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我的青春有点“二”

时间:2024-05-20

王雅馨

我的青春有点“二”

王雅馨

王雅馨,女,1983年12月生,山西太原人,华东师范大学硕士毕业,太原学院中文教师,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本文为其小说处女作。

1

傍晚的窗外夕阳正浓,菠菜最后瞥了一眼晚霞,毅然决然地拉上窗帘,略带悲愤地动了笔。明天是新概念作文大赛截稿的最后一天了,她一定要写,一定要,一定要冲出重围,哪怕下上生命的赌注。她被自己的壮怀感动了,一开始激动得额头发热,可是越写越被一种悲观的情绪控制了起来。

“当华灯初上的时候,夜便来临了。我走在这月夜里。中秋的月格外的圆,分外的亮,似乎那伐树的吴刚和寒宫的嫦娥依稀可见。

一个人的日子实在太少,一个人的空间实在太小。

月圆的日子很多,赏月的机会却极少。

年幼时,少不更事,只知道月亮里有一个美丽的仙子,长大了,一心读书,忙得不知人间岁月。世界似乎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吵。每日生活在嘈杂中,高楼隔断了视线,心情也莫名的躁动,月似乎已只是模糊的概念了。

今夜,着一袭长裙,独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仰望苍穹,与月对视,与风交谈,所有的情思一起涌来。有悲有欢,有歌有泣。

夜色是一只很好的过滤器,当月光洒满全身的时候,所有的哀愁、幽怨、不快便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恬静的心。许多的虫儿在耳畔演奏,寂寞的人不再孤单,幽怨的人不再哀愁。

常常以为自己很清高,然而困扰我的却正是那些我以为俗气的事。

远处传来丝竹声,那是不归家的人在歌唱家园。家,好一个奢侈的字眼。日子过得总是那么毫无起色,我想把忧伤藏在轻松的文字里,却常常不小心露了馅,索性把千般愁丝攒在心头,万般忧伤塞进日记。”

“师傅,快点!我快迟到了!”菠菜在出租车上如坐针毡。想起刚才从写字台上爬起来,急匆匆收拾好书包蓬头垢面地跑到邮局的匆忙,昨晚下笔前的神圣一扫而光。

菠菜喘着粗气跑到校门口,上课铃早就落下,政教处郝主任正气势汹汹地堵在那里。

“又是你!”

菠菜收起匆忙的神色,迈起优雅的步子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看看你,打扮成什么样子!像不像个学生!”

菠菜就像没有听到,她打心眼里瞧不上这种女人,对人刻薄得像个寡妇,说起话来像怨妇,哪个男人娶了她,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对付这种人,不能跟她讲道理,熟视无睹就是最好的反抗。

“郝老师,她没签字!”

“你写吧,0307班崔波,迟到,着装不整,态度恶劣……”

众目睽睽之下溜进教室其实是菠菜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可是没办法,明知但不是故犯,改不了。整整一节课,菠菜都在大口大口的喘息中平复着自己昨夜的壮怀豪情。熬夜和跑步对她来说都是致命的。菠菜想起多少次在医院的走廊上,她不安地等待着一份薄薄的检查结果,就像等待自己生命的判决书一样。一开始,是妈妈不停地安慰菠菜,到后来,就成了菠菜不停地安慰妈妈,再后来,母女俩都不再说什么话了,因为,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再说,就要谈到死亡了。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的传闻,菠菜第一次听到自己先天性心脏瓣膜壁偏薄的时候,也觉得像一个传奇,遥远而诡异。慢慢的,菠菜一次次地听大夫叮嘱她不可以剧烈运动、不可以喝酒、不可以抽烟、不可以情绪激动、不可以……无数个不可以,还有妈妈没有告诉她的不可以生孩子,她才意识到那个传奇般独特的心脏,真的长在自己的胸中。她是那么绝望,每次来医院,都让她对生命的脆弱增加一层深切的体验。那些危重病人,他们要不走得摇摇晃晃,要不全身插满各种管子,要不就在轮椅上苟延残喘,更有那些照在紫光灯下的行将就木的人,他们的生命之火都快没有了。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菠菜叩问自己,到底要一个怎样的生命?可是,供她选择的选项几乎为零,一切追求和梦想对于她而言,顷刻间都丧失了意义,甚至连爱的权利,也离她远去。菠菜常想,妈妈给自己取名“波”,自己的生命绝不能随波逐流,而定要波澜壮阔!虽然我有一颗无法承载梦想的心,但我至少有权利做一个卑微的梦,那就是,我的生命要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2

体育馆的上空飘扬着骚动的彩带,座位上总嫌空调太热的女生们接近了燃点。突然,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如火山一般爆发,传说中的成才高中顶级帅哥一个个登场亮相了。

“卓旭晨!”萧雨呼喊着挤出座位席冲到了观看台的栏杆前,“卓旭晨!卓旭晨!”萧雨挥舞着手臂,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唉!”欣欣下意识站了起来想拉一把快要从栏杆上掉出去的萧雨,她一直怀着惊恐的神情追随着萧雨疯狂的身影。欣欣第一次见识这种场面,想想自己上午还在县区中学的教室里,在同学们不解的目光中收拾完桌兜里的所有东西,中午住进了省重点成才中学的宿舍,认识了萧雨和菠菜两个格格不入的舍友,下午,就来到了这座豪华的体育馆,大家可以不用学习,看篮球比赛,还有自己崇拜的偶像,欣欣扫了一眼疯狂的女生们,这不就是电视剧里演绎的高中生活么?

菠菜拉了拉欣欣,示意她坐下来,慢悠悠地说:“别理她,她就是那个样。”菠菜嚼着口香糖,神情淡定,眼望前方,一切都在她眼里,一切又都在她的视野之外。在剑拔弩张的第五届龙城高级中学篮球决赛的现场,她冷静得出奇,就像一个静观战场风云变幻的军师,还像一个在洪水岸边的幸运者,冷漠地看着正在挣扎着的人们。

综上所述,集形、色、声于一体的多媒体教学方式积极有趣、活泼生动, 是对幼儿进行语言开发的有效手段,可以为幼儿语言教学活动注入新鲜的血液和活力。幼儿教师要清楚地认识到多媒体技术的价值并将其最大限度挖掘出来,在此基础上构建高效的语言课堂,促进幼儿各个方面能力的提升。

“哇哦!”一个漂亮的扣球,只见球场中一个帅哥把手挥了一挥,人群再次欢腾起来。

“他是谁?”欣欣问菠菜。

“他?骚包一个,叫卓旭晨,也就能在篮球场上出出风头。”菠菜说完,好像极其不屑似的,“呸”一口吐出了嘴里的口香糖。

很快,又一粒入球帮助成才高中把比分扳平。欣欣注视着身形矫健的卓旭晨,他棱角分明,肌肉结实,在奔跑中总爱做出些耍酷的小动作,可见属于自恋型肌肉类帅哥,对于这种类型的男生,欣欣和菠菜一样嗤之以鼻。于是,看着为卓旭晨而疯狂的女生们,欣欣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她们一样,自己的感情是压抑在冰山之下的,好久感觉不到它的温度了。欣欣莫名地生出一股悲凉。嘈杂的人群突然消失,远处雪白的墙壁拉近到眼前,宛如一片白茫茫的冰雪世界。

“吱扭”一声,门有气无力地开了,卓旭晨拖着疲惫的步伐低头走了进来,全然没有了赛场上的风度。大家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学习,这个自习特别沉闷,因为刚才成才高中在主场输了。

欣欣并没有抬头,然而余光中,两条穿着球鞋的腿疲疲沓沓向自己走来,坐在了自己后面的座位上。欣欣扭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卓旭晨!他浑身散发着汗臭味儿,静静地解着手腕和脚腕上脏兮兮的护带。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头上,黏糊得让人难受。嘴唇上一道血口子赫然醒目,这是与某个胳膊肘亲密接触的后果。

卓旭晨把护带往桌斗里一塞,胡乱拿出了一本书。他眼里涩涩的,想把隐形眼镜摘下来,可是手太脏了。他看到欣欣桌子角上的大水杯,手指戳了戳欣欣,低声说:“借一下水杯。”欣欣转过身,看他伸着双手的样子,明白了,拿起水杯,弯腰就着过道,卓旭晨的手也伸了过来,配合默契,在过道里洗了手。卓旭晨低头从眼里抠出了隐形眼镜,欣欣马上帮他打开了盛放着培养液的眼镜盒,卓旭晨把隐形眼镜放了进去。欣欣接着又掏出了她的小毛巾,给卓旭晨擦手。卓旭晨自然地接过来,擦完了,递给王欣欣。欣欣又用杯子里剩下的水沾湿了毛巾,示意他擦擦脸,卓旭晨拿过去,把毛巾一把敷到了脸上。

仰头的一刹那,卓旭晨的眼眶突然湿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女孩子,没出息。在湿毛巾的掩盖之下,几滴滚烫的热泪滑过卓旭晨的脸颊。别人,只喜欢我球场上的光鲜罢了,谢幕之后的我,有谁理会过。就这么一刹那的软弱,卓旭晨没有任其继续蔓延,抹了一把脸,顺手把毛巾塞到了桌斗里,对欣欣说:“毛巾脏了,我洗了再给你。”

一个晚自习,空气沉闷得快窒息了,不时有人干咳几声,又在某个方位传来被某道难题打败了的惨兮兮的叹气声。大家都不再兴奋,也都不想说话,也许是篮球比赛发泄了骚动的情绪,也许是暂时被忘却的考试又被大家想了起来,下课铃一响,同学们躲债似的卷起书包纷纷逃出了教室。

欣欣和菠菜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这条路是现实社会留给她们的最后一条缝隙,闻着两旁丁香飘过的淡淡馨香,她们的思绪可以任意游荡。但是今晚,当她俩从教学楼一出来,抬头仰望天空的时候,都惊呆了。那是一个如此血红的天空,谋杀现场般让人心惊胆战。

“今天是世界末日么?”欣欣想了很久才想出“世界末日”这个词,用来比喻现在的天空再恰当不过了。

“是啊,天空在倒映地球的灾难吧。”菠菜唏嘘着。她俩紧紧地抱住胸口的书,同时萌生出了一种大难临头的紧张,谁也不再说一句话,逃回了宿舍。

教室里的空气总是特别凝固,但是每天下午第二节课铃声一落,卓旭晨就迈着懒懒散散的步子,提溜着他的那一套运动装备,哈欠连天地走出教室。他的作息时间表与别人不同:上午四节课,抄作业;下午两节课,睡觉;两节课后直至晚自习结束,训练;晚上回家,上网。

他刚出门,有个人就按捺不住了。萧雨噌地一下蹿起来,跑到欣欣的座位,拽着她往外跑,口口声声地喊着:“跟我去操场活动活动,走吧走吧!快点啊!”

