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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艺术的古雅与新生

时间:2024-05-20

王子蚺 卢 川

书法艺术的古雅与新生

王子蚺 卢 川

日常摆设中的审美理念

1907年,王国维在《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中独立地提出优美、宏壮之外一个新的美学范畴或美的类型:古雅。他在文中说:“以古雅之能力,能由修养而得之,故可为美育普及之津梁。”“古雅”存于艺术而不存于自然,雅在于书画艺术中的神、韵、气、味之中;“古”因使人有“遗世之感”而近“雅”,其形式不习于世俗之耳目,使人心休息。追溯词源,古雅语出唐代高彦休《阙史·裴晋公大度》:“皇甫郎中湜,气貌刚质,为文古雅,恃才傲物。”指雅致而有古典风味。而新生,对应的是过去和老旧,寓意再生、苏醒与创造。

细雨绵绵,湖山空蒙,临湖而建的深圳美术馆鲜有的热闹,灯光把老鸡蛋花树的影子印在花径上,像满地的鹿角。在四十年的开馆历史中,这是深圳美术馆第二次在夜间开幕。以“古雅新生”为主题的书法展选择了二十四节气中的大寒之夜,用一场“品冬茗叙”的茶会雅集拉开序幕。人们在晚饭后拾级而上,因书法而聚,闻着炭炉的暖香,感受自然节气,品茗夜话,欣赏艺术,谈论书法如何复归现代雅居。深圳美术馆十年来的第四回书法展,关注当下的书法与人文生活,引起了平时在美术圈才有的话题热度。

当夜,雅集者在现场用毛笔效仿古人,每人填写一两笔,组成“九九消寒”的古诗: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这是古人度过冬天、迎接春天的一种的消遣,九九严寒,九九八十一天,每天一笔,等到写完,春天就到来了。这个古老的文字游戏是典型的书法生活,典型的中国式情趣,也是展览中特意设置的互动环节,由此让人们经由笔墨纸砚和书写,体会人与自然时节相处的方式,理解书法与中国人文生活之间的亲密关系。

“品冬茗叙”的雅集启幕现场是展厅之一,布置成一间茶室,可随意散坐漫步、清谈论艺。由这个小展厅的侧门,可进入到主展厅参观,这个路线是我们有意设置的——把书法展喻为一幅精心营构的书法长卷,雅集便是这长卷的“引首”,带领着人们徐徐展开……在静谧冬夜的闲庭信步中,感受书法艺术的魅力。

可以说,建立在前人的艺术成就基础上,今天中国的书法艺术从技术层面来说,达到一个空前繁荣的景象,甚至超越了古人。然而,众多的大赛、展览的导向过于集中于技法与制作,书法作品没有古人的耐看,没有韵味也无回味。曾有一位文化学者在观看全国书展后说,展厅中的上千件作品没有能够令他驻足,而是选择匆匆离开。

为什么我们的书法作品没有古人的耐读,没有感染力?实际上,许多人都看到了书法表面繁荣中的倒退,也在做各种焦灼的努力和探索。

笔者认为,中国书法艺术最能打动人的往往是具有生活情趣的部分,是直抒胸臆的书写和情怀。忽视这一部分便是忽略了对当代书法生存的关注,失去了当代书法发展的一条途径。

十年来,我们的书法展一直进行着这种思考:2006年的“传承与表现”书法展,讨论书法与创作者生活的关系;2009年“我的日常书写”书法展,倡导艺术家回归书写的本质;2012年“室静兰香”书法展,艺术家从“个案”出发,围绕书法艺术与现代居住空间的关系进行创作,并借此对“居住空间的书法艺术”做了理论上的梳理,分期连载于《书法》杂志;2016年,我们以“古雅新生”为题,策划了“室静兰香”系列展之二,侧重点在于表现书法与当代人文生活的关系,同时,提出一个关乎当代书法生存与发展的问题:传统书法内在精神的传承与在当代生活语境下的转化。

书法是中国文化的综合体现,书法不仅仅是由笔法、线条、结字、章法组成的视觉艺术,一幅书法作品应该体现出来的是书写者的格调修为,展示其性情、个性、品位、修养,表达书法艺术家对经典的传承、演绎、扬弃取舍的态度。因此,我们突破陈列式的书法展,做了一些新的尝试,把生活方式、生活空间放入展厅中,不是虚拟的,也不是戏剧化的,是当下中国人文生活的真实片段与情景。

通过书法艺术在当代人文空间的呈现,书法艺术的主体、内容、制式以及传播方式,将展览与艺术家、观众和他们的生活变得亲密,丰盈和推动我们当前的书法文化的发展。

一、人文空间和书法

中国文化赋予书法艺术以多重功能,使之成为中国人生活中特殊的部分。书法艺术是我们人文生活空间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性建构要素,一介小院,几处题名;一间斋房,两幅联语,不仅仅是人们对书法艺术形式的情有独钟,还是居住者与世界的精神沟通,以抒发情怀,以诗接千载。

