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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神同行:纯真年代的罪与罚

时间:2024-05-20

唐颖

蒋韵的长篇小说《你好,安娜》用真挚、深情和诗意的语言书写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故事,主要讲述了一群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热爱音乐、文学、舞蹈的文艺青年在时代变迁中的爱恨纠葛。一个男孩的出现,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笔记本的消失,改写了主人公安娜、素心以及其他人的命运。蒋韵作为亲历者,追忆和缅怀过去的年代并做深层的体察,以此生发出对人性的审视与反思。本文立足于文本内容,主要从罪与罚、民间记忆、宗教原型三个角度来分析这本小说。

罪恶是这本小说重要的主题,无论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人性的自私产生罪恶,而小说中人物终其一生的内疚和忏悔又升华了这个主题:人性复杂,无知可恶,既悲哀又可怜,恶是原罪吗?一个人忏悔一生是否值得原谅?也正是这份强烈的负罪感,让读者感受到人性的纯粹,对道德和美的至高追求。

小说采用第三人称的视角,主要的三个人物安娜、素心、三美三个好友就像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女神赫拉、阿芙罗狄忒和雅典娜,分别代表美、嫉妒和理智。安娜出身于教师家庭,母亲因为父亲在特殊时期的遭遇惧怕一切文字,安娜却认为美高于生命,她不仅热爱文学,还把简陋的房间装扮得富有艺术气息,在素心眼里,她是“不遗余力的唯美主义者”。甚至患了重病,她也“不怕死,她怕死得難看”。这样唯美优雅的安娜,一下子吸引了彭———这个安娜和素心都喜欢的男孩。彭送给安娜一本黑色羊皮封面的笔记本,里面写着:“她对生活抱有一种纯真的、纯粹的、超越性的热爱。”气质让拥有相同志趣和信念的人一见钟情,走到一起。

如果安娜象征着纯粹和唯美的乐观派,素心则是不知足的悲观派。素心在这群朋友中,因为家里的孩子最少,得到的宠爱自然也最多,但是她对于自己的十七岁这样回忆:“稀疏的眉毛紧锁着,似乎永远在生气。是,她永远在挑剔着生活,挑剔着眼前的一切,心高气傲,怒气冲冲,没有笑容。”这样的素心,彭一直在躲避。因为彭把自己珍贵的笔记本送给了安娜,安娜则害怕它有什么闪失,转而托付素心代为保管,但素心却由于嫉妒心理作怪撒下了不可弥补的谎言,安娜为此献出生命,素心因此负罪终生,“一念之间,就分出了天堂和地狱”。

小说除了主线因为爱情友情引发的罪恶,还有亲情捆绑带来的罪与罚。文学、音乐、舞蹈……蒋韵用艺术来构筑女孩。安娜热爱文学艺术,她的姐姐丽莎从小具有跳舞的天赋,可是母亲的阻拦让她丧失了去北京发展的机会。为了报复母亲,她自甘堕落,不断坠入深渊,折磨自己,也折磨家人。当她回归家庭时,母亲却已失去记忆。

三美是这场悲剧的见证者,她见证了在那个年代的怕与爱、情与义、罪与罚。因为擅长唱歌,她既幸运又不幸地被选入文工团,爱上一个同甘共苦最后却背叛她的导演。她安慰素心“人,千万不要轻易去挑战人性中的弱点,……恶,就是我们的原罪……素心,我们都有罪”,面对周遭的风风雨雨,她又告诉姐姐“人是战胜不了人性中的恶的”。

从开始劝素心不要去挑战人性的弱点,到后来果断决绝地表示人无法战胜恶,三美的话语加深了小说中关于人性的悲剧意蕴。罪与罚不断出现在这些家庭中,是时代的悲剧,更是人性难以战胜恶的悲剧。蒋韵通过安娜的死、丽莎母亲的失忆、素心终其一生难以释怀的负罪感,警示着读者:千万不要轻易去挑战人性中的弱点。

《你好,安娜》这本小说也保留了那个年代珍贵的民间记忆。蒋韵用她丰富的地方经验和优美的语言追忆似水年华,构建出了她独特的审美世界。这种民间记忆,提供了个性和共性的阅读价值。