到了操场,萧雨四下张望,终于在对面的跑道上看到了正在热身的卓旭晨。萧雨拉着欣欣跑起来。

“你真讨厌啊,自己想看肌肉男,干嘛拉上我嘛!”欣欣早就看出了萧雨蠢蠢欲动、骚躁不安的内心愿望。

“拉着你我感觉安全,做事情不能太张扬了,这不是我的风格嘛!”

欣欣故作瑟缩状,冷啊。

“热死了。”萧雨说着把校服脱了,系在腰间,这是她最喜欢的装扮。

“唉?这不是刚买的那件T恤么?”

“嘿嘿!”萧雨嬉皮笑脸的。欣欣心想,这个女人,太坏了,勾引男人不惜血本啊。

“快点跑,快点啊!”萧雨催促着。

“你先,你先跑吧。”欣欣不想和这个骚包女人为伍。

萧雨顾不上管欣欣了,她想跑上去跟卓旭晨搭话呢,这一刻她幻想好久了。她甚至把卓旭晨的眼神、笑容、动作、话语,都幻想得非常具体。为了这一刻,她在睡前排练了很多次,她想了好几句话以及卓旭晨对这几句话的回答,以及她对卓旭晨回答的回答。她就是喜欢卓旭晨刚毅的表情和健壮的身躯,无法抵挡。

萧雨还没有来得及最终决定和卓旭晨说哪一句话,她的腿比大脑更加着急,已经捷足先登,追上了卓旭晨。一时间,萧雨的大脑糊作一团。可是双腿作机械运动已经停不下来了。

“嗨!这么巧啊!”话一出口,萧雨立即悔得肠子都青了,这句话太俗了,俗得自己都受不了。更受不了的是,自己竟然无可救药地看了他一眼,就是那种哈喇子都要流下来的无耻样。

“唉,是啊。”卓旭晨慌忙答应了一下,其实他还没有弄清楚这个女孩是谁呢。难道是我们班的?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萧雨非常想和卓旭晨一起跑上一段时间,多说几句话,可是这两条不听话的腿,加快速度跑离了跑道,拐到一边的双杠那里去了。气定之后,萧雨趴在双杠上,望着卓旭晨的身影黯然神伤。

欣欣也顺势拐到了双杠那里,“唉,怎么样?”

“不怎么样。”萧雨的情绪一落千丈。

她俩相跟着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谁都没有说什么。但各自的内心,都在盘旋着一些奇怪的想法。

萧雨已经快速从兴奋中冷静了下来,转而痛恨自己的行为太荒唐可笑了!她现在多么瞧不起刚才的自己,那么没有尊严,主动向一个男生投去谄媚的微笑。萧雨,你忘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了么?你忘了学生的尊严全部都来自于成绩么?欣欣却陷入了另一种思考。她惊奇地发现,她并没有讨厌被萧雨拉出来,也没有像以往那样,因为浪费时间没去学习而懊悔。更加惊人的是,在一定程度上,她发现,她内心深处幻想的事情,正在被萧雨实践,替她冒着风险,做了实验。

那天以后,萧雨和欣欣就非常默契地保持了一个习惯,那就是下午第二节课后,同去操场散步。每天,欣欣听到卓旭晨在身后收拾东西的响动声,就再也不能安心学习了。而萧雨,虽然明白,她永远不会进入卓旭晨的视野,但看到他走出教室的身影,她的屁股也坐不住了。每到这时,欣欣和萧雨就会磨磨蹭蹭,怀着相同的目的和各自不同的心情,站起来晃悠悠地朝操场走去。萧雨散步,是排遣和救赎,哪能那么轻易就放下了他?欣赏型男,就是一种对美的追求过程,姑且就让我看看吧,看看还不行吗?而在欣欣的视线里,却是一条不停晃动的小毛巾。那条小毛巾是她的,却系在那个人的手腕上。那个人脸尖尖的,嘴唇厚厚的,鼻梁挺挺的。欣欣本来觉得自己和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他不屑一顾的神情中分明有种淡淡的忧愁,只有在定睛想什么的时候才会流露,还有,他看她时,嘴角经常一歪,真是一副无赖相,但欣欣却读出了他嘴角上的无奈和眼神里的温柔。天哪!你太傻了吧,怎么会呢!欣欣不断否定着自己,也不断压抑着这种想法,她只是,喜欢她的小毛巾系在他的手腕上,给他擦汗,吸收他的味道,她更喜欢他俩之间保守着这样一个小秘密。

卓旭晨为什么每天系着欣欣的小毛巾,其实也没什么想得清楚的原因,就是不想还回去而已。然而,系着它,卓旭晨开始正视自己;系着它,卓旭晨开始思考未来。以前,卓旭晨凭借自己的特长,自认为成功规避了学习的风险。可是现在,每当他无所事事地在操场打着篮球的时候,他开始问自己,要一辈子打下去吗?他受惯了女生们的追捧,更有不少女生直白甚至夸张地向他说出世界上最珍贵的那三个字。卓旭晨固然始终端着玩世不恭的架子,可是他知道,支撑这个架子的是什么,是他的篮球,他的帅,还有他视学习为粪土的态度。但现在,每当他投进一个球,他的脑中就会闪现出许多人对他投以的艳羡不已的表情,那种表情曾经无数次地装点了他的虚荣心,而今却让他厌恶。他开始反省,那些人的表情当中有多少真正的欣赏?哈哈!笑话!他们内心想的是什么?他们一定想我卓旭晨整天混,能混出什么结果?就凭打篮球,能上什么大学?哼!唰,又进一球。他就这样重复着投球的动作,射进体育馆的阳光一直射到了篮板上,进而将篮球架斜斜地投影到了球场上。

3

话剧周开始了。

语文老头交代,全班选出四个导演,分别排演课本上的四个话剧:《雷雨》《茶馆》《三块钱国币》和《罗密欧与朱丽叶》。萧雨主动请缨,第一个举手要求当《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导演。接下来的一周里,萧雨像终于找到了生命重心一样全情投入,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萧雨为由谁来演罗密欧而伤透了脑筋,想来想去,硬着头皮去求卓旭晨,她思想深处那个黑暗角落,也想趁这个机会,和卓旭晨接近呢。

卓旭晨抬起有气无力的眼皮,问道:“我是罗密欧,那谁是朱丽叶呢?”

“咱们班的美女随你挑啊!”萧雨说。

“咱们班,有美女吗?”

“怎么没有呢?比如说我啊!”

卓旭晨站起来,斜眼儿瞧了一眼情绪不安、上蹿下跳的萧雨,撇嘴一笑,趿拉着鞋,出去了。

当别的剧组已经陆续开始排练的时候,《罗》剧仍然按兵不动。萧雨为男女主角的人选伤透了脑筋。欣欣长得挺秀气,可是萧雨担心她放不开。菠菜更是一个脱离主流群体的人物,她对所有的集体活动嗤之以鼻。至于男主角,大家都知道,文科班里的男生都是什么质量,实在矮子里面拔不出将军。几个能看得过去的,已经被其他剧组抢走了,饰演王掌柜、周朴园、周萍之类形象要求较高的角色,剩下的男生,就是哪个剧组需要就到哪里,凡是男性角色,他们都上。什么刘麻子、当兵的、太监、讨饭的、挖坟的、仆人、差役之流,形象要求都比较另类。

萧雨派欣欣去试探卓旭晨。欣欣课间罕见地扭过头去,问卓旭晨:“你演吗?”

卓旭晨倒是有些惊喜,他也问:“你演吗?”

“你演我就不演。”欣欣不知怎么话从嘴里冒出来就反了。

“你演我就演!”卓旭晨故意又反着来,真话也很巧妙地被掩饰了。

萧雨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太好了!卓旭晨,你说话算话啊!一定演一定啊!拉钩。”

“我答应了吗?”卓旭晨问。

“答应了啊!你看,这是个数学推理问题,王欣欣说‘你演我就不演’,意思是我如果不演你也得演,你又说‘你演我就演’,意思是你不管演不演我都演。你看,你答应了吧。”

“什么什么?”卓旭晨绕进去了。

“你的推理不对!”欣欣也惊呼。

“我不管,反正你俩都答应我了!”萧雨说完就走了。

大家听说卓旭晨演罗密欧的消息,放学后都不走了,提溜着书包专门等着看卓旭晨排练。

萧雨煞有介事地梳了一条歪辫儿,披了一个坎肩,作为导演的她第一个进入了角色。欣欣早就在她的威逼之下把台词背了个滚瓜烂熟,其实萧雨不知道,欣欣内心比她更加激动。

第一幕,曼多亚。街道。罗密欧上。卓旭晨摆了个动作,一句台词也不讲。

萧雨气得喊道:“卓旭晨,你在干嘛?”

“我在排练啊!”卓旭晨眼皮都不抬。

“你的台词呢?不会背,念起码会念吧!”

卓旭晨最受不了别人讽刺他指挥他,他撇着嘴说:“我不会念,要念,你替我念。”

“我替你念?你想不想演?大家都——”萧雨连珠炮还没发完,就听那边传来一种猛兽发怒之前的低低咆哮:“我不想演!”

萧雨突然语塞,一时间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惹着了他。难道自己太进入角色了?亏我一直暗恋着他,他怎么这么不给我面子?

卓旭晨哼了一声,故意用指尖挑起了站在旁边的朱丽叶的下巴,斜着眼睛瞟着欣欣的脸说:“朱丽叶,你长成这样,我怎么会爱上你呢?”

