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潘益麟
凤苑书场对面的醋库巷
苏州是评弹的发源地,从业者多,演出的书场也多。上世纪五十年代,苏州城里城外的书场,可谓星罗棋布。自懂事后,我跟大人进书场去见识评弹;学评弹后,我进书场去表演评弹,虽然接触的书场不多,却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
《红楼梦》里贾宝玉住的地方是大观园里的怡红院,而这家书场的名字叫做怡鸿馆,“红”与“鸿”的读音相同,最后一字虽然读音不同,却还是同一个韵,因为怡鸿馆会使人联想到怡红院,因此这家书场的名字使人很容易就记住了。怡鸿馆的真正位置其实是在街(上塘)与巷(下塘)之间,你可以在濂溪坊糕团店隔壁的大门里走进去,走过架在河上的木板廊桥,就到了所在下塘的书场了。住在附近甫桥西街或者鹅颈湾、司长巷、草桥头一带的老听客都是从下塘进入书场的。
我的家在甫桥南堍,向西拐弯进桐桥浜,就到怡鸿馆了。五十年代是我的童年时光,正是说书最兴盛的黄金时期,我的爷爷奶奶、我的父母亲、我的好几个叔叔都喜欢听书,我的舅舅更是自己买了一把琵琶,经常在家里自弹自唱、自娱自乐。
父亲酷爱听书,平时要做生意,走不开,没时间去书场听书,所以他特意买了一台收音机放在店堂里,一边做生意一边听上海电台的大百万金空中书场节目,节目主持人名叫万仰祖。一面做生意,一面忙中偷闲店堂里听书,真是一举两得,居然还吸引了一些喜欢听书的过路人,带动了店里的生意。店堂里账桌上放有《大百万金弹词开篇集》和《原子蓝布新开篇集》,父亲经常一边听收音机里说书先生的弹唱,一边看所唱开篇的唱词。
在这样的环境里,“被听书”成了我童年生活的重要内容。也可以说,我对评弹的兴趣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不知不觉地培养出来了。
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说书究竟是何种形式,琵琶三弦的形状是怎样的,怡鸿馆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近在咫尺的怡鸿馆,是一家陈旧的茶馆书场,场内中间是一长条“状元台”,两边都是方桌,听客坐的一律是长凳。进门处有一张账桌,听客在这里付钱买票、拿茶杯。北面沿河一排长窗,夏天时窗户都被打开,不时有农民的卖西瓜船缓缓摇过。书台后面的墙上,两边挂着两块黑色的水牌,上面写着白色的字:某某某、某某某先生,弹唱什么书目,很是醒目。
有一个人,他不需要买票也能自由进入书场,他就是专门为听客服务、卖小吃的老徐师傅。他就住在我家附近,他的女儿还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呢。虽然他姓徐,但大家都不这样称呼他,因为他烧的五香豆、焐酥豆非常好吃,口味很独特,所以大家非常亲热地称呼他为“小五香豆”。小落回了(上半场结束演员短暂休息一下),“小五香豆”将一个竹编的盘子顶在头上,在狭窄的场子里穿来穿去,有人招呼要作成他生意时,他将竹盘放下来,五香豆、焐酥豆、脆梅、山楂、金花菜……花色品种很多。
我们这些小孩,不买票是不能进去的,一般都会选择站在木板廊桥栏杆边的位置,从沿河的长窗往里瞧。在我脑海里,至今还清晰地记得,有一次,竟然看到了说书还有“三个档”。上手是一个男的中年人,下手是一个女青年,中间坐的却是一个小姑娘,见她梳了两条小辫子,瓜子脸,眉心中间还点了一点红记,唱的声音蛮好听。听大人说,小姑娘叫徐雪玉。想不到数年之后,我在评弹团与雪玉姐成了经常一起演出的同事。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还记得一年中有一个特别的日子,我会随父亲到怡鸿馆去,那就是农历初一早上喝橄榄茶。
