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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我闻

时间:2024-05-20

蜕言

用图像为经典文献作注,这是中国古代“视觉文化”中的常有之事,从《仪礼》、《诗经》、《左传》、《孝经》、到各类宗教典籍,再到诗词文赋,举凡传世之文,无一不可入画。往大里讲,这类作品“与六籍同功,四时并运”,往小里谈,对经典的图解又可成为检验艺术家个人智慧的重要物证。今天,在历史与学术已经彻底向大众开放的现代社会,对经典的阐释显然更具有个人色彩,与此相关的图像也显得更为真切、真实,更具有开放性。

赫赫给我看他的册页《漆园·内篇》,这是关于《庄子》的一件图文绘本,也是一部出人意料、妙趣横生的佳构。誊写经典文献,这不算出奇,出奇之处在于赫赫为《庄子·内篇》所设计的种种视觉性“图注”,这些形象展示了他的知识、趣味与想象力,也让我们看到了他阐释的智慧。从风格上看,赫赫选配的图像笔法极为丰富,贯休和尚、马和之、乔仲常、张渥、陈老莲……一一登场亮相,从图样上看,我们又依稀可以看出明人的木刻版画,和卷轴画《琴高乘鲤》……的影子。在庖丁解牛一节,赫赫还配上了一帧牛的现代骨骼解剖图。对《庄子》做这样的解释,既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领略了庄子(或赫赫)的诙谐与巧智。

赫赫是极为聪慧的艺术家。在册页“逍遥游”中有一叶庄子肖像,我一直疑心这是他的自画像一一生活中的赫赫面孔团团,个子不高,声音不高,其形貌正如他笔下的庄子。赫赫性情平易,粥粥然若不能言语。不过我知道,他其实是个奇人、快人。年轻的时候,曾多次背着帐篷,孤身一人深入西南山地,遇有林峦佳处,辄往往徘徊不能去,枕石漱流,日夜与烟霞麋鹿为伍。我不知道他曾见过什么、听过什么、想过什么,但我知道,“山林烟霞之癖”可是魏晋以降胜流名士的“痼疾”,我也知道,赫赫游山,身边并无童仆厮役奔走趋奉,他追求的大概不是名士的悠闲、怡豫,而是隐者心中的那一份荒凉与苦涩吧。在我看来,赫赫的少年经历应该还有特别的意义,它让我们窥见了一位“林下士”,一位颇有“山林气”的艺术家的内心世界。

山林之妙,可以让人不失本心、不忘来处,进而了却生死纠缠,得到大的智慧。赫赫有慧根,有法眼,这一切都得益于他早年的特殊经历。他喜欢画宗教人物,喜欢用篆籀古文字抄写佛经,自然是有他的道理。人物画的经典,从文献上推究,至少可以从周明堂画室算起,这是纪念性的历史画。和祭祀活动有着直接的关联。若翻看《魏晋胜流画赞》,或《历代名画记》,我们还可以看到更丰富的类型,如古圣先贤、历史典故,重要事件的实录,或依据文学作品而进行的创作。当然,其中还有一个极为特殊的类型,即仙佛或道释人物。不过至少是晚唐五代之后,经由文人的参与,这一类图像开始具有了独立的情节与意义,并与从克孜尔、敦煌、长安一路东传的佛教造像拉开了距离。从梁楷的几件作品或传为李公麟的《白莲社》图来看,新型道释人物画显然脱离了佛教经典的约束,同时又寄托了文人群体的哲学思考和生活情趣。文人笔下的仙佛,不再是供奉瞻礼的偶像,而是可以对谈,可以直接交流的师长、朋友。这是中国宗教人物画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变化,从世界范围内看,这恐怕也是宗教绘画中一个极为特殊的类型。文艺复兴以降,西方的宗教故事画也会巧妙地把赞助人、或画家安置在圣母、圣婴的脚下,把那些订购画件的贵族精心打扮成“博士”、“骑士”的模样,当然,在云冈石窟、敦煌等处我们也可以看到类似的场面,但这一类“参与性”的宗教作品和我们前面提到道释人物画并非同一类型。

赫赫的佛教人物画直接脱胎于宗教题材的文人画传统,其故事情节及画面构成均得益于此,这不是在重要的佛教节日才可以陈设、礼拜的“圣像”,而是可以不时展玩晤对的“心灵图像”。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赫赫借用了文人雅集圖的样式,让我们在他的画中依稀领略到李公麟、文征明的神采。赫赫笔下的佛教人物并未跻身于重楼殿宇,而是在林下从容优游。清奇古怪的佛祖、高僧或斜倚枯松,或抱膝对谈,身侧有书卷,周遭有林泉竹树。在这里,人间最精致的思想显化成身,在优美宜人的环境中悄然“绽放”。

赫赫用精致的篆文抄写佛经,用意可能也是如此。佛经本为梵文,而篆籀则是上古用来发布诰命、典谟的特殊字体。二者置换,效果恰如用雅集的图式来绘写佛教人物,无疑给观者带来文化上亲切而又肃穆的意念。而当他在书写古人诗文时,又会根据不同的内容设计不同的字形、字体,种种精巧的构思让他获得了笔法之外的趣味空间。

“图经”本是古人为天下山川州郡绘制的图形,或绘有图形的各类专门图书,我用思想“图经”来形容赫赫的作品,一方面是因为他喜欢阐释经典,喜欢用图像为经典赋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是一位喜欢思索、喜欢玩味意念的画家。古人的功业,有形有迹,可供我们揣摩,而古人在精神上的历史,在精神领域的“冒险”也同样令人着迷。对于后者,赫赫更是情有独钟。钱穆先生推崇的古代英雄并非帝王将相,而是古今那些刚毅、质直的儒士,那些离群索居的僧侣……他们的生活平淡朴素,但他们所掀起的思想波澜、所焕发的人格魅力却千古不泯。康德终其一生未曾离开葛底斯堡,而他那壮丽的思想图景却丝毫不逊于浩瀚的星空。

赫赫喜欢这些思想,喜欢这些人物,喜欢用视觉的方式去探索其中的奥秘,我觉得很好,把他引为同道,也希望更多的人理解他、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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