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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口镇上望虞楼

时间:2024-05-20

顾丽明

前不久,看到文友丁老先生的一篇获奖散文里有这么一段话:“东西南北两水交叉,小镇名副其实地坐落在环水之中。从公路下港口先要上一条环洞石桥,水的转弯处就是娉娉婷婷的楼。面对青青虞山,俯看环绕的碧水,故名——望虞楼。”

想不到的是,1963年初次去港口镇的丁先生,就这样牢牢地记住了我故乡的“望虞楼”,并且,相隔半个世纪的时空,依然对它深深缅怀。

“三让浦”上“禁关桥”,港口镇畔“让塘河”。故乡名“港口”,顾名思义,历来是一个水陆交通的集结地。而“三让浦”与“让塘河”两条河流都包含一个“让”字,道出了它们的古老。相传周时泰伯、仲雍两位先贤,为让位于其兄弟,为回避王位,由陕西岐山而东来吴地,开荒种地,兴修水利,把太湖之水接通长江,后人为纪念其功绩,故以“三让浦”“让塘”为河名。有桥名“让塘桥”,有校名“让塘小学”,有诗歌“让塘渔火”(河阳外八景之一),有村名“让塘村”,这一连串的“让”绵延至今,有着深远的意义。

三让浦的长江水由北向南,让塘河里的太湖水自西向东。望虞楼,也即当时的港口饭店,就在这两水交汇的“T”字形的交叉点旁临水耸立。望虞楼为砖木结构两层楼,登楼遥望,视野无碍,使人顿觉襟怀开阔,气畅神驰。俯瞰水面,但见碧水如带,帆影点点。远处黛青色的山峦隐隐约约,如在诗意盎然的画中,那便是常熟虞山了,“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说的就是这水墨江南之意境吧,可见,“望虞楼”三字名副其实。

望虞楼

饭店临水面街,对面是供销社百货店,出门几步之遥就是一偌大的轮船码头,在那个交通以水路为主的时代,汽笛一响,便知又一波客人到了。可想而知,饭店的生意有多红火。

“港口饭店朝北开,楼上楼下十八间。”这是当年父亲自编自演的上海说唱“望虞楼”的开头两句。那时,父亲除了担任镇商业总店的经理,还是镇业余宣传队的编、导、演,因了父亲这段通俗的说唱,港口望虞楼饭店更加名闻遐迩,至今,周边的老百姓依然对这耳熟能详。

孩缇时代的我,并不知道望虞楼有十八间房子,只觉得它是这世上最大最雄伟的殿堂。大门进去左边是冷菜间,那里面坐着个矮矮的老头,我叫他庆公公。右边是买筹码、结账的地方,柜台里那个三十来岁女子大家都叫她秋玉阿姨,庆公公和秋玉阿姨是父女关系,都是我的顾家同族长辈。秋玉阿姨是个贤惠能干的热心肠女子,手脚麻利,嘴巴甜,眼睛会说话。街坊邻居家干什么大事,她都会前去帮忙坐镇。她还有一副好嗓子,会演戏,是镇业余宣传队的台柱子。“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这秋玉阿姨在这饭店门口充当迎来送往的“阿庆嫂”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每当她看到我进店时,必定会从柜台里绕出来,热情地迎上来,抱起我:“妹妹啊,好叔给你买糖吃去。”(好叔即姑姑的意思)也不知她为何如此喜欢我,或许是她生来喜欢小孩。反正,母亲告诉我,在我未满周岁时,秋玉阿姨把我带到常熟她哥哥家住了一夜,回来我就奇迹般地戒了奶,可想而知,她是多么能哄孩子。她叫我“妹妹”的时候总是会嗲嗲地变调,听起来就像戏文里的音调“妹——美啊”,特有韵味。以至于后来,街坊都依着她的调子叫我“妹美”,而我真正的大名基本再无人知晓。后来,比我小的就叫我“妹美姐姐”,又因为我小时比较乖巧,许多街坊还叫我“好妹美”。

饭店大堂里整齐地排列着几十张八仙桌、长板凳。大堂中央,四根巨大的红漆方柱支撑着一个与楼上相通的共享空间,抬头看,上面是一圈红木栏杆的走马楼。我常想,奶奶讲的那些卖油郎故事之类的,一定是发生在这样的场景里的吧。那红木栏杆处,是身着绫罗、手执羽扇的美娇娘,楼下是贫穷憨厚的卖油郎……

饭店早晨有面供应,在街西的茶馆喝完早茶,再来东头望虞楼吃一碗红汤面便是小镇人的日常。中午多的是四方客,当时有些乡镇不通船,从常熟回来的轮船需要在港口码头下来再转车或步行。晚上则多半是本地客了,大堂里总是座无虚席,热气腾腾的,不乏大碗喝酒、大声行酒令的搬运工人,也有一碗老白酒就着一碟花生米、几条炸小鱼的老酒客们。店堂里嗡嗡的,似乎每张嘴都在说话,在这大背景下,人们高谈阔论,上至天文地里,下至鸡毛蒜皮,尽情发布。年轻漂亮的女服务员们穿着白制服,风风火火地穿梭在桌子与厨房之间。

