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万元户》

高建国

陆文夫写的第二个影视剧本，是《万元户》，问世时间是1983年。

这一年，陆文夫发表了三篇小说，《美食家》《围墙》和《万元户》。前两篇引起轰动，分别获得“全国优秀中（短）篇小说奖”，成为陆文夫的巅峰之作。第三篇小说《万元户》，却被大家忽略了。

《万元户》写得并不差。这篇小说完稿于1983年1月，发表在《人民文学》同年第4期。从完成到发表只隔三个月，说明它的质量得到了《人民文学》认可。这篇小说，立意新颖，细节生动，人物立体，情节跌宕。当时,鼓励民众创业赚钱，表彰发家致富典型。广州是全国改革开放的桥头堡，对这类信息特别敏感。《万元户》刚问世，就被珠江电影制片厂盯上了，他们联系陆文夫，表示要拍成电视剧。

当时那个年代，电视机很少，电视剧更少，陆文夫并不熟悉这种艺术样式。电影厂就跟他说，电视剧跟电影一样，区别在于，一个在电影院放映，一个在电视机播出。他们想请陆文夫，把小说《万元户》改成电视剧本。

那个年代写电视剧，如同率先吃螃蟹，没有什么先例，更无创作经验，也找不到经典作品效仿，只能自己摸索着写。陆文夫很自信，我写过电影剧本。既然电视剧与电影差不多，写起来就轻松多了。说干就干，小说《万元户》很快改成了上下两集同名电视剧。1.7万字的小说，改成剧本扩成了4.6万字。陆文夫将剧本交给了珠江电影制片厂。

⊙ 刊登着《万元户》的那期《人民文学》

⊙ 陆文夫编剧的《万元户》电视剧本

厂方很快有了答复，责任编辑王静珠要他将剧本油印出来，以便分发给相关领导和导演，供他们讨论裁定，或提出修改意见。如无问题，就可以投入拍摄了。陆文夫按照要求，很快将剧本刻印出来，上下集各成一册。封面除了剧名，还写有“编剧：陆文夫 责任编辑：王静珠”。下端一行字是“珠江电影制片厂电视剧部印”。封底的右下端，印有三行小字：“苏州 光明誊印社承印 地址：观前街39号”。“光明”二字，来自《光明日报》报头的毛体。

《万元户》剧本的厂方编辑王静珠，是个苏州人。1935年出生，17岁从苏州美校卡通专业毕业，分配到八一电影制片厂工作。八一厂饰演“董存瑞”的演员张良，是她的爱人。1972年，夫妻俩双双调入珠江电影制片厂，王静珠在文学部当编剧，张良当导演，联袂创作了《梅花巾》《雅马哈鱼档》《少年犯》等多部影视佳作，获得“开罗国际电影节金像荣誉奖”。《特区打工妹》《岭南春秋》《兰光颂》《西湖人》等影视作品，也是他们合作的结晶。王静珠因此获得了“鲁迅文艺奖”“百花奖”等多个奖项。

陆文夫遇到苏州人王静珠，觉得很幸运。他确信，《万元户》拍成影视作品十拿九稳。《江苏戏剧》杂志来约稿，陆文夫就说：“我没有戏剧作品，手头只有一个电视剧的本子。”编辑说：“那也行啊。”

于是，《万元户》的电视剧本，在1984年第1期《江苏戏剧》刊登出来。当时的《江苏戏剧》，没有发行代号，只有省内期刊登记号“002号”，但可以订阅零售。发表出来的剧本，落款有两行字，一行是写作日期“1983年9月15日”；一行是“此剧已由珠江电影厂电视剧部拍摄即将问世”。敢说“即将问世”，说明拍摄电视剧的事，已成定局。

然而，等了很长时间，电视剧《万元户》也没播出来。是观众错过了收看时间，还是电视频道收不到？没有答案。那时的电视机，只能收到少量几个频道，大量的电视节目，百姓真的看不到。30年以后，到珠江电影制片厂的官网，查一查该厂历年生产的影视作品一览表，才发现上面没有《万元户》。这说明，电视剧《万元户》可能流产了。难怪陆文夫在各种文章中，只字不提这个作品。

现在想一想，电影厂不拍《万元户》，或者拍了审查没通过，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个作品的故事结局，缺少一点“亮色”。故事讲的是主人公孙万山发家致富，成了万元户，他心地善良，资助弱贫，却经不住各种莫名骚扰和巧立名目的敲诈，实在不堪忍受，以失踪而告终。

小说这样写他：

这下子拍电视的真的来了，白色的采访车徐徐停在村西头。

看热闹的人哗哗地向前奔，业余导演和大队书记更是走得急，他们要抢先一步，接洽事宜。经过了好长的一段混乱和忙碌之后，突然发觉了大问题：

孙万山不见了!

找呀，孙万山的一家人分头找;上百个人同时找;公社打电话到处找;大路上拦，小路上搜;拨草丛，爬沟坎;在河浜里下滚钩!整整找了三天，什么也没有发现。

……

再看看电视剧本里的孙万山：

孙万山独自坐在大门口，猛地抽烟，侧耳静听，村头上人声如潮水。

孙万山自言自语:“帮我散财的人都来了，帮我发财的人看不见!”

一群大雁向南飞。

孙万山仰起头:“飞吧，我孙万山没有能耐拉不住你!”

（停机再拍）孙万山突然不见，只剩下空凳、茶杯、冒烟的烟蒂。

……

孙万山哪里去了？无人知晓。《人民文学》发表这篇小说以后，又发了一篇评论短文，题目是《孙万山哪里去了？》。

文章说：“擅长细节描写的陆文夫，用他那微小处见博大的风格，嬉笑中寓深沉的文笔，光明处揭阴暗的色调，把一幅多姿多彩的新农村风俗画勾勒在读者面前，让我们看到了，在万元户之花开放同时也出现了一批采粉吸蜜的‘蜂蝶’。他们有的无耻——可恨，有的无奈——可怜，有的无知可悲。‘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孙万山受到‘蜂蝶’侵扰，连杜门谢客的资格都失去了，只得隐形潜踪。这难道不足以引起全社会的关注？我们的事业，需要千千万万的孙万山；我们的政策，旨在扶持千千万万的孙万山，最终将使全体人民都成为孙万山；而目前，孙万山正面临着一种新的危险。作家敏锐及时地抓住现实矛盾，以生动的形象提示我们：有责任解救孙万山，万不可让他消失了啊！”

《万元户》的结尾，让人想到高晓声写《李顺大造屋》。

李顺大攒钱造房子，用了30年没有造出。读到高晓声的小说稿，陆文夫就说，你这个结局要改呀，要让李顺大把房子造起来，让人看到光明，否则小说很难发表。高晓声就修改了稿子，小说果然发表了，还获得1979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现在，陆文夫自己的电视剧《万元户》夭折了，会不会也是因为缺少一条“光明的尾巴”？

陆文夫没说，给后人留下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