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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

时间:2024-05-20

李小娟

她嫁给他的时候,是白流苏戏谑自己的年龄,———实实在在的“二八芳龄”,二十八岁。在那个年代,她自是被沦为了剩女中的剩女,最后的闺阁时光是如何的心灰意冷、光景惨淡,她已不忍回忆。总之,那个满腹诗书、千娇百媚的王家“大小姐”在经历了十几年狂风骤雨般的社会风暴之后,不仅变得一贫如洗,还成了街头巷尾被人们几乎嚼烂了的人物———王家“老姑娘”。

好像是老天的安排。那年,他的妻子害病死了,她的哥嫂托人给做了这个媒。她起初是不同意的,哪知道她的哥嫂已经嫌恶她到了不能忍的地步:

———也不瞅瞅自己的成分?

———地主家的小姐能下地干活吗?还不得神仙似地供着!

———这年龄,有人捡就不错了!

这些话嫂子就在院子里亮着嗓门说,分明就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她自己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一个无人问津的女子,一个已经被当成了反面教材的女子,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花开堪折直须折,花落成殇无人顾,一朝梦醒,花期已过。

有些看透人生的苍凉悲壮,也有些作别过往的愤怒决绝,她披上了嫁衣,从村东头嫁到了村西头,从高门大院嫁到了他家的篱笆小院。

这个男人她早就见过的。他是村里的赤脚郎中,略通些文墨,靠着家传的一点医术做着个不红不紫的乡间大夫,早年间他家的药房充了公,他便只能挣得外出看诊的几个小钱,穷得也是不一般。

自打她嫁过来后,这个安静的小院就永远地失去了安静。他们的矛盾就像穿行于空气之中的风,随便轻轻一扇,哪怕吹一口气,每一缕小风都能成为一次小吵。她清楚地记得他们第一次吵架就在他们结婚那天晚上,那时寒冬腊月,屋子里冷得要命,床上的被子却是薄得可怜。她的委屈和懊恼直接冲破了脑壳,她说,安的什么心,不明摆着要冻死人吗!谁知,他一个男人嘴上也爱逞强,说,地主家的小姐就是难养,你以为我愿意娶你?

你以为我愿意嫁你吗?她怒火相向,再不能控制地歇斯底里,我才是一百个的不愿意嫁你!

那我是一千个的不愿意娶你!

你不愿意娶我干吗要娶我?她红着眼逼问他。

那你不愿意嫁我干吗要嫁我呀?他梗着脖子反问她。

夜已深。狂风抽打着纸糊的窗子,那红红的囍字一张一翕似在呜咽。她的伤心变成了害怕,她几乎可以断定他的前妻就是这样被他气死的。她可不想步她的后尘,她要好好活着,既无路可去,不如暂作妥协。

那晚,她加了两层被子睡了个好觉,他呢,一夜蹲在地上,把火炉烧了个旺透,屋子里再也不冷了。

他和前妻生活了五年,那个女人没給他留下一个孩子。她嫁过去之后,孩子就像春天里的笋芽,一个接一个地出来了。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三儿两女,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出色。

这些孩子都是在“战火硝烟”中长大的,都是经得起考验的。她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平日里喜欢侍弄花草,一到春夏,小院里总是芳香馥郁,蜂飞蝶舞,可他,偏要抱两头小猪回来,臭烘烘地养在厨房旁边。他做这些事从不跟她商量,而且买回这些长嘴巴的东西后就一概不管了———他知道她嫌这些东西吼叫得心烦,一定会喂它们的。她总是一边喂猪一边骂他,猪们听着,孩子们也听着,听着听着就学会骂人了。他回家来听到孩子们骂他“你这吃猪食的臭东西!”嘿嘿一笑,自言自语,看来喂猪喂得还挺勤快!她的气就又来了,我怎么喂了这么头猪!

他的目标计划就是在他们家小院里开一个小型动物园。今年添几只羊,明年添一笼鸡,再添几只兔,又过几年,还牵回来两只小牛犊。可怜她的小花园一年比一年小,最后变成了一个小花池,花池里边还有多半是大葱和韭菜。

一个大家闺秀就这样被这个男人打造成了全职的“动物饲养员”,他们的小院上空渐渐弥漫了动物们各种各样的味道,他说,那是钱的味道。

是啊,钱是个好东西。她把动物们养得肥肥壮壮,自以为为这个家创造了全部的财富,她的腰杆挺得那叫一个直,没有我,你能养得了这么一大家子吗?她嘲讽他的时候从来都无所顾忌,门缝里看扁人的那种不屑,她总是写在眼里,挂在嘴上。他呢,永远都是嘴上不吃亏的主,什么你养的?连你都是我养的呢!孩子们听了都忍不住笑,她只能叹气,这辈子遇着了冤家,不吵就不能活。

