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俞 丰
早晨八时半出发,前往武梁祠。2016 年5 月,我曾偕张索兄与华东师范大学书法专业硕士生前来考察,这是第二次观摩。
图1
图2
除祠堂中的双阙和石刻画像外,这次在各位老师的指点下,还关注了一些小石刻,比如一件“武仲兴道从达”,馆内工作人员介绍,这应该是武梁祠当年道路前的标志,我觉得语句太拗口,这样解释似乎微觉牵强,但一时也琢磨不出其中道理,也许是比较高古的缘故吧。另“武家林”一刻,可想见武氏祠堂当年瑶笋琪树、蔚然成林的壮观景象。(图1)
缪哲老师精研汉画像,在一旁听他宣解,阐幽抉微,捃摭无遗,真令人大呼过瘾!缪师所谈细致周备,我只隐约记其大概,他说:大体上祠堂和墓室两类,既相通也相异,因为功能略有不同,但布局相似,一般厨房在东边,马厩在西边。工匠是贯穿于社会各个阶层的人,从顶层到底层均有接触,所以这些石刻工匠所构思表现的,并不是其个人想象,而是一种“制度想象”。对于这一系列布置精美有序的图像,在汉代有“今文”和“古文”之说的分野,有一点颇值得玩味,因为神话传说的时代不是历史,所以要用人物形象来呈现历史的节点。今文的标志是从五帝开始,而古文则从天地开辟始。当讲到石刻中桂树和黄雀等细节时,他说这是对王莽时代的一种隐喻,《汉书·五行志》记载成帝时有歌谣:“桂树华不实,黄雀巢其颠。”桂树为赤色,象征汉代的火德;而王莽自谓尚黄,所以出现黄雀筑巢桂树之巅的图像,预示王莽将篡位代汉。而桂树下都有一个手执弓箭射鸟的武士,其含义不言而喻。缪师还感慨说,图像是极其珍贵的,他们小时候没什么图像可看,连烟盒上的画片都很珍惜,哪敢想象有汉画可看?以前人家里着火,先要把画片抢出来,有了画,就有了复兴的图本……如此等等,高屋建瓴,抽导幽滞,启广才思,令我有醍醐灌顶之快!(图2)
图3
出武梁祠,去往济宁。车行马骤,春野平畴,而我脑中仍梳理着缪师的精说妙解,聊遣诗兴,以志所乐:
再游武梁祠窃听缪哲先生谈汉画像
十分晴色丽原川,秋野春衢去复旋。
白日禽鱼还石上,夜深众像戏庭前。
岂唯文字泣神鬼,更谱灵图际昊天。
哲匠辞华洩机杼,聆韶抃舞不成眠。
午时到达济宁博物馆,由赖非老师推荐,先觅一餐馆吃全鱼宴,触唇滑快,鲜美异常,殷饱之余,进博物馆内稍作小憩,随后前往汉碑室。我来过此地,记得此碑室大约是民国时所建,亦属老建筑。因为碑室比较窄小,一时人多,我不欲填凑,遂独去看右侧的碑廊。这里陈列着清代钱泳晚岁将其历年所临汉碑五十多种摹刻而成的“攀云阁临汉碑”,又名《攀云阁帖》,共计八集十六卷,一百二十方石头,按《千字文》“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编目。钱氏的隶书,我在十几岁游山阴青藤书屋时买过一小册《重修青藤书屋记碑帖》,印象至为深刻,其字结体精畅,柔润圆转,这批汉碑临刻,在保持原碑精神的基础上,更体现了他自己精谨舒畅的审美观。(图3)
沿钱泳碑廊环视一周,乃挤身入碑室,重温这批显赫辉煌的汉代名碑,我将上次来所作的笔记重新核对了一遍:
