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支天瑞
血色长河
支天瑞
支天瑞,籍贯江苏南通,2012年毕业于山西大学。现就职于太原机务段。喜爱美俄文学与好莱坞电影,最喜欢的作家是契诃夫与钱德勒。此篇《血色长河》为其处女作。
1
多年后,再次见到我的高中同学大麦是在一股来苏水的酸味里。十几个白炽灯照亮了那张安详的胖脸。雪白的雾气缭绕在宁静的嘴角旁,肥胖的身躯像一堆即将等待出口的猪排在扎好口的绿色塑料袋子里紧裹着。脖子上微微隆起的黑线看着十分恶心,可那条该死的线必须有,没有这条好像散发着湿气的黑线绕了脖子一圈,我哥们的头早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
又是一年的中阳节,太平间窗口的铁栅栏外秋意正浓,柏油路旁的杨树叶渐渐被时光染上秋色,太阳像散在盘中的蛋黄挂在天边,阳光下的街道上,懒洋洋的行人与车辆来去稀少,连同金黄色的鼠尾草宛如被镶在白俄罗斯版画中一般,一切与太平间月宫般的气息形成强烈的对比。
支队长邦勇站在我身旁,慈祥的目光端详着大麦安然的睡姿。一袭黑色的皮衣,厚底黑牛皮鞋,系着紫黑条纹相间的领带。缎绒料的黑色衬衣衬托出他强健的胸肌,黑黝黝的肃穆脸庞让他依旧在脱下军装十六年后的今天下午闪着军人范。
“真可怜,临了弄了脑袋搬家,听说他的脑浆喷了一卧室,两个眼珠子是在床底下找见的。”邦勇清清嗓子,直起了腰板,样子活像个说书的老艺人,波浪样的皱纹在额头上微微起伏着。“这家伙几年前是我干片警时候辖区里的户,出租屋里窝了七八年,最后居然是这个结局。”邦勇不改老习惯,感慨结束后总要撇撇嘴。
“我也认识他,他是我高中同学,高一时我们还是同桌。”
“哦,那真巧,也算解脱了,那些年从来没见过他有什么亲戚,苦了那么多年啊。”
解脱有很多种,死去只是选项的末尾。
这脏地方不是多呆的地儿。我们走出湿冷的太平间,厚跟的胶质皮鞋在黑暗空旷的过道里当当响着,包着铝皮的过道散发的淡淡酸味让我想起上世纪八十年代大麦倒腾水果时,那满屋子的果酸味和小孩无休止的哭闹声。
绕过医院水泥台子的花坛往东走,靠近一片医学院学生宿舍的就是漆着整齐白线的停车场,我们钻进邦勇那辆红色思铂睿轿车,一踩油门驶出医院大门。中正路两旁的洛阳玫瑰随风摇曳,会有花香飘过车窗缝里。我把脸偏向一旁,中队长和我仿佛默契地保持着沉默。驶过三个路口后。我掏出一根兰州烟,试着用燃着的红点烧破这尴尬的死寂。虽然事后证明这于事无补。
太阳很快落到了铁皮屋檐的下方,与主妇们的哀怨和烟囱里的炊烟融为一体。我推开铁门,冲了一杯速溶咖啡,打开老式的松竹牌电视机,含混不清的单声道显像管中一个二流相声演员在朝观众们挤眉弄眼,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像杯底未化开的苦味一样糟透了。一口饮尽咖啡就倒在了墙角的席梦思垫子上,我能感觉到汗珠落满了我的额头。
睡梦里,我听见大麦凄厉的求救在太平间的四壁里回荡。
2
春阳市公安局的苏联式大理石门威严肃穆而又别具一格。它聆听着在街对面小学校的读书声已经三十多年了,青色石柱上锈满黑色的风蚀纹,钉在上面的一块白色的塑料板上书几个隶书大字:春阳市公安局。今天天气不错,平时拥堵在门口旁那些眼神焦躁而绝望,穿着破破烂烂的上访户一个都不见了,像是被一阵风吹散了一样,让这一早的清净显得有些另类。
我骑着满电的电动车以四十迈的速度冲过大门,肥胖身体靠在一张旧椅子上的秃头,看门老头用见怪不怪的眼神瞟了我一眼。轮胎滚过三层楼高的立体车库,经过一面挂满本省公安英模画像的墙。局里满地的毛毛虫踩上去感觉特别舒服,我念叨着没准也是秋天迷人的一面吧。风吹着我的头发像竖起的蓬草,我压压帽子,抬眼看到一座爬山虎掩映下的楼房。春阳市公安局物证档案楼就在我眼前。
档案室大厅的吊灯在我入职报到那天就挂在这里,曾经透亮的水晶灯架现在落满了岁月的尘埃。我快步踏上楼梯,穿着熨烫得笔直警服的愣头小伙包敏正胳膊夹着材料迎面走下来。看见我后脸上立马堆满了标准而幼稚的笑容。
“马队,有啥急事呢,是啥风把你吹的这么快啊。”
“你有卷宗室的钥匙没,我想翻阅一下最近句元路一件旧社区发生的入室杀人案的卷宗。”
包敏嘴角敛起,眯起眼睛,喉结嘟嘟滚动着。我俩并肩向三楼走去,他掏出身后的一串钥匙,在走廊尽头一堆落满沙土,绑着塑料条的牛皮纸袋堆里打开一条门缝。镀铬的金属柜子像药房的中药柜一样有序地排列在我的眼前,屋外杂乱的过道和这相比,更像一个四十年前被穿着绿军装臂缠红布的疯狂学生洗劫的仓库。
我来回踱步,查看铁皮柜子上的日期编码。取下一个铁皮柜子的日期登记牌,写上名字:马工。拿出放在里面的蓝色塑料夹子,翻开的第一页是案件综述,第二页开始就是让我眼皮颤抖的尸检报告和案发现场照片。
秋风把栽植的杨树叶味送进我鼻孔里,重型装载卡车压过路面时发动机的轰鸣声像是闹钟一样提醒我在这个充满记忆和血腥味的屋子里已经僵立了两个多小时。
禁烟牌在我斜上方,眼珠移动三十度就能瞟见,但我还是颤抖着手指掏出一根兰州烟,淡蓝色的烟雾后面是我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的真相。铁门咔吱一声响动,包敏苍白的面容浮现在蓝烟后面。
“马队”他用右手捏了捏鼻子。“腾政委让我通知您去一趟他办公室。”
3
一台精致的水晶烟灰缸闪着寒光,玳瑁镜架后的双眼也闪着寒光,那狡黠的目光在茶色的瞳仁里沉淀了几十年,这是一间宽大的单人间办公室,墙壁和天花板涂着牛乳一样亮白的油漆,东面的窗户旁边放着一个高大的港式红木书柜,上面铺着几张皱巴巴的过时报纸,几棵吊兰在上面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北面的墙上挂着一幅宋代风格写意的山水画,政委就坐在那万重青山之前,暗淡的阳光像是被枝叶遮拦一样,使他后退的发际线越发明显。
“我听说你最近闲来无事,一直在追查一件快要封档的案子。”政委在橡木桌子后边敲打着拇指,眼神像个守望猎物的老猎手。
“我觉得有些不对劲,一个上了岁数的失业的可怜虫洗劫了另一个瘫痪十年的可怜虫二百一十三块钱,费了一个晚上八九个小时的周折外加背负一个可以被注射死刑的罪名,我感觉大脑容积正常值的人就不会干这种蠢事。”
我的右脚立在左脚的左面,左臂撑在办公室雪白的墙壁上,一株繁茂的牡丹盆景依偎在我的裤管旁,也许是因为我这懒散的姿势,也许是对我天生漫不经心的反感,政委肥胖的嘴角耷拉下来,我看到洁净的镜片后面闪过一丝愤懑,仿佛那浑浊的眼白也会迸溅出火星。
“死者是我的朋友,我们在一个宿舍里吃住了好多年,我至今还记得每天入夜时他浑身的酸臭还有他让人心脏病发的京剧唱腔,从我一接触这个案子就知道这里面有厚得流油的猫腻,我只是想揭开最后的谜底,并享受这个过程。”
屋外的杨树枝顶上响起一声雷雨声。
政委仰起脖子朝窗外的乌云望了一眼,若有所思地站起来,笨重的身体把地板压得咯咯直响,他走到左手边一个灰色的档案柜里拿出一份绿色的文件夹,隔着办公桌朝我扔了过来。
他的眼神现在随着窗外的乌云而变得浑浊起来,从那模糊的颜色里我读出了一份岁月的迟暮,我知道还有最多三个月他就摘下警徽了,他老婆癌症手术已经三年,早盼着清晨出去买菜能有个人陪着。
“记着,尽量不要给自己惹麻烦,但也不能放过一个混球,要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我左臂夹紧文件夹,弯腰抻了抻脚腕处的白袜子,朝大橡木桌后点头示意完就转身离开,中午的警察局安静异常,甚至能听见西风刮过枯枝败叶的声音,食堂的后厨烟囱在向天空释放烟雾,远远可以闻到碱面的味道。我踩着厚厚的毛毛虫堆,发动电动车,拐过一条悠长的青石小巷,马路不一会便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清楚地知道前方还有一大段的路程等着我。
4
几百年来舒河水浩浩荡荡流过春阳市,十几米宽的河面外加固了水泥的堤坝绵延几十公里,大部分流域却分布着废弃的工厂厂房,散发着腐草的臭味还有计划经济时代的怀旧味。许多新开发的楼盘错落穿插其间。洛可可风格的小庭院还有高楼淡黄色的楼体瓷砖,出口塌陷的烟囱搭配破旧工业区的废旧厂房,让这里散发着艺术展览区的后现代风味。
细碎的冰落在我的肩上,我逆风驶过翻涌的波浪声还用施工工地的嘈杂声,在浓浓的土腥味中往东拐过一座小树林和一座加油站,眼前一条淡淡的黑线渐渐变成一面砖墙,一道细雨中略显阴森的铁门像阿拉丁故事里的山洞一样出现在我眼前。
这个地方在解放前是关押国军政治犯的地方,现在用来关押违反法律条文的人。
一个大眼睛,右边脸颊有刀疤的狱警接待了我,他在巴掌大的办公室里用熏香过重的茶叶招待了我。我俩挺投缘,起码我能感觉到他挺喜欢我,因为在我出示证件表明来意后就缄默得像个稻草人,可是这哥们却为了刚刚考上示范高中的胖女儿朝我脸上喷了半个多小时的唾沫。
一个身材瘦高,面容冷峻的年轻警察推门而入。“你可以见他了。”
看守所的地下审讯室是个充满葱腥味的房间,二十四小时有强光照射,嫌疑犯和警察之间隔离着一道涂满绿油漆的水泥墙,地面七十厘米以上是隔着三条铁棍的围栏,你可以认为那上面布满红铁锈,也可以理解为那上面的红斑满是某个疑犯发疯时头猛撞墙时横飞的鲜血。
