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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黑红(中篇小说)

时间:2024-05-20

陈驰

浪漫黑红(中篇小说)

陈驰

(接上期)

那天夜晚,星星们都死去掉进一片浓墨里,就连小镇西头混沌的河水也稠稠地凝固得像玻璃一般晃着死光,碉楼大院门柱上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熄灭了,大院里和小镇里所有的人仿佛都昏死在这万籁俱寂的夜色里。这时,有两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是一男一女。

“俺这一去说不定就见了阎王爷,你就不能多送几步?”男的好像还余兴未尽。

“我倒是想送你直接到枯岭,可那能成吗?是爷儿们就该干巴溜脆,别麻缠得像个娘儿们。对吧?”女人的嗓音柔和中显得空寂而又带着几分呆板。

“那……就送到河边吧。俺爹,他每天都和你睡吗?”

“你问这有意思吗?咸吃萝卜淡操心……”

男人不再做声。走到河边,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河边的老柳树上拴着一根船缆,河里泊着一只小船。男人走上河堤,转过身来望着女人:

“别看俺平时荤的素的瞎咧咧,动真格的这是头一回,就是死了也不屈了。”

“快别说这等不吉利的话,虎爷你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老爷子一过世,这黑疙瘩沟的大片产业还等着你去接掌呢。至于女人,呵,以后你还会碰上更好的。”

男人解开缆绳跳上了小船,一摇橹,小船便歪歪斜斜地离开了河岸。

“虎爷,你不是孬种,对吧?”

“是孬种就不去枯岭了……娘的,桃女儿你听清楚了,这一战要是俺大难不死,回来一准娶你当婆姨!铁定的!就这话!”

像春天的柳枝那样风情万种的摆摆手。

之后女人就笑了,是那种能够包容一切而又毫无实际内容的笑。

天早已黑了,河边有一小块荒芜的菜园,后面便是连绵的芦苇,遥远的夜幕,夜幕下的群山峻岭以及花草树木,一切都变得黑红黑红,就连沟谷坡上乱葬岗子的野坟里的骷髅焦灼地滚动声也是黑红黑红的。镇子里的人大都被疏散到山里去了,她还不想马上返回碉楼大院,便独自一人在这片黑红里徜徉着,觉得自己的身子也肮脏得黑红。想起镇口源头上那汪没有波涛的纯净水潭,心里一动,便慢慢地走向源头那片青葱郁郁的芦苇丛……在三少爷司马彪的力主之下,司马老爷勉强同意成立女子救护队,但名称不能像平城中学那样叫什么“爱国女生救护队”,而是由他饮了三杯酒之后拍板定下,就叫“小亲疙蛋救护队”。司马老爷的理由很简单——桃女儿是小亲疙蛋,黑疙瘩沟的婆姨们也是小亲疙蛋,由她们凑在一起的队伍自然应该就是小亲疙蛋队。成员里本来还有司马老爷的大太太和两位姨太太,大太太不干,大骂司马老爷“老不正经”、“老糊涂”了!于是大太太和姨太太们都未参加,强行拉来十几个家丁和挖煤工的婆姨凑数,让桃花儿担任队长,授上尉军衔,每个婆姨都发给一身新5军的狗皮,当下便叫她们装扮起来。三少爷司马彪始终不太同意这个不伦不类的名称,坚持着要改个叫法,但司马老爷不管,眯着一双老眼溜溜地直往正脱了破衣烂衫,边换军服便叽叽嘎嘎咧嘴嬉笑的婆姨们身上扫射,被三少爷纠缠得烦了,眉眼一立脚一跺,翘起刀刃般的两撇八字胡怒道:

“你懂个鸟!这名儿有甚不好?按咱黑疙瘩沟的说法,只有最亲的女人才配叫‘小亲疙蛋’,前沿那帮煤黑子们只要听到这名儿,裤裆就能顶起来,浑身都是劲,没有不玩儿命的。你还不欢欢给老子滚到阵地上去!”

赶走了司马彪,司马老爷便嬉皮笑脸地走上前去帮助婆姨们整理军容,轮到年轻点的,自然也免不了要顺便“老不正经”一番……

那时,桃花儿并不在场,她正奉命在碉楼顶层的一间房屋里抚慰大少爷司马虎。事毕,她走出房门去给大少爷端药水洗擦臀部的伤处,猛不仃看见楼道暗处立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顿时吓了一跳,细看才认出是三少爷司马彪,正浑身瑟缩地呆立在幽暗里。见她停住脚发怔,便走上前来把一身扣着上尉军衔的军服塞给她。也没说话,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口气,掉头踉跄地跑了。

野猪河源头的岸边有一只铜牛,很古老也很古怪。据司马老太说,那是先祖爷为防野猪河水泛滥闹灾荒,带领手下的响马专门杀到山外,从黄河边的一座河神庙里抢来的,是野猪河的镇河神兽。

此刻,那铜牛在昏暗中正瞪着凸圆的眼睛,默默注视着桃花儿走进芦苇丛中。桃花儿分开芦苇盈盈的翠叶钻进去,眼前一潭开阔和幽黑,夜色里水潭苇叶摇曳苇花婆娑,几只野鸭把扁扁的喙插进美丽的翅膀里在滚动着晶莹露珠的苇丛中睡眠,完全没有镇子里的混乱与恐惧,一派朦胧的安谧恬静的气氛,潭外河里的涛声哗啦啦传来,为水潭的静谧又添几分神韵。桃花儿痴痴地立在水潭之畔望着扑朔迷离的山野,兀自感到置身于仙境缥缈中,一种无私洁净的东西笼罩了她使她情不自禁地脱去衣裳扑进水潭里,掬起一捧凉凉的水撩在胸前,心胸一阵清爽,不觉把整个丰满的身躯浸在水中,一枝苇秆斜斜地伸出来用结出的那朵含苞未放的苇花摩擦着她的鬓发,她张起雪白的手臂轻轻把它掐下来贪婪地嗅着,苇花清凉的馨香沁入她每一根神经,使她浑身软酥酥的……从前,每到此时,她内心就会涌上一种渴望,渴望那个男人,那个像野猪河一样蛮横、一样强悍、一样永不衰竭的男人来拥抱她,在忘记一切的昏醉中把她孱弱的生命带进强盛。

可今天,在这样一个混乱惊惧的暗夜,这样一汪深邃幽静的水潭里,早已期待着的那种热烈渴望却没有如期而至,相反,内心里倒溢满了一腔凄婉和悲凉——那个男人不会再来了。自从她住进碉楼大院他就再也没有来找过她。需要她的男人太多了,她所需要的男人却只有一个,而他永远不会再来了。仿佛生命月光下的影子,乌云一旦遮蔽便灰飞烟灭了,只能在悄然流失但同时又恒久不灭的宇宙时空里,留下一丝晦暗的信息。他当然应该怨恨她,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干净的女人,她甚至还生过一个女婴,一个搞不清究竟哪个男人该是他父亲的女婴,那个孩子因世事的突变留在了关外,她只留给她半片玉锁。她不是个男人们理想中的好女人,所有真正爱她的男人都该唾她、恨她,恶狠狠地揍她耳光。可事实上,除了那个死鬼日军小队长外,并没有哪一个男人揍过她,虐待过她。这时,她想起了司马老太,想起了初来黑疙瘩沟的那个夜晚——

黑黝黝的夜色如同一盆黏稠的胶液把空气凝固得阴森死寂,镇子里的人家都已睡死,只有一孔顶部奇形怪状的窑洞还向外透露着昏黄摇曳的灯光。司马老太、鬼六和桃花儿都没上炕,依着司马老太的吩咐,鬼六和桃花儿两个人双手合十极恭敬地站在火炕边缘,看着老祖宗过神与先祖爷对话,似乎觉得就要拜天地胶合百年之好了。司马老太在窑壁图案前的香烛下磕过三个响头拜过陈转老祖后,盘腿坐在黑乎乎的坟丘般的窑洞里,眼睛泛着滢滢蓝光,对立在地上的两个小辈儿怪声唱道:“天下失道兮民难捱,小鬼犯边兮战祸来,安得神灵兮济四方,血雨北注兮黑为白……”唱毕,司马老太合上双眼对着窑壁上的神秘图案念念有词,接着开始仰天长啸,像在召唤远通冥灵的先祖爷。那长久的尖啸仿佛把他们两个人肺腑中的元气和胆气都逼了出来。正忍不住觳觫之中,司马老太腾地站起转过身来瞪圆蓝滢滢的眼睛盯住鬼六,伸出一只精瘦的爪指指鬼六,又指指桃花儿,厉声喝道:“兀那孙儿如是大胆,此女乃上苍下凡之玄天花神,前来下界救苦救难,亏得先祖爷泣血祈求始得恩准先赴吾土,已解临头大难。汝已触犯天涤必遭天谴,还不快快给花神娘娘跪下……”雾雨淋头,但已被震慑的鬼六还是低俯高大的身躯在桃花儿面前跪下了。桃花儿顿时惊慌得不知所措。司马老太蹑蹑上前,两手捧心:“俺黑疙瘩沟不日即有屠城血光之灾,娘娘大德,前来救苦救难,小老儿代先祖爷谢了……俺这寒窑岂是娘娘憩息之所。镇子西头,观音山下野猪河边,那座先祖爷造下的青砖碉楼才是娘娘施法所在……去吧,去吧,全镇万余百姓生灵性命都系于娘娘一身。六孙儿,你要好自为之,千万别为一己之私欲祸害全镇百姓!”老祖宗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含混,到后来便像呓语般模糊了:“……去吧,去吧,红花轿,绿花轿,顶不上一抬大法轿;金豆子,银豆子,拿枪捅你个小舅子……”

司马老太说完又像鬼魅倏地窜回到窑壁前,盘腿坐下闭目合十,不再有一点声息。

果然,桃花儿是被一顶肃穆的黑色大法轿抬进碉楼大院的,由司马老爷手执法仗亲自接引,众家丁前呼后拥洒水扫尘,一幅欢喜佛正向人间传授交媾隐秘的画像贴在法轿的轿檐上,引得全黑疙瘩沟的男女老少夹道观瞻。那法轿极为神圣,只有在进行祈天求雨或请神送佛的重大仪式时才许使用。桃花儿从轿帘的缝隙朝外看,那隆重的场面和气派使她产生了错觉——隐隐地觉得自己是被红红火火地娶进一个大户人家,正在举行盛大的婚礼。这种强烈的幸福感充斥了心田,激动得她通身颤栗。再后来,一切果然又都被老祖宗不幸而言中:日本人从关外打进关内,从长城以北攻过长城以南,打过黄河,打到了黑疙瘩沟门口,黑疙瘩沟即将面临一场血光战祸……桃花儿心中所充斥的虚幻的幸福感,一夜之间便无形地被一种无私献身的崇高感所取代,尽管她有时心里也会涌上一股难言的惨痛。

