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怠速

时间:2024-05-20

丁小兵拉上手刹。等了几分钟后他再次打火,车一如先前那样仅仅抖动了几下,最终归于无边的平静。他用力拍了下方向盘。妻子赵梅问,现在怎么办?

三天前,他们的同学孙蕹联系了两个老同学,约好本周五晚去他的“农家乐”小聚。孙蕹的原话是,“趁着双休日大家在山里转转,吃住不用考虑。”

从市区到孙蕹的山庄,开车要一个多小时。现在,下着小雨,车又坏在了半道,趴在一条乡村公路的岔路口。这车有些年头了,经常会出些小毛病,丁小兵怀疑是电瓶亏电,但又吃不准。他打了几个电话,修理工不是推脱路太远就是天黑了或者下班了,最可靠的一个回答是明天清早一定派人过去。

丁小兵拉开车门,绕着车子走了半圈,折回来又踹了一脚轮胎。此刻,黄昏正慢慢降临,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前面村子的上空偶尔有青烟的碎絮飘过。一辆机动三轮车按着喇叭,从他身边经过,叼着香烟的司机还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加大油门驶进了村里。丁小兵踮起脚朝三轮车看去,几捆估计是没卖掉的蔬菜在车斗里左冲右撞。他的车为什么不坏呢?丁小兵笑了,就像一个病人可能希望天下之人都是他的病友。

赵梅的电话响了。她朝丁小兵扬了扬手机,说是孙蕹打来的。丁小兵朝她摆摆手,赵梅滑了下手机接听键,起初她声音还挺着急,说着说着就绕到了车后,嗓门也低了很多。过了一会儿,她对丁小兵说,孙蕹问要不要开车来接他们?丁小兵想了想,说不用了,让他们几个不用等了,明天早上我们再过去也不迟。赵梅对着电话重复了一遍,然后挂掉电话,问,现在怎么办?

面对未知,丁小兵其实很悲观,尤其是突发状况,他总是没做好准备,比如家里的水阀突然崩开,他却找不到总阀在哪里,也不知晓物业的抢修电话。他往往先是恐慌,随后又变得听之任之,似乎时间真能解决一切他无法解决的问题。

此刻,暮色低垂,因为下着细雨,天色暗得似乎更快了。丁小兵说,走吧,先到村子里转转,或许能找到一家民宿,反正也没啥急事。说完往村里走去。赵梅拉开车门,拿出一把伞,急忙跟在后面。

村子里很静,几幢挺气派的小二楼混杂在更多的平房之间,偶尔能看到有几户亮着灯,窗玻璃上闪闪发亮,每一个亮光处都应该有人在活动。偶尔还能听到狗吠,时而寥寥几声,时而连成一片,狗吠声如一把利刃,刺破了黄昏之后不可预测的夜色。狗吠回荡在村庄的上空,让人感觉不到夜的边际。再往深处走就是土路了,路旁是稀稀拉拉的老房子和一小片竹林,竹林后面是一个池塘,雨水一滴一滴从屋檐上落下来,竹林在夜色中依旧能显出青翠。空气中充满了潮湿的气味,这种味道不是他所熟悉的城市气味,这种气味带着荒凉和无奈。

赵梅拉了拉丁小兵的衣角,说,往回走吧,我有点怕。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地方我好像来过,应该是在春天,和几个朋友来钓过鱼。丁小兵指着池塘说,你可记得了?有次我钓了好多鲫鱼,对了,还有一条草混。

赵梅说,行了行了,你既然来过,那这地方有住宿的吗?

丁小兵说,钓完鱼后我们开车去了一个集镇吃饭,镇子上应该有小旅馆之类的。

赵梅说,有多远?

