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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门裁缝铺 后门【小飞虹】

时间:2024-05-20

黄恽

民国裁缝铺老照片

谈苏州过去风情的文章可谓多矣,我只谈别人忽略的一点,大户人家的前门与后门。

近日看吴门包天笑的长篇小说《上海春秋》,故事的主要场景放在上海,故事却是在苏州开始的,于是,《上海春秋》里也就有了许多苏州元素。

包天笑在第一回就讲到这么一种苏州现象,引起我很大的兴趣:

“……这也是苏城的一个风气了,凡是那种旧绅故宦的门口,别的店铺都不许开,却单单只许开成衣店。第一是自己可以打算少用一个门公,第二裁缝店就在门口,做衣服却便当些,第三到底也收进几个租金,因此苏州城里那些公馆宦宅门口开裁缝店的独多。”

这就解开了我以前读旧书报时的谜,旧时苏州,很容易在士绅家宅门口碰上裁缝铺。

1935年3月初,温家岸尢聘之家遇到“白日撞”抢劫,首先就碰到了裁缝铺:

“尢家所居之屋,共有四进,第一进租与常熟万阿雪开设裁缝铺……”这尢聘之,就是作家、画家尢玉淇的父亲。这尢家,“不事生产,托庇祖业,有田千余亩,赖租米以为生……”应该属于包天笑所说的“旧绅”门庭。他们的第一进果然就是开设裁缝铺的。

不妨再找一个例证,譬如故宦人家,俞曲园的曲园,在马医科巷。他们的门闼间里是否也是一家裁缝铺呢?

1940年,昆山顾蔗园曾因为俞曲园一百二十岁诞辰,和友人一起走访了马医科的曲园,回来后写成《春在堂访问记》一文,他们一行在曲园门前居然也碰上了裁缝铺子:

“宅在马医科巷的西端,是面向南的六扇头大墙门,门牌是二十五号。大门间内,赁了一家裁缝铺子;徐沈两君,既到了这里,还不敢轻于问讯,于是又推我当先。我向裁缝铺老板说明了来意,他也装出很欣然的斯文态度;并且说:俞家尚有一位老太太,她依然住在内进。因为我们表示要访问俞老太太,裁缝老板就喊了老板娘娘出来,做我们的向导。”

看来包天笑说得不错,旧时苏州,旧绅故宦之家的第一进,也就是门闼间里,很多都是开设有裁缝铺的。

包天笑对这种现象总结有三点好处:其一是节省一个看门人,其二是做衣服方便,其三是还有一点租金收入。

这三点总结得似乎不够。首先,只要出租,总有租金收入,不仅裁缝铺有,其次,做衣服诚然方便,但如果开在隔壁和不远处,也没什么不便。大家庭做衣服一般都是请裁缝上门来的,张爱玲的小说里就描写过不少这样的场景,只有到三十年代前后,上海的先施、永安等大公司出现,上海人做衣服才直接到店里,看中了布料,量体裁衣就一并做了。在保守古老的苏州,女眷做衣服一般都是把裁缝叫到家里的。

过去小说中总有小裁缝与女眷横量竖量,摸来摸去,裁缝“吃小姐太太豆腐”的描写,正是反映了当年的特色。因此,包天笑说的三条,其中两条不是门闼间“只许开裁缝铺”的充分条件。只有第一条代替门卫,乃是不错的。别的店家的伙计忙着业务,未必会为主人应门,而裁缝铺却实实在在地兼做了这件事。这从顾蔗园的描写就看得明明白白:裁缝老板不但认真应答,而且还喊了老板娘娘出来“做我们的向导”。

然而,这还不足以说明为什么只许开裁缝铺。

也许还有这样的考虑:裁缝铺比较安静、干净。裁缝呆在店里的时间长,兼作门卫两不相误。而且,裁缝与财逢是谐音,比较讨喜。

苏州的住宅,坐北朝南,从大门进去,少则三进,多则五进到七进。每一进都是一篇文章的一个段落,前后有衔接,相对又独立。开出后门,是文章的结尾,横在眼前的是一条流动的河。是岁月悠悠,是流水汤汤。