她撩开河水,爬上岸穿好衣服,拿着那支含苞未放的苇花骨朵,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朝镇子里踽踽走去。大战前的小镇一片死寂,也是一片令人惊悸的黑红,那时她觉得这黑红的颜色里隐藏着无限凶险和漫漫血光。心里害怕,便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这时,她好像听到身后黑暗里飘来一种似有似无的沙沙声,刚想回头,一双臂膀已从后面把她紧紧箍住,她立刻感受到一股只有煤黑子才拥有的粗蛮力量,她只来得及尖叫了两声就被掀翻在地……

黑妞自从与鬼六失散后,便一直伸着鼻子在四处寻找他。它先从枯岭找起,再到马家窑,最后寻回到金鸡镇的战壕里。它感到奇怪,战壕里怎的也有了女人?有了女人这帮胡乱披身狗皮的垃圾兵们顿时个个都变成了叫春的猫兴奋得嗷嗷叫。它在无数个或蹲或站、拥挤的腿缝里钻来钻去,挨了无数下不怀好意的脚板和枪托,还是没找到司马鬼六。最后它急了也恼了,便开始怒吼着撕咬那些戏弄它的兵爷们或是挡住它去路的肥肥大腿,乱咬一气,总算咬开一条血路,满嘴鲜血淋漓地窜出战壕逃离了追打它的兵爷们。它顿在镇口的幽暗里,心存懊恼地窥视着战壕里、阵地上忙乱的人群,不安地惦记着鬼六的安危。突然,一阵厮打夹杂着惊惧的尖叫声从街里传来,它几乎立刻便从那浑浊的气息里嗅到一种十分熟悉的气味,脖子上的那圈白毛唰地直竖起来,敏感地扭头朝黑暗的街里望去,见街边的土堆旁一个脸上被抓出几道血痕的男人正要扒去桃花儿的衣裳。黑妞立即狂怒起来,咆哮着蹿过去,朝那男人光光的屁股上狠咬一口,那人惨叫一声,爬起来捂着耷拉着一块血肉的屁股蛋嘎吱吱嘎吱吱地磨着大牙板子惶惶逃去。

坐起来,桃花儿惊恐不定地望着黑妞,很久才醒悟过来,她感激地把黑妞搂进怀里,用嘴亲它的脸,用白嫩的手抚摸它的大耳朵。黑妞浑身一抖,摇摇大刷子似的尾巴,将桃花儿的衣裳叼来递到她的怀里。待她穿好后,便咬住她的裤脚朝一孔黑乎乎的窑洞走去。

桃花儿掩了怀慑慑地走进院门,穿过长满青草棵子,棵子下面有青蛇游动的小院。窑里闪出一星黄豆大的摇曳光影,还挟来几句司马老太少女般的古怪歌声:

天道昏黑兮苦苍苍,

地火红白兮野茫茫,

龙船逆水兮难闯滩,

杨花枯萎兮不寻常……

窑洞里,司马老太盘腿坐地手擎一炷香念念唱唱,在她身后窑壁上的赭红色图案于灯影下舞蹈。见桃花儿惶惶进来便停住了口不再吟唱,睁着蓝滢滢的瞳仁盯着桃花儿看,一只凸着青筋和血管的枯手抓起古铜翡翠嘴儿烟杆,青烟便从她的嘴里鼻里冒出来。桃花儿瑟缩地走到她面前跪下,捂了脸便呜咽起来。司马老太胡桃皮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几股青烟漫过才溜溜地转了几转她那蓝的怪异的眼珠子,幽幽道:“娃儿,莫哭哩,这都是命,也是个人的劫数……男人,哼,都是二八月的公狗好糊弄着哩。想开点哇,俺这老不死的实在是年岁太大,没脸没皮了,不是哄你,要不是合沟里尽是俺的重子重孙儿,俺还想再当回花神、再坐回法轿,拉他十来八个汉子睡哩,那有个甚……”司马老太蓝色的瞳仁有些浑浊了,望着黑暗的虚空像在跟一个遥远的人说话,喉咙里有团东西咕噜咕噜直响,最后,她竟得意地尖笑起来,还笑得肩头上的骨头一耸一耸的。

桃花儿跪在地上双手扶着司马老太的膝侧脸听着,仿佛在听一个很古老的故事,这故事远比镇子里那些有关灯笼鬼和狐狸精的传说可怕得多。昏暗中,她觉得司马老太只是一架白森森的骨殖,冰冷冰冷的。可有时,她又觉得司马老太就是观音山上那座山神庙里的山神爷变的人形,故意在哄骗她戏弄她。很长时间之后,嘎嘎的声音又从司马老太冒着青烟的嘴里窜出来:“娃儿,莫怕。今儿夜里用你不上,你就上炕睡去吧,有先祖爷陪着咱们,甚的妖魔鬼怪都不敢来,俺先给你唱个小调调儿听……”桃花儿怯生生地爬上炕,蜷缩在炕角里听司马老太凄怆地唱道:

有个女娃遭人抢,

想起爹娘泪汪汪。

胡子大王坐中央,

长矛大刀围两旁。

泪往肚里咽,

痛往心里藏,

只盼神灵来保佑,

早早送我上天堂。

不怨天,不怨地,

不怨爹来不怨娘。

拉起裤儿装汉子,

也架起枪来操他娘……

司马老太的歌声悲怆而苍凉,仿佛在述说一种无法言说的人生困苦,而这些困苦实际上早已汩汩地浸透到桃花儿的心灵深处了。泪水朦胧里,她恍惚像一粒轻扬的尘埃被无形而又威力无比的旋风劲吹着,耳鸣目眩、身不由己地旋转着,升入辉煌的天堂……

山野里的寂静与安谧在几小时后,便被猛烈的炮火粉碎了。

黎明时分,日寇的先头部队抵达河口前沿。陡峭的山崖和狭窄而又复杂的地形阻碍了队形的展开,把敌人拉成了一个长条。先是一小股伪军张狂地闯入了河口,吼喊着沿河滩冲进独立大队一中队和四中队火力控制下的入山路口。司马鬼六突然甩动手腕打响了第一枪,其他弟兄们便都跟着开了火,也就是两三袋烟的功夫,伪军们便被这突袭打懵了,抛下十几具尸体慌忙龟缩回河口外沿的那片刺槐林里。天大亮时,鬼子的后续部队赶到,几十门重炮闪着冷光从三家村的那方打麦场上伸出,前趋到刺槐林增援的日军也架起了小钢炮,紧接着,远处的重炮和近处的小钢炮同时开火,枯岭窑全线阵地迅速弥漫在一片横飞的弹片和浓烈的硝烟里。

尽管在此之前也曾与土匪响马、小股日本兵、溃败的国军打过几仗,尽管在林参谋长一次次严厉命令甚至刻毒咒骂下,都明白要打一场恶战,可独立大队的士兵们毕竟从未见过这样惨烈真实的场面,轰击的炮声一响,整个阵地马上乱了套。恐怖的气氛伴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伴着四处迸飞的弹片,像瘟疫似的在三百多米长的阵地上迅速扩散。那一瞬间,每个人几乎都被惊昏了头吓破了胆。

仿佛被一种神奇力量重新塑造、一夜之间变得雄心勃勃的一中队长司马虎,在打那股贸然入侵之敌时,他还压根儿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那边鬼六喊一声打,他也对着弟兄们高吼了声打,于是乱枪齐鸣便打了,于是敌人便退了。他属下的一中队无一人伤亡,倒是崖下皱褶层叠的黄褐色河滩上,日伪军抛下不少具横躺竖卧的尸体。他的心顿时一宽,乐了——照此看来,要娶桃花儿姑娘当婆姨也没球甚难的!他觉得自己已经懂得了战争,这便是战争的全部。前班头白毛顺战壕窜过来向他传达林参谋长“注意隐蔽,鬼子可能要打炮”的命令时,他还不以为然呢,摸出酒壶咕咕灌了两口,不无自豪地对白毛说:“小鬼子不经打,还不如那帮土匪响马的杆子硬,不过瘾哩!”白毛点点头,涎着脸讨过酒壶也猛灌几口,抹把嘴讨好地说:“有你虎爷在,小鬼子也发不了威……不过,林参谋长说要小心鬼子的大炮。”“鸡巴炮!全没一点鸟用!”司马虎很得意,又赏了白毛几大口酒,掖起酒壶便有点按捺不住地把白毛拉到跟前,兴奋地说道:“今天算你小子运气好,先给你透点风——这仗打完了,俺要娶桃花儿姑娘当婆姨!”

“甚?你尽瞎胡咧咧,”白毛先是一怔,接着便把只粗脖子梗了起来,愣头愣脑地顶撞道:“桃女儿是咱大伙的桃女儿,你想吃独食?俺白毛就第一个不让你!”