曾经在传统居室中占有重要地位的书法,是人与空间的对话,体现出空间主人的生活情趣,而这一点,在现代书法创作中常常被忽略了。本展将展场空间进行生活化的布置,作为展览的重要构成,把艺术作品容纳于特定的人文空间,是一大突破,直观地诠释了主题,带来关于“古雅新生”的深度思考。

人文空间是物质的空间,同时也是精神的空间。在快节奏、高科技的现代生活里,人文空间是人们身体与精神栖居的所在。这个空间在我们的生活里,可能是一间书房,一间茶室,一间厅堂,也可能只是书架边的一角。将书法的创作限定于人文空间里,源于我们期望今天的书法创作者重视书法艺术与生活的关系——它们应是密切的而非疏离的,温暖的而非高冷的,融合的而非矛盾的。

小展览的雅集空间布置为茶室,与以“人文茶馆”著称的凤凰茶馆合作,将日常的茶席移植入场。书法作品以卷轴的传统装裱形制,悬于茶室素墙。一组屏风、长案、唐瓶、插花、建盏,令人想起《文会图》的风流。桌案和长凳选择了以传统榫卯构建的“拾间家具”,脱胎于明式家具,简约而清秀,与古典茶席共同组成现代雅集的场景,喻示着当下多元化的生活方式。

在主展厅,作品以镜片的形制进行集中展览。现场设置了几组人文空间,一边是由历经岁月洗礼的明清书房家具构成的文人书房、玄关、琴台,一边是由皮质沙发与茶几组合的现代起居室。其间,穿插着盆玩、文具、书籍、古琴,让书法艺术处于一个古典与现代文明交错的空间里,在淡淡茶香与松兰梅竹中融会古今的生活风尚。但不论在哪个空间,墙上悬挂的书法都是其中的精神主角,是中国式文人情怀的当代表达。

我们在寻求着一种更为恰当的书法展览方式,呈现一个立体、丰富的书法艺术形态,由此表达这样的理念:当代的书法艺术不是陈列的展品与孤独的创作,而是鲜活的、时尚的,是中国式人文生活的精致表达,是中国文化不可替代的艺术载体。

在展览之前,为了补充实地展览,我们还有意把艺术作品置于凤凰茶馆的古典氛围中,以图文传播进行虚拟的展览,来思考传统书法内在精神的“传承”与“启示”。参展的十六位青年书法艺术家创作的书法作品,陈列在不同的环境中,引发了公众的深度探讨——书法在今天的生活中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以书法表达心性的人文方式,是否还能得到延续?

二、内容、尺幅和形制

这个系列展览期望呈现在深圳这个新兴都市中传统艺术的面貌,因此在艺术家的选择上,本土青年艺术家与全国其他区域艺术家各占一半的比例,选择了十六位具有相近创作理想的青年艺术家,不提倡当今流行的书风样式。参展艺术家通过书法在当代人文空间的呈现,在内容、尺幅、形式等不同层面上,表达对展览主题的理解。

古人没有现代展厅的概念,他们在厅堂、书房中悬挂的中堂、楹联、匾额、条屏、横批这些形制,都是为适应建筑内部空间而设的。如今,生活方式改变了,建筑形式改变了,书写主体改变了,书写的风格、内容、形式自然就应有变化。在书法作品的尺幅上,本次展览提倡以小尺幅为主。虽然说,现代的展厅更适合采用大尺幅作品以达到夺人眼球的视觉效果,但从书法与生活的角度而言,我们希望艺术家对于建筑与生活空间的变化有一种敏感的意识,而不是纯粹的为展厅去创作。现在大多数人的居住空间都在三米高左右,不适合竖幅,倒是横幅好挂一点,或者在哪个小角挂一个小的镜片或挂一个小的卷轴,对联也有可能从原来的两联分开的制式演变成两联合并在一起装裱的方式,尺寸上也发生了变化。在内容和尺幅、形制上,本展与此前的“室静兰香”系列一的研究方向是一致的。虽然牺牲了艺术品展示的效果,但带来的是人们对书法作品欣赏方法的改变,是艺术家对创作方向的反思,这对书法文化的发展是有利的。

许多人有相似的体会,现代人的书法刻意而为却味如嚼蜡,古人在随性状态下书写却佳作频出。历史上王羲之、颜真卿、苏轼的手札成为最伟大的书法,虽然有的技法并不完美,但整体上很让人感动,字里行间有学养的支撑,有生活的气息,有人的情怀,才有了书法的妙处。

当今许多书法展中的大部分作品停留在抄写古代诗词、古文上,在内容上与今天的生活情感有着语言和情感的隔阂,这也是书法作品无法感动自己和他人的原因之一。本次展览在作品内容的设定上,策展者反复与艺术家强调,不要做简单的古文抄写,而是要写自己内心最有感觉的文字,与我们当下生存状态有关系的内容。最后呈现在展览中的九十多件作品,内容丰富,有的是自己创作的生活记录,有的是令观者产生共鸣的诗意语言,有的是表达自我个性的字句,其中一篇对父亲的追忆更是令许多人为之动容……

