,不就是想回家吗?回来便是,干啥呼天喊地,又恨又悲,长叹不已?就算一时回不去,也不至于仰天悲吧。
他的悲怆,另有原因,便是没有想走就走的自由。
把季鹰仅仅视为性情放达的文人,无意仕途的美食爱好者,而忽略他的政治身份,那的确是上他当了。有哪个职业官员,是因为乡愁和好吃归隐的?事实上,特殊环境里的特殊官员,想辞归,没那么简单。陶渊明不在朝廷,不伴君王,官职又小,归田当然容易。范蠡就不能辞职,不能回归田园之乐,只能埋名隐姓潜逃,终生流亡。
嵇康被杀的原因,是不肯出山做官。在司马氏王朝,有些人辞官的风险,可能比拒官更大。晋灭东吴之后,江南旧朝士族后生,纷纷到洛阳京都求取功名,原来高层官员的子弟,却是不去也得去,拒绝合作,俨然潜在的反叛者。
但季鹰去洛阳,不是被迫。
他是吴郡吴县人,张良后裔,父亲张俨是三国末期东吴的大鸿胪,九卿之一。孙吴亡国后,华丽贵族之家分崩离析,他的内心,其实是有亡国之痛的。
他的出生,应在苏州城里。枫里桥别业,是南还之后江边的乡野隐所,那时属吴郡吴县。909年,割江两边吴县、嘉兴各半,置吴江县,一江两岸,就变更为吴江县的辖地。
季鹰的生卒年不详,只能推测,在266年—316年之间。死后,葬二十九都南役圩(今吴江汾湖高新区),墓地也许在枫里桥附近。枫里桥、南役圩,都是地名,还有莼鲈港。在志书上,元荡原来名“莼菜荡”,如今的鼋荡、元荡,是后来叫法。这些得名应与季鹰有关。另有一说,张墓在横山,不符他的性情,他的魂,是不会离开吴江之水的。
280年,吴国亡时,东吴才俊大多去了洛阳,他的青少年时代应该很寂寞。
据说,一天,他在苏州阊门的金阊亭,听到一阵琴声,从护城河的泊船上传来,琴音清越,便走上船,遇见弹琴的贺循。交谈几句,一见如故。贺循正赴洛阳任职,路过阊门,季鹰称也有事到京城,就同船而去,家人也不告诉。
这是季鹰任诞的一面。至于他到洛阳有什么事,就不知道了。也许是借口,为了路上跟贺循讨教琴艺,也许也正想去做官,一举两得。一个年轻人未经拥有,没有资格谈放弃,当然不可能奢望境界。他入洛就是追求功名的,放下时,便成了高士。
贺循(260年—319年),会稽山阴人。他的父亲贺绍,是东吴中书令,被孙皓枉杀,十五岁时,随家族流放,直到吴国灭亡,才返家乡。此次过苏州往洛阳,是由于陆机上疏推荐,认为他可做尚书郎,朝廷于是召他。
贺循跟顾荣、纪瞻、闵鸿、薛兼,并称东吴“五俊”,年龄与陆机、顾荣等相仿,都已是名士。季鹰应当熟识顾荣、陆机,他们的父辈是同朝大臣,且同郡;而贺循不同郡,流放时,季鹰还是儿童,所以并不认识。
张季鹰到洛阳,被齐王司马冏聘为大司马东曹掾。这是三公至郡县主官自行选用的官职,不由朝廷任命,并不太显贵,四百石俸禄,但齐王权倾朝野,分量也便重要起来。他在京城官场、文坛圈子,很快脱颖而出。时人称为“江东步兵”,将他的纵任不拘,与阮籍相提并论。
他的成长,与贺循、顾荣、陆机等提携有关,他们的关系,在师友之间。可惜,这些江南才俊没遇上好时代,适逢司马家族血腥互残,诸王频繁篡政,史称“八王之乱”,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这场祸乱第二阶段(299年—316年)开始,季鹰感觉危机临头,与顾荣有一次著名谈话。欧阳询《思吴江帖》,抄的就是这件事。《世说新语·识鉴》的记载,多了顾荣的回答: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
季鹰说:天下纷扰,祸乱离难不绝,高位盛名的人,欲求身退,已经很难,我本山野之人,不想功名了,你可要看清楚,考虑好进退。顾荣握着他的手,悲怆地说:我也想跟你一样,采南山蕨,饮三江水。
顾荣(?—312年),字彦先,吴郡吴县人。孙吴丞相顾雍之孙、宜都太守顾穆之子。289年,顾荣与陆机、陆云一同入洛,时称“洛阳三俊”。季鹰、贺循入洛,比“洛阳三俊”晚,在290年以后。这时,季鹰已有十来年从政经历,虽功未成,却决定退隐,并提醒年长、位高的师友。
这是临别赠言。
顾荣原是司马伦的廷尉,季鹰是司马冏僚属,俩人跟随不同的王。到司马冏执政,召顾荣任主簿,两人成为同事。顾荣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司马冏倒台,株连亲友,甚至想一死了之。他终日酒醉,不理公事。请托说情,转任中书侍郎,才松口气,但一恢复常态,便被人怀疑,只得继续饮酒装傻。