他走了出来,戴着手铐和脚镣,旁边一个身穿黑色制服,戴着蛤蟆镜的警察架着他的胳膊,他的皮肤像纯脂的牛奶一样白,可是头上的皱纹出卖了他的年龄,微微张开的眼皮下双眼暗淡、无神,像一只迷失在垃圾堆里的羔羊。
我翻看着桌子上关于他的资料,A4纸的档案列表模式单调而死板,如濒临倒闭前老国企的财务报表。我边抽烟边眯着眼环顾这审讯室里令人绝望的色调还有铁窗后那个孤独无助的疑犯。刘宝华左手握着圆珠笔在信纸上沙沙划着,我这个警校同学曾经以多情著称。喜欢留着长发,竖起风衣的领子在小巷里寻找录像厅和夜店。后来在成功娶到一个副厅长千金后,狂怒的灵魂被理性和谨慎冰冻住,隐藏在短短的板寸下。
“把你干坏事的经过说一遍!”宝华说道,语调缓慢却如教堂钟声般响彻我头顶。可坐在铁椅子里的这个家伙仿佛被抽走灵魂一般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枯尸一般干瘪的双手。“我想,我把该说的都说了一遍,我所有的供述都已经被记录在案。”语调平静得像快干涸的小溪。
“那就再说一遍,省城来的探长提审你,要我给你沏杯普洱茶你才开口吗!”,宝华的脸憋得通红,吼出的字像是反复咀嚼的烂菜叶被他吐出,眼珠子里泛着辣椒一样的红色。我清楚他最受不了人拖泥带水,尤其这个人还戴着手铐的时候。
他终于把头抬了起来,隔着铁窗我们四目相对,我从未见过这样复杂而瞬间多变的眼神,即使我一语未发,他也一定猜到我就是今天下午真正的主角。
“好吧。”他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身体里被注入勇气一般。“那天夜里,我路过那个宿舍小区,我欠了太多的钱,赌债有十多万了。我被逼得没有办法,就顺着那条排水管道往楼上爬,有好几户都安装了防盗网,不过快到顶层的这家没有。我撬开窗户,面前一片漆黑,右腿架在窗棂上一用劲就滚到了一间满是烟火味的屋子里,是厨房,满地的垃圾,烂菜叶,西红柿,发霉味的豆角还有一碗放在水池旁的冷面,我借着月光看到了这些。一看便知是困难户住的房子。我趴在地上慢慢往前挪,用头轻轻碰开一扇木门。我淌着汗,面前一片漆黑,这时我看到有个人睡在沙发上。
“你就是那个时候生出歹意的吗?”我的声音像幕布后走出的主角,终于轮我开口了。“如果可以,把之后的经过你再说一遍。”
他慢慢地垂下眼皮,接着垂下嘴角和脑袋。七八秒后,我感觉到他整个人已经沉浸在冰凉回忆的浸泡里。
“本来看到人影我慢慢站起来准备逃走,但这时腿突然碰到一个东西,我猜那该是酱油瓶之类的。”他略微清了下嗓子,面无表情地叙述着。面部像所有罪犯一样,统一的呆滞神情,双眼就像无底的洞穴一样。“我突然看到一团黑影,确切是一个人头在晃动,同时那黑影发出了声音‘是谁?’我一下子吓破了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看到那团影子朝我走过来,像鬼魂一样逼近我。他冲了过来,我们扭打在一起,我奋力捂住那家伙的嘴……”
“这就是全部经过吗,你没有同伙吗。”我汗津津的双手背在身后,分别拿着两截被自己掰断的铅笔。
“我发现他一动也不动了,屋子里一定就他一个人。因为我们扭打的时候旁边的水瓶全部踢倒在地上碎了,还有桌子上的玻璃板也掀翻了打烂在地上,我趟过水,他一动不动趴在那里,借着手机的光我进了他的卧室开始翻东西。
“卧室?”我不禁又眯起了双眼。
“那屋子很小,结构简单,卧室很好找,客厅往南走就是卧室,面朝客厅窗户后退几步就是厕所,厕所的木头门几乎都朽得快要整个烂掉了。里头的味道骚得可以让苍蝇窒息。”
“他已经晕倒了,你为啥还要用菜刀砍他的头。”,我松开咬出血的嘴唇,喘口气问道。
“我想他已经窒息,可能已经死了,但他死了就不会指认我,所以我要确保他必死无疑。”
“所以你拿菜刀砍他,你是卖辣鸭脖的吗?”刘宝华没好气地问道。
他呆愣愣地坐着,沉默地拒绝任何回答。
暗淡的太阳落到窗棂的时候我抬起手腕望一眼,我手腕上的欧米茄手表上的指针指在十七点三十一分上。这个时间就是如此,太阳马上要下山了,那些在保险公司或者机关单位办公桌后的小白领会端着一杯咖啡,眼瞅着墙上的挂钟,希望时间过的再快一些好熬过这最后的三十分钟。而那些个堵在中学校门口,骑在破烂自行车上的高瘦帅哥,则手握快捷酒店的优惠券,焦急地等待他们迟到的情人。而一个为了一小时审讯花费了整整一天时间的老警察,则希望快点回家,好蹭上一口暖和的稀饭。
那个戴着蛤蟆镜的警察推开门,架着他消失在审讯室的小门后,我目送他消失在一片白色的荧光灯后。
“要不要一起去喝一杯。”,我余光看到亲爱的战友宝华低着脑袋,伸出拇指在太阳穴上挠了挠,脑后的头发因为出汗黏到了一起如海鸟平顺的羽毛。那样子活像刚从公园的鬼屋走出来一样。
“你家柜子里任意一瓶酒都超过我两个半月的工资,我可能没有福气去消受了。”我说。
“你他妈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吗?”
“我还是想回家,思念那一大锅暖暖的稀饭,放一些肉松和红枣,二十分钟后熬出的就是老家的味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温暖一个老光棍的心了,伙计,替我向你媳妇问好。”
“好吧,我开车送你回去。”他掏出葫芦形的天籁车钥匙。“记得晚上关好门窗和煤气阀,你一个人在家独居,让我担心啊,比担心住在外地大学宿舍的女儿还担心。”他冲着我的脸哈哈大笑着,痞笑声把我送回了念警校的岁月。
打开家的铁门时,我听见黑暗中飞蛾起飞扇动翅膀的声音。按下客厅的灯,眼睛需要十秒钟的时间去适应周围的黑暗。我走进厨房,身子跨过烹饪台,打开窗户让秋夜里习习的凉风像缎子一样抚摸自己的脸,好把一下午的污秽清理干净。取出冰箱里冷藏的芬达。我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听着地板发出干燥的脚步声。我回忆着下午那漫长的审讯。这场审讯枯燥而庸常,亦如现在映入我眼帘的陈设。灰色的塑钢茶几上铺着灰白条相间的纯棉桌布,靠北墙的木头书柜里放着涉及刑侦与心理学的书,除此还有一些薄薄的杂志作为点缀,旁边一体的木头桌子上放着一台装着接收线的松竹牌黑白电视机,时常会没有图像,一排土黄色的沙发靠在窗户下面,样子难看又占地方,不过躺上去还是相当舒服。客厅往北走是房子的尽头,那里是卫生间,面积过大,一个孤零零的白瓷马桶躲在里面。对面的厨房,和客厅风格不同,一副德国进口的全套厨具以及铝合金窗户让这里稍微透出些现代派的气息。这里没有口红,没有女士拖鞋也没有多余的镜子。有的只是一个邋遢警察还有他还没冷却的心。一个松软的席梦思上铺着一层蚕丝被,搁在墙角的交叉处,位于在电视机的斜对面。我没有卧室,客厅就是卧室。
除了最后一班公交车压过马路上积水的声音外,一切都安静极了。手里的捷克玻璃质地的花瓣形口杯在黄色灯光的照射下泛着女孩目光般迷离的光。我边喝茶边理顺着下午的思路。一切都没有纰漏,疑犯已经招供,供词和调查现场的法医笔录基本吻合。但一个疑问还是像翻飞的蝴蝶在我的脑子里翻滚。他的眼神——像夏天里被龙卷风席卷的麦田一样满是荒芜,找不到哪怕一丝一毫的野蛮。直觉,对!这该死的直觉告诉我那家伙还残留着一丝人性,他的心像贝加尔湖底的深沟隐藏在重重黑暗中,谁也窥探不了。但凡还有一点人性就不会冷血到用菜刀去折磨一个可怜的残疾人。
我关掉客厅的灯,倒在席梦思床垫上,往上揪了揪被子盖住肩膀,秋雨下了一晚,寒气弥散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就像我现在的心情。
5
春阳市公安局风蚀严重的大门南侧有一家装潢考究的甜点店,黑色的门面板上写着“步步糕升”的店名。每年的秋季又会有不同的女孩在这里打工。收钱,找零,递送糕点,耐心询问,心情好时还会抛给你一个甜腻得叫人嘴角起泡的微笑。我们越来越老,这里的店员却永远青春靓丽,永远十七岁。全局年轻的男警察都会在早晨自觉地空出肚子,然后坠着饥饿的胃袋和饥饿的心情走进这家蛋糕店。可这廉价的推销式微笑对户籍部顾慧芳主任来说没有任何的作用,每天她总戴着镜片过大的方框眼镜,留着近乎板寸的超短发出现在办公室或周五的例会上。她每天准时六点五十以前来到办公室,泡一杯咖啡,打开电脑浏览新录入的户籍资料,那些个鲜活的笑脸,生日,姓名还有血型全都变成硬邦邦的数据在她眼前翻过,浏览这些时她会带着观赏纪录片的表情,拒绝任何面部肌肉的运动。我想如果你干三十年的户籍警察,结果会是一样的。
“你想喝什么,茉莉还是红茶?”她翘起细嫩的手指抚了抚黑框,用嘴努了努离办公桌不远的洗漱台,洁净的水池旁边摆放着各种饮品。“我这的暖瓶里热水不多了。”
“我觉得你的脸蛋越来越糟了亲爱的。你就不能抽空做做美容吗,上回见到你时,芝麻大的暗疮还仅仅是攻占了你的鼻头。”我把身子靠进一个躺椅上,眯着眼对她评头论足。
“那些从不打折的黑心美容店对我来说太奢侈了,我没功夫把时间用在照镜子上。”
“帮我查一份资料好吗。”我右手轻轻摆弄左手的拇指,望着办公桌上一盆美丽的山茶。“陈麦,句元路甲栋三十二号住户,1964年出生,和我同岁。”
“是全部的资料吗?”
“什么意思。”
“我这里能看到他的资料,还有他独生女儿的资料,你是都要还是他一个人的。”
“没有他配偶的资料吗?”
