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花从残岁灭 香带暮烟生

时间:2024-05-20

任道斌

“不思量,自难忘。”蒋进教授乘鹤仙去忽忽已有十年,沈浩博士请我写篇纪念文字,苏东坡的悼亡名句自然浮上我的心田。记得那是春雨迷漾的2005年3月17日,我在安徽宣城参加“文房四宝”协会的学术活动,晚上同行的吴宪生教授神色黯然地告诉我蒋进离世的噩耗。数天后回到杭州,又收到日本岐阜女子大学西尾真理教授寄来的吊唁书札,她称几天前竟然梦见了蒋进,颇有凄戚浪漫之感,让她想起了2004年11月27目的往事,那天蒋进趁在岐阜女大讲学的闲暇,应西尾夫妇之邀去她家做客,并写诗留影以记。而如今思之,虽宛若目前,却天人两隔,使她睹物伤情,不禁泪飞如雨,悲悼不已,以致挥毫落墨,越洋致函,向我表达对蒋进的沉痛哀思。是的,蒋进的英年早逝,既是我校书法系的不幸,也是我校中日友好交流事业的损失。他在短暂的一生中,为我校的中日友好交流做过许多有益的贡献。

蒋进自毕业留校工作后,先服务于外事处。他勤奋好学,讲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加上有扎实的国画、书法、篆刻基础,在对外交流与培养留学生的工作中具有独特的优势。然而“外事无小事”,尤其在改革开放初期,外事活动在我校的教学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这不仅关乎学校的面子和里子,也关乎国人的形象与荣誉。而许多行政杂务反而是蒋进这位国画系毕业生的正业,包括迎来送往的接待、书信电文的联络、电视报刊的宣传、交通食宿的安排、会谈讨论的纪要、参观考察的组织,甚至舟车机票、安全、保健、菜单、礼品等,事无巨细,皆要劳心顾及。除了要与各系打交道外,还要与党办、院办、教务、总务、财务、医务、食堂、后勤、保卫、图书馆、纪念馆、展览馆、宣传部、附中、裱画室等相关部门保持良好的沟通,更要与省教委、国安、公安、省外办、文化厅等联络,甚至要与教育部来华处、文化部外联局及驻外使领馆教育处联系。蒋进善于吃苦,也善于吃亏,懂得人际交流的互动协商,理解对方的境况,了解有关国家与地区的不同风情,十分务实,把某些人不屑一顾的琐事当成淬励自己才干的机会,因此他能很好地协调各方关系,化不利因素为正能量,使得外事工作达到预期的效果,得到外国友人的赞赏。

我初到美院工作,经常在绿荫如盖的校园内见到面容清癯的蒋进,带领外宾、留学生进进出出,优雅地讲着日语,神情是如此地從容、乐观,举止是那么地千练、洒脱,后来知道他是国画系人物专业的毕业生,更对他的能上能下、多才多艺产生了钦佩之情。人才可贵,而复合型人才更可贵!书本知识是学问,而书本之外的知识更是学问!

后来蒋进又攻读书法研究生,1995年获取硕士学位,并因工作之需调至国画系任教,可以全力以赴从事书法教学。虽然他没有外事之责,但他对外事处的工作依然积极支持,热忱不减。命运之神似乎是爱开玩笑的高手,1996年下半年,我却从教学岗位上转到了外事部门,而蒋进则成了我的榜样。专业知识助力外事活动,这也许是中国美术学院的特色。记得每有日本、欧美友人来访时,我会遵从领导的吩咐,根据需要邀请国画、书法等系的教授来参与交流活动,由于中国书画是我校的强项,引人注目,蒋进便成为受邀参与交流次数最多的一位,自然也是辛苦受累最重的一位。但他甘之如饴,有时起早落夜做“三陪”,亦毫无怨言。而让我最不好意思的是,往往暑假、寒假、休息天还要请他为外国短训班授课,他也从不推辞。

蒋进曾风趣地对我说,虽然接待外宾会让他减少专业研究的时间,但与老外打交道,可以让他了解广阔的世界、丰富的人生。“舍得”方是处事的真谛,有失才有得。他认为与老外交流是失少得多。蒋教授的这番高见,在日益开放的今天,自然是与时俱进的良方。书本知识以外的学问能让人避免学究气与腐儒风,见多识广能让人心胸开阔、心态平和。孔夫子的“三人行必有我师”、董思翁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其实皆有此同理。近代徐悲鸿、林风眠、傅抱石、张大千这些绘画奇才,也无不是与老外交流的高手。蒋进自觉地为我校中外交流出力,默默奉献,从不自我摆好评功,赤诚所致,也让我和外事处的同仁以及留学生们非常感动,可谓有口皆碑。