丁小兵说,应该不太远。

于是两个人往回走。雨下得很慢,时下时停,半推半就的模样,快到夏天了,雨落在身上感觉不到凉,微风拂过升腾起田野和泥土特有的气息。丁小兵拉开车门,说,有点累歇会儿再去集镇吧。说完拧开茶杯喝了一口,又递给赵梅。赵梅没吭声,盯着杯子发了会儿呆,把杯子放进杯座。

丁小兵又打了次火,还是没着。

两个人各自翻看着手机,亮起的屏幕映照着脸部,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喜欢在天黑后,用手电照着自己的脸吓唬人时的场景。车外,四周安静得很诡异,乡村公路空空荡荡,如同没有尽头的隧道。远处灯光鬼火一般忽闪,仿佛万物正在悄然靠近。

赵梅放下手机,对丁小兵说,那个……我想跟你说件事。

丁小兵对孙蕹没什么好感,但这不妨碍孙蕹对他挺好,好到说话都带点小心翼翼的味道。丁小兵也没深想,随便,反正他们是同学,他们从中学开始一直是同学。当下的同学关系,都会建个微信群偶尔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吃饭,剩下的就是闲扯,各类图片满天飞。孙蕹在群里算是活跃的一个,尤其是在成为“农家乐”老板之后。

据说孙蕹的“农家乐”位置比较偏,快到省界了,开业至今丁小兵从未去过。赵梅倒是和其他同学去过几次。很正常。

赵梅说,说这件事前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丁小兵说,什么事你说。

赵梅说,我说完之后你不许生气呀。

哪有那么多气生。丁小兵拍了下方向盘说,这破车也确实该换了。

赵梅挪了挪屁股,眼睛看着前方,她说,孙蕹跟我关系挺好。

嗯。丁小兵随口应了一声,又警惕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赵梅说,不过不是那种意义上的好,偶尔他会给我发红包,微信紅包,但我都没收过。不信我给你看记录。

我不看。丁小兵说,好到什么程度了?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们都是同学,而且我也不好当面和他翻脸,所以……

所以什么?所以你就瞒了我这么多年?丁小兵吼道,如果不是车坏在半道困在这里,你们还打算一直瞒下去?

赵梅说,没有。也就半年前的事情。我又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非要等上了床才叫对不起?丁小兵说,这比上床更严重,这也是出轨!

赵梅说,这不能赖我呀,我又没做错事。

对,不赖你!一个巴掌拍不响,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丁小兵说,眼皮子底下的潘西恋!

什么?赵梅说,你说啥呢?这世上有女人出轨,但你也不能强迫症似的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出轨了吧?

你承认自己出轨了?丁小兵转过身子,面对暗处的赵梅。

你到底什么意思,是不是巴不得我出轨?赵梅说,你这人真是天下少见。

丁小兵说,你还倒打一耙,你还有理了!

有你这样说自己老婆的吗?

狡辩!你不干这种事谁会说你?

我干什么事了?

滚出去站着。丁小兵对赵梅吼道。

凭什么叫我出去?赵梅把脸转向车窗外。

刚才他俩说话时都面朝挡风玻璃,像是在冲前方引擎盖上站着的某个人在发火。赵梅转向窗外的举动彻底激怒了丁小兵,他一把拽住赵梅的胳膊,试图扳正她的身体使其面对前方。赵梅猛地打掉他的胳膊,推开车门站在路边,又“咣”的一声掼上了车门。

丁小兵双手圈住方向盘,又狠狠捶了下,然后把头伏在方向盘上。过了一会,他听到了隐隐的雷声,他喊了声“赵梅”,但车外没有应答。丁小兵走出车外,外边除了听不真切的雷声,似乎还有雷声以外更听不真切的声音。而赵梅不知去了哪里。

丁小兵踮起脚尖四下看了看,又喊了一声,空旷的乡野连回声都没传来,只听见几只离开电线的麻雀在空中徒劳飞翔后又落在电线上的唧唧声。

他往前走了一小段,发现右手边有条岔路,前面綴着几处灯光。远远望去,从外观上判断像是一座寺庙,等他走近了,发现寺庙挺有型,在山坡之间摆出气定神闲的样子。但寺庙还是显出了陈旧,安静中透出憔悴,有点正慢慢老去的味道。这寺庙虽有世外桃源气息,但总让丁小兵觉得少了样什么东西。

丁小兵缓慢朝前走,岔路逐渐变得宽阔。寺庙门前是一块很大的空地,一个人蹲在寺庙门口,像一截朽木。那人正捧着茶杯喝水,屋檐下覆满蜘蛛网,寺庙的门内则是一团漆黑,只能听见茶水从他嗓子眼里滑过的轻微声响。

