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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

时间:2024-05-20

张振东

冬,拖沓着脚步渐行渐远,顾不上回头看一眼在残雪中渐渐消融的足迹。酥暖的春意已经在解冻的土壤里肆意地滋长蔓延。走在小城熟悉的街道上,偏安一隅的老屋依旧健在,只是显得愈发的苍暮。

初春的风依旧凛冽,即便是倾泻而下的阳光也显得骨瘦如柴,似乎落地有声。对此,屋檐下的鸟巢里没有发出欢迎的啾鸣,墙角下的积雪更是冷漠得不屑一顾。只有一直沉于安静的院落,像一只粗瓷大碗盛满阳光。

院门虚掩,流泻着明亮的春光。可我却不敢碰触,几经粉刷的院门仍掩盖不住斑驳的伤痛。每次打开,它总是哼哼呀呀地低吟,可我还是忍不住輕推而入。

走进院子,就走进了依稀的记忆中。无论怎样擦拭,眼前的影像一如离开时潮湿模糊。可这盛满阳光的院落像个温暖丰腴的怀抱,任何时候我都想一头扑入其中。

我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走的那天邻家的小女孩塞给我一把槐树花。如今,邻家的小女孩已经长大。老巷深处的邂逅,恍如隔世。四目相撞,满眼的陌生硌得生疼。曾经浓烈的眼神,早已在那年那场雨中漂淡。槐花瓣早已凋零,可萦绕心间的馨香却幻化成我的泪水,滴落在脚下洇润了春天的泥土。

院中的老树枝条疏落,纹理间酝酿着浅绿色的温暖。我想它是认识我的,老树以一种朴素的姿态迎接了我。阳光下,我仿佛又看到外婆坐着小马扎在院子里晒太阳,她宁静安详就像眼前这棵老树。我拽着粗糙的枝条像是拉着外婆的手,倾听时间溜走的声音,沙,沙,沙就像这阳光在院子里散步。

在盛满阳光的院子里,即便是藏于心灵深处的记忆都是温暖明亮的。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家永远都是一个打牙祭解馋的地方。记得小的时候,每当外婆家院子里的老杏树挂满金黄的杏子时,也是搞土建工作的外公挣钱最多的时候,年幼的我便被母亲送到外婆家住上一阵子。

每次去,外婆总是给我做那道最经典的“猪肉炖粉条”。每当外婆做这道菜时,我就站在旁边看。这时,外婆便指着锅里的菜说:做这道菜可费银(人)了,那肥又(肉)就是年轻时的姥姥,那些又干又硬的粉条子就是你的妈妈、舅舅们。等到我老了,油都被他们那些粉条吸干了,他们也就成熟了长大了。而我每次总是挥着小手着急地说:我不吸您的油,我不吸您的油……每当这时,外婆便微笑着用她那如老杏树皮一样的手掌抚摸我的脸。(这仿佛是一种定式,是我和外婆之间达成的某种默契,像是在互相安慰和满足。)的确,我在感觉着生硬与粗糙的同时,看到了外婆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而满足的微笑。

记得那一年,在东北长大的表姐第一次来外婆家。

那一年外婆家的老杏树的杏子早早地就熟了,似乎老天在眷顾着我和表姐。每天,表姐拉着我站在树下数着点缀在枝头上黄灿灿的杏子。表姐问我说:想吃吗?我点点头说:嗯!表姐很瘦小,费力地举着一根长长的竹竿,却怎么也打不着杏子。于是,她就站在鸡窝上踮着脚尖使劲打。她打下一个,我就吃一个。老杏树很高,表姐能打下来的杏很少。等轮到表姐吃杏时,却只剩下十几个杏核。然而,表姐并没有责怪我。她用砖头砸开杏核,吃里面的仁儿。我问表姐说:甜吗?表姐说:甜核杏,不苦。随后,我也尝了一颗。虽然不像药片那么苦,但也是难以下咽。于是,我很神秘地在表姐的面前伸展开自己紧握的拳头。一颗黄灿灿沁着清香的杏子跃然在我的手掌上。这是我给你留的,说完,我看见表姐笑了。她的目光中一闪一闪的,笑容里含着两颗和杏核一样滚圆的泪珠。

那一年的夏天是快乐的,可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没过多久,大舅便把已到上学年龄的表姐接回了东北。表姐走的那天,我没在外婆家。表姐就像是一只蝴蝶一样,在那年的秋天来临之前从我的眼前消失了。从那以后我便无数次地在梦中梦见了外婆家院子中的那株老杏树,梦见了大雪纷飞的东北,还有一个扎着羊角辫系着红绸子蝴蝶结的女孩,在风雪中向我走来……猛然间醒来时,泪水早已悄悄爬出了眼角。