欣欣忍不住眼泪呼地涌了出来,她觉得卓旭晨所有的不合作全是因为她吧。他打心眼儿里就没有把我放在眼里,他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自己。

卓旭晨诧异地看着欣欣湿润的眼睛,他只是和萧雨抬个杠而已。他盯着欣欣眼眶里转悠的泪水,心一下子软了。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抹去欣欣脸颊上的泪水,湿湿滑滑的脸颊把一股清凉渗透到了卓旭晨的手心,他快速缩回手来,转身提起书包,拔腿走出了教室。

正当0307班灯火通明地排练话剧的当口,菠菜躺在宿舍里陶醉在《红楼梦》的世界中。《红楼梦》她看了足足有七八遍。菠菜觉得自己就是林黛玉,一贯保持着清高的姿态,也一贯喜欢自怨自艾。每逢看到校园丁香树下吹落的花瓣,或是杨树上飘落的黄叶,她便油然感伤起来。自己的青春难道就要耗费在无边的题海当中么?花瓣尚且美丽过,可是自己的青春呢?在邋遢的校服掩盖下,在油腻的头发掩盖下,在近视眼镜掩盖下,在学习成绩掩盖下,青春,何曾有过它真实的面目?菠菜为此深深痛苦着,她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妄,演话剧当然也不例外。菠菜看到教室里面红耳赤排演话剧的那帮人,会有一种可悲的感觉。他们有什么意思呢?演演又能怎样?不演又能怎样?欣欣每天晚上那么辛苦地背台词,萧雨每天像个兔子一样跳来跳去,真是可悲,图什么呢?

高考就是一桩一锤定音的买卖,也是一局赌博,认真付出的人很可能血本无归,投机取巧的人却可能大获全胜。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很多人平时学习很好,各方面素质也很高,对班级活动积极贡献自己的聪明才智,拥有集体责任感和乐于助人的精神,就因为高考发挥失常而名落孙山,失去了一切。在分数面前,其他的才能和素质都彻底失去了意义。而那些平时从不参加班级活动,对班集体没有一丝责任感,没有任何爱好和特长,比较自私自利又略显平庸的同学,因为一次高考发挥超常,就得到了一切。谁是胜利者?不言而喻!

可什么是真实?她没有想明白。正如先知先觉的革命者找不到光明的前途,菠菜也只能在浮想联翩和异想天开中度日子。她经常幻想高考发榜时的一幕:她习惯性地先从最后一排寻找自己的名字,经过无数排之后都找不到,越来越绝望的当口,于第一排发现了“菠菜”的大名,总分600!啊!她喜极而泣,摘下厚厚的眼镜片,扔到远处,正好砸到了一位在一旁悄悄注视着自己的帅哥,这位帅哥走过来,微笑着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每当想到这儿,菠菜就呵呵呵呵地傻笑不止,接着神经质地突然收住笑声,她知道,永远不可能。她的成功,只能孤注一掷,另辟蹊径了。菠菜想到了自己的稿子,想象着那几张薄薄的稿纸怎样在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评委手中欣喜地传阅,评委们怎样对这个女孩的才思频频点头称道。菠菜心中默念默念,甚至卑微地恳求上苍的怜悯,老天啊,就给我一条生路吧!

正当菠菜放下书准备歇歇的时候,窗外传来了低低的吉他声。菠菜探头一望,好像主席台上面有个人在弹吉他,菠菜看累了,正想去走走,她循着声音就去了。

令她失望的是,主席台上的那位并没有长长的头发,尖尖的下巴,也没有戴着黑框眼镜,拥有艺术家的气质。菠菜刚想装作路过一样走开,“菠菜!”一个浑厚的嗓音传来。菠菜吓了一跳,定睛看着那位弹吉他的人,黑暗中,只见一个圆圆的脑袋架在宽阔而浑圆的肩膀上,一缕不合时宜的胡须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浓墨重彩。牛仔裤被粗壮的大腿撑得满满的,大大的脚踩在台阶上。菠菜觉得并没有见过这位仁兄啊,谁知这位仁兄主动打起招呼来:“你不记得我了?我可是没忘了你啊!”

“你认识我?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呵呵呵,你忘了。我可是费了不少劲儿才打听到你的名字的。”

菠菜越听越离谱,不会是什么坏人吧。她心里正在狐疑的时候,只听那位仁兄学着女人的腔调说了句英语:

“I don’t think so!”(我不认为是这样。)

哦!菠菜恍然大悟!原来是他呀!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

菠菜想起了英语外教课上的一个男生。英语外教课是好几个班合上的,坐在大教室里,一个秃顶外国老头嘚嘚吧吧地讲着大家听不太懂的英文。菠菜正在走神的时候,老头把她叫了起来,指着一个粗胖粗胖的男生问道:“Do you think he is cute?”(你认为他可爱吗?)

菠菜望了一眼畏缩在前排的一个圆脑袋,不假思索地说:“I don’t think so!”(我不认为是这样。)

全班一下子笑翻了,圆脑袋更是不敢回头看这个出言不逊的丫头。原来,老头正在讲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说人们不应该当着别人的面直白地说出贬低别人的话,即使是真话。

事后,萧雨装作很受伤的样子对菠菜说:“菠菜,你彻底伤害了一个男人的心!你嘲笑的那个男生是全年级的第一名,学生会主席唉,你怎么不知道呢?你这下可是深深地伤了人家的心咯!”菠菜和萧雨哈哈大笑起来,比自己考了第一名都高兴,真痛快,她们扬眉吐气了一把,于精神上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胜利。

“想起来了?”主席台上的男生笑着问正在走神儿的菠菜。

菠菜正想到她和萧雨嘲笑他的那一段,忍住笑,问道:“我那样说,你没生气么?”

“为什么生气呢?我长得本来就不可爱啊。”

菠菜抿着嘴生怕自己又笑出来,说:“你还会弹吉他?”

“是啊,我在准备元旦晚会的节目。”

“哦,元旦快到了。”

“怎么,你过得都不知道日期了么?”他轻轻地拨弄着琴弦,好像在唤回什么记忆似的。

“呵呵,不是,只不过这些跟我没什么关系。”

“那什么跟你有关系呢?”

菠菜一愣,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快就问到了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其实,这个问题埋藏在她心底很久很久了,每每往这方面一想,菠菜就立即转移注意力,生怕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困扰自己。不是她不愿回答,而是她也不知道怎样回答,于是,心里又不是滋味起来。

“你继续练吧,我要走了。”菠菜对这个年级第一名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主席台上的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女孩冷落了。作为年级第一,他本以为这个女孩会像其他人一样问他“你是怎么学习的?有什么好方法?”之类的问题,可她,对这些毫不感兴趣,他甚至不能凭借第一名这个身份博得她的一丝好感,让她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会儿。她心里,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个女孩的背影,纤瘦的身材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但却吹不弯她的腰。

“我叫黄波!”他大声喊道。

菠菜听到了,但她不想回头,也不想搭话,双手插在口袋里,思考着他刚才的问题——“那什么跟你有关系呢?”,悠悠地走出了操场。

星期五的晚上,班主任周琦和语文老头饶有兴致地坐在学校大礼堂的第一排观看这帮活宝们表演话剧。张凯和熊菲菲表演《茶馆》里买媳妇的大兵,让全班人笑翻了天。张凯操着一口不知道哪个地方的方言,涂着两撇小胡子,熊菲菲更是以他的招牌形象——红色球衣加吊脚西裤征服了全场观众。他们一高一低,迈着方步,毫不协调地走上台来,正是这种极不和谐的搭配,造成了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

张凯扮演的老陈怪里怪气地对人贩刘麻子说:

老陈(张凯):你看,我们是两个人吧?

刘麻子:嗯!

老陈:两个人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吧?

刘麻子:嗯!

老林(熊菲菲):没人耻笑我们的交情吧?

刘麻子:交情嘛,没人耻笑!

老陈:也没人耻笑三个人的交情吧?

刘麻子:三个人?都是谁?

张凯一拍大腿,操着方言说:“还有个娘儿们!”

冷眼相看的菠菜也忍不住大笑起来,班主任周琦笑得很帅,语文老头笑得用手绢擦起了唾沫,女生们趴在同伴背上笑得直不起腰,男生们对视着比谁笑得样子更好笑。

熊菲菲他们表演的时候,萧雨剧组在教室外面候场。透过窗户,萧雨看到他们的表演赢得同学们一阵阵的欢呼,心里不是滋味,她们剧组不堪回首的排练过程更让她惴惴不安。她本想朝她的所有演员喊一嗓子:“同志们!加油!”可刚转过脸,看到卓旭晨吊儿郎当的样子,一下子又泄气了。《罗密欧》剧组就在大家对《茶馆》余温未消的热烈反响之中登场了。

罗密欧(卓旭晨):你无情的泥土,吞噬了世上最可爱的人儿,我要擘开你的馋吻,(将墓门掘开)索性让你再吃一个饱!

女扮男装的萧雨冲到卓旭晨的后面,大声喊道:

帕里斯(萧雨):这就是那个已经放逐出去的骄横的蒙太古,他杀死了我爱人的表兄,据说她就是因为伤心他的惨死而夭亡的。现在这家伙又要来盗尸掘墓了,待我去抓住他。(上前)万恶的蒙太古!停止你的罪恶的工作,难道你杀了他们还不够,还要在死人身上发泄你的仇恨吗?该死的凶徒,赶快束手就捕,跟我见官去!

萧雨一手拿着一把木制的剑,一手上前就抓住卓旭晨的衣领。卓旭晨一挥手臂,一个转身,挣脱开萧雨,如同篮球场上转身扣篮一样潇洒。他目光如炬,嘴唇微张,面露杀气,萧雨看到卓旭晨突然的爆发,一时间呆住了。

罗密欧(卓旭晨):我果然该死,所以才到这儿来。年轻人,不要激怒一个不顾死活的人,快快离开我走吧;想想这些死了的人,你也该胆寒了。年轻人,请你不要激动我的怒气,使我再犯一次罪,别留在这儿,走吧,好好留着你的命,以后也可以对人家说,是一个疯子发了慈悲,叫你逃走的。

呆住的不止是萧雨,在场所有同学都呆住了。这是卓旭晨么?他俨然一副艺术愤青的派头,台词从他的嘴里出来,就好像从他灵魂里爆发出来一般,丝毫找不到念课文的感觉。他是那么投入,观众们的眼睛一刻也舍不得从他脸上挪开,心情都随着他脸部的表情时而纠结,时而沉醉,加之配合到位的肢体语言,同学们忘记了他是卓旭晨,只记得他是罗密欧。

萧雨被卓旭晨震得差点忘了接话,慌忙回过神来喊道:

“我不听你这种鬼话;你是一个罪犯,我要逮捕你。”

这一慌张的喊话恰好和情景相符,萧雨歪打正着也被卓旭晨带着进入了角色。

卓旭晨向后撤一步,也拿着一把木制剑,拉开比武的架势,活像一个武林高手,恶狠狠地说:

“你一定要激怒我吗?那么好,来,朋友!”

