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瓷器公司

钱志坚

在海外，纽约、伦敦、巴黎当属最为重要的经营中国艺术品的市场，很多重要的中国艺术品都是在这些城市的画廊、拍卖行和私人场所成功交易。但在看似轻松、有利可图的艺术市场上，能够稳健立足数十年的艺术品交易机构或者个人其实并不多见。而在纽约的中国艺术品市场上能够持续经营30多年的高端画廊，也只有三家最为知名。如果说这三家画廊有什么共同的成功秘诀，除了精明的和适应时代的经营策略外，其对艺术品高质量的征求，对伪作最大努力的排除，对艺术品在艺术史价值上的重视，对学术界专家意见的尊重，特别是持续的诚信，是他们值得收藏家和博物馆信赖的重要因素。

20多年前的纽约，专门经营中国和亚洲古代艺术品的画廊大大小小有将近20家。而以私人空间的形式从事同类生意的个体画商，虽然从来没有具体的统计，但大概也有数十位之众。美国经济在里根时代的复苏和克林顿时代的兴盛，造就了不少财富新贵，使得20世纪末中国艺术品在美国出现了一个小的收藏热潮。但是，从1990年代中期开始，由于中国古代艺术品造假之风的不断弥漫和作伪技术的日渐高超，迫使不少美国收藏家望而却步，加之艺术品收藏和投资的热点开始转向当代艺术，以中国古董为主项的画廊和个体画商有不少纷纷改弦更张，或者干脆关门大吉。而2007年爆发的金融风暴更是给这个本来就相对边缘的艺术生意雪上加霜，有几家经营了数十年的古董商也不得不就此摘牌歇业。在能够坚守到今天的画廊中，以怀古堂（Kaikodo）、中国瓷器公司（Chinese Porcelain Company）和蓝理捷公司 （J. J. Lally & Co.） 最为人知，也最深得收藏家们的信赖。

这三家画廊于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后成立。怀古堂由研究中国和日本艺术的专家霍华德和玛丽·安·罗杰斯夫妇（Howard and Mary Ann Rogers）于1983年成立于日本，1996年迁到纽约。中国瓷器公司由收藏家卡里奥·瑞兹克（Khalil Rizk）和银行家皮埃尔·杜朗德（Pierre Durand）于1984年成立于纽约。而专门经营中国高古艺术品的蓝理捷公司则是由在纽约苏富比拍卖行中国艺术品部任职十多年的蓝理捷于1986年在纽约成立。这个时期正值中国改革开放初期，很多此前绝无机会流出国门的文物珍品，因为政府文物法规的不甚完善而得以相对顺利地途经香港等地被运送到美国、欧洲和日本；而这个时期也正是美国经济开始复苏的年头，财富又开始迅速积累，于是钟情于中国艺术品的美国收藏家和投资者们把他们饥渴甚至贪婪的眼光投向了价格低廉却少有赝品之忧的中国艺术品上。这几家画廊可以说是真正应运而生的。而他们此后近30年对所经营的古董高品质的搜求、研究性的展示、持续的诚信和精明的市场策略，使他们一直被视为纽约甚至世界经营中国古董的顶尖级画廊。本文着重介绍中国瓷器公司。