饭店的隔壁依次为小吃部、生面店,然后就是我家前门了。有意思的是,饭店后门和我家合用一个水栈,从我家的后门可以进入饭店的后厨,可想而知买菜有多方便了。炒菜的姚大师解放前就在这街上开过面馆,他整天铁青着脸,仿佛谁欠了他债似的,在炉火上专注地颠着锅,可他炒的菜那是没话说的,我最爱吃他炒的鲜嫩无比的炒肉片和炒腰花了。每天早晨,饭店和蔼可亲的阿姨们都会在我家后门口宰鱼洗菜,有时还会扔点小鱼小虾给我玩。由于洗菜的油水多,水栈下潜伏了许多喜欢噬荤的鱼类,每晚总会有人直接从我家前门长驱直入,经过天井、客厅、后院,到后门外的水栈钓鱼,鳗鱼、昂刺鱼等等是屡见不鲜。以至于长大后我都不愿吃这两种鱼,因为小时候实在是看多了,吃腻了。

每到夏天,小镇都要举行游泳比赛,这时,望虞楼就是最佳观赏点。往往,我会找我最要好的玩伴,她妈妈,那个楼上旅馆的负责人早就帮我们安排好了二楼房间的一个窗户,楼下河道上热闹的比赛场面就能尽收眼底,我们这些小屁孩俯瞰楼下熙熙攘攘的人潮,内心充满了优越感。

饭店楼上有雅座,可以招待贵客,但奇怪的是,有了贵客,饭店就往我家客厅领。大概,端菜上二楼雅座需要穿过大厅的八仙桌阵营,一来累,二来在那物质匮乏年代,那些高端菜肴老百姓见了怕影响不好,故而直接从后厨搬到我家了。这可乐坏了我和哥哥们,因为客人一走,那些剩下的佳肴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小时候,我曾经问过奶奶,这望虞楼是啥时造的?奶奶说:是“东洋兵”来之前一年造的。原来是旧社会造的啊,我更好奇,“那那时是谁家呀?”“顾家老长辈。”奶奶的话让我似懂非懂,但再问她似乎不肯讲了。或许讲了,我也不懂。

一个春日的午后,我搀扶着90高龄的父亲,来到当年的望虞楼遗址。曾经的辉煌已经找不到一丝踪迹,婶婶佝偻矮小的身影在貌似菜园的地方摸索。问起望虞楼,婶婶说:“因为河道放宽拆了的,现在饭店的一半地面在河里了。拆了几天几夜呀,那房子太牢固了,都是上好的木材,木榫头撬也撬不开,是用锯子锯的,可惜啊,那么好的楼!”

我期待地转向父亲,想知道更多关于望虞楼的故事。父亲不紧不慢,娓娓道来。

望虞楼为同族先辈顾渭臣(顾良少)1935年所造,起初,临街四间门面中除一间租给他人外,其他三间开布庄,店号“顾敦大”。1937年日军占领港口,强占顾家楼房做营房,顾被迫携全家逃往常熟,后从未再回港口居住。他寿终常熟,父亲小时曾随祖母去吊唁,他家当时住在常熟“百忍堂”大清宰相蒋廷锡老宅的荷花殿。父亲说,那地方可真是气派呀,雕梁画柱的,记得房子前还有一个好大的荷花池。

至于顾良少一家为何住蒋家?父亲说两家祖上本就有姻亲关系。这是一种可能,因为蒋廷锡父子孙三代的陵墓在港口湖下村,从很多史料看蒋廷锡祖籍应该是港口,蒋、杨、祁、顾为当时港口的望族,两家联姻也属门当户对。我想,也或许是顾家向蒋家买下了百忍堂的一部分房产,当时,顾家在常熟县南街虽有店面,却没有住宅,顾良少后来丫环收房的太太原为常熟人,是个精明能干的漂亮女子,当无家可归之时,她必定会主张置办常熟的住宅。另从蒋家虞山北麓的“蒋园”也即“燕园”后来的几易其主,也可看出蒋家后来已走向败落,父亲说,有个叫蒋少梅的蒋家后人,还曾到港口湖下蒋坟去买卖陵墓上的古物。

那时,和父亲一起读过私塾的一个杜姓姑娘去常熟求学,曾寄居“百忍堂”顾家。在那里,英俊倜傥的顾儿景炎爱上了这个漂亮的青梅竹马,怎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后杜姑娘离开常熟转学苏州,景炎深受打击,曾离家出走,最终受进步思想影响,参加了革命,直至客死他乡,终身未娶,好一个长情男儿的悲情故事!如今,当年的杜姑娘已是某军医大学的一名老军医,讲起从前事,仍然嘘唏不已。

站在望虞楼的废墟上,我用目光一遍遍地摩挲着这块土地,我似乎听到半空中隐约传来儿时的回声,“妹美——”“妹美——”那些难忘的童年往事如影随形;我又仿佛看到了那些遗落在云端的先辈的背影,那个被日军赶出倾其一生心血营造的家园时,恋恋不舍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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