杜荀鹤早在唐朝就抓住了苏州的特征,他在《送人游吴》说: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

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

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这就是东方威尼斯。

姑苏人家枕的河并不宽,很多不过二三米而已,却是苏州城市生活的血脉:橹声咿呀,送来了柴、菜,还有夏天的西瓜,冬天的鱼虾。

前两天在文学山房和江澄波老先生闲聊,说起大户人家的后门,他说,河上都架有木桥。饮马桥秦龙水饺店后面的飞虹小筑,就是那时大户人家后门风景的遗型。就拿钮家巷来说吧,以前中间的河道上,也有七八座私家的木桥,简陋些的,就是有栏杆的平板木桥,富奢些的,像廊桥,看看飞虹小筑,就可以想象得之。

我站在旁边,心想,秦龙水饺店后面的飞虹小筑,与以前富家后门的木桥还是有点区别,因为它不是直通到街道,木渎南街有个木桥,才是最好的例子:后门-木桥-街道。

木桥旁边,是后门口仆佣提水、洗衣洗菜的踏渡,也是一个人生离离合合的私家码头,主人或主人的少爷作幕、为官、赶考、留学,都是从千百座这样的码头,登上那艘不买船票的小船,解下那根与家连系的缆绳。

夏天的傍晚,吃好晚饭,小姐、夫人都会到自家的木桥上乘乘凉,叫仆人到桥下停泊的乡下小船上买个西瓜、香瓜享用。水面上的熏风吹得人醉,就是蚊子太多,于是远远近近的木桥上,不时传来蒲扇驱赶蚊子的啪啪声。

夜色阑珊,水城苏州在静下去了……

老苏州人包天笑,对苏州人家后门的木桥也有深刻的记忆。他的《钏影楼回忆录》几次写到盛家浜后面河道上的木桥,那里有他的童年回忆,可以咀嚼往昔那淡淡的哀愁。

包天笑的表姐夫朱静澜住在盛家浜,他要在家里开门授徒,包天笑离开了家在此附读。那还是十九世纪末光绪初年,包天笑笔下的盛家浜:

我们儿童也喜欢盛家浜,那边开出门来,便是一条板桥,下面是一条河浜,虽不通船,可是一水盈盈,还不十分污浊。从板桥通到街上,一排有十几棵大树,这些大树,都是百余年前物了。尤其在夏天,这十余棵大树,浓荫遮蔽,可以使酷烈的阳光,不致下射。晚凉天气,坐在板桥上纳凉颇为舒适。板桥很阔,都有栏杆,沿浜一带,有八家人家,都有板桥,东邻西舍,唤姊呼姨……

包天笑在板桥上还邂逅了贴邻沈家的婉妙女子好小姐,“常常从他们的板桥,到我们的板桥来,我也到他们的板桥去,共相游玩。”十年后回忆此情此景,包天笑咏了一首诗,其中有“童心犹忆韶华好,流水斜阳旧板桥”之句,惆怅之心,似水流年。板桥承载着旧日相思。

盛家浜原是条断头浜,如今早已淤塞填平,泯灭了河流之迹象。日前重过,除了陶园焕然一新外,舒适故居之类,都面目全非。凭着包天笑笔下一百多年前的情思,后人却依旧可以构建那些大宅后门的风景:一排排的板桥,凌空飞架,夕阳影里,笑语喧哗,有兴奋,也有寂寞。

私家后门的木板桥,江澄波先生想了想,说只有饮马桥畔的飞虹小筑可以参考。过去则到处可见,变化于他已经见惯不惊,仿佛街巷转角的一块石头,刻满了掌故与历史,于我们则是好奇,曾经有过这样的风景?当看《钏影楼回忆录》已经一惊,听江老先生讲起,却是再惊,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过往,谁能说得清?不说也罢。

后来,很多河道都填了,很多房子都卖了或拆了,主人死了或走了,板桥自然无可附丽,变得稀有,直至很难再找到。沧海桑田本是自然之理,循环往复也是天道好还,如今平江路中张家巷中间又开了河道,这里会应景地恢复几座板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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