正如该画廊的名称所指，中国瓷器公司成立之初的经营主项是中国出口瓷器，兼营亚洲的佛教雕像。这与画廊主个人的经历和兴趣直接相关。1953年出生于黎巴嫩贝鲁特的卡里奥·瑞兹克，其父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工业家和地产大亨，富足无忧的家境让瑞兹克从少年时代即有资本和闲暇去专注于他喜好的艺术品收藏。他酷爱陶瓷器，也钟情于罗马的玻璃器，还热衷于邮票的收藏。他在1975年随全家迁居美国后，进入康奈尔大学专攻建筑，随后又于1978年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学习。他毕业时正当20世纪80年代初期美国房地产业的兴盛期，瑞兹克随同他的父亲在纽约曼哈顿和哈德逊河谷一带投资了不少房地产开发项目，并在四五年的时间里积聚了大量的财富。正是在这一段时间，他开始集中收藏大量的中国出口瓷器，以及以印度和中国为主的亚洲佛教雕像。不久他就与生意上的伙伴皮埃尔·杜朗德决定成立一家以专营中国出口瓷为主的画廊。出生于秘鲁利马的杜朗德也先后就读于康内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毕业后一直在华尔街工作，是一位银行家和投资顾问，后来于2000年成立了自己的对冲基金投资咨询公司，名为阿戴尔资本（Adair Capital）。杜朗德热衷于收藏欧洲18、19世纪的艺术品和装饰艺术品，但也醉心于中国出口瓷器。瑞兹克和杜朗德在商业投资、艺术趣味和生活理念上志趣相投，特别是他们对艺术品商业机遇和走向的敏感，是他们创立中国瓷器公司的驱动力。

中国瓷器公司经手过的中国出口瓷（亦称外销瓷）中，有不少博物馆级的器物。这类出口瓷主要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专门迎合外国市场的趣味而特别设计的瓷器，以青花、五彩和珐琅彩瓷为主，在造型和图案上虽有明显的中国特征，但在趣味上却是西化了的“中国风”，即是自17、18世纪在法语国家兴起的所谓Chinoiserie；另一类则是由欧洲以及后来的美国贵族或者富商专门订制的瓷器，在造型和图案上往往都是依照订制者提供的设计而作，因为订制者通常要求在器物上标明家族的徽章标志，所以这类出口瓷又称为“徽章瓷”（armorial porcelain），其中以珐琅彩、粉彩、广彩和仿日本伊万里瓷（俗称“中国伊万里”，Chinese Imari）最为流行。

出自康熙时期的青花盘（图1），现藏华盛顿特区的福瑞尔画廊，是第一类出口瓷中的典型器物。大盘的直径达45.1厘米，宽口沿，盘中八瓣莲花、口沿四边开光花卉纹和通身繁复的花草云纹设计，是17世纪欧洲市场上盛行的“克拉克瓷”（Kraak Porcelain）的佳例。同样出自康熙朝的一对青花带盖大罐（图2），器身高达127厘米，盖钮为鎏金狮子，器体布满以荷花为主题的装饰，尤其是器身四周具有强烈绘画感的制作特别引人注目，是非常难得一见的康熙青花杰作。这对大罐被美国一位私人藏家购得，不难想象买家当时兴奋的心情。更令人惊奇的是一件在图案设计上模仿18世纪英国画家威廉·荷加斯（William Hogarth）作品的大碗（图3），构图和人物的绘制均是直接来自于荷加斯根据他自己的油画《午夜畅谈》而于1733年创作的铜版画。此碗虽然只是模仿制作，但亦可看出模仿者对西方绘画的原理已经了然于胸，无论在人物神态的显现、细节的微妙处理和空间透视感的把握上，都堪称高手。这件精美的瓷器已于多年前被美国一位私人藏家收藏。目前在画廊中展售的一对清五彩带盖罐，标价6.5万美元，器身绘有园林仕女婴戏图（图4），虽然稍有磕伤和修复，但仍不失为清前期的佳作。画廊把这对盖罐定为“过渡期”的瓷器，但没有具体的文字说明。从器形、装饰图案和施釉的效果看，或许是康熙时期的作品。