“没有。”
“好吧,那就都给我吧,帮我复印两份。”
表皮泛黄的陈旧打印机呜呜吐出两份资料来。
我拿起这几份资料来细细浏览起来,大麦的脸像是糊在一片阴影里。我把A4纸的资料叠好,隔着兰州烟,小心地放进皮包里。
“愿意的话,咱们可以共进晚餐。”我把目光从皮包上转向春芳,两只眼睛射出戏谑的光芒注视着坐在电脑后这棵逐渐枯朽的花朵。
“如果你吃小龙虾不戴塑料手套手上还不粘一滴油的话,可以考虑和你去。”她没看我,我知道我的老脸不如联想电脑高精度的液晶屏幕来的有魅力。
“春芳,你比小龙虾漂亮多了。”
“谢谢。”
6
我和包敏约好见面的地方,选在中义路尽头拐角处的一条僻静巷子里的蒙古铃酒吧,它挤在两处快要变成古迹的咖啡店中间。十多棵娇美的巴西木隔着窗户倚靠在水泥石子墙上。一条插着英国式指路牌的宽敞马路在它面前向东延伸开去。这里有口味醇厚的金酒,甘甜爽凌的露酒还有简易荧幕上滚动播放的好莱坞黄金时代的电影。四周是泛着暖光色调的木制墙面,地板以及足有十米的酒吧长桌。老板李惠平像棵冬青木一样坚韧而热情,几乎要将精力延伸到八小时之外。我想应该没有哪个人会在乎一个退休探长开间酒吧,发挥一下血管里还在喷涌的余热。
“伙计,你难得来一回,我怎么好意思问你收费呢。”惠平穿着白衬衣,黑西裤,系着苏格兰格子围裙,举着一个托盘朝我走来。“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揉了揉困倦的双眼,咽下一口冰镇威士忌。“伙计,我的高中同学惨死在家里,头被切了下来,虽然凶手已经自首,只是我依旧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案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可我却找不到最终的答案。”我把就酒杯举到下巴,胡须感受到丝丝凉意。
“马工,我觉得你神经太过敏了,也许你需要的是一杯葡萄酒还有一个十小时的睡眠。这么多年了,我知道你老婆的死对你是很大的打击,但你必须坚强。”
“也许我真的需要好好睡一觉了,我都连着一个月每天看见窗外的日出了。”我瞅着不远处一排高脚凳上,三个戴着圆耳环,留着长披肩黄发,用超短裙遮盖屁股的性感女孩朝霓虹灯吐着烟雾,笑容像过期的啤酒一样廉价。
雪茄烟的白雾还没有从头顶散去时,包敏推开门闯了进来。蓝色绒衣上的白色荧光三叶草和土色的长发,还有淡淡的荧光灯照射中脸上的稚气,让他活像是从动画片里跳出来的牛仔。
“马工,调查结果有些让人意外。”他吞下一大口金威利,仿佛自己的肚子是一口波尔多橡木桶。“刘平乐曾经和被害人在同一家工厂工作过,是城郊的一家加工钢材模具的大型工厂,拥有一条延伸到河区的专用线,九十年代的下岗风潮里宣告倒闭,据说还有过大批职工堵火车,集体上访的情况。但是刘平乐在那里工作的时间很短,所以只有很少的人认识他。”
“小伙,你搜寻目标的能力不亚于一只鼹鼠在草堆里寻找坚果,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不由得举起酒杯,透过雕花玻璃看着这匹潜力无限的种马。
“拿着您盖章的资料,当然政委的介绍信也帮了不小的忙,那些兄弟局的同事看到介绍信上的手迹时。我打赌就是自己像一头驴一样闯进,他们也会恭敬地递上一杯好茶给我。”
蜂鸣式音箱里流出悦耳的音乐,李斯特的《夜莺》在黑白键盘的交错敲击下簌簌扑棱着翅膀飞进我的耳朵。远处的角落里,几个圆柱形红色软沙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似乎上面还残留着某个女郎的香水味,去诱惑一个伤心的酒鬼坐到上面,手伸进怀里,掏出五十块钱和一颗破碎的心去购买一杯芝华士。
“我该去工厂里调查一下具体情况了。”我向后一仰,看见电子黑板的价码格炫目得刺眼。“我觉得我会有收获的,不是说第一只飞上树的啄木鸟总会吃到最美味的虫子吗。”
“你确定吗伙计?”,惠平伸手撸起了双臂的袖管,准备撤去摆满在我们眼前的空酒瓶。“我听说过那家工厂,据说已经废弃很久了。”
“任何流水都会在干涸的河床留下痕迹,我要做的只是把腰弯得更深罢了。”我站起身,挪动左脚的时候不小心一个趔趄踢到了旁边的广告牌,酒精迟疑了我身体的灵敏度,我发现自己急需邮购一个上等的好梦好让自己放松。
“马队,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他站起来架起我的左肩,像一个资深队医搀扶一个受伤离场的橄榄球运动员。
“我自己能回去,谢谢你,现在的时间你该去找你的女朋友了,在你的人生选项里,一个老头子不会和你共度余生。”
他俩还是把我架起来扔进一辆出租车里,我侧身躺在车后座上,回家的一路吊着脸的司机一直坚决拒绝扭头去搭理一个醉鬼。我把身体躺平,右脚耷拉下去,松开衬衣的上扣,一股蒸汽一样的暖流从鼻翼滑向脸颊,我感觉到高楼的霓虹灯涂抹在我的脸上,车窗外的夜空中,无数星星在朝我眨着眼睛。
7
老国企像一首充满愁绪的苏联老歌,让人的心像漫步在秋天的枫林里一样温暖,也可以让人感受着春逝一样的愁绪。我开着从邻居那里借来的汽车,音乐广播里总是嘈杂刺耳的嘻哈饶舌或鲜肉们传唱不息的失恋情歌。你再也听不到《在乌克兰辽阔的田野上》,甚至不会再有少年用手风琴拉响它。
我开上一段土路,漫天的尘沙像堵墙一样挡在我的眼前。这里是城西城乡结合部的边缘地带,百年前曾是清朝旗兵驻扎的军营。现在狭窄的国道旁开满了门面简陋的五金店,来路可疑的小超市以及三层楼高的旅店,比雨后山林里的蘑菇还要多。曾经窝在土炕上的村民在得到高额的拆迁款后摇身一变成了坐在加长林肯里的富翁。人际关系的复杂曲线随着财富的增加而陡然上升。两条刚刚铺好沥青的柏油马路交叉口尽头是一座刚刚盖好的派出所,围墙外的白油漆锃亮,大门朝南,背后是长满绿草的褐色土丘。
那座工厂并没有废弃。相反,乳白色围栏里曾经的厂房被改建成一座有五层楼高的教学楼的小学,旁边是粉红色瓷砖贴墙的实验楼和报告厅。建筑物的名称在圆形白色塑料盘上写好挂在楼中央,笔体是可爱的幼稚园体。几个留着长发,穿着高领毛衣的漂亮小姑娘在围栏南面的传达室旁荡着秋千,唧唧喳喳乐不可支,活像年画里的精灵。阳光下我眯着眼向这里望去,竟看不出半点工厂的模样。
我刚刚掏出一根兰州烟还没有点燃的时候,下课的钟声在我耳边响起,几十顶小黄帽子堵在校门口,但我很好奇在这里却看不到一个家长的身影,而是一个二十来岁,右边侧脸旁留着一捋麻花辫的年轻女老师在照顾这些刚放学的小孩。这老师脸白得像清晨挤出的第一杯牛奶,栗色的双眸像深山里的湖水一样清澈,一双紫色的漆皮高筒靴踩在脚下,衬衣的蝴蝶形硬领伸出在鸡心领套装外,背后一个酒红色琥珀发卡别在披肩发上。她双手搂着一男一女两个学生,跟在一群学生的后面,脸颊上淡淡的笑容像绽放的芙蓉,站在远处看着她,我能确定这是一个心善的好姑娘,她应该被印在今年教育部的宣传画册里
“现在的人都变得比以前更懒了,他们宁愿窝在沙发上一边看肥皂剧一边吃油脂过高的花生,也不愿意出门接下孩子,顺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促进一下血液循环。”我朝她走了过去。
她猛地转过身来,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细嫩的手指捋了捋遮在额前的碎发,嘴巴微微张着,我推断至少有五六年没有人用这样方式和她说话了。
“您好。”,她僵硬的脸颊慢慢舒展开来,眼睛却依旧睁得很大。“您是来接孩子的吗?”
“接孩子?抱歉,我住在作义路附近,我估计没有人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到离家三十公里的地方去上学吧,况且依我的年龄,你看不出我的孩子应该早在实验纸上推导有机化学公式了吗。”
“那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她的嘴角边挂上了一串像水晶项链般的微笑,澄澈的眸子里映出了我疲倦的脸。
“我是一个警察,来这里是为了调查一起案子的,我好奇为何今天看不到家长呢?”我说着边出示自己的证件。
“今天是周末,来这里的孩子都是报了第二课堂的,我平时教授数学,今天开的是硬笔书法,孩子们来的不多,下课时间比平时早,况且基本上都住在附近。周末历来都是这个样子。”她一副严谨认真的样子和标准的普通话让我一瞬间感觉自己像个检查工作的刻板校长。“哦,原来是这样,我有一些问题想咨询你,不知道你有没有空。”
她举起娇小的手腕瞄了一眼系在上面的皮带手表,是1904年春款英纳格女式腕表,一眼我就看出是那款,工薪阶层的轻奢体验。“还好吧,要不咱们去我办公室也可以。”
我跟着她走上教学楼的第三层,穿过一间间灯光熄灭的教室,来到走廊南面尽头一间安装着欧式古铜色铁门的房间前。开灯后,我看到这是一间安装着双层玻璃的长方形办公室,五张形状不同的仿黄花梨木办公桌像俄罗斯方块一样不规则地斜插在一起,腾出的多余空间里,一盆蝴蝶兰低垂着细小的紫色叶片,审视着自己娇媚的枝条。一盆山菊花散发着微微的酸香味。办公桌上堆满了各式文具,作业本还有木制教具。女孩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我面前,然后自己绕过桌子把身体深深陷进一把杏色软皮旋转椅里,我们隔桌相望着。
“你很喜欢西贝柳斯吗?“我右手的食指撑着脑袋,歪着头看着她。“在你面前一摞作文本里夹着一张黑胶唱片。”
她抽出那张唱片,拿在手里笑着。她漂亮的大眼睛望着我,那里面放射的光芒不比凯迪拉克的前照灯暗淡多少。“是我学生上午刚刚送给我的,今天是我生日。”
“那恭喜你了,我估计这一年里你一定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不少吧。”我微笑着看着她,但她却开始回避着我的审视,似乎我的审视使她有些不自在。“你做老师工作多久了,一直在这所学校工作吗?”,我问。
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优雅地站起身,从斜对面的饮水机底柜里取出两个纸杯倒满白开水,然后折回身来。“我从师范毕业来学校工作差不多五年了,原来这里是一座工厂,后来被改建成学校后我从教委申请调了回来,因为离家近好照顾父母,他们原来都是这座工厂里的工人。”
“改建成学校是多久以前的事。”我拿起纸杯,抿了一小口,刚才快要冒烟的喉咙多少舒缓了一些。“这是哪一方主导的工程呢。”
“前几年区里本要把这里改建成商业住宅区,后来不知为何,工厂闲置一年后被改建成了学校,我想这和不远处的开发区建设有关。你知道开发区以代工业为主,大批入城务工人员都有随迁子女跟随,我想是基于这一层考虑吧。”
她优雅地端起纸杯,我们隔桌相望,此刻她轻微涨红的脸颊看着十分迷人。如果在我们中间的桌子上放几袋糖精和甘草粉,再摆两个插着花式餐巾纸的玻璃口杯,来点柴可夫斯基的音乐,那意境就更好了。
“原来如此,既然说你是这里的老住户,那么你可曾见过这个人?”我掏出公文包里陈麦的资料给她看。
她嘟弄着嘴,蹙着眉头看了好一会,右手反复翻转着材料。“不认识,不过有一点眼熟,也许见过但没印象了。”
“哪这个人你见过吗。”我打开公文包外侧的拉链,取出叠成方块的一张A4复印纸,那是大麦女儿的照片。
白纸挡住了她尖尖的下颌,低头凝视时,她漂亮的眼珠在刘海后面左右滑动,我看见她的眼皮慢慢睁开,上面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动着。
“天啊!”语音清脆却满含意外。“这是陈小凤啊,没错肯定是她,难道她涉及到你调查的案子了吗?”