年初一早上起床后,赶紧换了新衣服,吃好了母亲烧好的年糕圆子汤,父亲就带了我出门。进入桐桥浜,一路上邻居与父亲都会相互致意问候:“恭喜恭喜!”没几步路怡鸿馆就到了。这时怡鸿馆内坐满了茶客,人声嘈杂,烟雾腾腾,都是喝早茶的男人,其中很多都是平时相识的街坊邻居。父亲在靠右墙边的方桌旁坐下来。我看到我的爷爷——甫桥北堍濂溪坊牌楼边豆腐店老板,还有惠生、岳生、菊生几个叔叔也坐在那里磕着瓜子。我喝了一口小茶盅里的茶水,觉得有些苦涩,爷爷说,今天泡的是“元宝茶”。当时我搞不懂,后来知道,这“元宝”,其实就是产自福建的青橄榄。爷爷、父亲都是开店的生意人,都希望生意兴隆,元宝赚得越来越多。小小年纪的我,也懂得抓住这个宝贵的机会,赶紧给爷爷叔叔们拜年拿压岁红包。我看到堂倌不停地四面来回招呼、沏茶、传毛巾,有茶客起身要走,他们还不忘拉生意,要他们下午早些过来听日场,是某某某大响档,来晚了挤不下的。父亲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了,带着我还得去赶“场子”!大年初一的,要到哪里去呢?究竟是个什么差事呢?原来,这是要到甫桥西街往南、凤凰街凤苑书场斜对面财神弄内的水仙庙去烧香!
文革开始,这家书场关门歇业了,场地派了别的用场,变成了一个街道的手工生产作坊。
九十年代初旧城改造,拓宽改建干将路,从此,古老的濂溪坊、临河的怡鸿馆在人们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了。
评弹艺术在苏州民间的流传根深蒂固,当你行走在一些小街小巷里,不时会传来爱好者叮叮咚咚的弦歌之声。当然,一些评弹从业者的居所更是星罗棋布一般点缀在苏城内外。从我家附近濂溪坊周围,再一直往南几百米的距离中,就居住着俞筱云、徐丽仙、尤惠秋、曹汉昌、庞学卿、庞学庭、邢瑞庭等许多评弹名家。
这里要说的是,就在甫桥西街往南大概一站多汽车的路程,南仓桥凤凰街口,邢瑞庭先生寓所斜对面,有一家名为“凤苑”的书场。这家门面朝西的书场,设施条件要比怡鸿馆好多了,一排排的靠背椅子,扶手上有一圆洞,可放茶杯。书台上也有灯光布置。书场周边环境相比观前地区要僻静一些,窗外南边是一条幽静的小河。附近有大学、中学、医院的缘故,听客中不乏较多的高级知识分子。在六十年代初的一段时间里,曾经有一个尊贵而神秘的听客经常光顾凤苑书场。
我第一次见识凤苑是在一个冬日的晚上,做完功课后,我随母亲到凤苑去听夜场。当时我小学还没毕业,但跟着收音机已经学会了《六十年代第一春》、《刘胡兰就义》等开篇唱段。
那天凤苑书场的夜场是两档书,头档是苏州市评弹团罗介人、杨雪虹的现代长篇书目《红色的种子》, 这回书的详细内容已记不清楚,好像讲一个卖木梳的人,冒充地下交通员,来与书中的主角华小凤接关系什么的。当时60年代初,评弹界说新创新还刚开始,这部从同名锡剧移植改编不久的长篇书目,写得比较简单粗糙。小落回后的第二档是传统书目,由江苏省曲艺团的名家徐琴芳与侯莉君弹唱长篇弹词《落金扇》。侯莉君自成一格的侯调华丽、缠绵,风靡书坛,当时圈内艺人和圈外崇拜者对侯调极尽效仿和追捧。当晚凤苑书场里的听众应该都是冲着她去的,尽管初冬的夜晚已经弥漫着袭人的寒气。
徐琴芳、侯莉君的演出非常成功,上手说表洒脱大方,下手的弹唱娓娓动听,而且侯莉君台风好,在灯光的照耀下,眼神、表情分外动人。
散场了,饥肠辘辘的老听客们不约而同地涌向街对面的“天湘园”面店吃夜宵,也有一些听客在一个大家亲热地唤为“长子”的骆驼担前停下脚步。