司马虎今天心情好,便也不以为逆,轻轻踢了白毛一脚,笑道:“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到时候喝喜酒,虎爷俺灌死你个杂毛子,快滚吧!”……可,鬼子果然开始打炮了,还真格叫个厉害,迸射的火光,惊雷般的巨响,让人魂飞胆寒。第一排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剧烈炸响后,他就魂飞魄散,昏头昏脑地扔下部队,也忘记了猫腰,直挺着个细长脖子朝设在煤窑里的中队部没命地鼠窜。

这场炮击令前班头白毛终身难忘。炮击开始的时候,白毛刚刚返回到自己的阵地上。一发发炮弹落下来,硝烟和飞起的灰尘使他眼前一片黑红,他无可奈何地把自己高大的躯体蜷曲在又窄又浅的战壕里。战壕挺潮湿,背靠的壕壁还渗水,把他身上的军褂弄得湿漉漉的,使他从心里感到发冷,浑身便止不住地抖动起来。紧挨着他旁边的是“拉刀”好手疤瘌眼儿。他看见疤瘌眼儿也在发抖,而且抖得比自己要放肆得多。黑红黑红里,他好像还看到有个弟兄趴在战壕边沿上,两手死死抱着脑袋,却把个瘦瘦的屁股撅得像个冲天炮。白毛硬是没瞅见鬼六,不知道鬼六中队长此刻躲藏在什么地方,是不是也像他一样狼狈,他想尽快告诉鬼六:狗日的大少爷在打桃花儿的主意,要吃独食哩……

其实鬼六藏身的地方离白毛并不远,他毕竟有些经验,鬼子的大炮一打响他就趁势在一个坚固的机枪掩体下蹲伏了身子,把自己的脊背与壕壁贴得紧紧地,一面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空中传来的尖啸——凭借啸声的不同来判断炮弹弹着点的远近、是否危险,一面睁大眼睛观察着左右两侧。他立刻发现整个阵地已然大乱了,缺乏训练完全没有实战经验的挖煤工、船工、纤夫包括一些家丁,有的在战壕里叫喊着乱窜,有的跑出战壕想往煤窑里逃,像丢了脑袋的苍蝇,他张口刚想大喝一声:“都趴下,注意隐蔽!”一颗炮弹就在他后脑勺上落下来,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把他脸朝下掀倒,掩体一下子垮了呼啦啦地塌了一片,泥土矸石雨点似的迎面扑来,顿时天昏地暗,恍若地狱。待他再度抬起头睁开眼睛,自己的半截身子已被埋进土里。战壕外乱窜的那几个弟兄一下子都不见了……到处是血,到处可见从空中落下的残肢断臂,都是近在身边的血淋淋的死亡。这情景实在是太惨烈了,刺激得鬼六脑仁儿一阵剧痛,已被存入脑海深处的图像又被一幅幅翻捡出来。

——他突然的开火显然打懵了鬼子骑兵,一瞬间几乎所有的屎黄色都卧倒在地上,接着便朝他猛烈还击起来。他顺着土埂滚了滚,重新换了位置打几枪,再滚到另一道浅沟里,暮色中的鬼子似乎分辨不出他的准确位置,也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偷袭他们,便围成圈茫然地朝四周疯狂扫射。这时,他藏在暗处,看见那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朝村外猛跑,没跑几步就被一个鬼子伸腿绊倒了,女人爬起来再跑,再绊倒,再爬起来跑……那鬼子不耐烦了,摸出一枚手雷拔了销子便用力塞进女人的两腿间,然后朝她踢了一脚。他看见那女人像只麻袋似的顺坡滚下麦场,滚进一片麦田里,接着就是一声轰然巨响,麦田里飞起一片血雨和一块块碎肉,黑红黑红的颜色蒙住了他的眼睛。他冒死抢回来的那具女尸,其实也只剩下个上半截儿……他把她背进枯岭窑,按照煤黑子们埋葬自己弟兄的方式,把她葬在深邃幽静的煤洞里。

现在,那副惨烈的图景又在他眼前重现了——大少爷司马虎惨白着一张小脸,伸长脖子从他身边掠过,朝着中队部狂奔。鬼六忙伸手一把没抓着,眼睁睁地看着司马虎挺直着细腰像只野鸭那样张着两臂招摇而去,“完了,他要糟糕”的模糊念头还未来及变得清晰,司马虎就被飞来的排炮淹没了。那排炮像长了眼睛都集中在煤窑口附近,那段战壕至少被炸开了五六米长。在那连续而猛烈的爆炸中辉煌殉国的还有三个蹲在窑口充当观察哨的士兵,他们居然不懂应该先隐蔽好自己。

当然,火球化作浓烟之后,死得最惨的还是一中队少校中队长司马虎,他被横飞的弹片撕开了肚皮,肚肠和半片血肉模糊的肋骨沾在了窑口石壁上,脑袋不见了踪影,渗了血水的军装被炸成一堆破碎的布片,七零八落地铺洒在窑口黑沉沉的煤矸石垛上,仿佛插满无数支血红色的三角旗。鬼六呆呆地望着窑口,心中恍然绝望了:实力如此悬殊,弟兄们实际上是根本守不住防线的。身后这片热乎乎的故土——黑疙瘩沟,金鸡镇,所有的煤窑,所有的女人,包括桃花儿、辣梅子,甚至林参谋长、刘副官、司马老爷、司马老太,他们都无法保全,最后的结局大概都不会比三家村的那个女人好多少……这个念头一出现,司马鬼六的眼睛就一下变得通红通红,红得像着了火的猴儿屁股,又红得像丹顶鹤的鹤顶。从那时起,呈现在他眼中的所有景物也都附带上了一抹赤色闪光,那闪光红得耀眼,红的日怪,竟然会是那么艳丽,那么娇媚,那么壮烈,那么圣洁,简直就像少女的初潮!

硝烟弥漫中,野猪河也愤怒了。整日里伴随着枪林弹雨咆哮个不停。

它变得像它的母亲河——黄河一样暴烈,宛若一个情窦初开、情欲膨胀的青年莽汉,袒露着粗犷的黑色躯体,嗷嗷吼叫着冲破一堵堵屎黄色的围栏扑在这片亘古寥廓而又贫瘠失血的浑黄土地上,奋力撕咬着褶皱层叠的河滩,荡涤如注的血水裹去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带着无数个稀里糊涂却又不屈不瞑的灵魂冲出河口。太阳立于宇宙之巅,喷射着热辣赤白的血也在为这个青年莽汉助威,使痉挛的山野拥挤着向死亡发起冲击。

那时候,鬼六红着眼睛像只野狐,正拖着火红的尾巴靠近太阳蹲伏在战壕里,他敬畏地望着从混沌中射出来的那道金光,然后搂起一挺机关枪狂蹿起来领着一群残兵向屎黄色潮流冲去,爆炸的气浪掀翻了古汉墓群,杂乱沉重冒着火星的脚步又把古墓里戍边将士的骷髅踢得滚来滚去,遂溅起古战场上沉睡千百年的腥臭尘土。那尘土里裹挟着当年边塞厮杀中的呐喊、兵刃的碰撞、战马的鸣啸、军旗的鼓荡弥漫开来,污浊地灌进那些已沾满黑煤粉尘的肺内,使生长于北地荒野、黄河支流岸畔的汉子们躯体里滚动起一股阳刚而又愚鲁的气概。中队长司马鬼六怀里的机枪不停地爆响着冲在最前面,中队副白毛像个血人从地上拣起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嗷嗷地跟在他身后,疤瘌眼腿上挂了彩,也抱了杆老套筒一趔一趔地吼喊着冲出来,身后、两旁所有还能动弹的弟兄们都以各自能够做到的姿势跟随着。子弹如雨水般地泼去,如激流席卷着密密麻麻的屎黄色在谷口河滩上滚动。

这是他们能够发起的最后一次冲锋,河口保卫战已经接近尾声。

失败似乎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一中队长司马虎被炸身亡,加剧了阵地上的恐慌,先是一中队那段垮了。中队副司马太保带头放弃前沿向后面逃窜,牵动着下属士兵逃离战壕。他们一撤,四中队的弟兄们也都跟着纷纷爬出战壕,兔子似的往后窜,司马鬼六挥着驳壳枪同白毛想挡挡不住,乱叫一通后,也被人流狂卷着退出战壕朝沟里涌去——四五百米之后便是第二道防线马家窑阵地。这么一来,枯岭前沿在敌人实际进攻开始前,便已大部崩溃。

溃退的人群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地向后漫,许多士兵手里连枪都没有——那烧火棍拎在手里怪累赘的,早在慌乱中扔了。司马鬼六那把蓝汪汪的驳壳枪倒是还握在手里,汗津津的,全没一点用处。中队副白毛那柄汉阳造也很真实地提在手中,枪托拖在地上随着他那高大笨拙的身子一起晃动着。他俩都找不到自己属下的弟兄,建制都被打乱,漫山遍野都是人,根本闹不清谁是一中队的谁是四中队的。敌人的轰炸并未结束,恐惧的死亡还寸步不离地追随着这支溃散的队伍。

直到逃离阵地约一百多米远,在一道石梁前,惊慌失措的溃退才被遏止住——林岗额头上沾着血迹,瞪圆充血的眼睛,挥着手枪站在石梁上厉声喝骂着,身旁架着三挺轻机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溃败的人群,他的脚下,率先逃离阵地的一中队队副司马太保已被击毙,死狗般张开四肢躺在地上。人群仿佛被吓醒了,都愣怔地停止了溃逃。这当儿,司马鬼六才有机会冲到人群前面,转过身喝道:

“回去!现在所有的人都听我的指挥,都他娘的给我滚回去!”

但大伙仍都呆傻地愣怔着,都做出了要转身的架势,脚步却没挪动。他们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巴望着林参谋长能下令撤退。事情明摆着,鬼子有大炮,他们没有,枯岭防线咋也守不住哩。可林参谋长黑着脸膛端着手枪大声喝骂着,要他们立刻返回原有的阵地,并明确宣布:一中队副中队长司马太保已被军法处决,凡擅自溃退者,一律就地枪毙!

幻想破灭了,清醒了的士兵们在军法的胁迫下,不得不老老实实地重返枯岭前沿。鬼六和白毛在他们身后端枪逼着,不断督促着,鬼六喊一句,白毛便也跟着嚎一声,骂骂咧咧,要大伙跑步前进。这时候,炮火竟然稀落下来。待大伙跑过许多同伴的尸体,大部进入阵地后,炮火完全停息了。远远的河滩对面,刺槐林中,头戴钢盔的鬼子、汉奸一群群冲了出来,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进攻开始了。

奇怪,看见鬼子开始冲锋,这帮垃圾兵们反倒不怕了。刺槐林里的小钢炮和三家村里的大炮不响了,这就好,比甚都好。他们认定那大老远就能打着他们的“鸡巴炮”是最可怕的,既然那炮不响了,其余的一切便都球也不惮了。一进入战壕,乱哄哄的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支什么家伙,便都爬下瞄准了前方。司马鬼六先调整了部署,把一中队的人都散插进了四中队,取了挺机枪交给白毛搂着,见疤瘌眼儿没枪只掂着颗手榴弹在战壕里抖,便也让他搂了挺机枪。连夜离开平城的新5军19师123团已经开进金鸡镇后面的山岭,奉命给独立大队补充了一些弹药,还拨了十二挺轻机枪,每个中队便新增加了三挺。鬼六还让白毛从煤窑里拿出十几坛辣梅子用紫檀木大船运来的烈性烧酒,按小队分发给大家,令弟兄们好好喝,喝完了好好打。