“这么说你认识这上面的女孩啊。”我故意使音调提高三度,好让自己的话充满意外。
“是,”她说,“很久以前她常来这里玩,那个时候我们还是小孩子呢,在同一所初中读书,她父亲和我爸都在模具车间,虽然不是一个班,但我俩那段时间还是很投缘,常一起逛街,吃小吃,你知道我们的家庭都不富裕,能吃到街边的烤面筋和臭豆腐就已经很高兴了。”
“后来你见到她了吗?”我说,“比如她在哪里工作,在哪里住,和哪些人在交往?”
“中学的时候的确我们的关系很好,可是后来她渐渐不来找我玩了,甚至后来在学校也看不见她的影子。但我还是会常常想起她,她长得很漂亮,笑起来很美,像小蝴蝶一样招人喜欢,可她有时候却相当消沉,好像身边发生了不幸一样,好像她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在生活。”她说着喝完了杯中最后一滴咖啡,眼睛却冷冷地盯着杯壁,仿佛眼前的往事在那如胶片般的透明玻璃上回放着。
“记忆有时候就像火药,它可能帮助你完成自己的生命力重大的事业,也可能把你炸得粉碎。”我大笑着对她说,这个女孩像太阳一样,总是能蒸馏出你血管里的快乐因子。
“你真逗,你平时说话也是这个样子吗?”
“没有领导在的话,我一般就是这副德行。”
“好吧,我看有个人能帮助你,明天你来学校门口,会看到门房里住着一个满脸褶子,穿着一身旧军装,怀里有时抱着一只猫的老头,我们叫他岳师傅,他以前是工厂里的安全科长,因为一些特殊的缘由混到了这步田地,四十年里他几乎呆过所有的车间,几乎干过所有的工种,认识几乎所有的人而且清楚几乎每个人的恩怨情仇,见证了工厂从建成到没落的全过程,没准他能帮到你。”此刻她的眼神充满坚定,一小时前的意外像晨雾一样找不着了。
“谢谢你对我的帮助,我感觉我度过的是一个充实的下午,遇到你没准会是调查的转折点,也许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我抽出自己挂在靠背上的大衣,掏出汽车钥匙在手里把玩着。
“我叫张雪,起这名因为是在冬天出生的,在五年级组教数学和钢笔书法,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来找我。”她说完就笑了,那笑容如此的淡而真就像一杯茉莉茶。
向她告别后,我独自一人走出教学楼,坐上轿车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遥远的天际线外可以看见点点网状的星光在山峦边闪烁,我把车开出到山下,停在一处路灯的光影中搓手哈着寒气,然后拨通了慧芳的电话,告诉她我需要大麦女儿的更具体的资料,包括住址、履历、工作地等,总之一切。直觉告诉我通过她也许可以追查出有用的信息。五分钟后我踩动油门,档位挂到S位,以最快的速度驶出郊区,我在家门口楼下的饭馆里要了一碗辣椒过油肉烩面,一笼灌汤包子,还有一杯果汁。身旁的座位上坐满了谈情说爱的情侣还有享受合家欢的三口之家,听着他们的交谈我却想赶快走,逃离这里,也许是那热络的欢笑和问候声让自己感觉恐惧的缘故吧。
第二天清晨,一阵寒鸦的叫声弄醒了我,照例是黎明前的黑夜,我扭亮台灯,刮掉胡子,把脸泡在水池中的温水里,一种心旷神怡的涟漪在我的胸口里荡漾,犹如深潭里投入一颗棋子。打开床头的广播,歌曲恰恰是我最喜欢的《tonight,I celebrite my love for you》,蓝调布鲁斯的男女深情对唱,好像还是哪一届奥斯卡最佳歌曲提名。我正耷拉着双腿在床上,闭目轻轻摇头晃脑的时候,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我看见号码显示是慧芳,这个时间她打来电话太正常不过。
“宝贝,想好和我一起吃晚饭了吧,小龙虾不提,我可以为你用鼻孔喝二斤竹叶青。”
她没有接我的话,口气像一个女上尉对话一个新入伍的二等兵。“陈小凤,24岁,现在在鹤都路一家大型夜总会当歌唱演员,居住在附近租的一套一百平方米左右的公寓里。她周二到周六都会出现在那,是那里的红人,我能提供的就这些。”
“歌女?”
“天涯歌女,随你怎么说吧。”
“也许她唱《渔光曲》可以让一个八十岁的瘫痪富翁站起来走路。”
“任你怎么说吧,我还有其他事呢。”
她挂断了电话,广播里的英文歌继续缓缓流淌着。窗帘的缝隙里,朝霞燃烧中的穹顶上露出一抹珍珠色的鱼肚白。噢,我突然想起来车的机油缸漏油的状况还没处理,保养一下估计要一上午,我需要在夜晚穿上一套浅黄色亚麻西服,那身衣服放在我衣柜里有些年头了,袜子露在脚踝处的必须是黑色的纯棉质地,剪干净双手的指甲,再用头油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梳去,最后我想再去商场买一件上好的蓝色格子领带,从试到挑选到最后掏腰包没准需要一个小时,下午再美美睡一觉,塑造一个今晚出现在夜总会里与周围高雅格调相契合的形象应该不是难事。虽然,我清楚那个地方本质上比起一个二流医学院的细菌培养室干净不到哪去。
8
透明的塑钢地板下安装着刺眼的旋转强光灯,包裹着徽州宣纸的红灯笼在舞池的周围与地板下的彩光相得益彰。十几个穿着鱼纹青色旗袍的女郎撑着水墨粉底的油纸伞在灯光照射下把她们白藕般的胳膊抬起又放下。江南味的舞蹈历来是金玫瑰夜总会开场的招牌模式,只是每隔一段时间会变换一下节奏罢了。
我品了品杯子里的葡萄酒,味道苦涩而刺激,像放了日本芥末。周围的客人都很有涵养地吸烟,品茶,说着废话,至少那些虚假的笑容看着很有涵养。只有我邻桌的两个胖子旁若无人地比划着猜拳,汗水湿了两个家伙一脸,浸透了他俩的衬衣袖口、领口。玩到兴头,其中一个脑门上有三道头纹的家伙,嘴里还会发出死猪被电击一样怪声。另一个长着古铜色脸面的矮个男子,眼睛瞪得像个闹钟,兴奋地像是拿着免费劵闯进了维柴德会馆的自助餐厅。如果我是某个舞台上撑着雨伞的旗袍姑娘,真恨不得扔把椅子到他俩头上。
报幕员捏着麦克风从幕布后面走出,这人瘦得像扫把,声音尖得像深宫阴影里走出的太监。这类变态物种最适合在夜总会报幕。“现在,有请我们今晚的女主角陈小凤,为大家……”略一停顿,偷看了一眼手掌里的小纸条,“为大家带来一首《今宵君别走》。”
幕布被拉到两边,一束聚光灯的圆柱照射着她,就像是背了一轮圆月,让刚才那些伪装处女的旗袍女瞬间失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放大了一毫米。一把小竹扇插在她乌黑的发髻后,修长的身上罩着一件绣满梅花的白底礼服,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小巧布袋鞋,耳垂上别着南海珍珠式的耳钉。那擦了唇彩的小嘴,杏仁一样的双眼,还有窄窄的涂了脂粉脸颊,就像唐伯虎照着《西厢记》里画出来的一样。唱歌时她的双肩会轻轻摆动起来,像波浪里的小船,幅度与五线谱的变化波动一致。她颔首闭目时娇羞的样子会让你感觉比喝了一杯马爹利还要来的醉。
荧光灯暗去,音响停止,三首曲子唱完她就结束了今晚的工作。我看见她右手拿着麦克风颓然地垂在身旁,默默地低着头从红色的幕布后消失,我的耳边只听到大厅里响起寥寥几下掌声,在这种地方,赞美比火星上的水分子还珍贵。
我穿过舞池旁一个地上布满音响线路的黑乎乎的过道,七八个戴着毛绒兔耳朵,穿着舞蹈背心的只有小学年龄的女孩在过道里挤成一排,在空调吹拂下瑟瑟发抖,等待即将上台的演出。走廊墙壁上的方形壁灯引导我走下地下一层,这里满是新刷油漆的刺鼻味道。接着转过一道弯,来到一个装满哈哈镜的走廊。金色的强光电灯下我可以看到左右和头顶同时三个奇形怪状的自己在前行,这种前卫的波普风格在这种地方还是颇为少见。
她的化妆间在一间铺满紫色彩砖的精致厕所旁边,房间很小,灯光却亮的像一间桑拿房,十几面不规则的星月形镜子镶在白瓷砖墙上。我看见她正在用镊子取下假睫毛,圆弧形的漂亮小腿蹬在卸妆台下一根银色钢管上。正门的位置恰好可以看见她完美的侧影。身后几排大衣架上挂满各式的戏服,那些赤橙黄绿堆在一起像是洇在宣纸上的水粉画。我打赌眼帘里的这一幕只在陈逸飞的笔下见过。
我双手在胸前交叉,倚靠着门框。她平淡无奇地瞟了我一眼,又扭过头去擦拭嘴唇上的口红。我像个公园冰雕一样瞅着她一言不发,同样她也在专心干自己的事,仿佛我是一团过时的空气。
“如果你再在这里呆个五六分钟,一会就会有几个彪形大汉把你像抬走一个橱窗假人一样搬走,你还不走吗,等着有人请你吃曲奇?”,说话时她正擦掉脖子上的白粉,声音飘渺得像是从沙漠里传来的一样。
“不必担心,我会走的,只是因为我的心是铁块做的,现在咱面前有个美女像磁铁一样吸附着我,让咱迈不开腿。不巧我的膝关节也刚好生锈了。”,我歪着脑袋望着她,好让自己的声音溶进更多糖分。
“你是谁,到底来做什么?”,她突然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望着我,显然她对过多的糖分过敏。“我不认识你,请你自重,这里也不欢迎你。”
一根没带过滤嘴的兰州烟夹在我的手指间,我猛吸了一口,豁然感觉世界神清气爽。“听着姑娘,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还流着鼻涕咂着指头坐在玩具船里呢。我是你父亲陈麦的好朋友,春阳市刑警队三中队指导员,我叫马工。”自述完后,我看见她脸上的怒色像夕阳一样消退下去,紫色的眸子也黯淡下去。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请你不要在烦我了。”她低下头,细长的手指摩挲着一个破旧的梳妆盒,头别过去看都不看我一眼。“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
“是的,不过案子最后还没有结案,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询问,我费了挺大的劲才找到你的,希望你配合。”
“那你到底要问什么!”语气已满是不耐烦,恨不得把我一筷子夹起来放进辣椒罐里。
“凶杀发生那天你在做什么呢,最近有和你父亲联络啥的吗?电话打过几次,我是指,你是否清楚他被杀前的近况。”我叼着烟掏出怀里的笔记本和钢笔,准备在上面勾勾画画。
她昂首扭头望着我,栗色头发甩动的瞬间迸发出银子般的光泽,但她的面容却逐渐黯然,像快要睡着似的。“我那天本来约好和朋友一起去看电影,但早晨起来就感觉不舒服,所以在床上躺了一天,直到第二天清晨接到警察局的电话。”
“这样说来,你也没有不在场的证据喽。”
“你再说一遍!”吼声震得我耳膜生疼。“你是在怀疑我吗!”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顺嘴说说,你一直都是一个人独住吗?”我吸了吸鼻子,做出一个勉强的笑脸,好让她知道我很轻松。
“是的,我一个人住在附近不远的街区,因为租金不是很贵,方便我工作。”
忽然间我注意到在她的右手小指和左手手腕上有不规则的严重疤痕,似乎她受过严重的伤害。
“可怜的女孩,你到底几次尝试自杀啊。”我心里不禁打起了鼓。
“你平时和哪些人交往多呢,我是指你不会每天都是一个人吧。”
“一般是和一起唱歌的女伴们逛逛街,一起吃饭,怎么?需要我把她们介绍给你这个单身汉吗?你很寂寞吧。”
“我想不必了,我的透支卡负担不起。你没有和你母亲一起住吗,二十几年前你父母结婚时我见过她,一个瘦瘦的脸上缺少血色的女人,我记得她是个?”