小脚外婆行动不便却在窗前的空地种了一席韭菜,不用浇水不用施肥却长势良好,就像是乖巧听话的孩子。在那些青黄不接的日子里,外婆拉着我的小手佝偻着身子,一只手在低矮的鸡窝里摸索一会,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颗温热的鸡蛋。于是,我就能吃一顿香甜美味的韭菜炒鸡蛋。外婆一边抹着我的泪水,一边说快快吃快快长一定要超过院子里的树。我抬起头,看见外婆满眼慈爱的目光就像这冬日里的暖阳。

直到那年,也是这阳光洒满庭院的日子,外婆常坐的小马扎上没了外婆的身影。屋里屋外一片苍白肃穆,我站在阳光下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外婆走了,只留下一只孤零零的马扎和那棵沉默不语的老树。

我打开外婆留给我的一个用手绢儿叠的小包,里面是一沓钞票,有五角的、一元的、五元的,最大面值的不过十元的。母亲说:外婆说你上学辛苦,这些钱让你买点好吃的。顿时,我的泪水奔涌而出。

小时候盼望自己能长成一棵树,春天能为外婆挡风,夏天能为外婆遮雨。可外婆却说:小娃娃应该是一根常春藤,攀着我这棵老树使劲往上长。我问:为什么?外婆说:只有爬到高处,才能照得到更多的阳光,才能成熟长大。我倚在外婆的怀里望着墙角的竹篱上盛开的蔷薇花,仿佛看到自己长大后迎风沐雨的笑脸。

往事如风,拂面而过。

盛满阳光的院落已是物是人非,童年的蒲公英还在院墙下孤寂地盛开着。也许今生注定走不出院墙的阴影,可它却依旧昂着头,灿然的笑脸一片金黄。我站在墙角的竹篱边,似乎听到常春藤和蔷薇花的渴望在相互缠绕诉说。

外婆去世后,老屋空置了几年。院子中的老杏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落英缤纷间最终走向了枯萎。自从没了它的身影,老屋显得越来越陌生了。母亲经常念叨着:楼房住得久了接不着地气,身子难受!我们都知道母亲念念不忘老屋。似乎在母亲和老屋之间,有着割舍不断的脉络。

虽然老屋愈发冷清颓败,可母亲却依旧不离不弃。隔三差五地去打扫照料,一场春雨过后老杏树的残根竟然又发出了新芽。在阳光的照耀下,嫩绿的枝芽欣欣然展现着浓郁的生机。母亲看着嫩芽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嘴里不停地喊着:我要回来,我要回家。最终,父亲拗不过母亲又举家搬回了老屋。

可老屋毕竟是老屋,无论什么时候走近老屋,一种沧桑感便油然而生,仿佛自己也走到了垂暮之年。

远远望去,老屋顶上那些颜色深浅不一的瓦片在阳光下斑斑驳驳,像是一条干死很久的鱼身上的鳞片。山墙上被水泥和白灰新旧交替抹了一遍又一遍的裂缝的痕迹,印证着老屋经历的岁月沧桑。

走进屋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道绽在墙角有一指宽的裂缝。虽经父亲多次修补,却仍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一样,诉说着老屋的过去和现在,也许还会有将来。最让老屋无法忍受的风和雨,从那裂缝中进进出出,旁若无人地窥探着屋内的一切。似乎它们已掐算好了那道裂缝的伸缩量———屋外大风扬沙,屋内则小风扬尘。屋外大雨滂沱,屋内则小雨浸漫。因此,我们总是抱怨老屋实在是太旧了。可母亲却总是说:“人老了,就不想挪老窝儿。这房子再烂那也是你们的家呀!逢年过节你们总归要回来住上几天,一家人红火红火。”每当听到母亲的这番话时,我的眼睛总是潮潮的就像那堵反复受潮的墙面一样,变得模糊不清。

像这座小城里许多的平房一样,母亲的老屋既无煤气也无暖气。于是就有了柴火垛、小炭房等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东西。而这些犄角旮旯又给那些被人抛弃流浪在外的小动物们提供了可以藏身的地方。母亲既不信佛又不入教,但却乐善好施,尤其是对那些偶尔闯入母亲宅院的流浪猫。每每一些幸运的流浪猫会在母亲那里得到一顿饱饭或是几下让它们久违了的亲昵的抚摸。

时间长了,一只大概刚满月不久便被人抛弃的小猫便经常定时定点儿地来母亲家蹭饭。它常常蹲在窗台上望着屋内正在炒菜的父亲,像个孩子一样等着母亲叫它开饭。每当肚圆之后总爱在母亲的腿上蹭来蹭去或是在母亲面前撒个泼、打几个滚儿,“喵、喵”地叫几声,惹得母亲越发地怜爱它。后来,母亲在一个装柴火用的木箱里用几件破旧的毛衣给它弄了一个暖烘烘的小窝。从此它就有了可以安身立命的场所。