南一石,《汉鲁峻碑》。圭顶有穿,碑额隶书二行在碑穿上方。此碑中断为二截,碑阴有捐款题名。关于这些题名,我曾作过一番小考据,2009 年5 月在《书法导报》发表过小文《从古碑造价说到〈元绪墓志〉》,结论颇为有趣:题名中所写的“某某几钱”,是当时为造碑而捐款的清单,把钱款相加,就可以得到造碑总价。《鲁峻碑》捐款相加总额是15800 钱,另可考的《曹全碑》是15700 钱,《张迁碑》为17800 钱。这里的“钱”就是通常所说的汉代五铢钱,单位是“文”。这三碑总额惊人一致,显非偶然,可信是当时造碑的实际费用。我根据汉代物价资料极粗略地推测:东汉一座石碑的造价,大约可以买一头牛,或者八亩地,接近一个县令两个多月的工资。当然,这是极粗疏的妄测,忽略了物价涨跌、时局治乱等因素。我的感觉是,汉碑的造价不低,所以古人造像刻碑,慎重其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南二石,《魏范式碑》,碑阴左下角有题记。
南三石,《汉郭有道碑》,此碑背后是画像石。仲威等友人说,此石被认为是仿刻的,因为表面有许多斧凿痕,人为造成的残泐斑驳,是造假的痕迹。我还没有研究过此碑,所以对此信息并不清楚,记下待将来查证。
南四石,《汉郑固碑》。
南五石,《汉北海相景君碑》。
南六石,《汉郑季宣碑》,碑阴后有篆书及题名。
南七石,《汉武荣碑》。
图4
南八石,《唐任城县桥亭记》。圆顶,碑阴无字。碑额篆书六字,为两行悬针篆。碑文隶书。款署:“大唐开元廿有六年闰八月五日建。通直郎行方与县尉王日云篆额。”
南九石,此已是最北一石,乃造像刻石,可见上下三层佛像。微见刻字,似已不可分辨。(图4)
另外记得南侧墙上应有《汉禳盗刻石》,因为我最晚入室,看得又慢,诸师友早已去看汉画像石了,工作人员大概要关门,不忍让她为我独等,也就没再去重温此石,依依而别。
济宁博物馆的汉画像石十分别致,有人首鱼身、九头兽之类,诡形异状,神怪莫名,大家也都怀着好奇之心拍下不少照片,分享到了各自的朋友圈。(图5)
图5
随后在馆方的邀请下进入会议室,共同欣赏一件未曾发表的端方旧题埃及雕刻拓片。受邀同行的米兰大学Patrizia Piacentini 正是埃及学专家,在缪哲师的翻译下对此拓片作了解读,大意是埃及刻石的形式和中国碑刻也有相通之处,而用拓片这种形式呈现,她是第一次看到,认为很有意思。白谦慎老师则站在宏观的角度指出,这对世界艺术史的研究是有启发的。出门时仲威兄与我交谈,则提到,上世纪初清廷派遣大臣出洋考察,端方是其中之一,其在游历期间拍摄了大量的埃及雕刻照片,回国后按照片的图形用石膏刻模,再从石膏上做拓片。原雕刻应该是很大的,拓片则应是缩摹本,更非原拓,上图藏有这样的拓本数十件,应该说并不很稀奇。仲威兄治学宏博精审,雅不欲在人前争胜显能,其醇儒之风令我钦敬。
因为任城王墓就在左近,我等一行又乘车前往。前年考察未来此地,但后来邹城友人刘杰兄曾寄赠我数纸任城王墓黄肠石刻拓片,我作过题跋,印象很深,今日得见原石,才了解了这些黄肠石堆积的状态。原来文字出于叠置的石墙之上,严格说应该是仿“黄肠题凑”的形式。现已发现有文刻石近八百块,“物勒工名”,所刻基本都是籍贯和工匠名,其字直接单刀凿刻,字形之奇崛生动、英奇古拙,自不必我更费一词。(图6)
图6
告别后,一行前往曲阜,路途大约一个小时,入住曲阜银座佳悦酒店。众师友昵处两日,情谊融洽,晚餐时语笑风生,轶谈无穷,或吻纵波涛,或搏髀抃笑,清夜之宴,洵为惬怀。
八时许回房,略事洗漱,静心整理日志诗文,约十一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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