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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可鲁·纽约往事

时间:2024-05-20

马可鲁·纽约往事

马可鲁,1954年出生于上海,1960 年随父亲移居北京,无名画会主要成员之一。1988年到达纽约,次年进入纽约州立大学帝国学院艺术系,随后定居于此,2006年迁回北京。

编者按:最早知道马可鲁先生的文章是因为《无名年代》,那篇关于无名画会的文献发表在香港的《今天》杂志上。跟马老师约这个专栏,源于去年年底在做专题时到他工作室拜访,得知他还有篇关于纽约艺术生涯的记录,便有一睹为快并与读者分享之心,只是当时他觉得还有待完善,那段时间较忙,应允大约半年之后。恰好从七月刊开始,杂志在做“城市计划”专题,在我们的催促之下,长文《殇城》从本期开始连载,并以“纽约往事”之名,希望藉此可以带给诸位一个关于城市与艺术的参照。

—张宗希

一 时代广场的枪击事件

1991年8月18日凌晨一点多,格林威直村西四街临近第六大道的性商店旁边,几个中国画家在为路人画像,旁边聚集着一些围观者。灯光昏暗,时间渐晚,喧嚣声也静了下来。在路边画像的画家中有张泽平、我、张宝奇、倪军、魏小峰和冯良鸿。性商店的旁边是一家终年封着门的半地下的店铺,橱窗一侧便道上使我们能毫无顾忌的将画架支起来,招揽生意。突然间,身边有人提醒:来了很多穿制服的警察,十数个警察荷枪实弹的把我们围了起来,人群一阵愕然。询问之后,知道是中城的时代广场发生了枪击事件,有中国艺术家出事了。不多时,有人从时代广场过来,说是上海来的画家被一个黑人凶手枪杀了,警察局最直接的反应是派警力把几处街头艺术家聚集的地方保护起来。

时代广场是我们不太情愿去的地方,虽然那些年也常常出没在那里,广场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嘈杂无比,各色人种混杂,拥挤的街道上充斥着一种特殊的味道。那些国际观光客衣着光鲜,翩翩如时,那些出入百老汇剧院酒店的绅士淑女,以及夜空下无数霓虹灯广告牌上巨幅的俊男美女袒露的肌肤,音乐剧中类似西部牛仔的英雄们,对面是凯文·克兰的内裤广告。一座座摩天大楼反射出的七彩高光,以及从旋转门的背后闪出的势力看门人。永远修不完的马路上迎面横着路障,一截粗大的烟囱将路面下供热管道的缕缕白色蒸汽引出,这是曼哈顿特有的景观。脚下地铁的通风口在冬季的时候排出大量浑浊而温暖的臭气,每每无家可归的人们、流浪汉、艺术家们藉此而取暖。街角横流着小便、观光马车遗留的马粪,这里的空气甜腻腻,臭烘烘,这里的艺术家必须勇敢而顽强,同行之间、或与非同行之间为生意争夺地盘的争斗时有发生,大动干戈,甚至惊动警察。在这里海地的男人几乎清一色:腋下夹着薄薄的黑色皮箱,打开来满满的装的是各种电子表与进口名假表,生意特别好。街头游荡的黑人拦着过路人,从口袋里掏出假金项链兜售,遇到贪便宜的游客,常常要上当的。街边无数家卖电器与照相器材的商店几乎都是中东人经营的,其中讳谟如深,本地人是从不踏进去的。而我们,通常是腋下夹两把海滩折叠椅,一只手提画具皮包,机动而又轻便,不少东欧、俄国的艺术家仍企图维持他们“高贵”的欧洲血统,他们会把画箱高高的支起,阳伞撑起,各种画笔,连画带刷。其实他们之中绝大多数是画不过中国大陆来的画家的。当他们遭受警察骚扰的时候,躲避转移速度颇慢,费事而笨拙,而中国人的“短平快”优势尽显。

那些波多黎哥的西班牙裔的穷人们通常集体行动。在街头用纸箱摞起睹桌,用可乐瓶盖、骰子为赌具,庄家魔术师般的挪动耍弄着几只可乐盖,口中念念有词,蛊惑围观者。周边则埋伏了一些“托儿”不断“赢钱”,而街角两端都有望风的人,直到有游客被骗后痛哭流涕,孤立无助。而每晚这种把戏的上演都训练有素,当望风者报知警察来了,瞬时推倒纸箱,全部人马便立即消失,混迹在路人中,毫无踪影。