可弟兄们打得实在不怎么好,几挺机枪不歇气地叫着,老套筒、汉阳造、中正式“怦怦叭叭”地响着,煞是热闹,可进攻的鬼子汉奸竟没什么伤亡,居然仍是东一伙西一群地向阵地前沿推进着。后来,鬼六便沿战壕跑着四处喊:“先给老子都缓一缓,等鬼子靠近了再打!”没人理他的茬儿,弟兄们依然像比赛似的一枪枪搂着。他们当然地认为应该把鬼子汉奸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当然地认为鬼六中队长在趁机摆官架子,满嘴胡咧咧。鬼六无奈,只好不再管他们,索性放开了玩儿吧,反正123团有的是弹药。他在战壕里巡视着,按照自己当国军时的记忆,在每个机枪手旁边放一个弹药手,一旦机枪手殉国,好立刻添补上去接管机枪。他发现疤瘌眼儿很是块材料,搂机枪学得很快,也挺像回事。他虽然拉刀是一把好手,机枪却是从没沾过边的。刚搂上机枪一扣扳机,子弹全都打上了天,再重新打又都扫到了前面十几米处的苇丛里,枪口一抬,却又把不远处一棵刺槐树的树叶扫下一大片。可疤瘌眼儿不屈不挠,再次调整姿势、位置,这才顺利地把子弹射向了河滩。他给疤瘌眼儿配了个老汉兵,那老汉兵患有严重的矽肺病,不断剧烈咳嗽,吐出一口口黑黑的浓痰。但鬼六曾与那老汉兵在煤窑里挖过煤,知道那老汉胆子贼大很有点玩命的劲头也有保命的经验。疤瘌眼儿不乏机灵,缺的是胆量和镇定。

刚安排妥帖,进攻的敌人已经逼近了,子弹蝗虫也似的飞,把战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烟。鬼六与他身边的弟兄们透过那阵阵腾起的白烟,紧张还击。几小时前打敌人先头部队的景象重现了,冲在头里的鬼子、汉奸们倒下不少,阵前百十来米内简直成了敌人的死亡圈。敌人在死亡圈内外拼命挣扎,三个一堆,五个一伙,顽强地往前爬,爬在前面的鬼子兵还用轻机枪不停地向阵地上扫射。给疤瘌眼儿当弹药手的老汉兵率先用上了手榴弹,接着,其他弟兄们也都跟着抡起了手榴弹。随着手榴弹轰轰烈烈的爆炸,爬到阵地前的鬼子兵纷纷丧命,从河滩到堤崖的漫长坡地上躺下一片屎黄色。

敌人退缩后,三家村的大炮和刺槐林里的小钢炮又轰鸣起来,炮弹像剁肉机一般,枯岭窑口、前沿阵地又陷入一片血肉横飞之中……后来,鬼六渐渐摸出了这种规律,鬼子一退,便令弟兄们都钻进煤窑里躲避,待炮轰过后再爬出来坚守阵地。

类似这样的拉锯战重复了无数次,在惊惧、忘我,同时又心惊胆裂的昏晕中,枯岭阻击战总算坚持到了黄昏,又坚持到了黎明。在战斗短暂的空隙里,这个年轻的汉子也曾偶尔回头怅望,他想在血光中再看一眼源头那汪没有波涛的水潭,他惦记着那个有着白花花的奶子、水滑滑的丰臀和鲜亮亮脸蛋儿的年轻女子,他总在想,她这一天一夜是怎么度过的。

黑红色的怅惘中,仿佛有一只紫檀木的大船顺水而下,来到岸边,落在河里的炮弹,掀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柱,摇撼着船身。那船头好像还飘扬着一面大旗——小亲疙蛋救护队。他看见辣梅子虎腾腾地站在旗下,像尊门神。在她身边还站着桃花儿姑娘,虽也穿了戎装,却仍掩不住她那柔柔的万种风情和媚媚的一怀温馨……这就好,辣梅子不再咒骂桃花儿是婊子,她俩能互相帮衬了。她们都是他的女人,她们体内都蕴存着同一个粗蛮汉子的浪漫黑红,那也许是正在孕育中的一个个强悍的生命。为了战争,为了一次次苦痛的轮回……

两个中队近一千多人马只剩下不二百人。

这是鬼六中队长率领着一群残兵能够发起的最后一次冲锋了。

半夜,林参谋长在离开时叮咛他:天亮后,如果坚持不住,就打一次冲锋,再撤回马家窑……现在,在弃守阵地之前,他能够做到的就是令人把战死的弟兄们都抬进煤窑里。也就是在这时,一种深刻的悲痛才像潮水般地涌上他的心头。脚下的泥土湿漉漉的,闹不清是血还是水,浓烈的血腥味一股股钻进他的鼻腔里。他望着残缺的、四处仍冒着狼烟的阵地,望着一中队长司马虎一堆碎肉似的尸体和身边成叠的阵亡兄弟,掏出酒葫芦一阵狂饮。然后就哭了,泪水在被硝烟熏黑了的脸上直滚,但没有发出一丁点儿悲苦的呜咽声。

“都……相互搀扶着点,撤!”

鬼六掖起酒葫芦,提着还烫手的驳壳枪,扭头这么嚎了一声。白毛背起一个疼得哭哑了嗓门的小兵,他的屁股被弹片削去一半;老汉兵搀扶起瘸了腿的疤瘌眼儿。

阳光下,浑身是血的鬼六中队长趔趄地走到前面,领着稀稀拉拉的一队残兵,踏着褶皱层叠的黄褐色河滩,朝着他想象中的那艘紫檀木大船走去——

山丹丹红来窑崖崖高,

妹在窑崖上把小手手招。

叫声哥哥别恓惶,

扔下个银钱快进窑。

饥了,妹给你包饺饺,

冷了,妹脱下衣衫给你当棉袄。

哎哟哟——

叫声亲哥呵,

烂衣衫也比那铺盖盖好……

那是一艘艄头雕有龙王爷图像的神船。船上有歌声,有烈酒,有他心爱的女人。船帆升起,船老大辣梅子再高吼一声:“嗷嗨嗨——开船!”那船儿,就能逆水而上,带着他们一起驶入天国……对此,他们都坚信不疑。

枯岭阵地的失守,使马家窑一线的阻击战更加艰难。黑疙瘩沟的地形像只葫芦,河口处最为狭小,愈往沟里走便渐渐变宽,水流变缓,河床也趋于平坦,敌人的优势兵力得以展开,大队骑兵也派上了用场。阻击战的实际指挥者林岗撇开司马老爷,直接与123团联络,要求增援,但123团的麻团长推说未接到总部命令,坐踞观音山后的野战工事按兵不动。不得已,林岗只好命令刘副官给平城的阎总司令连发三封电报,却一直没有得到回电。这些都给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参谋长心头蒙上了一道不祥的阴影。

发给阎总司令的电文强调了战况的严峻:经一昼夜血战,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重创犯我之日伪军,阵前毙敌数百,我亦伤亡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半数,只得放弃河口退守马家窑一线。敌军兵力优势,增援不断,我方已力竭,急需调下休整或补充,否则马家窑防线实难固守。林岗在最后一次通电时,请求总部将已进驻观音山后的123团调入马家窑前沿,或晋绥独立大队放弃马家窑,后撤至金鸡镇,与123团合并坚守。

刘副官一直守在电台旁,焦灼地等待着阎总司令的回电。

晌午时分,敌人的第三次冲锋又被弟兄们打退了——玄玄乎乎地打退了。要不是那艘紫檀木大船在那要命的关口及时赶到;要不是桃花儿带领的“小亲疙蛋救护队”突然出现在阵地上,弟兄们便不会心劲猛增,挺着刺刀或抡圆了枪托跳出战壕与鬼子展开肉搏,硬是凭着一股血气打退了鬼子。他们如果不顾一切地抱头鼠窜,马家窑防线早就土崩瓦解了。指挥作战的林岗亲眼目睹了那一幕,他不禁再一次感到了司马老爷的英明:在黑疙瘩沟的汉子们心中,女人才是最最重要、最最至高无上的。与之相比,司马老族长的威慑,三少爷司马彪连串的崇高口号,他这个国军上校参谋长的权力以及那些吓人的军法,统统都是他妈一钱不值的狗屁!一支担负着艰巨阻击任务的部队,竟然需要女人们来鼓舞士气,并且奇迹般地鼓起了士气,打退了数倍于己的敌酋冲锋!这是他从前难以想象也是难以相信难以理解的。

但是,司马老爷不懂军事,全然没有看到胜利背后隐伏着的巨大危机,这个黑疙瘩沟的最高统治者过低地估计了敌人的实力,又过高地估计了他治下的这群垃圾部队,他翘着两撇刀刃般的八字胡仍旧顽固地坚持不让123团开进金鸡镇。以至于在林岗的逼迫下亲自用步话机向123团的麻团长请求增援遭到拒绝时,他苍老而诡谲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不无得意地对林岗说:“麻团长直夸俺们打得好哩,说是只要再坚持两天,战况就会好转。”

那时,林岗忍不住冷冷一哼,道:

“这两天咋坚持?他123团为什么不下山来坚持一下?”

“麻团长说,咱们面前只有伪军一个团和少量鬼子,没球甚的后劲……”

“放他娘的屁!”林岗顿时光火了。一拍桌子大声道:“大麻子蒙您老这个外行司令行,蒙我他休想!枯岭一役,就足可证明攻我之敌总兵力不下六千人,至少也有五千多!从武器配备和火力强度来判断,日军宫本旅团的骑兵大队和重炮部队都开过来了,驻扎丰镇的伪军独立师也开过来了。要不是占了地形的便宜,靠咱这两三千号人?根本就没戏!”

司马老爷愣了一下,很快摇摇头:“要真是那样,123团下来也不管球用,还不如咱自己打。咱镇上不是还有一个中队嘛,你再谋划谋划,看咋打好……他奶奶的,老子赔进去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两个嘛,没有了黑疙瘩沟,没有了这些煤窑,要儿子有屁用!”

林岗闭口不再说话。不是司马老爷说服了他,而是有一双白皙柔软的小手从身后抚在了他的额头上,一根白纱轻轻地裹住了隐隐作痛的伤口。那是在枯岭指挥作战时被炮弹皮擦伤的,一直在往外渗血。一种他仿佛日夜渴望又仿佛非常熟悉的体香钻进他的鼻孔,两团柔软而又极富弹性的东西温热地紧贴在他的背上。用不着抬头,他已猜出是谁来到了自己的身边。蓦然,他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倦意袭来,有些昏晕,还有一丝惬意。缄默中他的呼吸渐渐急促沉重起来。几天来他或许是闻了太多的血腥味,突来的温馨竟使他的神经变得有些迟钝,有点不知所措,肢体不听号令,头脑也不再思想,他就像具木偶似的由她摆弄着。

司马老爷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溜出舱门,船舱里仿佛一下变得昏暗,视线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就连舱外那连天的炮火也仿佛是听而不闻了。昏暗的静谧中,只有心跳的声音和一种神秘的情绪在流动。

——仗很难打吗?