“湘绣女工。”她的声音里饱含疲惫,放佛扔给她一个枕头她就能直接睡着了。
“对,是的,我和大麦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过,不过我还记得你母亲,她是个很勤奋的女人,是工厂里最早的一批技师,她现在还好吗。”
“她死了,是癌症。”
柔顺的花式钢笔字体停在“死”字上,我怔怔地望着她,感觉自己实在有义务该结束了,我懊恼自己为何开启这场无聊的对话,它在尴尬中开始,在尴尬中进行,也势必要在尴尬中结束。
“抱歉打扰了,如果有必要我可能还会登门拜访。”我合上小本,转身离开。
皮鞋踏响木地板的一瞬间,我转身看见她盯在镜子的发呆双眼,泛起一片红红的潮水。
9
总会有一些突破点,我相信会有,生活的暗礁里总是充满意外,某次你不精心的弯腰,也许会在砖缝里捡起一张数额不菲的大乐透。你漫不经心吹着口哨,不知道自己走错了门,却用自己的钥匙打开了别人家的房门。那个平时只在电梯里见到偶尔会朝你微笑的女孩,此刻却坐在桌边,手中拿着一杯饮料,用看见一只印度大象的眼神看着你。也许,你可能会在一个身上打了四十块补丁,头发像《佛兰肯斯坦》里疯博士一样乱糟糟的看门人那里问到你想要的东西。
这门房小得像个地下室,盖在操场南面大门的内侧,门正对着一栋存放学校鼓乐队乐器的仓库。一个拴着黑绳的钨丝灯泡悬在头顶,可屋子里还是黑乎乎的。一台北方农村常见的矮立柜放在墙边,上面是一台立着交叉天线的旧式屏幕电视机,一台日式台灯摆在床头边,从灯管上的灰尘判断,至少有半年没人打理它了。木头窗棂下是一张单人床,床头是几乎掉完漆的黑色半圆铁艺,可能是从某个滑头的二手货贩子手里买的也说不准,毫无个性的穷苦光棍的标配。那个姓岳的看门人坐在床边,嘴里咬着旱烟杆,烟头和他的酒糟鼻子成45度角,身上的旧军装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没穿袜子的脏脚踩在床帮上,看不出颜色的床单像是被蒙古骑兵洗劫的平原。他眯着比黄豆还小的眼睛看着我俩,满眼的不悦。
“这么说你俩跑来就为了调查那个胖子的死”,他把烟头在墙面上摁灭,冲着烟雾咳嗽了一声。“那小子原来和我是相邻的工班,不过我们不怎么说话。”
“至少可以谈谈你对他了解多少。”我从怀里掏出一根兰州烟扔到床上,香烟滚到离他大腿二十厘米远的地方,可他却对我的礼节熟视无睹。
“我只记得那胖子喜欢唱戏曲,中午吃食堂的时候总一个人端着饭盒,脖子上挂一条滴着水的毛巾躲在墙角的桌子旁,还有只要他那像烂核桃一样的臭嘴一张,离他十米都能闻到里面的恶臭。”他的丑脸因为大笑而呈绛紫色,酒糟鼻和上嘴唇几乎拧成一团。这样说我的朋友,我真想扑上去扭断他的食管,但现在我只能握紧双拳听这个蠢货在这里喷粪。
“那你知道刘平乐吗,大麦谋杀案发后第二天他就自首了,据说也是你们厂的工人。”
我说。
“真没想到是他。”他放下跷在左大腿上的右脚,僵硬的身子向后靠了靠,眼神里掠过一丝昏黄。“他们俩是师徒关系,打从一开始就是,那小孩是逃荒落难来到春阳的,那个可怜虫好像也挺喜欢他徒弟的。虽然他在厂里和谁都合不来,但对那徒弟那是不错,听说他徒弟也常常跑他家给当免费劳力。”胶东口音在他干裂的嘴唇间滚动。“我曾经也见过一个女孩,和他徒弟年纪差不多的女孩,我偶尔会看见他徒弟和那女孩肩并肩走在厂区外面的铁路线旁,说啊笑啊,还见过那小处男拉着那女孩的手。那场景可感人啦,你知道在这工厂里几乎清一水全是大字不识的粗老爷们,这么两个水灵灵的小鲜肉还真是稀缺的不行。”
一只灰黄色相杂的尖耳猫咪翻过窗户跑进屋里,跳上灶台,泛着浑浊光芒的圆眼睛盯着我们,然后麻利地跳下来钻进老岳的怀里。
“那女孩是哪个家属的孩子吗,你认识她家人吗?”包敏低头写笔记,眼球却向上瞅着老岳给怀里的猫咪挠头,猫咪闭着眼好像很享受那双脏手。
“我不知道,这都是快十年前的烂事了,那姑娘当时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吧,印象里最特别就是那女孩梳着个成人式的披肩发,总是乱糟糟的,与其说爱美,倒不如说是没人打理,那女孩的脸也常常是很脏的样子。”
“也许有其他的特征,也许那女孩的家长对大麦的徒弟很熟悉,找到她的家人没准对破案有益。”我补充道。
他扔掉手里的猫咪,小家伙喵地一声溜到电视柜下,蜷缩成一团吐着猩红的舌头,打着哈欠。“我累了,你们两个烦了我快一个小时了,我的棋友一定在纳闷为啥今天棋摊上看不见我而是浪费时间陪你们两个在这里瞎掰。”他捡起身旁的兰州烟,慢悠悠地扔到我的脸上。“快去超市抓那些偷了一袋威化的四岁儿童吧,那才是你们该干的。”
我感到身旁有一阵风掠起,扭头看见包敏嗖地一声跃起,抬起右脚踢在那家伙的下巴上。我跳起来抱住包敏的肩膀,余光瞥见牛仔的眼睛像快要爆表的温度计一样血红。那家伙头撞到墙上,趴在地上嗷嗷叫着。
我捏着包敏的脖子像捏着一只即将入炉的鸭那样把他按到门边,对准屁股想着马上一脚把他踹出门的时候,那拗口的胶东方言又响了起来。“那女孩右脸颊下有一颗美人痣。”,口音因为下巴的错位而含混不清像是濒死海豹在海里的呻吟。
我扭头望见那家伙头朝下伸直了双臂趴在地上,右脸颊紧贴在冰冷冷的地面,露出的双眼皮过重的左眼像弹子球一样毫无光泽。突然一个念头划过我的心脏——这家伙其实只是有点喜欢插科打诨,并不是不愿意帮助我们。我慢慢地扭过头去,右手倚靠着木头门框,秋老虎的毒太阳热辣辣地悬在头顶。我眯着眼大口呼吸着有着雨后草香味的空气,雨滴是落在我心里的第二颗棋子。
横冰山的山谷在正午时分会朝天空发出低沉的闷吼,冒出的滚滚烟雾被持续的西北风吹到了山腰,从山区到城区宛如两个世界的转换只需要三十分钟的车程,绕山的快速路反而可以更快地把我们送到充满暖气的卧室,送进美美的睡眠和咖啡香味里,只是雨后的大雾出乎我的意料。
任凭雨刮器如何徒劳地转动,都无法让眼前的能见度增加分毫。包敏隔着车窗凝视着雨雾中裸露的黄色山体,左手的大拇指反复开合着zippo打火机的盖子,盖子上的蓝色飞龙反射着天空中闪电的光。
“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浪费掉了。”语气愤懑而无聊,像是嚼过一半的饼子。
“也许就是这样,也许又是浪费的一天,我们在一天天浪费生命,没完没了,直到余额里没有时间去透支,被几个工人装进纸盒子推进火炉子里,不过至少今天是有收获的。至少可能我又在职业岁月里破了一起谋杀案,虽然眼前还是模糊一片的黑暗,至少能看见隧道尽头的光亮。”我自顾自怜,感觉自己无聊得像个大学体育教员。
包敏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没有说一句话,他清楚现在他无论问什么我都不会回答。
“只是还需要进一步去落实,眼前的迷宫,走着走着就会绕出去。”
夜晚我开车回家,没有开灯就坐在了床垫上,黑暗像砂锅里炒过的粘糖粘在我的周围。我一声不响,听着窗外的商座大厦广播里怀旧的女中音和还有隔壁的夫妻的争吵声。我把脸埋在双手里,直到一种巨大的悲伤像利斧砍进我的心。人世间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只是我无法预料它居然就发生在我的眼前,我鼻尖下。在如此近的地方,近得可以感受我呼出的热气,逼兀得我无法呼吸。
10
右手握在冰凉的门把手上,我在门外迟疑了将近三分钟,时间煎熬得像煮烂在锅里的牛蛙,最终我还是推门进去了,虽然物证室那八厘米高的门槛接近二十年里我已经无数次迈过它了。
今天物证室值班的是郑天风,毛茸茸的乱发下,钢笔一样笔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德国进口的无框眼镜,如果你好奇照片上民国知识分子的风骨和伟岸,天风就是最佳的模板。传说1983年到1986年的三个学年里,春阳市刑侦学院教研楼实验室二层西北角的化验室总会在每天清晨4:30左右亮灯。整整三年,风雨无阻,无一例外。即使隔壁解刨室里泡在福尔马林池子里十几具被手术刀划得奇形怪状的尸体也没法阻止天风在法医世界里进步的脚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到物证材料柜前取出一个塑料薄膜,扔在我面前的塑钢桌子上。
“是玻璃碎片,呈现蛛网式放射状,是强大外力抛掷或直接扔在地上形成的。”他推了推挂在鼻梁上的眼镜,“肯定是激烈肢体冲突后造成的后果,这种情况我一周要见几百回,平淡无奇。毫无挑战。”
“也许其他的物证里可以看到有价值的东西。”我递了根兰州烟给他,但物证室里挂着禁止吸烟的牌子。他把烟捏在手里,凑近鼻子闻了闻,放入了上衣口袋,歪着嘴角嘟哝出软绵绵的上海话。
“其他物证都收在4号抽屉里,靠东南角顶上往右数第八个,有法警拍摄的现场照片,你试着从里面挖出一座金矿吧,我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踩着细碎的步子踱过一个个存放物证的柜子,它们像阿西莫夫笔下的机器军团前后间隔五十公分整齐排列着,我想无论谁经过这里都会打寒颤,一幕幕人间悲剧就存放在里面。我单手攀上梯子,扭头看到天风正坐在椅子里,翘着腿翻阅一本法医杂志,那架势俨然军团司令一般。
这些乐凯牌交卷拍摄的照片质地柔软,两根手指就能轻松捏成一个卷,我把它们平铺在地上,蹲着一张张翻看起来:破碎的咖啡色玻璃茶几碎了一地,像饭后的鱼骨散乱在地上。相机拍照时距离沙发至少一米五,却清晰地全景呈现尼龙套上的抓痕和大片血迹。一扇玻璃被打碎了。茶杯,水壶,不锈钢茶叶桶、晾衣架还有样式过老的棉衣像垃圾一样堆在一块。一片狼藉,破落不堪。入室抢劫或者杀人案的现场状况莫不如此,曾经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还会是这样。
直到几片金黄色的碎片照亮了我的瞳孔,要不然这个上午又是生命中虚度的一天。它们是我第三轮翻看案发现场照片时发现的。木头白漆的窗棂下一个铝皮暖气片底下隐藏着一片金黄,不仔细看很难发现,在照片上小如粉末,但仔细点也不难看出其圆弧形的样子。
“我没用洛阳铲就发现金矿啦伙计。”
“什么?”