丁小兵掏出一根香烟,在左手拇指的指甲上敲了两下,点燃,香烟的火光忽明忽暗,把黑夜映衬得更加无边。他想给那人递支烟,但蹲着喝水的男人见有人靠近,便起身走进寺内,并“吱呀”关上了两扇木门。丁小兵把外套拉链拉到顶,缩起脖子,深一脚浅一脚绕着寺庙走了一圈,发现寺庙的后院墙有一处被凿开的洞。

雷声变得低沉且连续,夜空中有闪电出现。小时候,他曾有过在黑暗中独处的经历,恐惧感总是让人刻骨铭心,而且一个人的童年难免是要伴随着恐惧。记得小时候,他最不喜欢或者说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到了晚上妈妈还没下班。只要天一黑,妈妈还没到家,他就会站在走廊上盯着楼下的那条小马路。

想到这里,丁小兵给赵梅打了个电话,电话响了两三声,然后挂断了。丁小兵知道赵梅还在赌气,他笑了笑,放下心来。这么多年,他们夫妻之间还是隔着一层窗帘,也许是窗纱,窗帘遮盖不了窗户,只是有些隐约,模糊能增添神秘,就像没人能知晓宇宙的边际一样。微风有时也会吹动窗帘的一角,像是无意中露出了破绽,让别人对窗户里他们的生活,充满了窥探的欲望。

丁小兵站在寺庙门前,估算着城市的方向,但前方一团漆黑,像是死寂的坟地,只有风声。踩灭烟头,他往回走,一路上没看到赵梅,回到车里,赵梅依旧没有出现。他把座椅靠背往后放了放,几乎成平躺着的姿态看着窗外。他给赵梅发了条微信,然后迷迷糊糊等待着回复。

夜里一直有雷声,夜空下的闪电,像是无数条腿在拼命奔跑。随后开始下雨,有一阵子下得很大,砸在车顶、地上和树上,车窗玻璃挂满了扭曲的雨水,断开,又续接上。它们拽着雨夜,使之不断地往下压,压向他的汽车,以及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丁小兵发现车前方有灯光,是汽车的大灯,两柱灯光直插进雨夜,光柱四周是轻淡的蓝雾。车门打开,赵梅举着伞朝他这里走来,后面是孙蕹和另外两个老同学。

雨,已经小了。

赵梅对丁小兵说,走吧,我联系了他们来接我们俩。

丁小兵走下车,跟孙蕹打了个招呼。他们同时朝对方伸出手,相互问好,热烈地交谈几句,询问彼此的近况,仿佛同学情谊十足。

孙蕹说,走吧,车我明天安排人来修。现在到我那儿去,时间还早,厨房里菜品充足,我们自己下厨,很久没叙叙旧了。

在另外两个同学的热情催促之下,丁小兵上了孙蕹的车。大家一路上说说笑笑,车子在黑夜中蜿蜒潜行。但丁小兵内心完全是另一回事,怀恨、阴险、鄙视……都掩饰在堂皇而丰富的客套之下。他有点后悔自己轻易就坐上了这辆已被孙蕹锁住的车。

走进“农家乐”,丁小兵四下看了看。群山笼罩下的农家乐,点缀着一排暗红的灯笼,有风吹过,灯笼左右摇摆了几下。有了灯光,天色就算不上太晚,此刻,天地和谐一片幽静,正是吃晚饭加闲聊的黄金时间。

孙蕹领着他们走到小路深处。左侧是一片人工湖,微凉的风从湖面吹过来,丁小兵暗自感叹,这的确是个不错的休闲去处。右侧是一处类似食堂的地方,入口写着“农家大灶体验区”,门前停着一辆电动观光车,一串钥匙还插在锁眼上。

体验区里面很大,十几个复古的白色大锅灶一字排开。孙蕹问,你们烧过农村大灶吗?我们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如何?