——是的,很难打。死了很多人。

——你会死吗?

——也许,我说不准,只要还在打仗,就总得有人去死。

——那就别去想它了,老祖宗说这都是命……

温热的小手像小鸟那样从他的额头跳落在他的肩膀上,又轻柔地滑向他绷紧冰冷的胸肌,一切硬邦邦的东西都在刹那间被彻底融化了,他驯服地躺了下来,真切地感觉到舱底木板那光溜溜的弹性和船外河水的汹涌。

女人也紧挨着他躺了下来。她的肌肤,她发脂的香气唤起了一个男人内心深处对于女人重叠的记忆。他奔流在血管里的热血跑得更快了。

——你喜欢我吗?

——是。从被抓进黑疙瘩沟吊在窑梁子上挨皮鞭的时候,就喜欢上了你。

——看上去你很老成,你娶亲了没有?

——没有。我总在打仗,战场上的人都老得很快。

——那……你想要什么?

——我爱做梦,梦里的一切我都想要……

女人不再同他说话。昏暗里,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解衣声,看见一片白腻浑圆的光亮和雪花也似的白细脚趾。然后,他的武装带、配枪、军服扣……都被一一解下。霎时,周围变得异常宁静,船外的河水在无声地汹涌着,女性温馨的体香溢满船舱,环抱着他、簇拥着他,把他带入一个陌生、新奇、炽热、昏晕而又奋发清醒的全新世界。他像一只迷途的骆驼,急不可耐地在沙漠中行进,寻找绿洲,寻找生命的甘泉,寻找那处湿润而神秘的甘泉入口,然后进入到幽暗灼热荡漾着生命动感的泉涌深处……

——他昏厥了!

——他要死了!

之后,便是犹如脱胎换骨般的复活与再生!就像一个婴儿眨眼之间突然长大成人,在死去活来、沉醉复又清醒的癫狂中,他第一次得到这样真实彻底的经验——刻骨铭心!

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怪的梦,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才再次从迷醉之中清醒过来。

当他睁开双目向四处观望时,立即就发现,映现在自己眼帘中的世界已与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的目力变得像鹰隼,黄昏中的一切景物都清晰可见,包括近景和远景,甚至能穿透山岭的表面,看见大山肚子里的货色。唯独没有女人,更没有什么紫檀木大船。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司马鬼六在深深的煤洞子里跌跌撞撞地走着,身后还跟着一只脖颈有圈白毛的黑狗。他的嗅觉也变得异常灵敏,周围到处都弥漫着失去生命后的肉体散发出的死亡气味。

在天空中消散的硝烟中,他还恍惚看见了手执金刀的司马老爷和阵地上剩下的十几个士兵,白毛领着那些已打光了子弹的残兵猫着腰大声喘息着朝司马老爷围拢过去,然后簇拥着老族长向后退却。暮色降临,周围山野的轮廓开始变暗。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最后终于在他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了。但并没有消失,一队鬼子骑兵挥舞着缕缕马刀的亮光斜刺里从河滩朝他们掩杀过去。钉了铁掌的马蹄在砂石堆中发着沉闷的声响,在马奔跑时肌肉的摩擦、皮革制品、鞍辔和金属的碰击声中,俯卧在马背上的闪闪烁烁的骑兵,就像水上的漂浮物上下颠簸着。

“杀呀!”一个瘦小的身影嘶哑地叫了一声,手挥一只匕首扑向一个正俯身举起马刀的鬼子,在即将撞在一起的时候,那人突然挥刀先在自己的头上砍了一下,一股鲜血顿时飞迸到鬼子脸上。一愣神中,他已把匕首迅疾地刺进对方小腹……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摇摇晃晃地跟在后面,抡圆了枪托砸在马头上,那匹战马嘶叫一声便轰然倒地。大队的马蹄漫过人群,呀呀的喊杀声里,一切都渐渐消弭在血腥的幻觉中……

到处都是尸体。天边泛出紫灰色,月亮隐没在光秃秃的树梢背后。林岗小心翼翼地跨过那些残缺的肢体——在那些血污和尸体中间,他疲乏酸软的双腿几乎找不到一点空隙。在稠浓的血腥中,在被鲜血浇得湿漉漉的草丛里,林岗蓦然看见了——额头一道刀伤如婴儿嘴般咧开的疤瘌眼儿。他那道作为在黑疙瘩沟的立身之本、曾为他立下丰功伟绩的刀疤,已可怜巴巴地翻张着沙白的肉,一滴血也喷射不出来了,他与一个鬼子扭抱在一起,紧握着的那一把匕首还插在那鬼子的腹中,深没刀柄;中队副白毛躺在疤瘌眼儿身旁,脖根上凝着一条长长的血痕。

一只黑狗悄没声地窜到他身边,脖颈上的一圈白毛直竖起来,摇摇尾巴,轻吠两声。

中队长司马鬼六浑身是血,拖着一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出煤窑口,走到林岗跟前,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总算找到你了,你躲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啦?”

林岗没吱声,他使劲拍拍自己的脑袋茫然四顾。冰冷的暮色粘附在他的脸上,黑红的空气,残余的硝烟,漫无边际的流弹尖啸地划过,有如早春的初雨。在黑乎乎的煤矸石垛后面,有两个狙击手趴着正警惕地瞄准着前方,那宁静的神情仿佛是在山野里打鸟。林岗这时才觉出脑仁儿正火辣辣地发着阵痛:

“咱,这是在哪儿?”

“马家窑呗,阵地垮了,俺们都躲进了煤窑里。”

“那……咱的人呢?我是说老族长、桃花儿她们,还有紫檀木大船?”

“早撤了。鬼子人马太多,弟兄们实在顶不住啦……你是不是脑子给震坏了?”

“不,我没事。咱走吧,快退回镇里去!”

林岗转身趔趄地径直走了。

鬼六扔了早已空空如也的酒葫芦,撮起唇打了个唿哨,招呼起那两个狙击手和他心爱的黑妞,远远地跟在林岗的后面。那只空荡荡的酒葫芦被他的主人扔下河滩,一路碰击着山岩、卵石,咣咣当当的声音在初降的夜幕里走了很久……

林岗再一次见到桃花儿姑娘是在晋绥独立大队的司令部——青砖碉楼里。司马老爷亲自督阵刚刚打退了一次鬼子试探性的夜袭。老族长胳膊上挂了彩,脱了军装正让桃花儿姑娘给他裹伤。忽见林岗回来了,两只暗淡的老眼立刻放出贼贼的亮光,咧咧嘴笑道:“林老弟,你还活着?这就好,比甚都好!桃女子,快给林参谋长沏茶。”

林岗没吭声,却忍不住定定地望了桃花儿一眼。脑仁儿还在阵痛。他有些吃不准在马家窑的船舱里所发生的那一幕轻喜剧究竟是真实的,还是自己过分的渴念所产生的幻觉。桃花儿带着一种似曾相识的温馨递给他一杯热茶,然后还伏在他身上看了看他额上的伤处,柔声浅笑道:“不要紧,已经不流血了……你还能带领弟兄们打鬼子哩。”那神情,那笑貌以及那双小鸟依人般的小手都使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一丝甜蜜的惬意中他不由得更加迷惘了,赶紧低了头从她身上收回自己的目光。

司马老爷甩掉军装,挥挥手,叫女佣们摆上饭菜。

桃花儿没有离开,司马豹和司马彪也被叫来围坐在桌边。开战几昼夜,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聚在一起吃顿像样儿的饭菜。草草吃完饭,林岗才恢复了平时的神色,用手指敲敲桌面,明确地对司马老爷和其他几个人说:

“看来,天亮以前,敌人不会再发动进攻了。”

司马老爷捋捋翘起的八字胡须,颇为自负道:

“打就打,咱也不惧球他!这两天两夜,娃儿们打得不赖,杀了不少小鬼子哩!”

林岗苦笑了,点点头道:

“是打得不错,可伤亡太大,我们已经损失了一半人马,明天怎么坚持呢?我现在就盼着阎总司令的回电,能让19师123团下来增援咱们。”

“俺就不爱听这话。没他123团这块臭豆腐,咱莫非就做不成桌宴席了?”司马老爷有些不悦了,撅着八字胡悻悻道。“要俺说,当初就不该叫123团开进山来,压在老子背后,总让人不舒坦。俺看阎总司令那老鬼也没安啥好心。”

司马豹阴沉着脸拼命灌酒,全没兴趣搭腔。司马彪见二哥不说话,便摇摇头正了脸望着父亲接上了话茬:

“也不能这么说,抗日得靠全体中国人,光凭咱晋绥独立大队可不行。”司马彪实在没想到,伟大的时刻竟是这么残酷,仅仅两昼夜——实际上只是一昼夜再加一个白天,三千多人的晋绥独立大队就有近一半人阵亡,连自己的大哥也壮烈殉国了;两道防线被突破,转眼间鬼子已经逼近到家门口了。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的想法不同,国军第19师第123团既然是来参战的,就理应下山来同独立大队并肩作战呀!他有些想不通了,忍不住问道:“阎总司令为什么不回电?为什么还不下令让123团参战呢?”

正说着,刘副官擦着汗急匆匆地跑下楼来,将一纸电文送到林岗手中——阎总司令的回电总算盼来了!可林岗看完却脸色大变,默默地把电文折起来攥在手里,独自坐着发起愣来。

“那老鬼都放了些甚的狗臭屁?”司马老爷指指电文问。

刘副官不安地偷窥着林岗的神色,摇摇头说:

“总司令可能是情报不准,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不!这背后有鬼名堂!”林岗站了起来,脸上泛出一抹铁青,他抖动了一下电文纸,“这分明是要置晋绥独立大队于死地……刘副官,请你再给阎总司令发报,告诉他敌人已经兵临城下,金鸡镇危在旦夕,请求123团火速下山增援。”

什么鬼名堂,林岗没说,但刘副官似乎已经会意了,愈发不安地喃喃说道:“不会吧?阎总司令他……”

“快执行吧,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呀,若阎总司令不仁,就休怪咱们不义了。”之后,林岗转脸对司马豹、司马彪命令道:“请两位中队长立刻去通知第一、第四中队,凡小队长以上军官都到司令部来,我要开个会,向大伙通报一下战况。要快!”

