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王义军
我的老师璞斋蒋进先生離开已经五年了,这期间我总想写点什么,然而每每提笔,却又放下。这当然是由于我的疏懒,但也不无另外的顾虑。一方面,对人的追忆有时候并不可靠,准确者难得生动,生动者未必准确,一个人,尤其如先生那般简单而丰满,真是很难言说的。另一方面,怀念的感情朴素真实,而一旦形成文字,这真实总免不了有些隔膜,变得俗套起来。心里的怀念,深沉平淡,静穆而充实,却始终无所留痕。独有深层的触动幽微真切,偶然涌来,随即消散。纸上的文字,难免小心翼翼,惟恐其过于简单而不能承载生命之重,又生怕悉心雕琢,只剩下空洞的词藻,反破坏了怀人的静穆。但一想到先生生前的散淡,身后的寂寞,想到我从先生所获得的勉励、启发和教益,又逼迫我不能不写点什么。
古人说,名者,实之宾也。先生在书画上的修为,教学上的付出,皆落在实处,而圈里圈外,知者甚少。与时下太多名过其实的“大家”恰恰相反,先生是实过其名的。在我所见过的师长之中,黯然自修,不务声华者,不止先生一人,但先生大约是最不为外人所知晓的一位。
我知道先生的名字,是在1999年9月,我到中国美术学院书法专业读书,从课表上得知一个叫“蒋进”的人将是我们的班主任,指导我们四年的专业学习。我对于美院,其时还很陌生,只是觉得这四年,将和这个人有些关系,而1999年9月,应该是一个久远的开始。然而,先生对我们的指导,不是四年,而是三年。在我们入学的同时,他已被公派去了日本讲学,直到一学年将要结束之际,2000年6月的某一天,才突然听到系里说“蒋老师”回来了。此前我们这个班一直由陈大中老师代班主任。那一年里多得力于他的指导教诲,快乐而充实。我们在初入大学之际,很多思路的转换都有赖于他的指引,如今想来,仍觉得颇为幸运。
可大家还是有着一个固执的偏见,有如所有孩子对于母亲回家的期待,经过这一年来的积聚,在此刻变得尤为焦急。然而我们的等待,一天一天地落空,心里有些失望,甚或是埋怨,只是这不满被礼节性地掩饰着。等到真正见到他,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记不清具体的日子,也记不清是上午下午、课上课下,只有先生提着个小布包,略显局促和抱歉的神情,依然清晰。他走进教室几步,站在离门口不远的地方,简单地和我们打了招呼,说本来应该早来教室看看我们,只是师母生病,脱不开身。言语间无所遮瞒,也并不装点,看得出他满心的歉意流露,平易而真诚。
这就是他给我们的第一次印象,个子不高,声音不大,温厚,朴素。
此后的三年,先生带我们的课程也并不多,只是有事没事,常来班上转转。国美的学风严格而自由,学生凡事多能自主,二三年级以后,为学习方便,我们都陆续在校外租房。有时候为了指导我们的创作,他要到各人住处去了解大家的书写状态,还会让我骑着自行车载他前去。对我们的作业,先生很少有严厉的批评。甚至对于大家在书写中很幼稚荒唐的想法,先生也多以鼓励为主,从不疾言厉色,作强硬的要求。这种“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的包容,曾经让我走过一点弯路,却也使得一些思考得以在日后成长,让我受益更多。
也许在多数人的印象中,他就是这样一个好好先生,言语和气,教学耐心,行事持重,待人宽厚。然而在先生的温和背后,却有着极不苟且,极为坚定之处。这见于先生早期作品的气局强悍、一任雄肆,更见于先生对于现代书法和水墨的探索历程。
在进入书法专业攻读硕士、博士和担任教学之前,先生本科学习国画人物,曾有过长期的素描训练,在西风猛烈的时代下受了不小的影响。加之个人的性情使然,在接触现代书法、现代水墨之后,便花了大量的精力,一发而不可收。曾经满怀激情,没日没夜地试验、创作,全然不知疲惫。但先生是有家族遗传病的,身体本就瘦弱,再加上如此长期的透支,到接手我们这个班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所以他经常劝我们不要熬夜,慢慢来。然而,与之前相比,先生除了对休息稍加留意之外,教学仍是毫不懈怠,创作方向更是不改初衷,不管有没有人理解,他都独立而坚定地前行。
回想当时,不知道有过多少师友善意的规劝,让他不要徒费年华。可直到先生最后的岁月,这些尝试始终没有动摇。
传统书画的现代性探索,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作为先生的学生,我本不该妄加评说,但古人有言,“事师无犯无隐”,先生生前,我也时常自将鄙陋发为意见的。与先生看法不合之处,他也总能包涵。
西方艺术,习闻思潮变换,总有新的标准凸显和旧的价值贬值,而在中国的书画史中,这样的规则似乎并不适用。艺术诚然都离不开现实,都是现实的反映,但反映的方式,则各有不同。徐复观在其《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指出,西方艺术倾向于对外界的直观反映,是顺承性的;而中国文艺却总是返观内照,以一种自省的角度,诠释着时代的精神。也就是说,她不仅从来没有,即便当下,也完全不必跟着世俗“现代化”。徐复观先生的这本书,是先生推荐我看的,这个差异,他不会没有觉察。然而让我迷惑的是,他为什么还要不断地做“现代”的尝试!先生自己也曾经对我说,潘天寿作画,是以周身之力为之,一股霸悍之气,撼之不动;黄宾虹作画,一派浑然之气,不必劳筋动骨,尽得意境圆融。两者相较,前者伤而后者养。说这话的时候,大约是2003年末,当时先生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我没敢问他为什么不做后者的选择。
随后我不意间看到先生的一段话:“关键是你是否有内在一种需要让自己非要这么做,而且要做得好。”这本是先生对他人所言,但同时也解答了我的疑惑。文艺原是本于性情之真,又何求一律呢?大抵赋性有别,闻见各殊,各人的取舍毕竟不能如黄茅白苇,一望靡同。我们总希望先生能轻松闲适,不近危苦,但这不过是做学生的一点偏私之心,在先生坚卓的识见面前,这私心是完全站不住脚的。有搜索枯肠的苦心经营,也有不意间的妙手偶得、自然流淌,二者之间,取舍各由其人。真能随分自适,不亏其性,又何必计较高下呢?