季鹰的情形,跟顾荣一样,装作好吃之徒,使司马冏失望,没有防范,也懒得追究。最好被更多人谈论,当大家都说,这家伙没出息,他的目的,就达到了。
他俩的密谈,在302年11月之前,到12月,司马冏便被司马 所杀,株连家族、朋、党三族,2000多人处死。人们才醒悟过来,称赞季鹰能判断时局、把握机会,逃过杀身之祸。
《思吴江歌》的创作,就在谈话前后。是他抛的“烟幕弹”。这首诗流传时,季鹰已经悄然南归。
关于季鹰的逃隐,《世说新语》记载:
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莼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为见机。
人生最重要的,是遵从自己的内心志趣,舒适快意,何苦为了功名爵位,羁旅在数千里之外呢?更体现季鹰名士风范的,是另一句:“或谓之曰: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答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
他说名声不如一杯酒,李白说唯有饮者留其名。但这种洒脱,不是天生的,否则何必远赴京都做官,只有逃过生死劫难的人,才可能有如此感悟。
宋人王贽过吴江,在张季鹰像前,有同样的心得:
吴江秋水灌平湖,
水阔烟深恨有余。
因想季鹰当日事,
归来未必为莼鲈。
苏东坡到吴江,作《三贤赞》赞季鹰:
浮名功名食与眠,
季鹰真得水中仙。
不须更说知几早,
只为鲈鱼也自贤。
王贽还用“未必”,东坡则肯定季鹰“知几早”,这是不必争议的警惕,但就算仅为鲈鱼归隐,也是贤者。东坡在流放生涯中,也曾考虑辞归,却辞不掉,等到允准,已到生命的终点。
季鹰返乡,约在302年秋季,没跟贺循同往同归。贺循更见微知著,301年司马伦篡位,他托病辞去侍御史,提前半到一年南归。他是绝代高士,司马睿为他拒不出山和辞世,大悲大恸。而他的入洛、离洛,深刻地影响了季鹰的一生。
司马冏仅给季鹰取消官籍的“处分”,也许想追害,也自顾不暇,这对于逃隐者,已构不成伤害,反而起到保护作用。
303年,陆机被杀。
东吴投晋诸士中,他官运最顺,风险也最大。身为司马伦的相国参军,本应处死,被司马颖赦免后,率军征伐司马,因败仗致诬,仍被司马颖所戮。株连三族,陆云同死。他并非没有见机之能,而是官职太高,更不自由,也更难放弃。顾荣、戴若思规劝过他,没有听,实已难脱身。
季鹰的“莼鲈之思”,半是托辞,陆机爱好故乡美食,却是真心。在一次高级别的宴会上,一个北方大臣指着羊酪,问陆机:吴中有什么东西,比这羊乳酪更好吃?他高傲地回答:千里莼羹、末下盐豉。他和季鹰一样喜好莼羹。临刑,懊悔地叹道:欲闻华亭鹤戾,可复得乎?
陆机的遭遇,是《思吴江歌》的注脚。
张季鹰归后,莼羹鲈脍,大快朵颐,身影飘忽。
直到十年后,312年,他现身顾荣的葬礼。顾荣幸而逃过几劫,才如愿南归,因拥护司马睿晋室南渡,成为稳定南朝政权最关键的江南士族领袖,备极哀荣,皇帝亲临吊唁。
“张季鹰往哭之,不胜其恸,遂径上床,鼓琴作数曲,竟,抚琴曰:顾彦先颇复赏此不?因又大恸,遂不执孝子手而出。”
大哭两次,鼓琴数曲,默然而去,是季鹰最后的身影。
他在吴江水边,活到五十岁左右。大约逝于316年。
他并没有消失。
七百多年后,吴江建“三高祠”,祀张季鹰、陆龟蒙和范蠡,一年两祭。此后千年,成为隐逸文化的精神偶像。
“莼鲈之思”,是不朽的历史典故与文化意象,更与范蠡的“鸟尽弓藏”一起,成为中国政治文化的智慧,启迪无数政治家洞察危机,规避风险,方得始终。
李白得一味:“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白居易得一味:
人生变改故无穷,
昔是朝官今野翁。
久寄形于朱紫内,
渐抽身入蕙荷中。
东坡最心仪的两个古人,一为季鹰,一为渊明,他的好友李公麟,绘有季鹰像,置吴淞江头、垂虹桥上亭中,这幅画像清朝时还在,乾隆的题诗,从季鹰随贺循入洛写起:
琴语同开入洛船,
思吴返棹那俄延。
祗今朗咏黄花句,
也占风流五百年。
与那些得到思想或味道的人们相比,一个皇帝能从季鹰的往事获得什么呢?不过朗咏一遍《思吴江歌》,袭李白语,“也占风流五百年”,他是望尘莫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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