老猫名叫“小花”,是母亲为它取的。它是一只黑灰色相间、虎皮纹的流浪猫,来到母亲家的时间并不长,只是因为长着雪白的胡须终日里在母亲院子中的几件破衣服上懒洋洋地晒太阳,所以我们称它为老猫。

母亲退休后,一直在老屋的院子里养鸡喂兔。自从去年春天听说整条街都要拆迁了的消息后,也就不再喂养那些可以贴补家用的鸡呀、兔呀。大半年的“无所事事”,让母亲看上去仿佛苍老了许多。可自打老猫“小花”闯入她的生活后,母亲又来了精气神,生活也仿佛多了一些乐趣。去早市买菜时,顺便捡一些鱼肠、鱼肚回来,用一个小铁碗盛着放在“小花”经常光顾的地方看着。生怕被别的比“小花”大的野猫给抢跑,直到看着它吃完才肯离开。

在母亲的侍弄下,“小花”也由原来巴掌大小、一身稀疏毛发的小猫变成一只漂亮且神气的大猫。而它与母亲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了。无论母亲走到哪,只要不离开老屋太远,它都会在排房间“飞檐走壁”跟着母亲,常常引来街坊们羡慕的目光。也许,流浪怕了的“小花”最怕失去母亲那熟悉而又亲切的身影。

“大雪”过后,老屋就要正式拆迁了。母亲家里乱成了一团,就连老猫“小花”也被眼前的场景吓坏了,不知该往哪躲,一连好几天没有回家。

父母积攒了大半辈子在我们看来全是些“破烂”的家当,全都暴露在我们的眼前,而这一切却又深深地刺痛着我们的双眼。母亲这也舍不得扔那也舍不得卖,我们连哄带骗连扔带卖的,总算是减轻了相当的“负担”。仅仅一小卡车便把母亲大半辈子的“财富”全拉走了。

母亲站在空空如也的老屋里怔怔地发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花呢?‘小花呢?”临走时还不忘叮嘱前排未搬走的大娘说:“他婶子,要是‘小花回来别忘了给我喂一喂我那讨吃猴‘小花啊!它肯定是找不着家了。”母亲说这番话时,我的心里也很难过。仿佛失去了老屋,我们都像是没有泥土扎根的荒草一样得随风到处流浪。也许当时母亲的眼里也含着泪水,只是我没注意到。我只看到母亲苍老的身影在惨淡的夕阳下踽踽独行。

不知从何时起,野草开始在老屋的旧址上盛装出演。冷艳的紫花地丁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顽强不息。月光下,紫色的花瓣像夜色中蝴蝶停驻的翅膀闪着微光。无数饱满的蒲公英的种子撑着银色的小伞,乘着每一缕吹过的风跨过高高的新楼,飞跃郊外星罗棋布的田野,到钢蓝色大山的外边去远足。

在无数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少男和少女就坐在这样有些诗意的废墟旁,谈论着懵懂而又朦胧的青春,他们手里弹动着小石头,你来我往。不知不觉中成长的疼痛洇染了夜色,越发地浓稠。月华如水,却安于这种氛围。男孩和女孩手拉着手漫步在静谧中,小女孩蹦蹦跳跳,像夜空中眨着眼睛的星星,一闪一闪。

时光旷远,生活悠长。

母亲时常去老屋的旧址,每次转身离开时,“唉!”母亲总要轻叹一声。后来在老屋旧址上崛起的高楼大厦,在灿烂的阳光下高大俊美,可母亲转过身的那一刻,孱弱的背影让我仿佛又看到了老屋山墙上,被水泥和白灰新旧交替抹了一遍又一遍的裂缝的痕迹。

一座城,一个家,一种生活。

虽然老屋从视野里消失了,可它却从未走出过我的心里。在我的脑海里,老屋昔日的影像都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摇曳放大。春天,她会在润暖的春风中,化作一朵灿烂的蒲公英。夏日,她会在聒噪的蝉鸣中,化作一尺浓郁的树荫。秋天,她会在丰盈的色彩中,化作一缕金色的夕阳。冬日,她會在皑皑的白雪中,化作一捧跳动的火苗。

每每在满天星斗的夜晚,母亲都会给我们以及我们的孩子讲述老屋的故事。每当这时,我们就像依偎在老屋的怀里一样,感受着她散发出的阳光,饱满、温暖、明亮。

2020年5月26日

责任编辑杨睿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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