先生勤于思索,但平日不喜与人争论,于创新、回归,东方、西方,也很少提起。分畛一立,难免执碍横生,在先生看来,自有比争论是非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说,我们的“争论总是多于实践,相反地,实践自会筛选出结果,这本是不用太操心的事。”于是先生所操心的,便不在外人的臧否异同,而在于他能否听见自己内在的呼声。反诸己,求诸内,先生的“现代”追求,原无关于外在的喧嚣扰攘,也绝不做顺承尾随,却全然听由本心虚静中的体认和指引——这与中国艺术的“自省”传统,竟是何等一致!他在自己的路途上跋涉,却绝没有半点对于传统的不尊重。相反,他始终将传统视为自己的生养家园。这与那些自始便以一种追风少年般的轻狂姿态登场,打着“现代”的幌子勇往直前,于古典全然不见一丝敬畏的人们,着眼又是何等不同!
先生在长期实践中亲历甘苦,自有他的思考:
古人敦厚,今人多“爽”,然以“气韵”生发,于象外求“象”,古今一也。流于酸腐或浮燥之两者,皆因个人修为之偏颇与不足。
文人水墨画本来就带有很大成分的抽象意味.没有彻底抽象化,是因中国传统哲学不喜欢太绝对化的东西,一切皆把握在中庸的“度”中。笔墨总是“与时俱进”,现代水墨不过是较以往“分寸”离远点儿罢了,但依然是有所依据的,“物物而不物于物”,正是高出西人一筹的地方。
这便是他的态度,尊重自我,敬畏传统,于古典之内沐浴濡染,在探索之途驱遣陶熔。身处世务烦乱,纷华杂扰之中,却如处幽独,不为所动,始终保留着一分包容和冷静。于古典倍见温情,也将自身方向看得清晰明白。
先生在现代书法和水墨的探索之余,亦多作梅花,常以石头顺手装点,一股孤傲清矍之气,倒是多得同行认可。对于外人的倾心赞赏或痛心疾首,他始终坦然面对,清醒自持。世人厚此薄彼与厚彼薄此,亦未必于彼此真有所见,多半都只是人们习惯的喜好在作祟罢了。花开两朵,原是水出一源。这梅花石头在题材和风格上都显得更为“传统”,然兴之所至,触机而发,纵横涂抹,旷然无系。梅与石常混容纠结而几至不可辨,笔与墨之奇崛坚定则巍然不可夺。离方遁圆,穷形尽相,非梅非石,亦梅亦石!一种惊世骇俗之美,与他的现代探索,则是全无二致的!
徒有颜、柳、欧、赵之“形”,花、鸟、鱼、虫之“象”,未必真有“传统”,“传统”之精神原在象外。形神俱佳,当然是可喜的境界,然而当感情之积聚既深且厚,一至于幽怀难遣,又怎可尽以“形象”来拘限,必使老守一窟,尽求精备呢?当兴致来时,如兔起鹘落,稍纵即逝。情动于中,形见于外,其情有所不能名,其形有所不可解,先生真“为画而至相忘画者”。
直到最近,我在翻读先生梅花册的时候,想起先生曾经对我说过,颜真卿原是和王羲之说着同样的话,对先生才渐有了一点新的理解。“传统”与“现代”,都不过是一层外衣,他们原可以说着同样的话。不同的时空之下,不同的经验与遭遇,同样的话,这大概就是先生的理想吧。他绝无意于伤害和消解传统本体,更不奢望自己的探索方向会成为主流。他反复从传统中汲取养分,却又不断地将全身气力用于前行中的披荆斩棘,探幽凿险——先生所有的努力,正是追寻那同样的话所留下的一份真实印记!这印记纯然是先生自我生命与精神的表达,因势生发,一空依傍。真切!纯粹!活脱脱!沉甸甸1
2003年8月,毕业后我只身入川,此后回杭州与先生还见过两面,他问我入川之后的变化,我听他谈新近的感悟,侍坐半日,相谈甚欢。再后来他便又去日本讲学。2005年3月,我又去杭州,知道他已回国,便欲前往看望,电话里先生说等过几天他身体好一点,再让我去他家。可我终究没能等到他的电话。
人事代谢,原本平常。先生带病多年,这一天,我们的心里也是早有准备的。只是事情的到来,显得更为安静。
我在先生最后的时刻,没能看到他的样子,没能听到他的声音,在我的印象里,他便还是那个初入我们教室的轮廓和神情。史铁生在《病隙碎笔》中说,树上的鸟儿没了,但它们在别处,系于无限與绝对的心魂也将一样的,在别处。所以有时候,我更愿意相信,先生也是另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只是我们不能见、不能言,就如同我们入学的第一年,亦如我们毕业后的那一年。在这一前一后的两年里,他都在外讲学,也正是这一前一后的两年,先生在我们的生活中,从出现到离开,深沉、匆忙,却又平静而从容。
回想初见先生的模样,已近十年,最后听见先生的声音,正足五年。其间我们都有了一些变化,只有先生的温和与坚定,一如从前。
谨以此文,作为对先生的怀念!
2010年3月于西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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