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徐泰屏
凝望岳阳楼
岳阳楼在我的文化认识里,就是读了千遍万遍的《岳阳楼记》。
在把《岳阳楼记》读了千遍万遍之后,我从范仲淹的锦词丽句中挣脱出来,像一个衣衫褴褛的朝圣教徒一般,拖沓有声地来到了满心向往的圣殿面前。
站在岳阳城的护城墙上,把一根鸬鹚鸟一样的颈项前后左右伸张着,然后用一双秋水漂洗过的楚望之眼,从岳阳楼层叠相衬的飞檐间一层二层三层地看过去,看着看着,就觉得岳阳楼是站在洞庭湖边的一幅水墨画,亦浑亦浊的浩渺之水,以及湖上歇着飞着的水鸟,还有在冬日寒风中飘忽摇动的一根根繁华落尽的柳丝绦,都是岳阳楼浑然天成的背景与衬托,显得独具匠心,巧夺天工。
终于没有产生贸然登楼的想法,一种因为文化困惑而青年中年如影相随的究竟之想,让人顿起了雀鸟一样绕树三匝的心思。在岳阳楼前踽踽独行,沿着巴陵广场一路向北,接着从护城墙的一个垛口直下到护城墙的墙根之处,再一路向南地爬行到护城墙上,在看砖看瓦看水看船看树看鸟的过程中,我有时把头抬得很高,有时把头埋得很低。在护城墙的墙根处,让目光沿着一块块大青砖攀岩而上,一种因叠码而形成的厚重之感,教人在岳阳楼的斗拱飞檐之外,尺尺寸寸地看到了岳阳楼究竟有多高。
如果站在岳阳楼的层顶之上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也许就是湖水、沧浪、帆影、鸥鸟和落日。而站在护城墙的墙根处,却让我从文化的角度,一砖一砖地知道了岳阳楼不仅仅只有三层楼高。
探寻一种结果,有时你站在高处却不知道身在何方,只有在置身低处时,才会在仰望之中,知道什么叫落差和距离。
在前后左右地看着岳阳楼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没有走近岳阳楼的人,凭什么写下了融记叙、写景、抒情、议论为一体和“动静相生、明暗相衬、文词简约、音节和谐”的千古雄文?一个仕途坎坷、落魄失意的封建士大夫,为什么能在泪眼朦胧中扯着嗓子喊出了“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人生绝唱?
倚靠在护城墙的城垛上,望着高不过三层的岳阳楼,把视线从楼顶挪到远处的街市,把思想从远古拉进现实,把那些有钱就任性、有权就任性、有才就任性的人与事远远近近地打量过之后,以及把自己五十多年的艰难苦楚一件件地反刍过之后,突然觉得一个男人在世上走一回,就应该要有家国情怀,就要把锦绣山河装在心中;一个写作者,就要有胸襟和胸怀——只有大胸襟,才能写出大文章;也只有大胸怀,才能成就出大作品!
盘桓,徜徉,围着岳阳楼走一圈,有一种强烈的述说欲望,涌浪一样拍打着我的胸膛,但当我“百度搜索”一般把自己风风雨雨地搜索了一遍以后,顿然觉得许多想说的话语都无法说出口。
保持一种沉默,不是因为活着而失语,而是有些话真的要拣着掂着说。
当我在默然之中离开岳阳楼时,西斜的落日用最后的余晖,给岳阳楼镀上了满身的辉煌。那一刻,我把范仲淹的《岳阳楼记》在心底重又默诵了一遍,当默诵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两个短句时,声音就像拧开了旋钮的喇叭一样,突然变得铿锵和响亮起来,人就相信有些东西真的可以“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
东坡赤壁行
带着对一代词圣的辄心向往,我们一行十几人,借到鄂州市考察学习之机,一路风尘地来到了位于长江之滨的古城黄州。
坐落在黄州古城西北角的东坡赤壁景区,概其全貌,其实只是一处典型的江南园林架构。它的每一块砖石、每一根檐柱、每一颗风铃,都蕴含着浓郁的文化韵味。在气势恢宏、文采逼人的酹江亭、坡仙亭和“二赋堂”前,看清康熙帝临摹元代书法家赵孟頫手书《前赤壁赋》书贴石刻和苏轼老亲笔草书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让人在面对东坡老人的巨幅雕像时,美髯飘飘地看到了真正的潇洒和儒雅。陶醉在东坡赤壁浓郁的人文气息之中,宋词的光芒照亮了我们黯淡的思想——在这浸透了一代词圣血泪悲欢的地方,“东坡碑阁”里的126块石碑石刻,默默无语地向世人展示着一个时代的文化辉煌。