菠菜在旁边客串侍童,尖声怪气地喊道:

“哎哟,主啊!他们打起来了,我去叫巡逻的人来!”

帕里斯(萧雨):(倒下)啊,我死了!——你倘有几分仁慈,打开墓门来,把我放在朱丽叶的身旁吧!(死)

罗密欧(卓旭晨):好,我愿意成全你的志愿。(将帕里斯放下墓中)人们临死的时候,往往反会觉得心中愉快,旁观的人便说这是死前的一阵回光返照。啊!这也就是我的回光返照吗?啊,我的爱人!我的妻子!死虽然已经吸去了你呼吸中的芳蜜,却还没有力量摧残你的美貌,你还没有被他征服,你的嘴唇上、面庞上,依然显着红润的美艳,不曾让灰白的死亡进占。啊!亲爱的朱丽叶,你为什么仍然这样美丽?眼睛,瞧你的最后一眼吧!手臂,作你最后一次的拥抱吧!嘴唇,啊!你呼吸的门户,用一个合法的吻,跟网罗一切的死亡订立一个永久的契约吧!为了我的爱人,我干了这一杯!(饮药)啊!卖药的人果然没有骗我,药性很快地发作了。我就这样在这一吻中死去。

卓旭晨极富感染力地说完这段长篇独白之后,扑通一声单膝跪地,捧起了睡在一旁的朱丽叶,毅然地送去一个深情的,长久的拥吻!

为了衬托环境的阴暗与剧本气氛的悲凉,舞台上的灯没有全开,昏暗的灯光将男女主角似乎已融为一体的暗影镶嵌在赤红色的背景幕布上,整个0307班沸腾了。有的男生打起了口哨,有的男生兴奋地嗷嗷叫起来。有的女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把眼镜推得嵌进了鼻梁,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两个嘴之间的距离,他们真的挨在一起了?到底有没有挨住?

欣欣再感到了热浪般的鼻息后,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卓旭晨才在大家的惊愕之中倒向了一旁,一仰脸,死去了。

这一幕使今晚的话剧表演达到了高潮!显然,卓旭晨极富激情的现场发挥给沉闷的高中生活注入了一剂强心针,所有人的血液都沸腾了,燥热的情绪充斥着大礼堂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到底吻住了没有?大家在用窃窃私语和眼神来探究这个秘密。

随后举行的最佳演员评选中,张凯和卓旭晨同时当选。周琦和语文老头为他们俩颁了奖。语文老头给卓旭晨颁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卓旭晨意外地看着这个笑容可掬的老头,他的眼里充满了肯定和喜爱。卓旭晨也笑了,傻傻地笑了。就是这一小小的细节,让卓旭晨受益终身。

作为这次话剧表演的最大牺牲品,欣欣徘徊在操场不愿见人,她委屈死了!可恶的卓旭晨!我的名誉就这样被毁了!爸爸!妈妈!你们看到了一定气死了!没人给我做主,别人只顾看笑话!可恶的萧雨,骗我参加演出,真是害死我了!

欣欣不知不觉走到了公用电话前,便拿起话筒打给妈妈。电话那头,妈妈刚刚“喂”了一声,欣欣就忍不住哭起来。

“妈——”她泣不成声。

妈妈急得问:“咋了,欣儿?别哭!”

“妈——呜呜——”欣欣一次次一遍遍地叫着妈妈,妈妈一次次一遍遍地答应着。叫也叫不烦,叫也叫不厌。欣欣本来想把今天晚上的委屈告诉妈妈,可是她被男生亲了,怎么也说不出口。

欣欣哭着说:“妈,今天晚上我表演话剧没有演好。”

妈妈安慰说:“没事,我娃儿太要强了。没什么!”

“妈,我想回家!”

“快了,快到周末了。坚持几天啊!”

“妈,我想吃火锅。”

“好!等你回家咱们吃涮羊肉!”

“妈,你在干啥?”

“妈妈看电视呢!”

“妈,你吃药了没有?”

“还没,你爸给我熬好了。”

“妈,你别嫌苦。”

“行!今天就听我欣儿的!待会儿我就咕嘟咕嘟把药喝了。”

“呵呵。妈。”

“唉!”

“妈。”

“唉!没事了?”

“嗯。”

“跟爸爸说话么?”

“不了。”欣欣已经听到电话那头爸爸询问妈妈的声音。欣欣不想再跟爸爸解释一遍了。

“回去吧,好好睡觉!别想着妈妈。妈妈好好的呢!”

“嗯,妈,我回去了。”

“唉。挂了吧。”

“妈,你先挂。”

“真的没事了?那妈妈挂了啊!”

“嗯。”

滴滴滴……

欣欣缓缓地放下电话,蹲在墙角,呜呜地哭起来。哭了好一阵子,想到这里,她决定不再为这些小事苦恼了。她释然了。我要好好学习,什么卓旭晨,让他见鬼去吧!我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对得起生病的妈妈,才能对得起花钱把我送到这儿借读的爸爸。

第二天,当欣欣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现在教室里的时候,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收获很多异样和嘲讽的目光。大家都埋头苦学,哪里顾得上抬头望望来者是谁?那场戏在别人眼里也就是过眼云烟,慢慢的连谈资都不具备了,更不会去探究那个疑似的亲密接触了。甚至,从卓旭晨的脸上,也看不到了昨晚的痕迹。同学们出乎意料的健忘,让欣欣稍许放松,又稍许失落。

4

要春游了!这个消息如和煦的春风瞬间吹皱了整个校园,星期六的早晨,六辆大巴车满载着大家的骚动和兴奋,从校园里驶出了。高三的学长们只能隔着玻璃窗目送大巴车的出发,短暂回忆一下当年的快乐时光,然后长叹一声,继续埋头苦学。只有高一高二的同学们还暂时拥有放松的权利和开怀大笑的资格。大巴车驶过的路上,抛下了一筐一筐的歌声和一桶一桶的笑声!

黄波作为学生会主席,主动申请到0307班带队。他抚着吉他,坐在车前面的机盖上,面朝大家,动情演唱。当然,他这样做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从他这个角度望出去,视线正好途径那个让他动心的人。她斜靠在窗户上,时而望望他,时而望望窗外,长发被风吹到了脖子后面,露出了雪白而狭长的脖颈,尖尖的下巴托着一对樱红的嘴唇,微微翘着,与脖颈形成了完美的曲线,衬着窗外光影的流动,仿佛一张世界名画。

游玩的过程对于大家伙来说,是一场心灵之旅,沿途的风景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欣赏风景时的心情和每一次心灵悸动的分享。但对于形单影只的人来说,在山水之间游荡,更像是找寻自我的过程。

大家一路说说笑笑爬到了山顶,从山顶的悬崖往下走,就来到了恐龙谷。由于今年雨水偏少,恐龙谷里的水差不多都干了,只留下了星罗棋布的几潭。潭水上方是直上直下的悬崖峭壁,历经万年冲蚀而形成的沉积岩,像老农额头的皱纹,一层一层写尽了岁月沧桑。峡谷曲曲折折,偶尔一棵树从岩石上横生出来,往上看时,却是望不到顶的岩石和树丛。

菠菜历来不喜欢凑热闹,她觉得众人嬉笑玩闹是那么幼稚可笑,索然无趣。她悠悠地独自走在最后,索性避开正路,往旁边树丛掩映的小路上走去。伫立在水边,清凉的湿气扑面而来,菠菜仔细观察着两岸的岩石,判断着有无道路可以爬过去。水潭里几块大石头的尖角露在水面上,潭底的石头清晰可见。菠菜朝着潭水最深处扔了一块石头,“扑通”一声被吸了进去,并没有溅起任何水花。这水到底是深是浅,来不及多想了,但是从水底石头的可见度来看,菠菜估摸水不是很深,即使掉进去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又投向水潭后面,悬崖拐弯之后的神秘世界,那边的树枝郁郁葱葱,猛烈的蝉声像打仗摇旗呐喊一样,摄人心魄。菠菜把背包往身后一甩,出发!

蹬了几步,攀到悬崖的伤口处之后,菠菜开始横向前进。她每踩一步都必须异常小心,能够下脚的地方非常少,她使劲用脚掌抠着石阶,手指抠着石缝,远比想象中艰难无数,没走几步远,她已经汗如雨下。

走到拐弯之处,只要通过这段,前面将很容易到达那片幽谷,到时,就能揭开它的神秘面纱了。菠菜的一只脚向前试探着迈出去。这是一片比较平滑的转弯处,残留着泉水流过的痕迹,此时菠菜的重心全部压在一只脚上,随时都有可能支撑不住滑下去。菠菜趴在悬崖上,双手使劲抠住伤口最深处,吃力的脚越来越困,不觉浑身上下颤颤发抖,心怦怦地跳得越来越厉害。菠菜这时候真的害怕了。她想大声叫出来,但胸口就像压了千斤巨石,运不出一口力气,让她发出哪怕最微弱的呼喊。恐惧和绝望一起袭来,菠菜啊菠菜,你完了!

菠菜将眼睛缓缓闭上,她决定不哭不叫,保留最后的体面。死亡,来吧,她感觉死神之手摸到了她细细长长的手指,进而整只手被它牵住,为何这样用力啊,死神!从小你就不放过我,现在怕我逃跑吗?你这个恶魔!菠菜睁开眼睛,她要和死神对视,用眼睛问问它,为什么这样对我?她不甘啊!她看到,拉着她的手的,竟然是黄波。黄波一只手牢牢攀住岩石,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从那手里传递出来的信号,分明就是永不放弃,一起掉下去也不会放开!

“菠菜,别怕!”