小时候我就喜欢烧火。一个同学答道。

赵梅说,好玩,我负责洗菜吧。我家老丁和孙蕹烧几个菜。

丁小兵没吭声,心想,做菜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但现在他没什么兴趣。也不是没兴趣,是懒得动手做菜。也不是懒,是没劲。

两个同学抱来一堆树枝和松毛,又在灶膛边找来几个小煤球,引燃,柴火的气味伴着丝丝蓝烟弥漫在灶台周围。洗菜择菜,生火做饭,大家分工明确各自忙碌起来。丁小兵抓起一个洗好的土豆,本想秀一下自己的刀工,炒个赵梅最喜欢吃的酸辣土豆丝,没曾想一阵飞快的“嚓嚓嚓”声响过后,土豆丝变成了粗壮的土豆条。他自己也很奇怪,猜测可能是菜刀比家里惯用的刀重很多的缘故。

丁小兵抬头看看赵梅和其他三个同学,都还在忙着。这种空旷背景下的几个人让他有点迷向,每个人都身处人生谜局中,有人擦肩而过,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求而不得,有人心生杀机……而他的生活每一天都很正确,也很扎实,可是如果把自己全年的生活像合订本那样装订起来,则毫无乐趣,实在没人愿意打开。

孙蕹不紧不慢炒了几个菜,然后解掉围裙,弯腰从地上抄起一瓶白酒,“呼啦”一下扯开外包装,接着拧开瓶盖,分别给同学们满上。

孙蕹端起酒杯说,感谢大家莅临指导,略备酒水不成敬意。

一个同学说,上学时我们几个关系处得最好,你这么客气也太见外了。

另一个同学接着说,是啊,我们来一趟给你添麻烦咯。你这“农家乐”可真够大的,特别是这大灶体验区,估摸能容纳至少十几个家庭来此聚会。投资不少吧?

孙蕹脸上洋溢起了幸福的笑容,但他还是谦虚地说,哪里哪里,来来来,大家喝起来。

夜很凉,风断断续续吹进来。丁小兵没怎么说话,默默吃着土豆,偶尔搛几粒花生米,白酒也喝得很慢,与桌上热闹的气氛有点不太配套。

赵梅也没怎么说话,除了说说同学之间的丑事外,基本也没什么话。孙蕹倒是对她表现出了关心,让她别停筷子。他说,赵梅同学,你怎么和老丁一样不说话呢?是不是此情此景让你们想到了什么啊?

丁小兵笑笑,摆摆手。他不喜欢被别人关注,就像不愿意站在聚光灯下。一旦自己的心思被別人不怀好意地猜中,他就会随时准备找机会报复,换句话说,他是个有仇必报的人,而且等不上十年之久。他没那个耐心。

赵梅说,是的。我想起很久以前父母的一段往事。

父母爱情吗?孙蕹问。

赵梅说,算是吧。

什么情况?一个同学问。

赵梅看看丁小兵,说,说出来也没什么,很久了。是我大二暑假的那一年,天气很热,记得是午后,我无意中看到了妈妈的一条手机短信。对现在来说那是一部很古老的手机,很小的屏幕里闪现出一条充满暧昧气息的短信。我深吸一口气,脑中一阵“嗡嗡”,我慌张地退出界面,然后若无其事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冰水。

烂俗故事开始了。丁小兵说,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起过这件事。

赵梅说,女人想要什么你关心过吗?我问你丁小兵,我想要什么?

一个同学说,老丁别打岔,你俩不是挺好的嘛。

赵梅说,其实我知道父母之间早已习惯了没有彼此的生活,他们也是各忙各的,分别给他们打电话就能发现,他们对彼此的生活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到了中秋和春节,我才能体会到我们是一家人。也许正因此,我妈的变化,我爸似乎没有察觉。她手机里的内情如同一块静定不动的阴影,压在我头顶。表面上,我不动声色,但没过几天,隐瞒就输给了好奇心。终于,一个白天,我找准时机,在她的手机没锁屏前,再次慌乱地翻看了她的短信。

发现什么新情况了吗?丁小兵问,事情早就过去了,如同大多数人出轨之后的沉默。

你已经老了,你没发觉吗?赵梅说,人到中年,怕死怕穷。开始退缩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不再对新生事物产生好奇,不再有梦想,也不再愿意试探自己身上的其他可能性。你知道吗?