这里没有刀光剑影的战争遗迹,这里也没有惊涛裂岸的摩崖高壁——这里的‘东坡赤壁”假“三国”的名义,向你展示着宋词艺术的博大与精深。步入飞檐斗拱的乾坤阁,沿秦砖小路直上八卦楼,经锁春台,绕楼花园,过蜂腰桥和泛舟池……整整一天,我都沉浸在栖霞楼、挹夹楼、涵晖楼、留仙阁、睡仙亭、向鹤亭、喜雨亭、剪刀峰等人文景观之中。循着青石板铺砌的石阶拾级而上,我仿佛穿过时空的隧道,回溯到了东坡先生谪贬黄州的年月。政治的诡谲,世态的炎凉,人心的叵测……都如波如澜地复杂了苏老先生的士大夫情怀。在涵晖楼上观落日余晖,在栖霞楼上看地远天偏;与四川道人酹江邀月,与家僮仆人一起荷锄东坡——诗人怎能不喟然兴叹、击节而歌。在黄州,苏轼或邀友人酌酒于沧浪之上,或与朝云姑娘幽会于剪刀峰下……把一颗疲惫的心灵沉湎在友情和爱情的雨露之中,这时的他,似乎在滚滚红尘之外幻若菩提:“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与其说是一个诗人的生命觉悟,倒不如说是一个智者对于封建专制社会的血泪控诉!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仗听江声。”——公元1082年7月16日夜,黄州古城月华如水,剪刀峰下松涛阵阵;看乌鹊南飞、众星隐曜,苏老先生突然想到脚下的这方热土乃“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的所在,于是在酒酣耳热之际,挥如椽巨笔,面对苍天厚土和过去现在,一口气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绝世悲歌。千年之后,当我以一个拜谒者的姿态,肃然伫立在栖霞楼的层顶之上,听天风浩荡,看长江如练,似乎隐隐窥探到了苏老先生慷慨悲歌的心灵秘籍——这里实在是一个“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绝胜佳处啊!
我是默念着当代书画大师吴丈蜀的“峭壁臨江立,当年战火红;岸边连帐幕,水上列艨艟;地域分文武,风光有异同;东坡挥曲笔,真伪久朦胧”的诗句作别于古城黄州的。对于“东坡赤壁”的亲近,让我透过鼎沸的市声,再一次感受到了文化的不朽魅力!
秦川落日
那天从洛阳乘旅游大巴一路西行,车子抵近华山时转了一个弯,然后掉头北上,沿八百里秦川直向临潼疾驰而去。此时正是傍晚时分。
慵懒而昏然地坐在车内一个临窗的位置上,我用半睁半闭的眼睛,有一眼没一眼地瞟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物;混沌之中,突然瞥见了一轮大如车轮的落日,大红灯笼一样高挂在绵延起伏的山巅之上,让人看着特别兴奋,又特别激动。
整个身心就像被电了一下,一个激灵过后,人就没有了睡意。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把因为旅途迢远而变得枯索散漫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那轮醒目的落日上面。
那是一轮油画一样红得发紫的浑圆落日,在没有白云和晚霞映衬的天幕上,非常独立地悬浮在天地之间,它与高耸的山脊和空蒙的天际所构成的宏大画面,显得无比的雄伟和壮丽。坐在车里看上去,仿佛在大伽蓝中浏览一幅八百里的旷世长卷,许多精彩绝伦的感受,恰若潮水拍打寂寞的心岸,每一响都让人震撼不已。
从江南水乡深入到北国腹地,与八百里秦川和秦川之上的那轮落日偶然邂逅,满心满眼的,都是一种别开生面的感觉。苍山和落日的自然表现,旷达和深远的匠心写意,在巨大的时空背景里,成像为一幅鬼斧神工的天地杰作,让人在看着叹着的同时,陡地变得庄严和肃穆。那轮火红而浑圆的落日,是我在高天厚土之间看到的绝美图腾,它不仅彻底颠覆了我的许多看法和认识,甚至让我相信:这轮火红而浑圆的落日,要比我们江南水乡的落日更红火、更浑圆!
八百里秦川不枝不蔓,一派苍莽,把一种磅礴之势,很厚重很酣畅地铺展在北国的旷野之间。八百里落日本色不改,独行其道,把一种王者之气,很血色很自我地表现在空旷的苍穹之上。一种因为大气磅礴和雄伟壮观而获得的难忘印象,就这样有模有样地深刻在了我的大脑和思想之中。现在想来,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阴差阳错:有的场景在认真看过以后,一转身就忘了个精精光光;有的场景只是那么偶尔的一瞥,却令人终生无法忘记。就像那次的西安之旅一样,本来是为了看临潼、观咸阳和逛西安古城,一不小心,却把八百里秦川和秦川之上的那轮浑圆落日看到了心里,让人在渴求精神慰藉的时候,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反复想起,反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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