除了出口瓷，中国瓷器公司经营的中国古代陶瓷器还囊括了从汉代到清末的各个时期。虽然重心是在清代和明代，但亦有不少宋代、唐代甚至汉代的好器物。现藏于明尼阿波利斯艺术研究所的陶灯是汉代绿釉陶器中不多见的作品。现藏于哈佛大学阿瑟·萨克勒博物馆的白釉瓷杯（图5），胎体洁白，底足以上施以浅淡而稀薄的白釉，釉体流淌至近底足部凝聚而形成稍厚的一圈浅绿色，薄薄的釉面上有密密麻麻的细小开片。这件标为隋至唐初的瓷杯是这个时期难得的作品。目前展售的标为宋元时期的瓷器中，有一件标为金代的磁州窑梅瓶（图6，标价2.4万美元）造型不同于常见的梅瓶，短颈的上半部像一个倒扣的小杯，瓶肩呈圆弧形，底足较宽，而整个瓶体呈橄榄形。瓶身的装饰分为上下三段，上段为连续花卉，中段为五言诗句，下段留白，绘画和书法部分均显得自由畅快，想必是高手所为。明清代瓷器中，有一对晚清时期的鳝皮釉云纹耳瓶（图7，标价1.65万美元），其釉色当属清代专为宫廷烧制的“厂官釉”瓷器中的鳝鱼青一类，与茶叶末釉、蛇皮绿釉等同属清代的“密釉”，均为清代皇室珍爱的名贵单色釉瓷。瓶体的四面从口、颈、身到足，都是均等对称的四分式瓜棱形，通身挂釉至底足，造型和釉色都显得稳重雅致。其他品种的瓷器中以明清德化瓷和清代单色釉瓷比较引人注目，价格在数千美元至一两万美元之间。

中国瓷器公司兼营其他很多中国古董项目，包括佛教雕像、汉唐陶俑、书画、家具、漆器、玻璃画、象牙雕刻、鼻烟壶等等。20世纪90年代后还增加了当代中国水墨画。这个业务上的拓展，主要归功于1994年作为合伙人加入该公司的康纳·马洪尼（Conor Mahony）。马洪尼从1978年至1991年任职于伦敦苏富比拍卖行的中国艺术部，并于1991年调任苏富比的纽约总部，后来于1994年离职。马洪尼多年的拍卖行操作经验、广泛的客户人脉和专业鉴定的水准，无疑为中国瓷器公司带来了名声、利益以及学术上的巨大效益。马洪尼的入伙，也帮助中国瓷器公司确立了三大支柱型经营范围，即中国艺术品、亚洲佛教雕塑和欧洲家具及装饰艺术品。

中国瓷器公司经营的亚洲佛教雕塑虽然以印度和东南亚的作品为主，但其中来自中国的部分亦时有精品出现。比如一件标为北齐或北周时期的石雕千佛幢（图8），雕刻之精美、保存之完好，实在少见，多年前即被欧洲一位不具名的私人藏家购藏。眼下展售的标为宋代的石刻力士头像（标价2.6万美元），或许是来自某个石窟寺，只是从头戴的王冠来看，应该是天王而非力士头像。虽然有不少的破损，但总体品相不错，且面部神态的微妙把握和王冠装饰的精细雕刻也算不俗。

唐代的三彩和素胎马、骆驼等明器，一直是欧美中国古董市场上备受青睐的器物。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是这些形体较大的古董适合于私人藏家的家居陈设，那种古风和东方趣味是不少上流社会家庭彰显自己地位和品位的必要道具。中国瓷器公司的画廊和仓库里存有不少这样的古物。其中一件素胎的猴骑骆驼，既有古味，又不与常见的同类陶器雷同，而且还饶有幽默感。它摆放在画廊的显著位置，偏爱这类古董的藏家应该是不会错过的。

陶瓷器的真伪不仅是博物馆和收藏家最为在意的问题，更是古董画廊首先需要明确的问题，因为这不仅牵涉到画廊的生意，更影响到画廊的信誉。在诚信高于金钱和政治权力的美国及很多西方国家，如果一个画廊为艺术品的真伪问题所累，那它在这个行业里就不会维持太长的时间。中国瓷器公司表示，该画廊展售的所有陶瓷器，都经过“牛津鉴定”公司（Oxford Authentication）运用“热释光鉴定”（Thermoluminescene，俗称TL鉴定）方法的鉴定，出售的每件陶瓷器都附有鉴定证书原件，以消除购藏者对古董真伪性的疑问。该画廊的私人买家以美国、欧洲和南美的客人为主，亚洲地区的买家很少，也基本上以香港的客人为多。博物馆买家则主要来自美国，除了前述几家外，还包括纽约的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和布鲁克林博物馆、马赛诸塞州的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弗吉内亚美术博物馆、弗罗里达艺术博物馆等。这些买主绝大多数认可牛津鉴定公司的鉴定结论。而中国瓷器公司与这些买家之间建立的长期互信关系，更是其成功经营的关键。