菠菜笃信地看着他,她把自己全部交了出去。哪成想,前去的道路不可能,后退的道路也不容易。菠菜艰难地转过身体,来时已经走过的路,因为方向相反而面目一新,怦怦的心跳声和呼呼的喘气声异常清晰,在黄波的帮助下,菠菜的脚一步步挪着,挪着,慢慢,慢慢,终于下来了。菠菜满手是泥,满腿是土,蹲在地上,汗流浃背,像洗过澡一样,她惊魂未定,甚至忘记了哭泣。黄波坐在一块石头上喘了好半天,他吓得也不轻。可是,现在,如何对菠菜说得出埋怨的话,这个女孩的执拗,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日头渐渐偏西了,菠菜才晃悠悠站起来,她心情复杂地回视那个幽谷。依然那么幽深,能吞噬人的灵魂,抬头看看悬崖,层层岩石的样子不正是水波纹倒映在上面的印记么?啊,我菠菜,是怎样一个渺小的过客啊!纵使今日我于此地陡然结束了生命,它们,不仍将沉默着,毫不动容地冷眼静观沧桑变幻么?菠菜恍然若失,她回过神儿,终于悠然聚焦于一直静静守护在旁,救了她的那个人。她怯怯地向黄波说:“对不起。”黄波接住了她的道歉,因为不忍心对菠菜哪怕一点点的刻薄,他本来一直想说:“不用谢。”,此时,他听到他的声音也低低地传了过去:“没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对不起”和“没关系”,黄波至今也似是而非,但他知道,那一刻,她的心终于和他的心,连在一起了。他们最后望了一眼那个幽谷,甩头离去。

回去的路上,她问:“你学习那么好,为什么会在意我呢?”菠菜小心谨慎的用了“在意”这个词。

“因为,我们都是分数的傀儡。而只有你,眼里没有分数。眼里没有成绩带来的等级观念。你可以小看我,轻视我,这让我在你面前,没有了优越感,没有了傲气。你高高在上,我自然就对你俯首称臣了!”

菠菜撇了撇嘴,微微一笑。

“你错了,我何曾不是分数的傀儡。你知道么,我经常做着这样一个梦。有一个邪恶的无所不能的巫师,每年7月,他就会站在宣判台上,手里握着生死簿,一个一个念着:699分!这时你在下面举手答道:到!是我!于是他拎起你的后衣领,嘴里念着咒语:清华大学计算机系!啪的一束电光闪过,你就消失了。巫师念了几天几夜,早就不耐烦了,他翻翻剩下的生死簿,还有厚厚的一沓呢,一看现在念到了450分,于是他咆哮着说,450分以下的所有人!你们不用在这里等了!你们,将在地狱里继续忍受苦刑和折磨,直到,你们的分数足以抵偿你们的罪孽!复燃吧!地狱之火!我和其他很多人就哭天喊地地叫着挽留他,可是无情的巫师一转身就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他才会再一次来到,拿着生死簿再一次宣判我们的命运。我,也想考高分啊!说我不在乎,那是假的,装的,是没办法的办法啊!”菠菜说着说着,神色和声音都黯淡下来。

那个名字里有“波”字的人,一开始还想笑菠菜的荒唐,后来,他不笑了。只剩下了风,传递着他们的愁思和遐想,飘呀飘,飘过了青春的天空,飘过了那最干涩的岁月,成为了濡湿的痕迹,心底的疼。

5

春天的悸动也就维持了那么几天,刚刚在大自然中回暖和舒展的生命又被全市摸底大考的阴云笼罩了。这次考试和期末考试的成绩综合排名,将决定高三尖子班的名额。尖子班,将会配备全校最好的老师,授课的难度、深度也将和普通班不同。这个班里将是个顶个的尖子生,他们的目标是国内甚至是国外的一流大学。所以,进了这个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重点大学的校门。

大家的神经全部紧绷起来,相互对视的眼神都带有了警惕性。白天的课堂上人人都仰着一张熬过夜的疲惫而蜡黄的脸。但也总有个别想捣乱或者想故意麻痹竞争对手的同学在课间的时候活跃起来,把脑袋不由自主往桌子上掉的同学拉起来,聊一些足球、NBA、娱乐八卦之类的话题。当然,个别强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会精神抖擞,他们抓紧着一分一秒的时间学习,恨不得厕所都不用上,饭都不用吃!

摸底过后的星期六下午开家长会。家长们有的开着轿车,有的骑着自行车,把校门口的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教室里坐满了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中年人,显得喧闹和拥挤。王欣欣的爸爸打扮一新,西装革履的专程从县区赶到了省城。他红光满面,春风得意,因为他的宝贝女儿这次给他挣足了面子,考了全校第三名!今天,身为医生的他看起来更增添了一份儒雅的绅士风度,脸上的皱纹也展开了,鬓角的几缕白发也飘逸起来,看上去年轻而潇洒!

当他踏入成才高中的校园,放眼望去,塑胶跑道的大操场、宏伟的体育馆和图书馆分别伫立在主干道两旁,正对面的教学主楼前高达几十层的大台阶更是将这所百年老校的厚重和威严体现得淋漓尽致。欣欣爸爸不禁想起了去年他低声下气泪流满面地在罗校长家恳求给女儿转学的情景。

“罗校长,不是我姑娘,我早就被打趴下了!是她让我一直挺着啊!罗校长,就当帮帮这个苦命的孩子吧,她可是不容易啊!……罗校长,你就帮帮我们吧!”他甚至流下了眼泪,而旁边的女儿也一样。

罗校长给父女俩递过了纸巾,拿起了成绩单仔细地看了又看。

“你家姑娘文科和理科成绩都不差啊,看来还有些潜力。这样,你们稳定稳定情绪,回家等消息吧。”

一个星期后,欣欣爸爸交了三万元借读费,办理了借读手续,和欣欣一起,踏进了成才高中的校门。一年之后,他再次踏进这个校门,心情完全变了。因为欣欣考了全年级第三名,他的脸上有光啊!他的心里有希望啊!他腰杆挺直了,他觉得对得起他又当爹又当妈的心血,对得起从她妈妈的医药费里挤出的三万块,对得起她妈妈和他在苦难中的坚持,也对得起罗校长了!

欣欣爸爸在教室里找了一个中间靠后的位子坐了下来。挨着他坐的是个黑壮黑壮的中年男人。他的衣服浸满了汗渍,皮鞋灰蒙蒙的,鞋面上的皮子折得皱皱巴巴,看来他没来得及把自己收拾一下,就匆匆赶来了。他并不像其他家长一样四处打量,找人攀谈,而是自顾自地闷头抽烟,时不时不耐烦地看看手腕上的一块过时的方块手表。欣欣爸爸试探着和这位老兄搭起话来。

“来给姑娘开会?”

“儿子。”

“哦,我家的是个姑娘。”

中年男子吸了口烟,没往下接茬,看来不想多说什么。欣欣爸爸估摸着,他一定是孩子考得不怎么样,于是和别人交流交流教育经验,另一方面也是向别人炫耀炫耀的欲望被勾了起来。

欣欣爸爸在他们单位,永远都是同事们围攻请教的对象。每当被问起你姑娘怎么那么优秀啊之类的问题,欣欣爸爸总会说:“我姑娘从小真的没怎么让我们操过心,我主要抓的是她的思想动态,作业什么的从来不过问。”这番话总会引起那些为子女的学习而焦虑的同事们一阵阵的羡慕,他们这时都会唏嘘赞叹道:“哎呀呀!老王,你咋生出个这么出息的姑娘!长得又漂亮,学习又好!哎呀呀!”欣欣爸爸每到这种时候就别提多么满足了。他想,哼!你们这家有钱,那家当官儿,我什么也不是,但我家姑娘比你们谁家的孩子都强,而且强的不是一点半点儿!我不羡慕你们,你们羡慕我去吧!归根到底,还是我比你们强啊!

此刻,欣欣爸爸的虚荣心又被刺激起来,他又问那位中年男子:“孩子考得还好吧?”

“嗯,还行。”

“哦?第几名?”

“第一名。”

“哎呀!”欣欣爸爸拿出成绩表对了对名字,说道:“你儿子就是黄波?”

“是,你家姑娘呢?”

“那,这个,第三名,叫王欣欣。”欣欣爸爸递过去成绩表给他看。

“也不错。”

“都不错,都不错!”欣欣爸爸情绪高起来,比起在那些孩子不成器的家长面前炫耀,其实他更喜欢的是和好孩子的家长交流切磋。

“你平日咋地管你家儿子了?你给他报辅导班了没?”欣欣爸爸问。

“辅导班?我和他妈是卖衣服的,起早贪黑的,挣几个辛苦钱,哪有时间管他,都是他自己扑腾下的。我跟他说过,你看,你爸你妈也没时间管你,不行咱也报个辅导班啥的。你猜人家说啥?花那个钱干啥了?没用!又浪费时间,又浪费钱,我在课堂上就都学会了,有那报辅导班的钱,还不如你和我妈吃顿好的了,别每天中午就在小摊摊上凑合!我听了娃娃的话,心里暖烘烘的,真是懂事了,还知道关心我们呢!”黄波的爸爸说起儿子来也是从心底里骄傲啊,本来不善言辞的他也关不住了话匣子。

欣欣爸爸听了感动得不行,他像遇到了知己,把凳子转了转,和黄波爸爸膝盖碰膝盖,脸对脸地拉起了孩子的事。

“哎呀!你家儿子和我家姑娘太像了!我家姑娘懂事得让我都深受感动!你不知道,是我家姑娘才支撑我走到现在。她妈妈四年前得了癌症……”欣欣爸爸又把欣欣怎样顾家,怎样放弃考省城的重点中学,又怎样转学的前前后后跟黄波爸爸讲了一遍。欣欣爸爸讲到动情处,还忍不住摸了几把老泪。黄波爸爸听得连连叹息:“哎呀呀,真的,不容易,不容易!”黄波爸爸心想,真是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啊!“欣欣爸爸,不用伤心啦!好在我们这些穷家家里出来的娃娃都争气啊!姑娘小子都没给我们丢脸!”

“谁说不是呢!是啊,是啊。”

家长会开完了,欣欣爸爸和黄波爸爸像患难弟兄一般依依不舍地告了别。回去之后,他们都把对方的事情讲给了自己的孩子。这两个孩子的心中也都对对方产生了新的认识,在原来的基础上多了深深的敬佩、理解、同情和相知!他们两个彼此并没有提起,但都心照不宣。如同孤单的奋斗路上多了一个同行的伙伴,喘息之间彼此相望一眼,无需多言,便各自背负着沉沉的行李,转头继续前行了!