我们和这些人一样,急切的挣钱,焦虑的等待,热情的拉客,小心警察的光临,唯一不同的是人们还称这个行当为艺术,而我们是艺术家。你可以在如此嘈杂可怕的环境中十分钟、二十分钟的凝视那常常是如天人般端庄、美丽、宁静不动的美人儿,揣摩那些造物的不同群种的骨骼结构,黑瞳之后那莫测的内心。又由于被画者的静穆,画者的专注,似乎能片刻抵消周遭的凡俗。

在我们身前身后游来荡去摇曳着妓女们那些粗大的,娇小的,浓艳的,俗媚而裸露的身影。久而久之我们都认识了,见面会友好的点头。从不会错把对方当作猎物,就像不同戏份,不同场次的演员在幕后相遇的那一刻,身在戏外的漫不经心,还原本真的严肃与心知肚明。

二 从柏林到丹麦

每当经过路边演奏的音乐家的身旁,我总是满怀敬意,恐有不妥的小心上前,躬身往琴盒儿里放上一枚硬币或一两张纸币,我知道,我与他们一样,我便是他们。

1988年,我初到柏林时曾与一些“朋克”比邻而居,他们居住的楼房后面便紧邻柏林墙,这些“朋克”很多来自其它的国家和地区,他们的车往往拖着厢形拖车来到此地散落在楼前空地,吃住或在车里,他们居住的楼房是一座战前的老楼,盟军轰炸柏林的时候它竟然幸存了下来,旁边便是旧时马莉安娜修道院和教堂的钟楼,她们也都在战争中存活了下来。作为德国的一个重要艺术机构,许多艺术家的工作室,印刷作坊也自然在里面,那些年德国新表现主义艺术兴起,这里也常常上演一出出实验艺术剧、表演,大多与中世纪宗教桎梏、社会、政治、心理与德国和欧洲的历史相关,血淋淋,阴森森,怪异的。

柏林市政府一度企图拆掉“朋克”们居住的那座老楼,这激怒了“朋克”,于是许多窗户被砖头封起来,“朋克”们据守在楼里楼外,整座楼变成了堡垒,西柏林的市政府说来也算仁慈,这样一闹便决定不拆了,且住在楼里的人多年来更没有房租之虞。

楼的地下一层有低矮的窗户在地面之上,那里常常传来喧闹声,我透过窗户看到里面灯光幽暗,人声鼎沸,摇滚乐声大作,男人女人肢体乱扭,五颜六色的头发刺向天空。黑色的摩托装与闪亮的金属配饰是惊世骇俗的宣言。有人热情的向我招手,示意我进去,我虽满怀好奇与敬意,却不曾有勇气参与其中。

白天阳光下又与他们遭遇,这些年轻人友好地打招呼,他们慵懒的生活方式,吉普赛人的漂泊与流浪总使我暗暗为之向往。

当我在斯图加特路遇街头音乐家,我惊讶于他们的清纯,流畅娴熟的技巧,这些都是受过良好音乐教育的年轻人,装束、仪表、自然而典雅,无论长笛、黑管或小提琴,沉着流畅的演奏出古典室内乐的章节,曲曲珠联璧合。斯图加特皇宫附近的喷泉水池和卵石铺就的步行街安放着古代与现代的雕塑与塑像,古典与现代的交融浑然一体。

无论我在瑞典歌德堡的市中心,在斯图加特的皇宫周围几个世纪的华美建筑中,或是哥本哈根市内的运河码头,我都会驻足于这些街头艺术家的面前,并为之迷恋。当我在海尔辛格栖憩的短短三个半月里,每逢周末,我便会乘火车去哥本哈根,徘徊、倘佯在丹麦皇宫的护城河边,在运河边安徒生的故居外面流连,享受北欧的阳光,耳边传来街头歌手粗哑的歌喉。