“前提是需要你补历史知识,知道一些背景。”
“你到底在说啥?”,天风把那本法医杂志放在膝头,眼镜片耷拉在双眼下,瞪着眼看着我。
“大概在七十年前,日本华中派遣军第一七六师团攻入春阳后,军需官发现春阳背靠大河,平原广袤的优势区位,于是在城市四角建立起数个军需用品工厂以支援战争,工厂生产师团所属战士必须携带的军需用品,包括水果罐头和猪肉罐头,统一的绿色制式瓶子。但供给后方指挥部的大量较好的食物,猪肉、牛奶还有包着海带的寿司等,是用金黄色铁盒盛装。最后一名被俘日军走出战俘营已经是七十年前的事了,解放后再也没有哪个国营工厂生产黄色铁盒盛装的水果罐头和牛肉,可是有一个习惯延续了下来,一直到今天,因为一批日本制酒技师留了下来,当初少量运往后方指挥部的清酒,如今依旧在用土黄色的玻璃瓶子盛装,从未改变。只有春阳的酒瓶是黄色的。”
“那又如何?”
“大麦家暖气片下的玻璃碎片是酒瓶。”
“你绕了一大圈就这么个意思,酒瓶就怎么了?”
“大麦从不喝酒。”
“你怎么知道。”
“我和他是高中同学,他有严重的过敏体质,尤其对酒。他一闻那东西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呕吐,再然后晕倒。认识他的人都知道这一点。”
“你是说,熟悉他的人不会把酒带到他家,是有特殊目的人带去的?”
“是的。”
二锅头的辛辣味仿佛从哪里冒出来钻进我的鼻孔,在我的神经末梢慢慢挥发开来,随后学校的高中生活像录在斑驳胶片上的画面潜出海面,照在我昏沉沉的脑袋里。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浪漫气息,红砖宿舍里的口琴声,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喇叭裤,笑呵呵留着大辫子的漂亮女孩,还有实现四化,深圳速度的街头标语。宽松,严谨又不失活泼的十年。这十年里我和大麦相遇,认识了这个喜欢单簧管和戏曲的同学,三年的朝夕相处让我们了解彼此。我知道他父母离异数年,老爸在运输公司开卡车,知道他最爱丁果仙的晋剧,知道学校的某个女生冷不丁和他说话时他脸上会泛起一片潮红,知道他吃面时左手还总握着一个馒头,知道他严重的过敏性体质,尤其对蜂蜜、腊肠、夏用的风油精还有各种酒。
刚买不久的手机在我皮衣的内揣兜里扭动起来,我掏出它按了对话键,灰色玻璃钢质地的索尼Z2,我现在弄不懂为啥一个月前心血来潮买了这么个新潮玩意。
“说吧伙计,我知道你一定有事问我。”
“政委让我询问你案件查处的进程,已经半个月了,老人家很关心你走到哪一步了。”话筒另一端传来邦勇浑厚如多明戈的缓慢声音。
“养蜂人采蜜时总要仔细,也许一个动作要半个小时。我的工作专业性更强,所以更需要时间。”
“你最近怎么样,还需要每天吃阿司匹林和维生素吗?”
“不怎么样伙计,我感觉站着靠上你肩膀就会睡着了,咱已经有好几周没有睡好觉啦,不过你倒是可以帮我减减压。物证鉴定科那个留着八字胡的高个子是你的战友的儿子吧,去他那里帮我鉴定一下指纹如何,没准谜底马上就要揭开了。”
“你知道我很讨厌那小孩,六年前那次突袭市区里夜总会的晚上,我们遇到了几个嗑了药的死变态拿着刀子围攻我们,那家伙拿着对讲机跑得比只兔子还快,混蛋们还在我背上留了七八处结了疤的刀痕。”
“得了吧,他那会才刚刚不再给警校宿舍的楼管大妈送酸奶没三个月,一个胡子没有毛刷硬的小男生你指望他干嘛呢,帮帮我,事成了请你喝二锅头,牛栏山厂里直接舀出缸的那种。”
“好吧,要是你食言的话,我可有本事拿小刀在你肚脐下划一朵百合。”
关掉电话,我转身看着天风,他正用一根长棉棒清理耳洞,镜片后闪着一片慵懒的光。
“我可以把这些玻璃碎片拿走做鉴定吗?”我问。
“没我的同意谁也拿不走这里的一片树叶。”他答。
“那你要我怎么样。”我不禁捏了捏手指,“请你吃全市最贵的甲鱼?”
“慢火精炖带浓汁的那种。”他说,语速慢得像只病怏怏的蟑螂。
“你们这些老鬼真难缠,一会要在我肚子上刻花,一会要吃最美味的甲鱼,如果哪天我拜托你们再查一份指纹要怎样,要我双手倒立爬上银河大厦?”
“说的没错,而且还会有额外的要求,比如要你脱掉衣服穿着内裤往上爬,而且要爬东方大厦,没准哪天春阳俱乐部招群众演员的人在你被关进医院前会给你打电话。好了伙计,干咱们这行的压力太大了,否则等不到退休咱就全疯了,适当的玩笑像泡泡糖之于儿童一样是必需品,好了,有啥需要的你尽管提就是。”
“老战友,有时候我真想踹你的屁股,而且穿着尖头皮鞋。”没办法抑制的一滴泪涌出眼眶,滑过我的鼻翼,一片雾气模糊中我伸出左拳砸在天风胸口上,之后拿着折叠梯子登上物证柜顶层,取出剩余的案发现场酒瓶碎片。
“为了一个十多年没见的同学,有必要这样吗?”
“伙计,要不了多久我就该退休了,你们儿孙绕膝安度晚年,等待我的只有悄无声息的死亡,我只希望坐在养老院的安乐椅里等在阎王爷派出的小鬼敲门前,还能回想起自己做过几件没遗憾的事来。”,我咬着后牙槽抹掉眼泪,流泪是偶像剧里炸鸡翅太多的白面后生才干的事。
“我懂了,祝你好运。”
我把装着黄色碎片的袋子放进皮衣内兜,转身离开。
11
门缝开了十公分,首先闪出门缝的是一缕栗色的柔顺长发,发梢微卷,密集地压成一团,迷人极了,再后来闪出一双迷离的双眼,清新如百合。但只有一秒钟,那午间雨后花园般的美丽就溃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双眼瞳里射出的疑惑,不安,还有钢铁般坚硬的敌意。
“陈小凤,我还有一些问题没有问完,那次拜访太仓促了,不知道你……”我不由自主地把身体往前抻了抻,瞄了眼里屋。“是否可以再问些问题呢?”
她涂着鲜血般红艳艳指甲的右手扶在门框上,僵硬地瞪着我,目光直得像柄剑戳在我身上,然后不屑一顾地扭头吹出口气,转身向里屋走。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谨慎得像个伺候少奶奶的老管家。
房间整洁得让我下意识脱掉皮鞋。这是一间四室一厅的房子,布局切割整齐,犹如布拉格积木一样排列有序,大小适中,朝向很棒,素雅的风格和乳白色的背景体现在每一处角落里。乳白色的橱窗柜放在客厅的东南角,里面陈列着镀着金边的玻璃高脚口杯,金边外镶着红色和蓝色的钻石。紫色的宽边扇形流苏挂在各个房间门的内侧,电视柜上,虚掩着半扇门的卧室里的床头上,床头是海盗船的造型。餐厅和客厅连成一体,红木餐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幅刺绣的金鱼图,六只鲜红的小鱼儿瞪着圆鼓鼓的眼睛围在一片翠绿的水藻边嬉戏,或者说谈情说爱也成。紫水晶吊灯在这客厅里就有四盏,小而别致。浑圆的灯体是几十颗小水晶球组成的,夜晚漫射的光亮让这间一百五十平方米的房屋没有任何死角。女主人穿着长袖的紫色棉质薄睡衣、睡裤,睡意蒙眬地把自己柔软的身体陷进一大块紫色真皮沙发里,她的面前是一个巨大的红木茶几,头顶的白金发卡上一副湘绣的《万山红遍》让这里的一切透着暖色调的光亮。
“这次问完话了你还会来吗?”,她揉了揉双眼,散漫的眼神注视着房间的某个角落,那看都没看我一眼的样子,好像我的到来跟窗缝里飞进一只天牛没多大区别。
“我可以坐下吗?”我的目光伸向客厅里那张大餐桌旁的几个靠背带圆形刺绣的松木椅子上。
“随便,反正木桌罩和沙发垫都准备周末送去洗的,你的脏屁股再怎么折腾也无所谓。”
我轻轻走向餐桌,离她十点钟方向约五米远,我下意识伸手去掏兰州烟,但很快制止了,右手伸进右衣兜掏出询问笔记。
“不会浪费你很长的时间。”我挠了挠起火疙瘩的脸颊,抬头望了一眼她。“最后一次询问不会浪费你的夜宵时间。”
她的双脚套进一双红绒线拖鞋里,对着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浮着一层泪花的双眼看着冰箱。她起身朝冰箱走去时动作轻盈得像一只猴子,拿了一杯冰镇可乐后返回到客厅里,细嫩的手指轻轻地把饮料放到红木桌子上。我知道即使是清晨,我也休想在这里喝到一滴露水。
“在你和你父亲生活的几年里,你记得他喝过酒吗?”钢笔沙沙地划在笔记本上,说话时我盯着金色的钢笔尖。
“不清楚,好像不喝,没见他怎么喝酒。”口气比冰镇青啤还冷。
“你父亲对什么东西过敏吗,我是指他被害前有可能有人用他过敏的东西迷晕他再去实施犯罪的。”
“不知道。”从进门到现在她依旧没有瞅我一眼,“我不是医生,没必要那么关心这些。”
我抬头看了眼她,又颓然地低下头去,“有些人喝几瓶白酒都不会晕,而有些人闻闻酒味就会呕吐不止,很明显你父亲属于后者。高中的时候他甚至不会去参加毕业聚会,因为饭后大厅里白酒和炒菜油混合的味道能让他呕吐后难受一周,但在他被谋杀的命案现场我们却发现了一些本地酒瓶的碎渣,在你父亲被谋杀前,他有没有和一些有酗酒习惯的人来往呢?如果有,你是否见过他们,还记得他们的面部特征吗?”
她收缩着鼻翼望着窗外,蓝宝石一般的玻璃上映着她的眼神——疲劳、不屑、若有所思。
“我们好多年冷战了。”她的目光依旧痴痴地射向窗外,“偶尔我去他那里洗洗衣服,做点饭,可是我和他单独呆在一起时,气氛就和站在墓地的大门前差不多,我十七岁就离家了,上音乐学院的钱是我在餐馆打工赚的,我不管你和他关系如何,反正我不认为他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我妈快不行的时候连输液的钱都付不起,我不认识他身边的人,更没有兴趣认识。”
我站起身,走到她跟前,蹲在那张巨大的茶几旁,抬头三十度望着她的双眼。“这么说来,你对案发现场的酒瓶子以及可能的共谋者没有任何头绪是吗?”