欣欣的生日到了,菠菜知道欣欣没有吃过肯德基,她和萧雨、黄波一起请欣欣吃顿肯德基。真的是第一次吃,欣欣坐在弥漫着香甜气味的座位上,心里有些别样的感慨。县城里没有肯德基,只有去省城逛街的时候才能看到。从落地的玻璃橱窗望进去,里面人头攒动,俊男靓女坐在那里,手捧一杯带吸管的饮料,优雅地翘着小拇指捏着薯条,或双手捧着汉堡张大嘴一口咬下去。欣欣向往了无数遍,但从没有向父母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因为,那里面的价钱据说太贵了,一个人要吃饱得二三十块钱,够他们三口人美美地吃上一顿加州牛肉面了。六块钱一碗的牛肉面里漂着好几大块又松又软的牛肉,连汤带水吃完肚子又饱又舒服。

黄波端来了吃的,红着脸对菠菜说:“告诉你,不怕你笑话,我也是第一次吃肯德基。所以,不知道点什么好。”

“啊?真的!那你俩我一起请了!”菠菜满脸同情望着黄波,她的眼神已经温柔多了。

“你的故事我早听说了,你是咱学校有名的爱学习的人。”欣欣终于有机会和黄波说话。

“其实,我之所以出名,只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别人那么虚伪罢了。别人尽量在学校里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到家里却挑灯夜战,或者报各种辅导班去恶补。他们不肯承认自己是分数的奴隶,还耻笑像我这样一心钻到分数里去的呆子。因为,如果他们考得不好,可以满嘴说:‘我每天就是玩儿,根本没有下功夫。’如果考得好,就可以理直气壮的成为众人眼中聪明绝顶的人物,每天吊儿郎当却照样拿高分的天才。他们这叫进退自如。不像我,如果考得好,也是下死功夫学出来的;如果考得不好,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了:脑子笨。”

欣欣默默地听着黄波的话,感同身受。来到省城,她感觉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复杂了,学习上也要斗心眼,耍心计。大多数衣着名牌、家庭背景好的同学们,光靠这些并不能满足他们全部的虚荣心,因为他们的学习成绩不给自己撑腰。因而对那些学习好的同学保持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纠结,既羡慕又不屑。于是在玩世不恭和冷嘲热讽中找寻着自身的平衡感,在超然脱俗的掩盖下吞咽下自己的自卑和懦弱。结果,一心追求学习成绩的人便成了大家眼中的怪物,成了一些人显示自身优越感的谈资。

“别管别人怎么说,自己就是自己。”菠菜安慰黄波,也是安慰自己。

“我不在乎啊,我要是在乎,就不是我了。”

“为了我们的不在乎,干杯!”萧雨举杯,大家碰着可乐,大口大口饮了下去,痛快!

有一个问题欣欣一直想问黄波:“黄波,你真的那么喜欢学习吗?”

黄波狠狠地啃了一口汉堡,决然地摇了摇头。大家都没有再多问,这摇头到底是什么意思。因为大家都知道,摇头,是一种无奈。是啊,到了我们这个分儿上,谈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用呢?还能考虑自己的喜好和兴趣吗?坚持,就是胜利!

可是世间的事情,远没有少男少女们想的那样简单。坚持,就能胜利吗?这里面的变数他们还不曾领教。大多数成功的事情应该归功于机缘巧合,而很多失败的事情也能叫做事不凑巧,这其中,天机作祟,造化弄人,哪里是人们全能掌控得了的啊!这不,天有不测风云,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即将改变他们的命运。

6

这天第二节课上物理,刺眼的阳光正好射到欣欣的桌子上,她不知不觉脑袋往下掉,睡着了。广播操的音乐惊醒了欣欣的美梦,她四下一看,教室里已空无一人,啊!该上操了!欣欣拔腿就跑。突然,一个男生的声音从墙角传来:“不用去啦,已经做开操了。”欣欣转头一看,原来熊菲菲缩在墙角正在背单词,灰蒙蒙的校服、灰蒙蒙的头发和灰蒙蒙的墙壁融在了一起,分不出来了。也是,现在去已经来不及了。可是值日生去哪里了?

“你是值日生吗?”欣欣问。

“我是啊。”

“那另一个呢?”

“不是你吗?”

“不是啊。我睡着了,怎么没人叫我啊。”

熊菲菲笑了笑,心想,是啊,别人是没顾上叫你,我可是不忍心叫你哟!你不知道,从墙角的阴影中望去,你在阳光中酣睡的样子多么可爱。熊菲菲暗恋王欣欣,同学们私底下在疯传着,欣欣平常权当毫不知情,有意回避着和他发生任何交集,怎么今天和他呆在一起了。下操后同学们陆续回到教室里,并没有觉察到王欣欣和熊菲菲单独在一起,这让欣欣松了口气。正要上课时,一个女生喊道:“我的钱包丢了。”班主任周琦迈出门口的脚步又收了回来。那个女生“劈里啪啦”地翻着她的书包和桌兜,抬起头对周琦说:“周老师,我的钱包丢了。”

“钱包里有多少钱?”

“有90多块钱,还有我的饭卡。”

“今天课间操谁的值日生?”

教室里鸦雀无声,王欣欣低着头,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她用余光瞟见熊菲菲先她一步,神态自若地站着,“吧嗒吧嗒”地甩着笔。

嗡嗡声越来越大,同学们用猎奇和满足的眼光打量着站起来的这两位,怎么是他俩?!

周琦问道:“你俩有没有看见外人来咱们教室?”

“没有。”

“没有。”

又问那个女生:“你的钱包是不是忘带了?或者带到操场上丢了?”

“没有老师,我上操之前还特意塞到书包里。”

熊菲菲这时故作不经意地汇报道:“老师,今天的值日生只有我一个。”

“你是值日生,王欣欣,你不是值日生吗?”

欣欣低头回答:“我不是。”

“那你为什么留下来不上操呢?”周琦本意将这件事压下来,熊菲菲这样说,他不得不追问到底了。

“我,我睡着了。”欣欣不知该怎样描述她恍惚的经历,一句两句无法说清,可是她这样敷衍的解释,显得底气全无,顿时遭到了班里同学们的窃窃私语和生疑的眼光。

“嗯,这样吧,大家先上课,你俩坐下吧,王欣欣,你下课后来办公室一下。”

王欣欣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坐回凳子上的,只记得整整第三节课,她的脸麻一阵、烧一阵、凉一阵。冤死了!睡了一觉睡成了小偷,他怎么能故意强调我不是值日生呢!我怎么留在教室里的难道他不知道吗?大家该怎么怀疑我呢?

这期间,一直有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熊菲菲,这就是卓旭晨。在他眼里,熊菲菲就是个伪君子!他故意跟班主任说只有他是值日生,把自己撇得一清二楚难道是做贼心虚吗?遇到一点事情就把一个女生轻而易举地推到火坑里,做自己的替罪羊,妈的!还算个男人吗?这段时间,关于熊菲菲暗恋王欣欣的传言已经让卓旭晨快要失去忍耐力了,恨不得把熊菲菲这个小丑狠狠地捶一顿。但每天下午操场上欣欣的如约而至,又给了卓旭晨一丝希望和慰藉。他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欣欣是自己的女人,虽然平常对她没有表露出丝毫的兴趣,但卓旭晨坚定地认为,自从那一晚话剧演出之后,他一定要保护她。在他眼里,欣欣是那么柔弱,那么惹人怜爱。下课铃终于响了,王欣欣被周琦叫到了办公室。她不知道,她一走,身后的教室立刻变成了一个战场。

卓旭晨再也无法忍受那张恬不知耻幸灾乐祸的脸,他看到欣欣一走,便“嗖”地冲到熊菲菲面前二话不说就是一拳,打得熊菲菲的头把桌子上的书撞了一地。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把熊菲菲打懵了。为什么打我?好赖也是个男人,熊菲菲跳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和卓旭晨扭打到了一块儿。桌椅板凳“哗啦啦”地倒了一大片,他俩一会儿到了桌子上,一会儿又钻到了椅子下面。一个揪住了一个的头发,一个又狠狠地捶到一个的背上。“别打了,别打了。”劝架的人都近不了身,只能大声叫喊。还是班长奋不顾身地跳到他俩后面,抓住卓旭晨的衣襟,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他拎了起来。卓旭晨嘴里骂骂咧咧:“杂种!不是男人!老子揍死你!”熊菲菲被压在下面挨了不少揍,这时他的激愤一下子变成了委屈,委屈得鼻子酸疼。他趁着这个空隙,拔腿跑出了教室。卓旭晨还在教室里不依不饶,他叫喊着:“早就看他不顺眼!揍死他!”菠菜和萧雨当然知道卓旭晨揍熊菲菲是为了什么,她们稳坐在座位上,暗暗为卓旭晨叫好。

办公室里,周琦一条胳膊搭在椅背上,亲切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课间操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欣欣第一次离周老师如此之近。长久以来,0307班的女生因为拥有一个如此帅气的班主任而遭到外班无数女生的嫉妒。同时,每一个能和周琦近距离接触的女生都遭到0307班其他所有女生的嫉妒。每次晚自习周琦当班时,勇敢的女生就争先恐后地去讲台上缠着周琦问问题。周琦每每讲到激动的时候,眼睛睁得贼大,脸部肌肉一抽一抽的,唾沫星子肆意飞溅,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女生,已经完全被周琦摄了魂魄,全然不觉局部地区的毛毛细雨,死死盯着周琦丰富的脸部动作,生怕漏掉任何一个生动的细节,早已忘记了自己问的是什么问题,也听不到周老师此刻讲的是什么内容了。只剩下不时机械地点点头,又傻笑着表示听懂了。

台下的女生们这时有的在羡慕嫉妒恨的情绪中观察着台上发生的一切,有的在拼着命地翻书翻练习册寻找着问题,好抓住前一个女生问完的间隙,抢先一步登上讲台,争取属于自己的“周琦时刻”。据不完全统计,萧雨是拥有“周琦时刻”最多的女生,她似乎总有一个又一个问不完的问题,而她在周琦面前也表现得最放得开,竟然不时地和周老师一起开怀大笑,和周老师高声辩论,丝毫不顾及其他女生对自己的看法。而欣欣,却总是担心自己的问题太幼稚,会让周老师笑话,从不敢上去问问题。她甚至担心如果单独面对周老师的一颦一笑,自己会羞得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像一个思维停滞,目光呆滞的傻子,正如此刻,在周老师办公室,她站在周老师面前。

周老师微笑着,信任地看着她,欣欣的脑袋一片空白,忘记了此刻最重要的是为自己辩解,洗刷冤屈,而不知从哪里来的奇思妙想,绘声绘色地给周老师讲起了一个离奇的故事。

“周老师,我睡着了,第二节物理课,我不小心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同学们去上操,我都没有醒来,也没有人叫我。当我听到做操的音乐,发现自己再去已经来不及了,同学们已经做开了操。熊菲菲说不用去了,反正值日生得有两个,而今天就他一个,所以我就留下了。”欣欣很认真地讲述着,周琦却听得半信半疑,王欣欣是县区来的,又并非值日生,这两点无疑对她是不利的佐证。可是眼前这个一向乖巧,从不惹事的小女孩,眼神异乎寻常的坦诚,她是纯洁的,周琦立刻做出了内心的判断,因为他能看到她的心。周琦没有继续盘问欣欣,他跳过这个话题,语重心长地说道:“欣欣,你知道吗?这个学期结束后,你们就要升入高三了。”

“嗯。”

“学校准备成立一个强化班,把学习层次不同的同学分开来进行不同的教育。”

“哦。”

“可是,”周老师低头看了一下地板,他在考虑如何措辞,把一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欣欣,无意中扫到了欣欣脚上蹬着一双洗得发白了的布鞋。他内心无比惋惜和心疼起面前这个柔弱的小姑娘来,看她单纯的眼睛那么信任地盯着自己,真的不忍心告诉她啊!