对于无法适用TL鉴定法的艺术品，比如绘画作品和景泰蓝器，其真伪就要靠画廊主凭着多年的鉴赏经验和学术上的修养而练就的眼力了，对于一些重要作品的鉴定也会考虑学术界的专家和学者的意见。严肃的画廊在这一方面都比较谨慎，毕竟它关系到自己的声誉。中国瓷器公司经手过清代郎世宁和金廷标合作的《青羊图》（图9），画面的左下方有金廷标的小字题款和印章，画面的左上部则有乾隆朝的文华殿大学士于敏中奉命书写的乾隆《青羊诗》。此画的构图与台北故宫博物院有郎世宁题款的《青羊图》很接近，尤其是两只羊的体态和写实画法几乎如出一辙，而树木的位置也很相似，只有山水的结构和画法相异其趣。断定这样一件作品的真伪并非易事。画廊于是参考了北京故宫博物院书画鉴定专家聂崇正的意见，聂氏认为，这两张画的山水和松树虽然出自不同艺术家之手（台北故宫本山水为张宗昌之作），但青羊的作者无疑都是郎世宁。这件作品已经被南美一位私人藏家收藏，可惜我们现在已经无法看到原迹。

中国瓷器公司经营的一个独特且具有优势的品种，是清代专供出口的玻璃画。这些通常画在玻璃背面然后装在木框中的作品，多为人物和风景画，除了中国的仕女和广东、香港一带的风景之外，最多的就是临摹西方的人物画。其中一幅嘉庆时期的《品德的胜利》（图10，现藏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是临摹17世纪意大利画家弗朗切斯科·巴托洛兹（Francesco Bartolozzi， R. A.）的同名油画，无论在构图、人物造型、空间关系和色彩处理上都十分精到。这一类自乾隆朝即已大量生产的出口画，在西方的学术界早已受到注意，遗憾的是国内艺术史界对此尚无深入的研究。

中国瓷器公司的景泰蓝器虽然不多，但不乏高质量的精品。标价12万美元的鎏金景泰蓝铜象（图11）是一件制作上乘的精美器物，或许原是乾隆时期的宫中之物，但具体的来源，画廊无法告知。古董画廊的货源与它的客源一样，是其艺术生意的关键部分。中国瓷器公司介绍说，他们的货源主要来自香港、美国和欧洲，几乎没有直接来自中国大陆的。美国和欧洲的不少私人旧藏和家传是他们关注的重点，因为这些古董藏品大多由来有自，往往不需要在真伪鉴定上太费周章。

在经营策略上，中国瓷器公司基本上走的是高端路线。画廊从开张之初，选址就定位在富商大亨们聚集的纽约曼哈顿上东城，先是在东77街，后来迁址到麦迪森大道和东69街的交接口，再后来于1994年迁到现在的公园大道与东58街的街口。这个地区是纽约艺术博物馆的集中地带，历来也是纽约顶级古董和商业画廊的地界。中国瓷器公司的客人，有不少是居于福布斯富豪排行榜前400名中的人物，他们都是瑞兹克在2001年去世前常年交往和交易的对象，其中很多人现在仍然是该画廊的忠实买家。虽然近两年受到美国和世界金融危机的影响生意相对清淡，但杜朗德在金融界的人脉和马洪尼在收藏界的名声，以及画廊多年来积累的信誉，使他们仍然比较顺利地度过中国古董市场的低潮期。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 责编 李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