孙蕹说,老丁你少说话,让赵梅先把故事说完。

赵梅接着说,那个男人应该是我妈初中的同学,我想他们应该也有许多同学聚会的共同合影吧?那男人应该长相儒雅,笑容得体,是个好看的老大叔吧?也许,这个男人是单身?我暗暗揣测着。我还翻过我妈的毕业合影,但我判断不出他是谁。

丁小兵说,没事不要揣摩别人,生活中除了爱情还有很多事要去做,爱情不是生活的全部。现在,恐惧才是我们生活中很大的部分,甚至比爱更广阔。

赵梅说,你根本不懂女人之间的事,你能够想象出我当时碰到这件事时的慌张吗?我无人可述,很无助。你能理解的你就会理解,你理解不了的就是理解不了。

另一个同学说,嗯,那时真年轻,谁都判断不清生活的面目。现在也是。

后来呢?孙蕹问。

后来,我决定要去看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到什么程度了。赵梅说,那天黄昏时分,我借口同学喊吃饭,提前出了门,然后站在家的对面拐角。等了有近一个小时,我妈朝着马路边走去,路上摸了两次头发,脚步还有点不协调。我悄悄跟在后面,走了半小时的样子,就看见一家超市的门口,站着一个穿淡蓝色短袖衬衫的男人,他衣服的颜色很鲜亮,手里拎着一个红色袋子。没一会儿,我妈站定在男人面前,男人低下头,露出一个笑容。我妈更是满脸洋溢着喜悦,似乎还有些羞涩,像个小女孩。他们并排行走,身体始终没有接触,也没有牵手,两个人中间始终保持着一个人的距离。

赵梅喝了口水,好像整个世界的负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她脸色有些苍白,双手捂着保温杯,看样子似乎还没从当时的场景中缓过来。

那个男人在那一刻给我被爱的感觉。赵梅说。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丁小兵说,给人被爱的感觉曾经会让人产生幸福感,但矛盾终究会在前方等着,来自爱的矛盾根本没办法解决,只能在无穷的矛盾中消磨,直至消失或变成更大的矛盾。

我跟你说,换了别的女人,没有人能坚持跟你过一天。赵梅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忍受你这么长时间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丁小兵说,我丈母娘后来什么也没再发生了吧。

当时我就一直在他们身后走着,后来我停下来,在大街上哭了起来。我妈和那个男人绕了远路,男人手里的那个红袋子变成了我妈拎着,里面好像装着水果,他们又按照原路走了回去。他们的背影,就像一对相爱多年的夫妻。我从巷子里抄近路回了家,然后决定什么也不说。赵梅说完就离开桌子,站在了湖边。

不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一旦停止了,总会留下空虚之感。孙蕹说。

丁小兵喝了口酒,说,老孙懂得挺多的嘛,是不是很有感悟啊。

孙蕹说,你啥意思啊?

丁小兵说,什么意思你还不清楚吗?

孙蕹放下酒杯,说,我还真不清楚。

丁小兵说,看来咱俩还非要拼一下刺刀?

旁边两个老同学见气氛突变,也没弄清怎么个缘由,连忙上前打岔转换话题。孙蕹说,大家都是老同学好兄弟,平时也难得聚一下。不扯别的,咱们喝酒,不醉不归。

丁小兵对酒并不抗拒,事实上,他对酒桌仍保持着亲近的态度。每周少说两次,不是工作饭局就是朋友聚会。酒局上他并不张扬,也不玩社会经验,只是简单地敬酒或迎酒,几乎不说话。

四个人各自把小酒杯倒满,同时喝干再同步倒上。几轮下来,另外两个同学都趴在桌上动弹不了了。丁小兵朝外看去,没看到赵梅的身影。

听说你喜欢发红包?丁小兵问。

谁没发过红包呢?孙蕹说。

我说的是点对点私发,不是群里抢红包!

点对点除了给家里人,我不记得给谁发过。

你给我少来这套,别借酒装傻。

老丁,你要真跟我过不去就直说,你也别借酒乱喷人。

丁小兵张嘴想问他为什么总给他老婆发红包,话已滑到嘴边又硬生生吞了回去。他说,走,门外有草地,敢不敢像在大学时那样跟我打一架?