两兄弟走后,他便低头沉思着在大厅里旁若无人似的踱起步来,不再注意桃花儿姑娘,也不理睬司马老爷急切的询问,弄得老族长直朝他吹胡子瞪眼睛。直到所有的军官都到齐了,林岗才又重新展开那张电令。

电令的内容似是而非,但语气异常强硬。晋绥独立大队合情合理的请求,被阎总司令否决了。阎总司令既不同意独立大队弃守黑疙瘩沟防线,又不同意123团下山增援,只强令独立大队坚守每一寸土地。还说进攻黑疙瘩沟山区的敌人仅为日军宫本旅团的一个大队和驻丰镇伪军一个团,总司令部已令西路军62、63、64师及新5军18、19师从两翼迂回包抄,实施会战方案。为确保会战胜利,阵地不可弃守,123团作为预备队亦绝不可擅自投入战斗,违令者格杀勿论!

待大家弄明白了电令内容,林岗一句话没说,就当着众军官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司马老爷点点头,捋着八字胡说:

“看看,俺说那老鬼不安好心吧,他压根儿没把咱黑疙瘩沟放在心上,123团开过来也就是太监的鸡巴——装样子的货,屁事不顶哩。要想守家,还得靠咱们自个儿打!”

林岗冷冷道:

“咱自个儿怎么打?枯岭、马家窑丢了,金鸡镇还能坚守多久?这里面有鬼。”

司马彪疑惑地问:

“不都是为了抗日救国么?能有什么鬼?”

还是鬼六中队长反应快些,猛地抬起头来喊道:

“那老狗日的,就是想让咱们都死在这儿!”

他这一喊,众人顿时都炸了。司马豹干脆脱下军装来扔在地上:

“鸟!日他娘的,老子不干了!”

“对,咱们干脆调过头来打狗日的123团……”

最后还是司马老爷一声怒喝镇住了乱哄哄的众人:

“都给俺闭上瞎咧咧的臭嘴!说甚哩?不打了?把黑疙瘩沟白白送给日本人,你们这帮球杵的货,日后是吃屎呀还是喝尿呀?把咱沟里的婆姨女子们也都送给日本人操,你们的臭脸往哪儿放?是条汉子的就得打到底……嗯,这个,这个,至于咋打呢?咱还得听林参谋长的……”

“要是没有增援,这仗,就是神仙来了也打球不下去。”鬼六神情黯然地说,“至少不能再打这种硬碰硬的阵地战,不如暂时撤上山,让他123团也去抵挡抵挡……”

这时,桃花儿姑娘正好款款地走过去给林岗续了一杯热茶,瞟了众人一眼,柔声道:“六哥,你先别说泄气话。老爷说得有道理哩,咱沟里的婆姨女子是咱沟里汉子们的,哪儿能给了小鬼子?林参谋长也是条响当当的好汉,咱听他的准没错!林大哥,你有啥的好主意就说说吧,弟兄们从没把你当外人啊。”她边说边把自己的身子有意无意地靠在了林岗肩上。

林岗望了望女人那双殷殷秀目,轻叹一声,道:“现在还能有什么好主意……反正,要是大伙真的信任我,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就一切都听我的吧!”

司马老爷立刻抽出金刀,咔嚓一声砍下一只桌角:

“胆敢不听从林参谋长号令者,有如此桌!”

众军官都齐声附和。

——有责任大家一起担。

——要杀头弟兄们先把自家的狗头撅出来。

都以为林参谋长要下撤退令。

二中队长司马豹则索性把话挑明了:

“爹,林参谋长,咱不当国军不成么?扯下这身狗皮就不用再听那阎老狗的号令,带上沟里的婆姨娃儿们,日他娘的干脆进山里当响马去!”

司马老爷瞪了儿子一眼,道:“闭嘴!你别乱放狗臭屁,林参谋长甚时说要撤退来?再说阎总司令也不会见死不救,国军大部队不是马上就要包围小鬼子么,只要咱们能挺住,黑疙瘩沟就还有救!俺说得对吧?林参谋长?”说完他一双老眼便死死地盯住了林岗。

林岗神情异样地与司马老爷对视了片刻,才点点头道:

“谁说撤退啦?是老爷说来,还是兄弟我说来?现在还没到要命的关口!谁敢撤就枪毙谁!今夜各中队要抓紧时间抢修炸毁的阵地工事,准备天亮以后鬼子新的进攻!”

之后,林岗振作起精神,厉声发布了新的命令:由第三中队长司马彪带领一个小队驻守司令部,剩余的三小队人马全都编进一、二、四中队投入金鸡镇前沿阵地;“小亲疙蛋救护队”负责把伤兵运往司令部——“记住,从明天拂晓起,我和司马老爷、刘副官全都下到前沿各中队去,后方只留司马彪中队长坐镇,未经我和司马老爷命令,擅自溃退者,司马彪中队长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敢问司马老爷,可否将您手中的家族法器交给三中队长?”

司马老爷眯缝起眼睛踌躇着不好做声,他身后的桃花儿便又俯身在他耳旁嘀咕了几句,他这才捋捋八字胡站起来道:“来,彪儿,老子把这柄先祖爷的金刀传给你,这金刀上挑外敌,中劈叛逆,下砍败类,你小子可要好生执掌!”

司马彪面色潮红,单膝跪地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了金刀:

“爹,林参谋长,放心吧,我决不会辱没了先祖爷、愧对我中华民族!”

散会后,司马老爷由桃花儿扶上了楼,司马彪又惊又喜地抚弄着手里的金刀。而林岗则六神无主地跌坐在太师椅上,直愣愣地呆望着这个黑疙瘩沟唯一读过中学的年轻人。

“三少爷,你害怕么?”

司马彪摇摇头,镇定地说:

“不,我是自愿从平城回来参加独立大队抗日的。”他想起了那首已经写好、一直未来得及让林参谋长过目的《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军歌》,“林参谋长,我还为咱们独立大队作了首歌哩!您愿意听听吗?”

“哦,是吗?你真是个有情趣的人,那就唱来听听吧!”

司马彪从兜里掏出歌谱,展开,甩甩偏分式的学生头,朗声唱道:

莽莽荒野,

北国疆场,

猎猎旌旗,

热血荡漾,

独立大队军威犹在,

杀敌保家生死两忘……

“记住,你弄的这首军歌,要是还想今后能有人唱,有人听,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

他实在不忍心把自己心中那可怕又可悲的预感和推测说出来——阎总司令也许早就设好了陷阱:坐山观虎斗,借日伪军之手趁机铲除掉司马老爷在黑疙瘩沟的势力,首先是耗光他的武装力量;而司马老爷则为了保住自己对黑疙瘩沟的绝对统治,固执地欲拼尽力气做困兽一搏,甚至不惜两面作战。双方目的相反,但结果却是一样的——晋绥独立大队近三千人马,将被当作赌博中的筹码,毫不留情地一点点拼光。司马老爷对产业的看重,远远超过对他手下人马性命的重视,包括他的三个儿子以及他本人已进入垂暮的生命。林岗在刚才与司马老爷对视的一瞬间,发现了老族长出自骨子里的刻毒和决心。

他看见司马彪的脸色变白了,看见那张用毛笔端端正正写就的《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军歌》,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两摊浓痰和几片沾着血迹的破布上……

听着激越的歌声,林岗的眼圈忽地一下潮红了,待司马彪唱完第一段后,他便忍不住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三少爷,你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司马彪一愣:“记……当然记得!……没有您和我爹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就地正法!就用这柄金刀……”

林岗点点头,又轻轻摇了摇头:

“别……别真的执行,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对自己的弟兄们舞枪弄刀,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司马彪一惊,问道:

“那为什么?”

林岗凄然一笑:

“这个……你以后自然会明白。”

说完,他整了整自己的军装,重新擦干净脚上带着马刺的军靴,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在门口他转过身来,看了看仍在发呆的年轻人,说:

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在挣扎着抢修工事,司马老爷坐在一架滑竿上亲自带了家丁卫队在夜色中巡视着,不是警戒鬼子的夜袭,而是为了防备这帮乌合之众摸黑逃跑——失败的阴影已溜进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司马鬼六又开始狂饮烈酒。心爱的酒葫芦在马家窑撤退时愤然丢弃了,他便索性提了只酒坛疲惫不堪地躲在一棵歪脖子刺槐树下一碗接一碗地痛饮起来,黑妞有些不安地蹲在他身旁,时而莫名其妙地轻吠两声。鬼六边喝着酒,边张着眼有点迷惘地四处扫视着,碰巧便看见二少爷司马豹涎着脸将“小亲疙蛋救护队”里的一个小媳妇强拉进掩体。鬼六冷哼一声,喝口酒,不由得想起自己以往的浪荡故事,情欲荡漾的野猪河里,一幕幕极富诱惑的映像仿佛又激情饱满地呈现在他面前,有白皙绵软的,有黑粗健壮的,也有粉嘟鲜嫩的,几乎每回他都能大获全胜。而如今,三家村的那个女人已经死了,被他埋葬在深深的煤窑里,他最终也没能把她从鬼子手里活着救出来。

他的其他几个女人呢?看来也处境不妙,难逃厄运。

——他迷迷糊糊地卷进这场根本打不赢的战事里来,大概就是为了这几个女人吧。老祖宗司马老太的呓语兴许只是些鬼话。桃花儿姑娘又哪点像什么“花神娘娘”了?她不过像个高级婊子那样,在漂亮的鬼话日哄下无偿地做些让男人们高兴的事,然后先让他们去死,再同他们一起死。是他把她带回了黑疙瘩沟,她反倒与他无缘了——他根本无法直接保护她、关照她。日他娘,这到底干的是甚球的事嘛!心底一痛,猛灌一碗酒,然后便揪住身边的黑妞狠狠地也灌它一碗酒,卷起发硬的舌头说:“好兄弟,喝吧,咱能不死,咱的女人能挺着活下去就是好样的……”

司马鬼六酩酩酊酊地自己喝一碗再灌黑妞一碗,朦朦胧胧地醉倒在歪脖子刺槐树下,黑妞喝得醉醺醺地朝歪脖子刺槐树上狂叫一阵便也一个筋斗栽倒在地上。天放亮时,鬼六被一阵猛烈的炮声惊醒,刚睁开红肿的醉眼,就看见一双脚在他脸前悠荡着,他顺着歪脖子树干向上望去,只见那个曾跟他一起在窑里挖过煤、还给疤瘌眼儿当过一天弹药手的老汉兵正在树上打秋千,他便恼火道:“嘿,狗日的,你这是练……练的哪门子功夫……”老汉兵不说话,直着脖子笑眯眯地伸长舌头看着镇口那条浑浊的大河,以及远方那片黑红的荒野,这个正在到处爆燃着炸弹的世界,在老汉兵眼睛里却是一片诡谲的宁静。四十多年后,有人在平成敌伪档案橱里一份发黄、发脆的材料上,发现一串血色的数字,记载着那一年在北国这片荒凉的山野里,除了战死的,仅悬梁、坠井、跳河、落崖自尽的挖煤工就不下两千人,直到战事结束,日军撤走,平城官方派员前来安抚公葬,所有战死的和自尽的才被一起葬在野猪河畔,也就是后来的官人冢里。公葬那天,幸存的人们围着那些已经腐烂残缺、面目全非的尸体,以及那高高耸立的浑圆坟丘号啕大哭。