唯有纽约,唯有纽约不同于所有这些城市,只是当我动身前往这座城市前万万不可能理解的。

在海尔辛格人民大学时候,我的英文与文学艺术的教师是理查德,他是英国人,但久居澳大利亚。他思想左倾,是澳大利亚土著人权的捍卫者。当谈起澳大利亚的土著,他对土著文化的同情使他对澳大利亚的白人政府有着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青年人的愤怒。当澳大利亚庆祝建国二百周年之际,在海尔辛格安祥宁静的小镇上,他组织了一批学生上街游行,我仍记得那天他神情严肃,认真而诡秘。他显然不是个成功的作家,但他小说中的情节充满了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文学的诡秘与逻辑推理。

他在文学课上教授讲解鲍勃·迪伦的歌曲,其中一首长长的歌曲叫“朋友”,它有诗体的歌词,以我浅显的英文水平,竟然也被感动的无以复加,我记得他事后对我说“我知道你是懂他的,我感觉的到”。自此之后,他常常唤我去他那的寓所喝酒,用不多的英语交谈。他特地给我使用印制着代表他那贵族家族姓氏的超大啤酒杯,他洗过澡,披着睡袍,我们围坐在壁炉旁,这时他常会打电话叫来一名中年妇女,在等待客人的时候,他会文雅的修饰梳理他那绅士般络腮胡须,他目光炯炯,极为神经质,当他得知他在英格兰的弟弟遇害身亡之后,沮丧悲哀,竟割腕未遂。

我们一起去哥本哈根,他说要带我去看看资本主义的另外一面,我们去了博物馆,那里正好有文森特·凡高和保罗·高更的展览,我们沿着哥本哈根古老的市区散步,我们一起浏览那些波西米亚人聚集的地方。他说哥本哈根有个自由城,那里人们可以自由的使用毒品,大麻是完全合法的,光顾那里的瘾君子多是教授、工程师、大学生和知识分子,当然还有那些“朋克”。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选择了一家小小的上空酒吧,一进门,他便向柜台边的两位女侍者介绍“他叫Ma kelu,是从红色中国来的。” 我上他的课的第一天,他曾对全班的各国同学说:“这里是丹麦,在这里人们永远随身携带的一件东西是这个。” 说着他便发给全班每一个人一个精巧的啤酒开瓶器。

此时我眼前出现一个怪异的场景,理查德还是一派的英国绅士,我依然傻呵呵的着一身牛仔服,而吧台后面的两位女侍者下身穿着短裙,上身则完全袒露,两人的乳房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晃来晃去。我稍觉怪异却也无甚不适。我倾听他们交谈,也加入了他们随后的话题。两位女侍者都是在读的大学生。理查德逢人就会说到我要到美国去,似乎是他要到美国去。他们的话题充满了对欧洲与新大陆之间的社会,文化的比较与不同,理查德总会说到文学、艺术与诗歌,而眼前这两位女侍者,也对这些严肃话题似乎有着深刻的认同。

丹麦的啤酒很浓很浓,我们都喝了很多,由于谈话语言的渐感艰涩,我听他们的谈话颇感吃力,紧靠里面的一间房没人,光线暗暗的,却传来一声声鞭挞的声音,我踱步过去,进到那间屋里,墙角一只黑白电视机正放着两个女同性恋者施虐与受虐的场景。两人都穿着深色比基尼,一女执鞭,一女匍匐似乎享受着被鞭挞的快感。我生平第一次见此场景,除去不解与好奇,一阵生理厌恶。几分钟后我回到吧台前,我们与两位女侍者仅两三步之隔,我惊讶他们的默契,超自然的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并无轻佻,她们与理查德严肃而悄声的交谈。

不记得我们坐了多久,我醉了,只记得理查德把我塞进了出租车,我告诉司机地址,他付了钱,待醒来,我已来到了哥本哈根大学的学生宿舍。我有朋友在那里,我有钥匙,每当周末我便可以住在这里。

在我离开丹麦之前,一群日本同学为我单独举办了一场晚会。三个女生,四个男生,他们的友好使我着实感动。理查德又在和平学的课堂上,向全班同学宣布:“Ma kelu要去纽约了”,他反复强调“纽约”,似乎是要送我去前线作战。在他割腕未遂那天,我和几位同学老师拦阻、簇拥着他,他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沮丧,他交给我一件纯羊毛毛衣,语重心长,一语双关的说:“take It with you, the NewYork is cold!" 我接过毛衣,一件很漂亮的毛衣,他对我解释说毛衣的图案是英国的劳工画家劳瑞的一幅油画,我接过毛衣的那一刻,心中一片茫然。(未完待续,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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