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董 桥
我的董其昌
董 桥
董其昌不同,画带士气,字带秀气。
董姓不是大姓。少年时代我在南洋老家书房里看惯几本关涉姓董古人的老书,不多:董允名堂不大,是黄门侍郎,诸葛亮信他;董永是神话小生,长得俊,娶了织女出大名;董卓,读《三国演义》读熟了,阴阴的;董狐那个春秋史官犟得很,誉为良史,云天那么高;董仲舒是经学大师,名著《春秋繁露》,门边我都沾不着;董庭兰听说是唐代琴家,更不懂了;明末秦淮名妓董小宛最可人,情郎冒辟疆《影梅庵忆语》我几乎会背,跟董解元《西厢记》一样买过好几部;画家姓董的一是南唐董北苑,一是明末董其昌。北苑的画云雾显晦,色彩浓重,太森沉了;董其昌不同,画带士气,字带秀气,人家嫌媚,我偏偏钟意那分不慓不疾的清贵。老师亦梅先生的煮梦庐珍藏董氏抄诗的手卷和写景的扇叶,说是等我读完书扇叶归我留念,不料风云领袖一夜倒台,政局蜩螗,兵劫连连,煮梦庐难逃土匪抢掠,文玩字画破的破,丢的丢,董其昌手卷平安无恙,扇叶倒烧坏了。那年我还在台南读书,老师来信满纸凄怆,一口气写了十二首七绝悼念旧爱飘零,一字一泪。那天半夜风啸雨斜,我睡在学校宿舍木板床上梦见老师蹒蹒跚跚徘徊荒园,梦见董氏那幅扇叶依然山温水软,烟云流润,苍秀得不得了。
晚明四大书家邢侗、张瑞图、米万钟、董其昌合称“四大家”。董其昌生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卒于崇祯九年(1636),八十二岁。字玄宰,号思白、思翁,又号香光居士,华亭人,那是今时上海松江县。上海人陈定山先生对董氏籍贯格外在意,写《董其昌是上海人》说:“人皆知其为松江人,其实他是上海人。”说陈眉公撰董思白行状言明“宋南渡扈跸遂籍松江之上海”,说董思翁是逃税脱掉上海籍,盖上海未立县时原属华亭。台北父执严老先生上世纪60年代给我看过董其昌一幅山水和一幅行楷,听说都是陈定公旧藏,请了张大千题签,重金易手。老先生说先是康熙皇帝看上董书,一传传到乾隆皇帝也着迷,天下一半书家个个学董,思翁一钩一捺都值钱。“你将来发了财也该集藏你们董家墨宝,辟个宝董阁,多棒!”他说。
董其昌的画书生本色,柔里藏字,却远远不如他字里藏的那股英气。攀交大词家罗忼烈先生那几年与我前后议过两幅董其昌的字,罗先生细看几回都说不够好,不宜收。罗先生一手字也很有些董其昌的神韵,他的文稿信札我珍存了一些,叶嘉莹先生也说他的字漂亮,我们都说董香光怕是没有罗先生那么潇洒。又过了多年,书画市场步步升热,董其昌作品假的更多,价格更贵,我碰都懒得碰了,闲时只在书堆里找他读他,启功先生笑说:“那才是《楚辞》里说的董道!”那时候,我常想着董其昌天生自负,有霸气。论书道,他说:“余书与赵文敏较,各有短长。行间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赵;若临仿历代,赵得十一,吾得十七;又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论画艺,他说:“余画与文太史较,各有短长,文之精工具体,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润,更进一筹。”还倡言士人作画要像写字,“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不尔,纵俨然及格,已落画师魔界,不复可救药矣”!
董翁书画是真是假说穿了谁也说不透。听说他那幅《仿赵松雪鹊华秋色图轴》徐邦达看了说“字好,画为代笔”,谢稚柳说“字画均好,不是代笔”。又听说柳公权《蒙诏帖》启功判定赝品,谢稚柳说是真迹,启先生说“这回你要听我的”,谢先生先是依了,过两天反悔说“觉得还是柳公权”!鉴定都成“闲话一句”了,难怪黄裳先生“担心国家级鉴定成果的科学性”。也难怪我只信服张大千的眼力,临摹伪造古人字画他是近代第一高手。“世尝推吾画为五百年来所无,抑知吾之精鉴,足使墨林推诚,清标却步,仪周敛手,虚斋降心,五百年间,又岂有第二人哉!”他说。
我家这幅董香光绢本行草偏巧是张大千老民国年月的旧藏,钤了“大千居士”和“大风堂”宝印,隐约记得早岁读朱省斋写张大千论董其昌提过这幅字,可惜原书散失无从印证了。董其昌写的是唐代诗人张籍和韦开州盛山十二首之《梅溪》:“自爱新梅好,行寻一径斜。不教人扫石,恐损落来花。”张籍是贞元进士,历任太常寺太祝、水部员外郎、国子司业,家境穷困,眼疾严重,孟郊刻薄戏称他“穷瞎张太祝”,诗作多写民生疾苦、妇女悲剧,白居易十分推崇他,和王建齐名,世称“张王”。这首《梅溪》得董其昌大笔渲染,气势瞬间开朗,比诗意磅礴多了。我拥此一轴,也算圆梦,更算小小“宝”了一幅“董”书。真的“宝董”的是吴湖帆,他的外祖父沈韵初给他一批董香光,连斋名“宝董阁”也传给他了。吴夫人潘静淑陪嫁文物里还有一件《董美人墓志》,湖帆常常拥之入衾,深情摩挲,说是“与美人同梦”,艳福之深胜过天下所有姓董的。
董其昌《五绝诗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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