汾河、五台山、清徐露酒厂;玉米、高粱、甜菜、胡麻、莜面、太谷饼、汾酒;“烧包”“老板子”……小说中多处出现了极富代表性的山西自然地理风貌及饮食、方言、风俗等,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一定程度上还原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山西的民风民俗。“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时代,一切的记忆,如果不记录下来,也许就要被‘抹杀掉了。对此我内心有种激愤的紧迫感。”蒋韵曾在采访中提到记录的紧迫感,她还在后记里提到:“记忆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体先死。没有人有无尽的时间,永恒的记忆。我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也是人性的深处。”这些记忆,具有超越地域的共性价值。《你好,安娜》就像是木心诗歌《从前慢》中的那把钥匙,“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蒋韵用这把钥匙,打开从前的日子,点亮现代人的心房。

蒋韵用诗意又富有哲思的语言来书写地方经验。物资匮乏的年代,因为灯泡脱销,人们只能走在漆黑的马路上,将就已经成为习惯。“这城里的人,都已经习惯了潦草地活着,粗粝地活着,精致地生存是件可耻的事情。”潦草和粗粝体现在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但即使物质缺乏,人们的精神依然可以很丰满。蒋韵笔下的这些青年正是通过对艺术的热爱,来排解无聊乏味的生活的。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在彭的笔记本里,他写着“我想念她。写信。也写诗”。爱的表达简单、缓慢,人的感情单纯、真挚。通信的慢与快,情感的浓与淡形成了鲜明的映照。爱情、亲情和友情中的爱恨纠葛,显得简单和纯粹。蒋韵对于时代的理解并没有停留在上个世纪,她不断地思考、追问,让时代地方经验有了历时性的价值,正如丽莎面对自己的两个孩子,感慨道:“为什么每一代人都不幸福呢?”物质的优渥不代表绝对的幸福,过去的经验拥有丰富和宝贵的价值,所以遗忘是很糟糕的。

宗教和信仰,为这部小说笼罩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

在蒋韵的后记中,她表示这部小说原名《玛娜》。“玛娜”来自《旧约》的一个故事,上帝赏赐给出行中的摩西一种救命果实,但这果实只能随摘随吃,若把它贪心地带回帐篷之中,过一夜,就会迅速变质、腐烂、臭不可闻。

“玛娜”作为一个宗教原型,赋予了这部小说更深的寓意。荣格在《论心理分析学与诗歌的关系》一文中提出:“每一个原始意象中都有着人类精神和人类命运的一块碎片,都有着在我们祖先的历史中重复了无数次的欢乐和悲哀的一点残余,并且总的说来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小说中素心的教名也是玛娜,素心和玛娜冥冥之中有一种隐秘的关系。小说一开始,作者就埋下了伏笔。素心曾自我发问:“安娜是上帝吗?”如果安娜是上帝,彭送给安娜的黑色羊皮封面笔记本就是上帝给予的玛娜,安娜交给素心短暂保存,而素心贪婪地窃取了它,整个余生,被罪恶感所折磨和惩罚,陷入深渊。蒋韵说:“只有一次,仅此一次,她把玛娜带回到了帐篷。可变质的,不仅仅是白色的小果实,还有她灿如春花的生命。”上帝的玛娜既是赏赐,也是考验,蒋韵用“玛娜”这个意象,使素心这个人物超出了个人意义,进入永恒。

这部小说采用了特别的结构形式,穿插了三段附录内容:彭的小说《天国的葡萄园》、素心的小说和一处插曲《圣山》,丰富小说结构的同时,增加了宗教意味。彭在他的小说中写道:“信,会给人带来不同。”而素心的小说中写道:“1966年之后,信,则都是罪孽。”这里两处提到信仰,既凸显了那个时代精神信仰的单薄和文青们突破禁忌的渴望,又体现了信仰的厚重感。《圣山》的描写颇有电影的画面感,素心和三美冒险翻越大雪纷飞的五台山,经历大自然中宏大壮美的精神救赎之旅,她们终于可以开始释怀自己的人生。

荣格提道:“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那漫漫长夜。”蒋韵把小说的人物和宗教联系起来,不仅借此来告诫世人不要轻易去挑战人性的恶,更试图用宗教来宽慰人世,祈祷世人不要重蹈覆辙,唤醒仁慈,摆脱危难。

蒋韵曾在采访中说“我特别不喜欢被读者质疑为什么我笔下的人物不能轻易说出‘忏悔两个字,因为这两个字太重了啊,不是轻易就能说出来的。你做了错事去道歉,就能放下心理的重负吗?有的人就得背负着十字架过一辈子。”可见她对于生活字斟句酌的尊重和真诚。正是蒋韵对人生足够的真诚和深刻的审视,让我们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拥有了这部慢下来的宝贵小说。

当然,除了上述提到的罪与罚、民间记忆以及宗教原型和功用,这部小说还有很多隐秘的艺术美,有待我们去慢慢发现。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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