刘照剑作品

三、传承中的转化

所有的创作都必须扎根于传统,源于我们对传统的深研,才可能有获得灵感和持续创作的可能性。这是我们坚持的态度和观点,也是在深圳这个都市文化土壤中做传统艺术展的前提。在这个强调创新力的城市里,我们有意避开了“创新”这个词,因为“创新”常常带着与过往决裂的态度。我们希望书法的发展是一种“新生”,是在经典之上的时代书写,是源于传统的当下时尚。

书法史是不断丰富的历史,书法的审美也是不断拓展的,我们有使命对传统书法进行当代诠释,发展出新的书法审美。在这个议题上,我们对“室静兰香”做了如下的阐释:这“室”是空间,室中的人是安静的、内敛的、观自在的;而兰,象征着君子,代表了居住于空间中的人。在此,我们更愿意将其看作是中国的线条艺术——书法,任潮流瞬息万变,静室中的幽兰洁身自好、独自飘香。朱熹的“半亩方塘”也是静的,但静而不腐,正是“唯有源头活水来”。静,并非静止,而是坚持质的独特,吸收新的给养,永葆清清如许。

陈培站作品

李宗洪作品

四、书法与生活

在中国本土文化里面,历来就有“生活艺术化”与“艺术生活化”的传统。近年来“生活美学”成为一个颇为流行的词汇或者说一种风尚,呈现出“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现象,其应用有点近似于前几年的“文化”一词。抛开盲从者不谈,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刘悦笛先生曾这样阐释“生活美学”:在中国古典文化看来,艺术与生活、美与生活、创造与欣赏、欣赏与批评,都是内在融通的,从而构成了一种没有隔膜的亲密关系。在一定意义上说,中国古典美学就是一种“活生生”的“生活美学”,浸渍在其中的人生就是一种“有情的人生”。

如果说,生活美学家们是用艺术的方式来审美地生活,那么,以生活方式来阐释和理解艺术,则让艺术获得更多的滋养和生机。事实上,对于今天的书法艺术来说,越来越多的艺术家和生活美学家们有对话的需求,这是展览得以成行并获得热烈回响的土壤。

这次的展览,不仅仅是书法展,还是许多生活美学家和生活艺术品的雅集。书法需要与生活产生交流,体现出生活的情趣与智慧方能还原其本质。我们也正以一系列展览,用心将两者做一次典型的梳理,并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进来。

书法向来是中国人自我修为的一部分。对于现代高速的生活节奏,很多人已开始放缓脚步追求品质生活,关注自己的内在修养。这种潮流近两年非常的迅猛,书法在当代生活中越来越体现出优越性。生活节奏太快,人心浮躁焦虑,没有办法静下来,当你在家静静地书写一笔一画的时候,感觉古人通过笔墨在纸上慢慢行走的感觉,这是一种非常观照内心的安静状态,是非常美好的过程,也是非常简约的方式。梁启超曾说过,书法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一种娱乐工具。一支笔、一碟墨、一个砚池、一张纸,就可以写了,不需要那么复杂。在当代生活节奏中,这种“书法生活”其实是很好实现的。

所以说,所谓的书法回归生活,不单是指向艺术家,还指向观众,倡导以书法的方式与自己相处,犹如品茶、读书,可获得艺术的治愈,可吸收艺术的能量,收获喜悦和宁静。回到生活的本真态,这才是审美与生活应该追求的最高境界。

一千多年前暮春之初的那场集会被世人赞颂至今,一纸《兰亭集序》被无数追随者摹写。汉字犹在,王羲之在否?我一直非常感动于祝勇先生的描述:《兰亭序》不是一幅静态的作品、一件旧时代的遗物,而是一幅动态的作品,世世代代的艺术家都在上面留下了自己的生命印迹。如果说时间是流水,那么这一连串的《兰亭》就像曲水流觞,酒杯流到谁的面前,谁就要端起这只杯盏,用古老的韵脚抒情。而那新的抒情者,不过是又一个王羲之而已。死去的王羲之,就这样在以后的朝代里,不断地复活。

“古雅新生”,植根于古雅,为的是新生。古雅是一种精神和源泉,新生直指当下,是一种向上的动力和精神,是活着的状态。新生来源于自己的文化根性,来自过去,是一种不断推进的书法精神。

我们希望,越来越多有文化使命、有学术含量的、复归传统书法本质的艺术展出现,关注书法文化在今天的新语言、新环境下的发展,以一种持续推广的方式让书法“新生”,经由书法为载体的传统雅文化的传承与启示,启示现代文化人格的修正与重建,让书法带给人们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我们的理想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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