可当时,鬼六并没有哭,他压根儿没去想老汉兵会上吊自尽,那老汉兵胆子贼大,在煤窑里挖煤很有一套保命的办法,这他最清楚不过。所以他见老汉兵不理睬他的恼怒,仍旧惬意地自顾自吊在树上悠来荡去,便也懒得再去管他,懵懵懂懂地拔出驳壳枪跌进战壕里。他看见炮轰过后,镇子里已燃起冲天大火,漫山遍野的屎黄色正朝着小镇杀来。

近三千日伪军在轻重机枪和炮火的掩护下分三路向金鸡镇发起集团冲锋,其左路先锋曾一度逼近二中队战壕十余米处。林岗被迫亲自率领二中队弟兄们跳出战壕与敌人肉搏,才勉强保住阵地。右翼的三中队、四中队拼命还击,与潮水般涌上来的敌人形成僵持。接着,天上又飞来四架“零式”战机临空协战。

从天亮敌人发起攻击,不过两个时辰,金鸡镇已经变得支离破碎面貌全非,独立大队也伤亡殆尽。青砖碉楼挨了十几炮摇摇欲坠,电台被炸毁,刘副官受重伤,奉命坐镇司令部的司马彪也挂了彩……这时候,不仅仅是林岗、鬼六,就连司马老爷也终于明白,这仗真的是打不下去了,国军123团拒不下山增援,镇口的前沿阵地势在必失。日伪军的进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黑疙瘩沟看来不会善罢甘休。一次拼死的反击之后,司马老爷被迫下令放弃前沿阵地,撤进镇里打巷战。

在司令部里,林岗没跟司马老爷商量,便命令司马彪带两个兄弟抬上刘副官去后山与123团直接联络。他想再最后争取一下,要么123团下山增援,要么放开一条路让独立大队残部撤进山里。他不愿意自己的那个推测是真的,心里还残存着一丝侥幸:也许阎总司令只是想逼迫独立大队发挥最大的潜力——置之死地而后生嘛。果真到了最后关头,123团不会见死不救的。但司马彪带回来的消息却真真切切地验证了他的推测,彻底破灭了他心存侥幸的一星希望——123团再一次拒绝下山,也不同意独立大队撤退,只允许刘副官与林岗两人退入123团防地,其余的人一概不许靠近,否则格杀勿论。还说,这是阎总司令的命令。刘副官想了想,摇摇头,又让司马彪两个兄弟把自己重新抬了回来……无语之余林岗反倒冷静下来,现在,黑疙瘩沟防线能否守得住已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如何保住独立大队最后一点人马,坚持到黑夜,组织一支敢死队借夜幕冲破123团,撤进山里。他暗暗发誓:此战不死,他一定要到重庆,向蒋委员长告阎总司令这老混蛋一状!

但,林岗的设想一条也没能实现。

在日寇持续不断而又异常猛烈的进攻下,晌午刚过,苦战无援的独立大队再也无法坚持,顷刻间便全线崩溃了,屎黄色的洪水势不可当地漫过镇子,剩下的三百余残兵全被日伪军压缩到了碉楼大院里,战役已经到了最后时刻。

终于,司马老爷颤巍巍地从三儿子手里收回了金刀,没说一句话便转身上了碉楼,将妻妾连同自己一起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屋里,并把房门锁死,仿佛要斩断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幽暗中,几个女人瑟缩地簇拥在老族长的膝下。而老族长则闭紧了双眼,花白的八字胡像刀刃般支起着,袖了手盘腿静坐在太师椅上。袖管里,那柄先祖爷传下来的法器金刀,已经捂热了。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粗大的喉结滚动一下,本想再讲一个荤腥的段子,却被一口痰堵住。女人,那将脚裹得像粽子般小巧的发妻和几房后娶的如花似玉的小妾们,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山野里的数千兵丁已不再动弹,密密麻麻地,像砍倒的刺槐垛子,黑红耀眼,汩汩有声,是血在流淌。黑蒙蒙的山野,散发出甜甜的浓味,引诱得人心里发慌。渐渐地,那血泊汹涌起来,漫山遍野咕咕嘟嘟地,注满了一个个煤窑,再朝镇里倒灌。顿时亡人蠕动了,像虫蛹般苏醒复活。屎黄色的杀手,挥小旗儿的炮手,连同那看风景的灰影儿,都慌了神地拦挡那血。血流快活地喷溅,张狂地奔涌,使司马老爷满心盈脸都荡漾起甜味和腥味,他突然嘎嘎地笑了,不甘的老泪迸出眼眶。汇聚的热血,在老眼昏花的俯视下,朝着一个个亡人回归,像煤窑里接上了抽引地水的吸管。新血补上来了,新血从屎黄色杀手的刀头,从喷着毒火的炮口,从咧嘴观看风景的灰影枪尖儿上,狞笑着走向炼狱之门。喧嚣的新血追赶着老血,站起的亡人和翻倒的兵影儿起伏有致。司马老爷开怀狂笑了,那粗悍专横的笑声震落了黑屋的尘土。他拔出祖传的那柄金刀来,刃口已然滚烫,之后,他便青白了老脸,不慌不忙,奋力挥臂,依次一个个砍翻了自家的女人。

心爱的女人们挣扎在血泊里。

但,无人声唤,无人呻吟,任由瞳仁中柔美的神采渐渐黯淡。

——行了,你们个个都是俺的小亲疙蛋,小鬼子再不能架起根牛角日捣你们哩!

老族长嘎嘎大笑着,将金刀猛地插进自己的胸腔里。

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有组织的顽强抵抗又持续了大半个下午,到黄昏时分,还击的枪声已明显稀落,并且大都在各自为战。只是没有一个人突围,更无人投降,黑疙瘩沟人在本能地为生存……不,准确地说,他们其实是在为如何去死而进行着最后的抗击。直至数百发炮弹疯狂地倾泻下来,整个金鸡镇在一阵猛烈巨大的爆炸声中变成一片燃烧的瓦砾、黑红的坟场时,还击的枪声才戛然而止了……

当然,最残酷的战斗是在黄昏降临之前。

那时,青砖碉楼已被炸塌了一半,屎黄色的浊流涌进大院,独立大队残余的官兵们从瓦砾堆里钻出来,扑上去与鬼子展开肉搏。

桃花儿将一名受伤的士兵拖进楼里,草草包扎一下,交给辣梅子,让她尽快把伤兵们都转移到紫檀木大船上。辣梅子一鼓劲挟起那伤兵,临走时粗声问道:

“六哥呢?那没良心的死鬼,你见着他了吗?”

“没有,刚才那炮打得吓人,也不知他是不是还活着……”桃花儿黯然地摇摇头。

“别说泄气话。”辣梅子瞪了她一眼,用手拍了拍肚皮,嘎嘎笑道:“那死鬼在俺身子里留下了种儿,休想一死完事,日后俺娃儿还要认他爹哩!”

辣梅子挟着伤兵转身离开后,桃花儿被楼外一阵喧嚣的喊杀声惊住了,她忙瑟缩地躲在一堵断墙后,从炸穿了的墙洞里瞥向楼外的瓦砾堆子。居高临下,她一眼便看见了林岗和鬼六。这两个还活着的男人,各自拒着一群冲进来的鬼子。

林岗的脸色惨白如骨,怀抱一挺机枪,突然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大步笔直毫无遮挡地朝鬼子兵走去。伴着流星脚步,机枪也在不停地剧烈抖动着、吼叫着,一刻不停地喷出一道道火舌。离他已经很近了的屎黄色潮流顿时受阻,散开,稍稍后退了一下,但很快又涌上去,合围,最终把他彻底淹没了。

发出怪叫的是另一边的司马鬼六。军服已被鲜血浸透,仿佛穿着一身鲜艳的绸袍。闪着蓝光的驳壳枪已无踪影,他双手提了只酒坛,斜了眼,涨粗了脖颈怪笑着任由一群屎黄色围着他打转。那只雄壮的狗,就蹲伏在他的脚边,龇着利齿,喷出鲜红的舌头,虎视着前方,它脖子上的那圈白毛已被血迹染红,在午后的光照里映出一层瘆人而又诡谲的光环。

“上呀,日你娘的小鬼子,六爷等着你们哩!”

桃花儿听那笑骂里有一丝阴冷和嘶哑,使她立感毛骨悚然,恐惧瞬时涌满全身。她看见鬼六有些踉跄地纵情怪笑着,大口狂饮,还不时地给黑妞也灌上几口,一坛酒激烈地向外迸溅。围着他的日伪军胆怯地挺起三八大盖朝他一点点挪近。突然,鬼六的脸膛颜色一变,如同红彩。一抖手,酒坛飞上空中,掌中随即出现一柄砍山大斧。不再踉跄,也不再怪笑,他猛地一跃而起,军服呼啦啦地鼓风扬起一片霞影。像饿鹰扑食一般,寒光闪现,他一斧子剁在最前面一个手舞洋刀的日军军官头上。桃花儿看得真切,那白花花的脑浆迸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状的烈酒,在残阳中闪烁。那剽悍的身影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另一个鬼子脖颈上。司马鬼六俨然一个红脸天尊,淋漓畅快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那狗也狂吼着四下扑咬,嘴茬子哩哩啦啦不断淌下血滴。桃花儿仔细看着,忽觉身子里已没有了恐惧,心静如石。围着的屎黄色一下炸开堆儿,四散躲避,只有一个老鬼子未及逃开被砍倒在地,便也龇牙咧嘴地把刺刀颤巍巍捅过去,刀尖扎进鬼六隆起的肌肉里。鬼六扑抢在地,半爬半跪地剁那鬼子的烂头,顷刻间那头被剁进瓦砾、剁进泥土里,又被连同瓦砾泥土剁烂,变成血泥不分的一滩。司马鬼六突然间发现失去了对手,半跪在血泊里,撑着斧柄大喘粗气……

只剩那狗,龇着牙仍兀自酣战。

“六哥,快跑呀!”