说新书后,尽管生意清淡,凤苑还苦苦经营着。有一个夏天,每天午后看到苏州评弹团的薛君亚,拿着三弦,走过我家门口,去凤苑上场子,因为刚编的书,好像是《红色娘子军》,又是放单档,一路沉着头走路,一路嘴里还念念有词呢。
哦,讲到这里,读者要问了,前面你所说的那位尊贵而神秘的听客是谁呀?他就是后来成为我们评弹学校名誉校长的陈云同志!当时他住在苏州南林饭店养病。苏州评弹团的陈瑞麟老先生正在凤苑演出日场,单档弹唱他家祖传的长篇弹词《倭袍》,老首长就成了陈老先生的忠实听众,而且风雨无阻,每天都来。为了不扰民,他戴着帽子,戴了口罩,不带随从,再加上一身朴素的衣着,竟然没有一人能看出他来。因为没有听到全部《倭袍》,后来他让陈瑞麟把《倭袍》去苏州电台录了音,寄到北京,让他慢慢研究。
1966年,文革开始前,我们评校学生也曾经来到凤苑书场实践演出。我与小李同学的长篇弹词《赵五婶》、小尤同学的长篇评话《节振国》,两档合作,连续演了十多个夜场。
文革中,关门停业的凤苑书场,成了所属苏州曲艺管理组的评弹艺人集中搞运动的场所,办起了给伟人像章上漆的工场。
凤苑书场在文革的狂风暴雨中寿终正寝了。
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书场,它坐落在苏州葑门外历史同样悠久的横街的中段。横街的东南就是盛产茨菰水芹莲藕的成片水田河塘和一个个农家村落,“椿沁园”自然就成了忙完农活或者卖完农产品的农民们听书、喝茶、小憩的绝佳场所。照例,家在甫桥头的我,不大会舍近就远赶到横街去的。但进入评校第二年(1963年)冬天的寒假里,那天晚上,我跟着我校擅唱《描金凤》的景文梅老师一起来到横街椿沁园书场,我们是来演出的。从以前的进书场听书,到今天的进书场说书,我觉得自己真的是像在做梦一般!
葑门横街
我们背着琵琶三弦,坐了三轮车,从学士街天官坊景老师家缓缓出发,经道前街、十梓街、凤凰街、十全街,出葑门,在夜色阑珊中到了横街。虽说是苏州人,横街我还是第一次来。窄窄的小街,店铺林立。三轮车在书场门口停了下来,书场老板已在迎候。只见书场门口的海报上赫然写着“春节会书”几个字,每天晚上由不同的演员演出丰富多彩的传统折子书目。几年过去后才知道,这样一贯以传统书目展演的评弹界春节会书,这个1963年的春节会书注定成了文革前的最后绝唱,因为评弹界从1964年开始说新创新、说现代书了。
进了后台休息室,听到前面台上头档大书(评话),已经开始在表演了。
那晚,景老师和我临时拼档,演出长篇弹词《描金凤》中的一折《金图远父子相逢》,他演父亲金图远,我演儿子金继春。这回书是学校排书课教材,就是由景文梅老师亲自传授的。这回书我平时是与我的同学排的,今天要与景老师拼档,心中难免有些紧张。景老师看到后,就安慰我说:“倷定心好哉,勿要紧格,说得慢点……”“金继春的官白‘啊,老长,小生要借问一信’,这一句尽量要说得慢一点,注意动作配合……”
景老师年轻时外表儒雅清脱,天然一条好嗓子,音色明亮清脆,定音高,《描金凤》是他的拿手,艺术功底深厚,有人说他是活的徐惠兰。1963年秋天,他还利用评校放暑假,在苏州人民路怡园书场单档连续演出了一个月《描金凤》,天天满座,有口皆碑。当时,我们评校学生每天去观摩,他演的徐惠兰、陈荣老将军、俊巧丫头、江北阿二、唱的“夏(荷生)调”等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演出传统书,都得穿长衫。我当晚穿的那件深藏青色的哔叽长衫,是这年秋天开学后,学校特地为我们几个小男生专门量身定做的。说起这家专门做长衫、旗袍的裁缝店,应该是在观前街宫巷口乾泰祥绸布店隔壁,门面朝西,老裁缝做工娴熟考究,苏州评弹界说书先生的长衫旗袍大多出自他的双手。庞学庭老师与这位师傅很熟悉,因此我们几个男同学的长衫都是由他自告奋勇带去做的。