“不是已经抓到凶手了吗,你是说还有其他参与我爸遇害案的人吗?”她微微低首下颌,终于肯看我了。
“这也说不准。”我咽了口唾沫顿了顿,“案发现场的分析与已经自首的疑犯供述基本吻合,那家伙独自承揽了一切罪状,但还有一些无法解释,前后几轮提审,他都没有提到案发现场暖气片下的玻璃碎片这个细节,我一直认为这个案子还有继续探究的余地。”
“也许是他的某个混蛋朋友喝醉了拿着酒瓶找他也说不准。”吐字清晰,圆润,典型声乐系专业训练的结果。
这个可怜的女孩,这一次我发现她肩胛骨和小腿上也有刀疤,看来她有自己拿刀割自己的怪癖,没准她觉得这很好玩。
“我判断你和你父亲的关系的确挺僵,否则不会他在太平间里放了一个月你都不去看他。”我同样努力降低自己话语的温度,好让自己吹一口气可以冰镇三斤鱼丸。
她右手弯成月牙形,除大拇指外的四指互相交叠着扇形,扶着凝脂雪白的右腮一侧,两只大眼睛依旧射出寒人的光,我能感觉到自己在她的瞳孔里一直是那么渺小。
我从左侧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竹叶青,站起身松开盖子咚咚朝嘴里灌下一大口,热辣辣的感觉在食道的四壁散发开来,我实在需要这种晕乎乎的快感抑制心中的愤怒。“你的家庭就是个彻底的悲剧。”我含混的低音让自己的耳膜嗡嗡响,“你的母亲,那个可怜的女人,她的婚姻自开始就是个悲剧,大麦是个善良的人,可他却不善于经营家庭,水果生意做砸了,一出工伤被单位强制赋闲,你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生活的压力操控,直到最后自己像一条虚弱的线一样断掉,作为她的旧相识我真为她感到惋惜。”
她的眼神依旧是直愣愣的,脸上毫无血色,从嘴角轻微的抽动看,我的话显然在她心里掀起了巨浪。
“所有遗留在现场的遗物几乎都没有被拿走,唯独这幅刺绣,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你带走了。”说完我的眼神向上望去,越过她漂亮的发髻注视着那幅湘绣的《万山红遍》。一条蓝宝石般的长河横穿山谷,两岸是起伏的山峰和漫山遍野的枫树红叶,鲜红色占去画框的三分之二。“我知道,没有人能否认你对你父亲和母亲的爱,包括你自己。”
她哇的一下吼出声来,那声音大得足以震碎玻璃,双眼像开水里渗入一滴红墨水一样瞬间变得血红,她抓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朝我扔过来,我闪身及时,杯子在墙上被砸得粉碎,茶水把灰色的墙纸染湿了一大片。
“你个混蛋,要是碧螺春都没法叫你闭嘴的话,你他妈就去喝敌敌畏吧!”声嘶力竭的吼声,没有半点声乐系的影子。
窗外楼下有一座不大的影像店即将打烊,褐色毛玻璃中流淌出《I have never been to me》的翻唱版,邓丽君高亢甜美的嗓音钻进我俩之间凝滞的空气中。她瞪大的双眼里缠满血丝,呆呆地僵在沙发里,仿佛刚才的吼叫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略微闭目,开始用嘴角的小虎牙甜滋滋地咬着右手的无名指,指尖甚至都渗出血滴来。厨房里的开水壶滋滋响起,我跑过去时满屋子已全是白色的雾气。关掉沾满油污的开关,我转身回来,她依旧是同一种坐姿,同一种表情连带同一种眼神望着我,像某个美术系研究生遗忘在仓库里的雕塑。我自知告别的时刻已然来到。从绛紫色的沙发扶手衬垫上拿起我的外套,围上围巾,快步向门口走去。这次告别同上回夜总会那次唯一不同的地方在于我关上铁门的刹那,双眼又瞄了一眼她头顶的那幅刺绣而不是她本人。我离开了被无数的枫叶像血一样染红了群山,针织的蓝色河流还有这间挥发着薰衣草香味的房间,她雪白的脚后跟踩在松软的咖啡色地毯上,静静地摆弄着自己漂亮的指甲。我下楼走向那辆起亚轿车,夜晚的人行道砖石缝间被踩到时会有雨水溅出来沾湿我的皮鞋和裤管,但我顾不了这些,我只是一个劲地向前走去,逃离这里。
12
这一年局里的宣传干事选择的歌曲是《金色盾牌》。每年的公安局群众接待日,大院西北角的大楼顶,那个周身锈迹斑斑的灰色大喇叭就会放出主旋律公安类歌曲,和满院子小学生们的嬉闹声混在一起。我斜靠在窗棂旁,视线下移了五厘米,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职业装的女老师正在满脸怒容地训斥一个剃着锅盖头的小男生。女老师冲着长到自己腰部的男孩指指点点,脸上的五官挤成一团,眼看嘴唇马上就要碰到鼻头了。鉴定书就放在我身后的小办公桌上,早饭后我已经翻了两遍了,但现在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它几眼。鲁迅说只有战胜自己才是强者,可惜我不是强者,我转身拿起那封背后安着白色圆形塑料扣环的牛皮纸袋,取出那份鉴定书,纸张整洁而柔韧,只有财力雄厚的商业银行一般才会用这种优良纸品办公。鉴定书右下方是红色的圆形印戳,春阳市公安局物证鉴定科成圆形排开。报告的内容早就印在我的脑子里,但我还是忍不住第三次浏览它。像个耄耋老人翻看自己上学时的作文本。
鉴定内容由简洁准确的公文体写成,内容简单得无需赘述,只是指明酒瓶碎渣上有三个人的指纹:已自首的嫌疑人刘平乐,他现在被关押在本地看守所,陈麦的女儿陈小凤的指纹以及被害人陈麦本人的。
我把身体靠入进口牛皮的办公椅里,掏出一根兰州烟,但打火机试了几次都点不着,也许有一个月我没有往里面注煤油了。我周围的二十几张桌子上凌乱地摆满了各种材料、文件还有写满油笔字的小彩纸。已是上午时分,空气干燥而清冷,昨夜几个值夜班的同事外出后,桌子上的绿色台灯依旧亮着,周末的九点四十分,办公室里只有我还有我指间干瘪的香烟。
伸手揽过电话,我瞪着眼睛望了天花板好一会才想起政委办公室的电话。
“政委,陈麦的谋杀案已经是水落石出,凶犯是两个而并非一个,那个瘦子有个协助他的共犯,请你下达搜查令和逮捕令。”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子,几秒钟后响起了如睡狮惊醒时雄浑的声音,“你能确定没有差错吗?”
“如果有差错,我就提前退休。”
“好吧,你去办吧,我知道圈着你永远是只病猫,只有到外面你才是个不错的干探。叫上包敏和邦勇,你们三个一起去吧。”
我轻轻放下话筒,试了几次终于点燃了打火机,蓝幽幽的烟雾被房间角落里的排风扇吸去。像奶油蛋糕一样松软的皮垫让我的屁股在上面磨蹭了十多分钟还不愿离开,可心里像飞进两百只蝴蝶一样烦乱。我闭着眼,右手轻轻撑着额头,静静地听着墙上挂钟一秒一秒划过,与其说是发呆,不如更确切说是等待十个小时后夜幕的来临。
13
那座历史可以追溯到清朝的百货公司,楼层间隔的LED灯映红了这个住宅小区东侧几乎全部的高楼,住宅楼灰色的砖头和那上面寓意五福的弧形镂雕装饰一定是某个灌了些洋墨水的建筑师受石库门启发的结果。我开着车进入小区时,看见住宅楼顶的夜光灯柱像蝴蝶触须一样伸向夜空。
我敲了三下门,不到三秒钟门缝里钻出竹底拖鞋触及地板的脚步声,这次她开门很快,同样苦笑爬上她脸颊的速度也很快。她干瘦的双手撑着门,刚刚洗过的湿漉漉的长发垂在双肩,一件连衣裙式的紫色睡衣紧紧贴着她丰满的胸部和婀娜的腰肢,撅起的红唇此刻也透着一种湿漉漉的性感。
我听见包敏轻微咽口水的声音,余光瞥见他的喉结像游戏机撞针一样轻微浮动,我们三个直愣愣地盯着她,盯着那散乱在她太阳穴上丝一样的乱发。她的确有一种触动人心的美,让你忘记眨眼两分钟后眼皮的酸痛。
她木然地瞅着我们三个,然后转身向客厅走去。她的身上几乎没有一寸不是诱人的,一件紧贴小腿肚的淡紫色莱卡衬裤衬托着优美的腿型,短裤下距离脚踝处裸露的几厘米皮肤有一种古典式的雪白,苏利文蛋糕店的犹太老板移民前,店里招牌的奶油蛋糕就有这种心醉的白。紫色的衬裤,紫紫的睡衣,壁纸上紫色的菊花纹饰一定是她艺术细胞无限增殖的最好写照。
这屋子里安静极了,和我上回拜访一样。玻璃是加厚的防冻玻璃,至少有两层。朝南开的方形玻璃几乎占据整个墙体,窗前雕刻着葡萄粒和蝙蝠的原木栏杆结实得可以坐下一对嬉戏的母女。月光从窗子里像洪水一样倾泻在她的身上。她夹着一根装着玉质过滤嘴的香烟,翘着细瘦的二郎腿坐在金黄色的大沙发里,透过冰凉的烟雾看着我们仨,眸子像博物馆里的钻石——美丽,迷离,无法接近。
邦勇一只粗糙的大手抓起餐桌旁一把椅子,搬到她面前,靠背后的圆形五福刺绣冲着沙发上这个坐着的女人,我们中间相隔着宽大仿紫水晶玻璃板下的红木茶几在吊灯照射下闪着刺眼的光,光线迸射在这洛可可风格的大客厅里。茶几如同凝固的海,我们相互对望,像彼岸的离人。
“我想游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邦勇胳膊支在椅子的靠背上,头枕着胳膊露出硕大的脑袋。“你很聪明,把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连一只潮虫都找不到,只是老祖宗发明了百密必有一疏的成语。小姐,我想你的演出该结束了,我们来是为了掀开你面前的幕布。”
她撅着嘴唇吐出一口烟雾,眼皮没有抬起分毫。“话说得精彩啊先生,头回见面就送我这么好的开场白。”她轻轻拿起面前的一个玻璃口杯,呷了口里面颜色鲜红的葡萄酒,“不过我觉得你的一通演讲像小学生面对大队委的致辞一样,全是废话。”
“哦,但我也不这样认为,你还是把你在现场的痕迹遗留了下来。”,包敏挪了挪靠在一幅油彩画上的身体,双手抹了把疲惫的脸。“你的指纹留在了那个破碎的黄瓶子上,法医在现场地板上的缝隙里找到了黄色的玻璃碎片,鉴定结果显示那是装高度数白酒的瓶子,上面有你的指纹,而且是两只手的。”
我看着她把右手食指深入杯中,轻轻搅动着杯中的酒液,盯着泡在果粒中的红指甲发着呆,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周围的空气都开始粘稠起来。
“我和他的确认识,那天他来找我爸的时候我也在,他是我爸在工厂带过的学徒。我没提那天我也在是我害怕自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她开始融化凝结在身上的冰冷,因为这样会使她陷入被动。“他是带来一瓶酒的,可能是有什么事求我爸,他可能早就忘记了我爸不喝酒这档子事了。”
“意思是他用让你爸过敏的高度酒款待了你父亲?”邦勇问。
“我不知道,我很早就离开了。”
“为何那上面会出现你的指纹。”我问。
一阵夜风吹拂起窗帘,柏木窗棂开了半截,在橙黄的荧光灯中,腾起在我们四人中间的尘埃被照射得分外清晰。她目光中微暗的火种在慢慢熄灭,化为万千尘埃中的两粒。
“我只是把那瓶酒拿起来看了看。”,她不由自主咳嗽了一声,那声音硬得像掺入了水泥。“他来过我家几次,我也见过他几次,这次来可能是来借钱吧,每次来他都挺客气,我每回只是见到他会点点头,知道他的姓名,但是我们没怎么说过话,那晚他过来说要送我爸一瓶酒,我从礼盒里取出它看了看,过了一会,大概半个小时吧。我说我和朋友约了一起去看电影所以就离开了。”