“可是,”周老师继续说道:“本来你是全年级综合排名第三名,完全有资格进入强化班,但是,你的学籍不在我们学校,你是借读生,所以,你没办法进去,分配表上没有你的名字,你只能留在普通班,懂吗?”

欣欣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她还没有完全想明白这条消息对于她的毁灭性意义。

周老师又痛心地说道:“我因为你的这个事情,特意和学校教务处交涉,不能把一个这么好的学生放弃了啊!可是他们说,就算你考得再好,也不会给学校带来任何名誉,相反,我们是在为其他竞争者培养学生。所以,除非,你转来学籍。”周老师又低下了头,他握紧了拳头,想要朝哪里发力,又使不上劲儿,“可是,我们学校是省重点,如果想要办成这件事,得上头有人啊!”

欣欣愣了一会儿,她小小的脑袋里不能迅速分析清楚这些话里的要害。她还想问问周老师到底该怎么办?仿佛周老师的几句话就能帮助她解决问题一样,可是好几次话到嘴边,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吞咽了下去。她想哭,可是不能在周老师面前哭,她想着急,可是不能在周老师面前着急。她傻傻地站着,只是傻傻地站着。

许久,周老师都没有说话,他突然抬起手按住欣欣的肩头,狠狠按了按,说:“没关系,我还是你的班主任,在哪个班学都一样,我相信你!你,回去,跟你爸爸说说吧!”

欣欣麻木地拖着步子来到了教室门口,又退了出来。此刻,她不想见同学们,不想坐在里面煞有介事地听课了,不想努力,不想学习,不想奋斗了!他们,学习不如我,聪明不如我,勤奋不如我,真诚不如我,却可以轻轻松松地进强化班。我,如此勇敢地直面苦难!如此诚恳地努力奋斗!如此坚强地承受着各种压力!到头来,还是一纸学籍将我拒之门外!世间就是这么不公平!老天!你就是这么不公平!不公平!

欣欣泪眼模糊,无声地在内心痛哭着。她看不清走向何方,想不清自己该走向何方,只想去找一块属于自己的伤心之地,好好释放那些憋在心里的悲伤,独自消化所有本不该她这个年龄所应承受的苦与痛!

7

欣欣走了不知多久,她在无人的地方放肆地发泄着“哭”本应有的声音,“啊!妈妈!”不知哭了多久,那声音变成了似有似无的低鸣。泪水在脸颊上风干了,留下了一道道干涩的印迹,仿佛在向世界昭示着自己的成分中,的的确确含有“盐”这一又咸又苦的物质。突然,一双大手将她用力地抓住,她身体向前一倾,脸便贴在了一个宽阔的、炙热的、健硕的胸膛上,啊!卓旭晨!

此刻欣欣不知道是应该委屈,还是应该幸福,抑或应该痛苦。一只大手紧紧地握着她,不容置疑、不容反抗,一直把她拽到了一辆摩托车上。他抬脚上了车,胳膊往后一掏,就拽住了欣欣的双手,然后往前一伸、一拢,王欣欣就环抱着卓旭晨的腰,死死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摩托车“呜呜”叫了两声,一溜烟儿出了校园。

风“呼呼”地刮过,欣欣把头往下缩了缩,把手往开叉了叉,从卓旭晨的腹部挪到了他两侧的腰上,而且只是用手指尖轻轻地触碰着卓旭晨富有弹性的肌肉,遇到转弯和刹车,她就拼命地揪他的衣服。出了闹市区,卓旭晨强制性地又把欣欣缩回去的手拽到了前边,还往高提到了他的胸前,欣欣又贴到了他的背上,他喊了一声:“坐稳了!”,油门轰起来,摩托车飞驰而去,不一会儿,来到了市区以北一所大学里的山脚下。

欣欣早就听说市北的这所大学里有一座校内山,可她从没来过。山脚下,三三两两的大学生或捧书苦读,或亲密交谈,或谈着恋爱,在草丛和树阴的掩映下,显得无比惬意。虽说这并不是欣欣理想的学府,但大学里特有的气场和氛围还是勾起了她一阵阵酸楚。

卓旭晨看了一眼一直被他“挟持”的王欣欣,抬手为她整了整吹乱的头发。看到她脸颊上被风干的泪痕,忍不住用手指去触了触。结果,手指上的污渍和刚刚又充盈起来的泪水搅和在了一块儿,在欣欣的脸上抹上了一道黑印儿。

“嘿嘿嘿。”卓旭晨笑了,“还挺好看的啊,哈哈。”

欣欣却不解地盯住卓旭晨嘴角的血痕,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卓旭晨又用脏手摸了一下嘴角,告诉欣欣:“我把那个混蛋揍了。”

“熊菲菲?”

“对,就是那个混蛋,他不配,他不配喜欢你。今天他又诬陷你,我早就想揍他了。”

欣欣对眼前这个似乎吻过她,又抱过她,还一起骑了摩托车的男孩儿不再疏离和推拒了,她心里一阵暖和,男朋友,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他们爬到了半山腰一个平台上面,从这里望去,城市的远景尽收眼底。细得像腰带一样的马路,小虫子一样爬行的汽车,火柴盒一般大小的楼房,还有蚂蚁一样的人们。他们静静地望了一会儿,卓旭晨低低地说:“以后,再也不要哭了。”欣欣漠然,没有搭话。她无法解释,也无法承诺。

卓旭晨扭头看了看她茫然的神态,笑了,指着远方说道:“你看!你、我,只不过是只小蚂蚁,所以,蚂蚁的悲伤如此微不足道,无人理会,但蚂蚁的力量却是无穷的!”

欣欣没想过从卓旭晨的嘴里还能吐得出这样的哲言,不由得微微一笑。关于欣欣不能进强化班的事,他听说了。不免心头也生出一丝悲哀。

“你是不是觉得我只会打球?”

“不是啊。”

“说得那么勉强,我真的只配打球吗?”

“那你还会干什么?”欣欣问完了也笑了。

卓旭晨佯装生气的样子用拳头轻轻捶了捶欣欣的头。接着又问:

“你想考哪一所大学?”

“中国政法大学。”

“哦?为什么?”

“因为爸爸说过,女孩子学了法律,不仅能帮助别人,还能保护自己。像我这样傻的女孩儿,学法律再好不过了。”

“你?今后让男人保护就行了,还需要什么法律!比如说,我!有我保护你,还不够吗?”卓旭晨挑着眉毛。

“你?你用什么保护我?拳头啊?我说的是法律。再说,谁知道你以后会干什么,凭什么保护我啊!”

“傻子,要是等到用法律来保护的时候,已经晚了,你已经受到伤害了!拳头比法律好使!”

“那你想考什么学校?”

“我的学校,呵呵,估计离你的学校不远吧。”卓旭晨似乎很严肃地说道。

“什么学校啊?这么神秘?”

“当然,目前,是个秘密。”

欣欣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升腾起来,是种让你有些不舒服却又戒不掉、离不开的潮湿感,黏黏糊糊的,有点腻人,更有点甜蜜。欣欣觉得他俩的一颦一笑都被这种感觉赋予了心照不宣的独特含义!

回去的路上,在摩托车的后面,欣欣的心情并没有什么好转。卓旭晨说的一句话刺激了她,“今后,你就要和我们这些不学无术的坏蛋混在一起了!”是啊,只留下我和差生们在一个班了,我将怎么样呢?她知道,她必须接受这个事实,难道能有所改变么?周老师说了,转学籍得找教育局的人,如果告诉爸爸,能顶用么?爸爸妈妈只是普通人,一点关系和门路都没有,他们为了给自己转学已经心力交瘁,如今他们刚刚看到希望,难道用这一盆凉水把他们的希望浇灭么?告诉他们,能起什么作用呢?只有增加爸爸的烦恼,让他一夜又一夜不能入睡,只有增加妈妈的负担,让妈妈整天忧心忡忡,不能安心治病。不!欣欣!不能告诉可怜的爸爸妈妈!王欣欣!难道不进强化班就不能考上大学吗?王欣欣!难道自己的命运不是由自己把握吗?天道酬勤!天无绝人之路!王欣欣心里堵上一口气,我,会证明给全世界的人看!我王欣欣,在哪个班都能考上最好的大学!

当摩托车驶进喧闹的市区,欣欣心里已经做出了决定:永远不再无谓地哭泣!永远不放弃!不告诉父母自己不能进强化班!在普通班孤军奋战照样要考上重点大学!

8

高二就在卓旭晨和熊菲菲的一架之后匆匆结束了,炎热的暑假并没有留给升入高三的他们多少喘息的时间,休息了不到半个月,紧张的高三生活就开始了。有的同学收拾起桌椅板凳,踌躇满志地搬到了强手如云的强化班。大部分同学,心情复杂地留在原班,对抗着被学校遗弃的失落,对抗着自己希望渺茫的黯淡前途。

萧雨、黄波分到了强化班,王欣欣、菠菜、卓旭晨留在了原班。面对尖子生都被抽走了的局面,老师们上课都放慢了节拍,降低了难度,照顾这些后进生们薄弱的基础和缓慢的理解能力。于是,王欣欣在课堂上,不得不常常面对“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郁闷。虽然环境让她有些泄气,但她每时每刻都告诫自己:绷紧神经!绝不放弃!