很快第一档评话结束了,轮到景老师与我上台了。这时,听众意想不到出场的老先生居然带了一个小下手,且这个小说书还像模像样地穿了件小长衫,场子里顿时情绪高涨起来。在听众的掌声鼓励下,我加唱了几句蒋调《莺莺操琴》。有景老师掌舵,演出当然非常圆满成功。
在文革的暴风骤雨中,椿沁园与苏州其它许多书场一样难逃厄运,只能凄然关门。
直至1979年,椿沁园终于重新恢复。与我同届的评弹学校六十年代的毕业生、说评话出身的顾祖康同学成了新书场负责人。八十年代初,地处黄天荡复校后的评校学生还时常会去椿沁园听书观摩。
令人遗憾的是,好景不长,没有几年,不知什么原因,椿沁园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太监弄的吴苑书场与北局的苏州书场一样,地处繁华的观前,都是得天独厚的黄金地段。它的前门在太监弄,后门在珍珠弄,听众进出非常便捷。六十年代中期的““吴苑”书场,进行过一次翻新改建,设施条件比原来好多了,场子里都装上了吊扇。
我们经常去那里听报告、看演出。文革前,我们在那里观摩过一台苏州评弹二团的现代书目演出,其中一回三个档的农村题材短篇弹词《小算盘与样样管》,人物形象生动,生活气息浓,笑料多,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我们评校学生学习生涯中一个重要而又不同凡响的环节是在吴苑书场完成的。那是1965年秋末冬初,评弹学校62级、63级弹词和评话班同学在那里作考试公演,这是一次建校后评弹艺术教学成果的集中展示。
这次考试公演从11月14日开始,足足演了17天,连续客满了17天,社会反响很大。
有一天夜场,演出中篇评弹《家庭问题》,一共三回书,我在第一回中演父亲。离上场没有多少时间了,我们演第一回的三人正在调音,等候上场。
这时,“笃笃笃……”化妆室门外有人在敲门,门开后,我回头看到走进来的竟然是我父亲!当时,他才四十岁出头。原来,因为书场已经客满,买不到票了,这“老书迷”进来是找学校领导商量帮他解难的。他对值台的老师说,如果实在没票的话,能否让他坐在台边幕后听?
我知道,他今天来听书的真实目的,是要来看他儿子艺术上是否比原来有了进步,将来成名成家是他对我最大的企望!
这时,我看到学校总务处王谓川主任走过去,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书票给我父亲。原来,这是每场演出预留给重要来宾客人的备用票,而且这几张票位置好,不前不后,中间靠前。哈哈,想不到,没有买到票的父亲,那晚却享受到了吴苑书场贵宾的待遇!
翻开我至今珍藏的考试公演节目单,已经泛黄的纸页上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听众们:我校一九六二年和一九六三年入学的评话和弹词两班学员,曾于去年春季在苏州书场举行过考试演出,当时,蒙许多听众对这批革命评弹接班人怀着关切的心情,莅临观摩指教,使我校的教学工作受到莫大的鼓舞和鞭策。兹为广泛地吸取各方面的意见,不断改进教学工作,以求适应文化革命形势发展的需要,现订于本月14—30号(每天夜场)在吴苑书场再次举行考试公演,届时欢迎光临指教。此致,敬礼!
苏州市评弹学校
1965年11月8日
吴苑书场的考试公演受到了社会各界和听众的广泛关注和好评,大家为评弹事业后继有人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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