邦勇的下颌放在粗壮的小臂上,它们交替上下放在高档椅子的靠背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同样我和包敏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沉着冷静的样子稳得像冰原上的高山。
“这么说来你在凶犯作案以前就离开了是吗?”我的右手的食指摩挲着脸颊,不愿去看她。
“是的。”
“你没有发现在你离开前刘平乐有什么异常吗。”包敏接话的速度明显快过以往。
“没有。”,回答依旧沉稳、冷静、毫无感情,身体没有挪动一公分,甚至现在吹来一阵台风,她依旧稳如泰山。
邦勇低下头去,猩红的血丝在他的眼里闪光,他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对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所知,在你离开家后,也许就在你贴着面膜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刷微博的时候,你父亲的头都被人砍了下来,而你对此毫不所知是吗。”
她选择了沉默。
我把手从沙发上的缎绒扶手上移开,右脚踏在红地毯上改变二郎腿的姿势,鞋底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只有欧洲进口的百年树龄的橡木才有这种效果。扭扭脖子,伸伸懒腰,站起来吸口新鲜的空气,顺便瞅瞅眼前这位美女头顶的大幅湘绣画,才能缓解这个夜晚带给人的憋屈劲。
“小姐,也许你早就掉进了迷宫,从头叙述这个案子对你来说是极其困难的,就像回过头去望着一堵没有缝隙的砖墙一样。可惜你的眼前就是如此。”,我绕到她两点钟的位置,坐在一个垫着橙色塑胶皮垫的凳子上,伸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肩膀。“只有爸爸和妈妈,这两个无条件爱我们的人才可以把我们领出迷宫。”
薰衣草香水的味道中我看见她的唇角轻轻地抽动,她开始像个被遗忘在公交车里的孩子般孤单无助,面前杯中的酒液仿佛凝固了一般透出一丝凉意。突然我开始感慨这个夜晚的美丽。窗外的夜色中闪烁着黄金一般的夜灯和车影,路灯的电路和汽车发动机合奏出工业时代的旋律,歌颂这个伟大的时代。我们砍掉树木,清除庄稼,田野在烈火的燃烧中映衬在星空下的同是那雄伟的金黄色。我们铺设一条条马路,盖起一栋栋楼房,沥青很快在喧哗中被蒸发凝固。只是我们选择了这种可悲的生活方式,可悲到当我们想亲近大自然的时候,只能把它绣在画框上,挂在家里暗淡的灯光下细细欣赏。
“小姐,答案就藏在你头顶的那幅湘绣里。”
我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她的睫毛在夜灯的衬托下是那么动人心弦,自然卷曲的睫毛有一个俏皮的上挑,只有曾经上海滩的《良友》封面女郎才有这种迷人的睫毛,只是这美丽睫毛下的双眼,那光彩已经涣散了,像一根即将熄灭的蜡烛。
“你不觉得漂在河水里的枫叶太多了吗?”
14
这幅湘绣手法娴熟,织法精湛,灯管的照射中仿佛教堂的壁画一样鲜艳,木头画框因为时间的原因有些发黑。画中一条碧绿的河流蜿蜒穿行在山谷中,黛色的群山铺陈在河的两旁,没有多余的留白,作者似乎受到欧洲工笔画的影响,红色的枫叶丛由四点钟方向延伸到十点钟方向,河水中有个独蓑垂钓的小船,一拍祥和安宁的景象,蒙古人的铁骑踏进江南前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收回射在湘绣画上的目光,盯着她看看,再转头看看包敏,小伙子一晚上因为忘记喝咖啡而不停打着哈欠。
“也许你身上的伤口早就好了。”我按灭香烟,清了清喉咙,“我猜你俩没想到合谋好杀害你父亲时,真会遇到那么激烈的反抗。”
她依旧低着头,脸上的线条平静得像个大理石雕刻,和假人一样,双眼中的火光已经完全熄灭。
“他抓到了什么?”我说。“在你们扼住他脖子,把他压在身下的时候,也许是一把水果刀,也许是酒瓶的碎片,你们知道他严重过敏的体质,以为把酒泼到他脸上就会丧失抵抗,但我老同学还是做了殊死抵抗,否则他不会在你身上割下那么多口子,从见到第一面开始我就发现无论室内温度如何,你都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你身上的刀疤开始我天真地以为是你自杀弄下的。你们把溅到墙上和地板上的血清理干净,却忽视了溅到画上的血,从我第二回去你家调查时仔细观察那幅画我就发现了最终答案,那上面不仅有刘平乐的,一定还有你的血,只是它们隐藏在万千枫叶中,很难辨认罢了。”
邦勇和包敏活像吞了包着硬币的饺子一样睁大眼看着我,而后齐刷刷地瞪着挂在墙上的那幅湘绣画上。邦勇的绿豆眼此刻变得像鹅蛋那么大了,也许是因为脸部肌肉的剧烈变化,脑门上深深印出三道头纹。
她终于挪了挪身子,动作还是那么娇媚迷人,即使那是无意识的结果,我看见她轻轻仰起白皙的脖颈,在金色水晶吊灯的照耀下,眸子仿佛又重新燃起篝火,只是在烈火的灼烧下腾起了一片水雾。她走到窗前,伸出一根细瘦的手指,轻轻推开了乳白色的塑钢窗户,夜风吹着她淡红色的头发,那伤感撩人的侧影和我上次见她时几乎一模一样,眼角的泪滴在灯光中闪着水晶一样晶莹的光,慢慢滑过她的腮帮,滑过嘴角的美人痣。我们三人走到她的背后,。午夜的钟声响起,混着她凄厉的哭声,在这个长夜显得如此刺耳,仿佛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噩梦。
15
十一月的小雪天,绵延数里的白雾汇聚在龙山的垭口,雪停后距离现在有一周的时间,田野里依旧白茫茫一片,海天的界限依旧模糊,我站在西岭的山口,让额上沁出的汗滴在寒风中消失。望着谷底无数被打落在地的断枝,耳边响起《冬之歌》旋律。和妻子恋爱时,我们常去的那家餐馆广播里就经常播这首歌。张雪跟在我身旁,今天她穿了一件全黑的羊皮衣和皮裙,雪青色的雪地靴把地面踩得邦邦响。
我们是一起去看我妻子的,她静静地躺在龙山斜坡处柏树林掩映下的墓地中。
“上回去墓地是三年前的清明节,就是舒河大坝决口的那年。”,她把双臂环在胸前,睁大眼睛看着我妻子的墓碑。“她过世多久了?”
“十五年了。”我回答。
墓碑顶上落下一堆厚厚的积雪,她伸出手轻轻拍落雪花,像遇到一个许久未见的朋友,轻轻拍打对方的肩膀。
“我至今无法相信,小凤会遭受那样的磨难。”,沉默许久后她说道。“世界上最残酷的事莫过于如此吧,其实她才是最不幸的受害者。”
我静静地闭着眼睛回忆妻子的样子,她的音容笑貌逐渐在我的心里复活起来,当年我躲在教室后门窗偷看她在讲台上挥舞粉笔时幸福的紧张感仿佛发生在刚才。
“小凤如果早点寻求帮助,早点讲明自己的遭遇,这悲剧也许就不会发生,起码事态不会恶化。”张雪轻柔的语音仿佛在对我述说,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审讯陈小凤是在初冬的一个傍晚,那时的天空开始飘下雪花。
她静静地叙述着,好像在念一段自白,没有任何的愤怒、悲伤,讲到关键处时嘴角甚至会勾起嘲讽的笑容。
七岁时,她被父亲第一次性侵,那是她生日的夜晚,母亲在刺绣厂值夜班,她抱着同学家长送的玩具狗早早地睡着了,直到一个庞然大物般的身躯压向了她,把她压向无垠的地狱。此后的十几年里,无论时间的流逝和时令的变幻,噩梦却依旧在持续。十多年里,她的天空中没有太阳,直到遇到刘平乐,那个在黑夜里给了她些许光亮的人。仅仅一次夕阳下的牵手,一块生日时的奶油蛋糕,一次沿着铁轨的单车旅行,就给她生命力增添了足够的温暖。
“我会去找你父亲的,我会向他摊牌,咱俩一起去。”他对她说。
但大麦的嘲讽,他的冷言冷语,他的恶毒诅咒把曾经的爱徒逼向疯狂的境地,也把自己逼向了死亡。
没有人会预料到一个人在完全失控的情绪下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这与他的本性和经历毫无关系,即使他本性善良如一只绵羊。
陈小凤没有预料到,刘平乐带着她去找大麦时,会在自己大衣内兜里藏一瓶白酒。
更让她没有料到的是,当父亲被刘平乐砍翻在地,她会接过刀来毫不犹豫朝他的脖子砍去,积蓄了十多年的痛苦和委屈发泄在那十几次手起刀落中。
出门时,他们俩满脸是血,只是夜色掩护了他们。
张雪慢慢从兜里掏出一颗橙子,橘色的光晕仿佛西天的落日,她弯下身把橙子放到了我妻子的墓碑前。
“当向自己最好的朋友告别时,会交给他一颗最甜的橙子,我老家的习俗。”她向我莞尔一笑,朝我身旁挪了挪。
“我妻子其实没有离开我,我常常在梦里和她一起聊天,聊我们的过往,第一次约会还有新婚的旅行。我是在一次行动中遇到她的,那时我们接到密令去抓捕一伙毒贩,结果我和我师父两人跑错了KTV的房间,我俩连滚带爬冲进一个教师节聚会中,全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女老师,她们全吓呆了,她当时吓得最重,把刚喝的啤酒吐了我一身。”我说。
“后来呢?”
“我去学校找她向她道歉,后来我们开始约会,再后来就结婚了,没多久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但孩子不到周岁就得了血管瘤,没有几个月就夭折了,我妻子经受不住打击,生了病一直没有痊愈。”
张雪默默地站在我的身旁,紧闭着嘴角。
轻盈的小提琴声响起,是张雪的手机响了,她快步躲到不远处一棵松树后,出来时一脸的歉意。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朋友开车在山下等我呢。”
“是男朋友吗?”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朝霞一样的红晕映亮了她得脸颊。
“算是吧,再会,我该走了。”,说着她俏皮地朝我翘起一个兰花指。
我有些糊涂,怔怔地看着她,“这也是你老家的习俗吗?”我问。
“我自己独创的告别方式,只有在告别最亲的朋友时才施展,再见,可爱的警察叔叔。”
她皮靴踏响雪地,又发出邦邦的响声,直到最后这声音被西北风完全吞没。她缓缓走下山坡,我看见她转身朝我挥手的影子,渐渐化为一处越来越暗的墨点。
我转过身,面对妻子的墓碑,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文明演进到如今,我们却依旧没有发明告别悲伤的方法。
(责任编辑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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