处事低调而敏于行的蒋进,其乐观与开放的心态,谦逊与好学的性格,使之落笔墨自华。章祖安先生曾评蒋进,有“为画而专攻书”,“习书而独钟画”之句。蒋进饱学博览,虽然是人物专业学士、书法专业硕士,却才华横溢,喜欢画“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的梅花。他酷爱梅花,孤山之梅有“照应西湖且写真”之趣,灵峰之梅有“蕊寒姿瘦清气横”之妙,超山之梅有“枝干纵横若篆籀”之姿,而蒋进则“除却数卷书,尽载梅花影”,颇有缶翁遗风。

每当寒冬“脂红海珊瑚,粉白明月珠”之际,他会踏朝露,破冰霜入山寻幽,也会乘月色,冒风雪游湖探胜,与梅为友,乐此不疲。他既有传统高士的古雅之风,欣赏梅花的清高拔俗、凌寒不惧;又有历代士夫的丹青情怀,好以书法入画,笔势飞舞,变化多端,水墨氤氲,气韵生动。

蒋进所写梅花,或暗香浮动,或疏影横斜。宋人赵子固有诗日:“浓写花枝淡写梢,鳞皴老千墨微焦,笔分三踢攒成瓣,珠晕一团工点椒。”我想,蒋进所写与之颇有相似之妙。

蒋进更善于用人物画的“以形写神”法则来提升写梅的内涵,他以梅拟人,或古貌苍然鹤膝枝,或自香自色自精神。有的则如冷面美女,芳心破寒;有的或似灵秀贞娘,洁身自好。更有如缁衣处士,满袖清风,正气浩然;或似玉堂仙客,洒脱萧散,精神冠世。也有如仙如侠,或沉浸在烟笼之中,孤芳自赏;或怒放于野岩之间,凌寒独开。然而无论是冰骨玉枝,还是香梦沉酣,皆有一股乾坤清气、雅逸情怀、刚正品德,颇具“东风吹着变成春”的诗意。赏其写梅,令我不禁发出“人与梅花一样清”的赞叹!因此,蒋进的梅花图颇受海内外藏家的欢迎,1999年他在日本东京举办的“第35回亚洲现代美术展”中荣获“富士”大奖,就是很好的说明。

2000年3月,为纪念我校与岐阜女子大学友好交流十周年,受学校派遣,我与刘国辉、张远、杨修憬老师应邀赴日参加庆祝活动,顺便接完成一年外教任务、身体孱弱的蒋进回国。他的几大箱行李,几乎全是专业资料,幸好我们人多,才顺利运归。3月21日,当我们在日本关西机场与送行的西本、中村等教授话别时,蒋进突然嚎啕大哭,泪飞如注,声震屋宇。他已与日本友人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情同手足,转眼即将分别,悲从中来。在场各位亦不禁哽咽潸然,连一些过往的旅客也为之感动!可能自知身有顽疾的蒋进,觉得也许再没有机会来日交流、切磋艺术了,故而情发于中而形于外,竟然天真如童稚般伤心大哭了。这感人的一幕至今仍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

2004年9月,蒋进身体颇有康复,他又主动接受学校的委派,赴岐阜女大讲学,执行两校间的友好协议。诚如西本真理教授所说,蒋进与日本友人的友好交流,已成为他生活中的不可或缺。故而魂牵梦萦、神驰东瀛,虽然浪漫神奇,亦在情理中也。我校与岐阜女子大学的友好交流,正是蒋进及书法系诸位教授的不懈努力,才历久而不衰,成为当代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华章。

蒋进为人文雅、聪敏、守信、幽默,是位谦谦君子。他平时与我聊天,以品评古今书画作品居多,而从不谈及人事纠纷,更没有下三流文人“同行相轻”、“狠使阴招”的陋习。他真诚、淳朴,且有“文人相交一张纸”的君子风度。我每有拙文发表,总会请他指正。他也会以扇面兰竹小品、石鼓篆文让我雅赏。2001年我应邀参加书法系成立庆典,所得礼品又恰恰是蒋进“书于钱塘南岸”的扇面书法《元人咏梅诗》。如今他赠我的几件书画扇面,已成为陋室珍藏。清人恽南田《独清图》诗云:“花从残岁灭,香带暮烟生。不作繁华想,增余冰雪心。”我时时摩娑把玩蒋进的作品,对恽南田此诗亦有了进一步的领会,更对蒋进书画的彬彬文质、高妙艺境、清雅情趣有所悟,有所得,借以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怡目悦心,颐养天年。我想,倘若蒋进教授九重夭上有知,必当击掌大笑,提腿作翔鹤气功,起舞弄倩影也。

2015年10月霜降日于杭州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