孙蕹站起身,喝干杯中白酒,跳到了草地上。

在不可触摸的模糊镜像中,潮水一次次拍向岸边,巨浪裹挟着他们,将丁小兵和孙蕹连接在一起。夜空下,两只困兽摇摇晃晃颤抖着,不知不觉把他们的困顿也汇合到了一处。在黑暗虚空的恐惧笼罩之下,丁小兵发现自己早已陷入一场艰苦卓绝和互相消耗的永恒战斗。他和孙蕹两人脸贴脸,因徒劳的努力而喘着粗重的鼻息。丁小兵昏沉沉地退到自己的角落,在一回合又一回合的搏斗之间,虚弱的他只想立即沉睡片刻。他不明白他们如此争斗到底是为了哪般,为声誉为占有,还是为了一份合约?丁小兵知道,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小男孩,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小男孩会隐藏得越来越深,只有在亲近的人面前才会暴露,比如和兄弟们一起嘻嘻哈哈正是最无戒备的时候。

他感觉自己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而汹涌如潮的睡意将他推向更遥远,更陌生的深夜之地。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回到酒桌,这时候有人手机响了,他的手机也响了,进来一条微信,他僵持着看了一下,是孙蕹发来的红包。他极速领取,然后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扔给孙蕹,自己也点上,蓝色烟雾在眼前弥漫。

赵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眼前。丁小兵告诉赵梅自己挺想她的,然后像两个哥们儿,头靠在了一处。

最后,丁小兵拉着赵梅的手,走出了大灶体验区。一路向前时,两侧白色的大灶像是鲜花,在一刹那间,他仿佛走在了婚礼舞台上。很快,刚才看到的一切又全都消失了,他用攥得紧紧的拳头遮住眼睛,仿佛还想把最后一刻的影像留在脑子里。丁小兵走出去,跳上门口停着的电动观光车,車灯上有圆圆的青色光亮,他转动调速把,电机发出“嗡嗡”声,载着他和赵梅向黑夜的魅惑深处驶去。

他把脑袋探出观光车窗的时候,本来下意识要缩脖子的,但他发现夜风居然是温的。路边的田地里有个歪斜的稻草人,走过冬天的稻草人,现在成了废弃的一个破破烂烂的象征,估计连偶尔路过的麻雀都不会看它一眼。

他转向车窗,密实的树叶在远处婆娑,闪电太遥远,只看到闪动的蓝色。紧随其后就是打雷的声响,那声音干枯、中性、遥远,直捣他的心窝。观光车开始在夜的潮水里起伏,变形,像池塘中的一枚纸船。他额头上沁出一片汗珠,他看了看赵梅,问道,你是谁?他说得极其之慢,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但,没有人回答。

月亮的颜色正在变淡,仿佛夜晚的伤口正在愈合。黎明像舞台上的造型灯,照在那些摇摇晃晃的路边广告牌上,朽木与锈铁的构造,点缀着乡村。四周雾蒙蒙的,如同老式煤油灯的光晕,在召唤人们回家。

远处有轰鸣声。应该是一辆农用车,粗笨而倔强的“突突”声从远处传来,像是要冲破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丁小兵注意到远处有一盏灯,一直在一棵树上挂着,彻夜亮着,像是黑夜的一片鳞爪。

他把车钥匙插进去,打火。他能听见引擎盖里皮带费劲转动的声音,他左脚踏住离合器,右脚猛踩了几脚油门。车,剧烈抖动了几下,发动机发出震响,犹如刚经历了一场心脏复苏术。丁小兵咬紧牙关,等怠速稳定下来,他才松了口气。一片雾气从车前方的田野里升起,他打开车载收音机,电台正在播放一首歌曲《城里的月光》。

丁小兵顿了一下,说,我们现在出发去孙蕹的农家乐!好好休息休息。

赵梅没说话,她和黎明一样,都保持着寂静无声的姿态。

责任编辑 梁学敏

作者简介:

程迎兵,男,1972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见于《青年文学》《长江文艺》《福建文学》《湖南文学》《清明》《红岩》《野草》等期刊。出版有小说集《陌生人》《万事都如意》《登山道》。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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