欣欣被菠菜拉着去了省图书馆几次,从此,每周末,省图成了她俩固定的自习室。欣欣常常抱恨,为什么这么广阔的天地在高三的时候才向她打开,从前,课本就是她的全部世界,可是在省图,她发现了新大陆和自己真正的兴趣。正是在高三那么紧张的时间里,欣欣看了好几个大块头:《全球通史》《西方哲学史》《中国大历史》《苏菲的世界》《中国人》……从此,上课时她不再为慢腾腾的讲解而郁闷,自习时她也经不住诱惑,在课外书和做题之间的权衡和摇摆中,每每带有负罪感地偏向了课外书。老师讲世界的海洋,她就想起书上奇形怪状的深海鱼的图片,那些丑陋的鱼这时在黑暗、静止、恐怖的大洋最深处干什么呢?老师讲到世界上最大的咸水湖——青海湖的时候,欣欣不禁想起在一本杂志上看到的深海中的湖泊。同样的湖岸、岩石、水草、平静的湖面,只不过这一切都在深海之中,多么神奇!那里才应该是世界上最咸的湖泊吧!历史课上,看着老师喋喋不休的嘴巴,欣欣脑海中又浮现出她在《全球通史》上读过的,早期人类,拖家带口,从非洲大草原一路迁徙,穿越欧亚大陆,经过冰冻的白令海峡,站在阿拉斯加的山上,第一次眺望猛兽成群的北美大陆时的情形。欣欣的思维就在高三的彷徨中跳跃着,在高三的压力下发散着,当然,她无时无刻没有忘记努力,只不过在心情时常低落和压抑的高三,欣欣的努力变了味儿,偏离了正常的轨道,而且,没有任何足够的力量能把她拉回来。

菠菜的偏好就和欣欣不同了,她的世界是游离于主流之外,自省悲情,宿命主义的文字。她最喜欢安妮宝贝的作品。在那由帆布鞋和棉质长裙,咖啡和酒,霓虹灯和不眠的长夜,文字和男人,纯净的美和放纵的性相结合、相混杂的世界中,菠菜的生命,至少在幻想中,突围了学校和分数的禁锢,在肮脏的现实中,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绽放着颓靡的美!

“这样的女孩,看过去常常让人感觉暧昧和模糊。她的神情是淡漠的,但你能感觉到她内心潮水的暗涌,也许在某个无法预料的时候,她会突然地激烈,让你窒息。看过去总是有一点点落拓,一点点纯真。笑起来的时候,会显得脆弱,常常沉默不语。但你知道她是一棵诡异的植物,会开出迷离的花朵,散发辛辣的气息。”菠菜觉得,这就是她,再确切不过的定义。

她和黄波的恋爱好像并未开始,却也并未结束。两人都心照不宣,若即若离。菠菜痛苦和幸福交织地接受着黄波的关心,因为每一次幸福,都会提醒她,她没有资格,她不能害了黄波。

好像只有卓旭晨进入了状态。他不再迷恋篮球,而像蚕宝宝啃食桑叶般啃起了书本。他从最基本的单词、最基础的例题、最简单的生字、最容易的背诵开始,一点一滴地补起了功课。欣欣也从他问的一个个白痴问题的升级上看出了他的进步,甚至可以说是突飞猛进。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偷偷溜走了。然而有一天,卓旭晨,突然走了。去了哪里?卓旭晨没有和欣欣明说,他请假了,只给欣欣留了张纸条: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放弃!等你的好消息!欣欣一度失魂落魄,他俩的爱情刚刚开始,或者,那根本不叫爱情。欣欣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天完全塌了!学校、老师、家庭、友谊、爱情……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可信的?偌大的天地之间,仅剩一个小小的身躯和小小的灵魂。

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一个人,菠菜。

她偷偷投稿的新概念作文大赛,结果无声无息,她没有入选。菠菜没有告诉任何人,她逃学了,独自来到了贯穿这座城市的滨河公园。河水荡漾着,不安着,躁动着,可在菠菜的眼眶里却只是一片空洞。那个空洞里没有颜色,没有景物,没有风,没有味道,没有流动,没有痛……她的眼泪不听指挥地一粒一粒落下来,像雨点一样,由小到大,由疏变密,不留情面地溅在了她那颗脆弱的心脏上。菠菜能感觉到她那像糖纸一样薄的心脏壁正在被窸窸窣窣、嘎啦噶啦地揉搓着。那颗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碎的,是的,只是时间问题,菠菜此刻如此确信。然而,比这更可怕的是精神支柱的轰然崩塌。哦,菠菜,你今后到底要靠什么而活?

菠菜终于哭出了声,她哭出了声,此刻,她想到了黄波。她想找一个人安慰她,陪伴她。但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犹豫片刻,便打消了。让我,独自享受这份失败的痛吧!因为,痛,就是我生命的常态,我早就习惯了,这点打击,算得了什么呢?

这时电话铃却突然响了,“菠菜,你去哪儿了?”电话里传来黄波温柔的声音。

菠菜停止了哭泣,让自己尽量恢复了正常的声音:“我,不在学校。”

“我知道你不在学校,我去找你了,你不在。”

“你去找我干什么?”

“我看到作文大赛的结果了。我想,你是不是很伤心?”

“呵呵,没有,那有什么,只是一个小小的比赛。我一点儿也不伤心。”

“我为你感到失望,真的,你文笔那么好!不过,真的不要伤心,我们再接再厉,这不算什么,你说呢?”

“对,不算什么。”菠菜使劲儿挤着笑容,虽然黄波的安慰真的很贴心,但她怎么也轻松不起来。

“菠菜,你在哪儿?我想见你。”

“我在,”菠菜差点脱口而出说出自己的位置,但还是咽了回去,她宁愿一个人咀嚼自己的哀伤,因为,哀伤和痛苦,她早已把它们当成自己的私有财产,不容别人侵犯。

菠菜想到了另一个久久萦绕在她脑中的问题,关于她的婚姻和爱情,菠菜其实早已为自己设计了一个独有的模式。只是,恐怕难以找到一个人来配合她。她此时,特别想问问黄波,他是否是我生命中的那个人。

“黄波,我问你,你愿意和我生一个孩子么?”

“嗯?你说什么?”黄波在电话那头愣住了,她怎么突然间问了这么一个怪异的话题。

“我是说,你愿意给我一个孩子么?让我怀孕,但不和我结婚。我只想要一个孩子。”菠菜的语气平静如水。

“菠菜,你为什么说这个?你怎么了?你在哪儿?我去找你!”黄波急切地问,他感觉菠菜的状态有些不寻常,隐隐感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黄波,你愿意么?”

“菠菜,你在哪儿?”

“你愿意么?你愿意么?”

“菠菜,我们见了再说,好吗?”

黄波只听电话那头传来沉重的喘息声,突然,天空响起了一声响雷,接着是两三声闷雷,要下雨了!

“菠菜!菠菜!你在哪儿?菠菜,要下雨了,你快回来!”黄波叫了起来。

电话断了。滴滴滴滴,没了声音。黄波再打,菠菜关机了。

这场雨让一切更加干净了!这场雨过后,菠菜再也没有来学校上学,谁也联系不上她了。据说,她被雨淋了,生了病,住了院。还据说,之后,她妈妈给她请了家教,在家中复习。总之,美丽的菠菜,淡出了大家的视线,却永远活在了大家的心中。

高考前,黄波收到了菠菜的一封信:

亲爱的波:

问安!

不要惦记我!也不要想我!我按着自己的轨道,飞走了。

都说,天上不可能掉馅儿饼,我看,即使是一块馅儿饼飞下来,也会把我砸成重伤。生命承受不了太多的重量,脆弱的神经即使加上一片羽毛,也会像千斤重担,吱吱呀呀逼近崩溃的边缘。所以,亲爱的你,请原谅,我选择了逃避。

再见了!谢谢你,让我爱过!

菠菜

……

尾声

卓旭晨并不是退学或者逃跑了,他去了北京,报名参加了影视表演的培训班。这个大胆的想法,还是他在班里表演话剧之后慢慢形成的。然后,他奔走于中戏、北影、上戏等各大艺术学院的招考现场。大跌眼镜的是,他竟然考上了中戏。他是成才高中历史上一位最传奇的帅哥!他请假之前,之所以没有告诉欣欣,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前途也没有把握。他内心坚信欣欣能考上中国政法大学,而他对自己说,一定也要考上中戏或北影,这样,他就能继续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受到伤害,这辈子!然而……

王欣欣高考文科综合发挥失常,也许是看了太多的历史人文哲学方面的书籍,思维太过于发散,对高考命题的把握发生了偏差,单单这一科就丢掉了一百分。她与中国政法大学失之交臂。不过,不能完全归咎于课外书籍。她在最后冲刺阶段的状态很是惶惑的。在她的内心深处,似乎对考大学产生了些许抵触和疑惑,对高考的权威性和正确性也产生了质疑,这些批判性的思想严重影响了她的学习效率。荒漠化环境中的孤身奋斗,遗憾地以失败告终,残酷地证明了高考的战场上,没有神话!欣欣落到了第二批次的一个普通院校,位于一座风景怡人的沿海城市。

菠菜续写着她的传奇。她虽然参加了高考,但最终选择了留学,去日本。她的故事扑朔迷离,不知她是不是还在想着生一个孩子,不知她是不是还一心拒绝着爱情和婚姻。不管她的故事怎样延续,让我们记住这样一个让人动容的华美的生命吧!

萧雨如愿以偿,高考前夕她的状态越来越好,她没有任何情感上的干扰和困惑,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和起伏,她的情商发育似乎落后,萌动过的情感在她心里像浮光掠影一般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而且,她对于伤感,特别健忘,无可救药的健忘,这点恰恰成就了她。萧雨考上了对外经贸大学,学了非常热门的金融。她倒是和卓旭晨离得很近了。

黄波考上了南开大学新闻系。

我的青春有点二,刚刚从一数到二,就要结束了。当然,他们的故事并没有结束。“二”,按当下流行的解释,就是冒傻气呗!真的,在您看来,他们都有点冒傻气,如果青春没有冒过傻气,还算真实的青春吗?何止是青春,想想,我们真的没办法在生命的各个阶段避免“二”,你“二”过,才真实过!“二”过,才真诚过,让我们继续“二”下去!

(责任编辑高 璟)3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