孩子们一个个都长大了,一个个都是班里的好学生。这其中,功不可没的就是她。她的手,本就是拈针捧书的,她自己没有了读书出头的机会,自然会把希望都寄予孩子们。她的大儿子赶上了第一届高考,一举考中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自那以后,她信心倍增,在孩子们的学业上更舍得花时间花心思了。

他只得卖掉了一部分的动物,让她陪孩子们读书。院子里空下的地方,他种满了萝卜芹菜,他知道她爱花,他偏不给她机会种。也就是从那时起,他们的吵架变成了她的一句口头禅,快了,快了,小五上了大学,正好去城里给老大做饭看孩子,城里什么没有啊,公园里到处都是花,只怕看不完呢。

她五十五岁的时候实现了她的梦想,进城给儿子看孩子,做了城里的老太太。

他呢,还在村子里。卷着裤管下地,背着药箱看病,小院里再没了鸡鸣狗叫动物喧嚣,也没有了吵闹叹息唠叨抱怨,没有了她的院子,安静得让人窒息。

他一个人,什么都懒得做,一天吃两顿饭,冬天屋子里不生火,冷得冰窖一样,他便想起他们新婚之夜,两个人吵架取暖的事,心里竟油然生出了许多的温暖。他打开电视,故意调到枪战片的频道———这是她最不喜欢的,过去很多次吵架都是因为这个。现在,他有些暗自得意,你能管得着我吗?继而马上又是空空的失落,仿佛是替她说的一样,谁要管你呢?今后你爱看啥看啥!

日子越久越是想让她回来。每年春天,他都虔诚地撒下花种,一春一夏,花儿开得何其灿烂,他日日都盼着她回来看花,可是一年又一年,花儿谢了一次又一次,她都不曾回来过。一年中,她只在过年时回来住几天,她一进门,他们又是吵。她嫌这里脏,那里臭,却从来都不问问老头子一个人天天吃什么,怎么生活。他便使劲地赶她走,以后别回来了,赶紧走,赶紧走!

老太太每次都是兴冲冲地回来,气鼓鼓地离开。她照看的孙儿、外孙一个个都大了,她呢,闲情却越来越少了。坐在儿子家空荡荡的楼房里,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当年她小院里的猪呀,羊呀,鸡呀,牛呀……还有那个跟他吵了一辈子架的老头子,当年,若不是他的妻子死了,他一定不会娶她,她就是个替代品,一个一辈子都不曾被爱过的女人……

又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老太太七十了。去年冬天,她下楼时摔了一跤,到来年开春腿都没好全。眼瞅着窗外繁花似锦,她一个人心里急惶惶地难受。

没有任何预期的,老头子来了。他搬来了一筐菠菜和土豆,气喘吁吁地爬上了五楼,他还是那副老农民的样子,破衣烂衫的,又脏又土。她刚想要骂他,一抬头看到了他满脸的皱纹和佝偻的腰……

这么多年,她从没看见过的,就是他的苍老,他的付出,她只能看到自己切猪草,煮猪食,却从来没见过他割猪草,犁地,收庄稼。

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进门就地坐,喘着粗气说,倒杯水去。

从前,他下地回来也总是这个样子,那时她总会回他一句,你自己不会倒?他便愤愤地起身自己去倒了。可是这次,老太太真的是想给老头子倒一杯水了。

她转身扶着手杖走向饮水机,老头子径直去了厨房,他们两个,一个捧了杯热水,一个端了碗凉水,同时放到了茶几上。

如果回到过去,她一定又会骂他没规矩,而他就是偏要没规矩,就是屡教不改。可这次,她没骂他,他却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没规矩惯了,以后得改。

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老头急了,说,你不想让我来我立刻就回去。你别哭啊。

没有,我哪哭了?我是眼睛不舒服了。她还是像年轻时一样老头子自顾自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不屑地哼了一声,说,这就是你喜欢的生活!自己把自己关起来想出出不去想回回不来,有什么好,哪能比得上咱家花园一样的小院?

什么?老太太瞪大了眼睛。你說什么?院子里有花了?

怎么没有啊,咱院里,一春一夏,开过一茬又一茬,满院子都是花,跟你从前种的花一模一样!

她的泪决堤了。死老头子,怎么从来都没告诉过我你种了花?

那是你还没看够城里的花呀。老头缓缓踱过来,说,你腿不好使了,不能下楼去看花了,咱回去看咱院子里的花吧。

那一瞬,老太太似乎嗅到了阵阵花香,她知道,那花香,是幸福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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