桃花儿猛地探出身子大喊,但她的喊声鬼六没有听见,一阵密集而又猛烈的枪声将她的嗓音完全淹没,吞噬得一丝不剩……桃花儿的视野中显出一片黑红,她分不清是关外故土的刀光剑影,还是黄河北地的雪白血红,那悲怆使她感动得无法自控,却又同时清醒地察觉出自己心并不跳,脸色也没变。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男人战死,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一个缜密,一个粗豪——都是她的好男人!她的好汉子!心中一痛,禁不住浑身战栗爆出一阵热辣辣的觳觫。

于是,桃花儿不知死活地挺出自己窈窕的身子,毫无遮掩地站在墙洞口,朝着楼外那片黑红黑红的血腥,黑红黑红的血性高唱起来:

再不想唱曲打哨哨,

哥的那个心思妹知道。

煤巷巷深来窑崖崖高,

妹愿往哥怀怀里靠。

哎哟哟,叫声我的亲哥呀——

今世不能跟你走一道,

来生定要伴你度煎熬。

哎哟哟,我的那个亲哥呀……

苍凉怆然的北地山歌里,坍塌半边的青砖碉楼顿时复活了,一个个灰色身影从瓦砾、废墟下面钻出来,站起来踉跄地扑向敌酋。枪声愈发猛烈,新血追赶着老血,站起的亡人与屎黄色躯体扭翻倒地。

桃花儿就那样不知死活地纵情唱着、尽情嚎着,直到密集的子弹打在墙洞口周围,炸起一圈烟尘,直到她暴露的上身被连续的子弹打成一张筛子。

黑疙瘩沟的汉子们红了眼眸,他们要启程了,他们被一种无形而又强烈的欲念驱赶着、鼓舞着,陪伴花神娘娘去圆一个古老而又美丽绝伦的天堂之梦。鲜红鲜红的血海,欢呼在古老神秘的图腾中,壮不可言,美不胜收。

司马老爷挥刀自戕了,参谋长林岗、第四中队长司马鬼六的最后一搏也无异于自杀。对这三位独立大队的首脑来说,黑疙瘩沟阻击战已经结束在那天午后。但对于中队长三少爷司马彪来说,他的战斗又延续了半天,结束在那天黄昏的夕照里。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血色黄昏——激战中,他秘密接受了林参谋长下达的最后一个命令:率领残部护送刘副官和“小亲疙蛋救护队”的女人们秘密突围撤退(但他却没找到桃花儿和辣梅子),撤退的路线是穿过123团防线进入观音山脉。目的是明确的:尽量不与123团发生冲突,安全撤出,给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留下最后一点血脉。

他取出父亲遗下的所有现大洋组织起一支百人敢死队,拼死冲破日伪军的包围,杀开一条血路撤到了观音山下。却不料,123团早已暗中为他们掘好了墓坑——在进山的入口处布满地雷,雷阵之后是火力强劲的阻击阵地。几次强攻均遭失败,敢死队员伤亡殆尽,司马彪本人左膀子也被两处崩伤。走投无路之际,司马彪只好率领残兵掉过头又重新打回金鸡镇。若不是发现父亲和林参谋长都已殉国,他也会把枪口压在太阳穴上,用一粒子弹击穿自己年轻而骄傲的头颅。他忽然想起开战前那个黑沉沉的夜晚,老祖宗司马老太口衔古铜翡翠嘴儿烟杆,吐着蓝烟对他说的一通没头没脑的呓语:

——你先祖爷说过,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挑一的神勇之人,才能做到怒而无色……去死吧,好娃儿,看看你腔子里的血是热的还是冷的。

——我不想死,只有打败了才会死,我们要打胜这一仗。

——难哩。娃儿里有血勇的,也有骨勇的,单单没有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勇之人,可惜你先祖爷不在了……倒也没球甚可怕的,活着上天堂,死了也上天堂。

——您老是说这仗俺们打不赢?

——不用操心输赢,就算打赢了,俺娃儿们也只能求个死字。

当时司马彪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只觉得老祖宗是个昏聩不吉的怪物。现在想起,才觉出那昏话里颇有深意。开战前的凶兆正在被一一印证。

最后的战斗仍在激烈进行着。

司马彪窜进坍塌了半边的碉楼里指挥残余人马奋力抵抗着——此刻的他,竟也是脸白如骨!屎黄色的浊水涌进大院,他看见二哥司马豹被鬼子堵在楼外一间库房里,二哥吼叫着扔掉打空了的机枪,在里面放起火来。库房里存放的绫罗绸缎和一些名贵草药诸如人参、黄芪、香苇、朱砂,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异臭呛得半个大院心肺疼。鬼子兵蜂拥而上,踢开库门,挑开火往里摸。药物点燃以后,火焰有红的,还有绿的。已成癫狂的司马豹窜跳在火光里,映得红红绿绿一个鬼。他打着枪想抢过去营救二哥,却被一阵更猛烈的弹雨逼了回来。他只好隐在断墙后,看那诡谲的红绿火焰。

司马豹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浑身一阵染红,一阵变绿,疯疯癫癫地抓起一把把火焰朝摸进去的鬼子兵乱掷,然后便尖嚎着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洞房花烛里搂紧了他的女人。司马彪眼睁睁地看着二哥被烧得痉挛,直到那焦黑的人架子攀在立柱上,有如粘上的黑疙瘩。一瞬间,他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握紧了枪,冷冷地凝视着,再一次想起司马老太昏晕诡谲的呓语,再一次真切地体味着北地黄水喂养出来的血性。

那血性,贵比千金!

他抓起一颗手榴弹忽地站起来,打算冲出去与鬼子同归于尽,却被一具死尸绊倒了(至少他当时认为那是一具死尸)。爬起来想再冲,又鬼使神差地回头朝那死尸望了一眼,只这一眼便使他再也迈不动脚步——

那不是死尸,而是自午后他就一直未能找到的桃花儿!

奄奄一息的桃花儿,胸前湿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满是血迹。他搬起她身子时,她已经不行了。但神智还清醒,她认出了他,费力地眨着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都……都死了!谁也没能……逃过这场大劫难。”

他呆了,泪水这时才从眼窝里溢出,在被烟火熏黑了的面颊上汹涌流淌,滴落在桃花儿苍白的脸上。桃花儿的脸庞还看得清楚,虽然黄昏已悄悄降临,暮色正一步步逼近。

桃花儿勉力笑笑,仍然笑得好看,碎玉般的皓齿在他面前一闪,又柔柔地说:

“三少爷……你的歌儿写得真好,‘莽莽荒野,北国疆场,猎猎旌旗,热血荡漾,独立大队军威犹在,杀敌保家生死两忘……’可咱们……最终还是败了……”

司马彪实在没想到桃花儿这时候还会提起他的大作,而且,她竟然还能把歌词的第一段几乎背诵下来。他忍不住抱起她来,动情地摇撼着她轻飘飘的身体说——既是对桃花儿说,也是对自己说:

“不!咱没败!咱这仗不是替阎总司令打的,不是替国军打的,不是替那个当官的打的!而是替咱们四万万同胞、整个国家民族打的!你一定要相信,后世会记住咱黑疙瘩沟人的壮举,记住咱黑疙瘩沟人的忠诚!”

“那敢情好……说真格的,这山,这水……还有这沟里的好汉子们,我都记下了。都记在……记在这搭里了。”

她将他的手无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胸前,似乎示意着什么。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温热的血粘到手上,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没去理会她的示意,便慌忙解开她的军上衣和布满枪眼的红肚兜,立即看到了两只血肉模糊、红光潋滟的乳峰——刻骨铭心!这一切,他再也不会忘记!战争对美的摧残,在那一瞬间使他肝胆俱裂。他曾在大哥司马虎临赴枯岭前沿的那个夜晚,无意中窥见过这对白花花的奶子,并由此曾引发出无数美丽而浪漫的幻想。如今,幻想在残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当然,实际上,当时的司马彪或许没顾上想这么多,严峻的思考是在日后不断忆起血腥黑红之时,方才产生的。那当儿,他只想救人,只想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令黑疙瘩沟汉子们朝思暮想的女人。他撕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还没包扎完,她就不行了。

——要是你能不死,就带上这半片玉锁,去关外,找……找……

——找谁?你的家人吗?在关外什么地方?

——哦,这本该……本该是让六哥去找的……

桃花儿的最后一句话并没说完,只把挂在胸前的那半片玉锁塞给他,她就圆睁秀目万般不甘地咽气了。

不再是军人,不再是堂堂的国军少校,十七岁的司马彪握紧玉锁,一下伏在桃花儿的尸体上放肆地大哭起来。直到那一刻,他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也像黑疙瘩沟所有的汉子们一样,都对这个女人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怀恋。这种情感,早在他弃文从戎英姿勃发地返回黑疙瘩沟时就已然萌生了。只是,萌芽初绽,便随着种子的死亡而死亡了。

在后来残余的岁月中,司马彪再也无法忘记青砖碉楼的最后激战。那个黄昏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又像整个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从那个血色黄昏中走出来。从那以后,他就一直做着一个长长的噩梦。

剧烈的爆炸来临之前,碉楼完全坍塌变成一片黑暗的瞬间,一只浑身颤栗的黑狗突然钻出,一口衔住司马彪的裤脚,把他拖进了一个幽深的黑洞里,拖到一个已然昏死过去的人旁边。他一下就认出,那是四中队长司马鬼六——手里仍握着一柄沾血的铁斧,他居然还没死透!

最后的激战仍在继续着,司马彪吃力的背着鬼六中队长跟着那狗钻出黑洞,且战且退,撤到了野猪河边。一抬头,猛地打了个寒颤。他发现,泊在河水里的那艘紫檀木大船已燃起大火,正斜歪着船身迅速沉没,船上的物件、炸碎的船板、一片不知死活的人的躯体都被激荡的水流席卷而去……他忍不住干呕几声,大口喘息着,浑身哆嗦起来。

屎黄色的人潮像蝇群似的嗡上来,身后的青砖碉楼在爆炸声中变成一座火狱、血坟。迸飞的焦土,弥漫的硝烟,密集的弹雨,使那个原本昏暗的黄昏变得更加昏暗。

司马彪倏地站住了,他把昏迷中的鬼六放下来,再把桃花儿交给他的那半片玉锁塞进鬼六手里,然后一推让鬼六顺着河堤滚进茂密的芦苇丛中,再使劲想把黑妞也推进去,却不想被黑妞返身一口咬住了裤脚,任他如何挣扎咆哮就是死不松口。他只好放弃努力,蹲下来拍拍黑妞的大脑袋,苦笑道:“你这瘟狗别跟我较劲,鬼六不能死,他还有事要办……全靠你了,去吧!”亲眼看着黑妞心有不甘、一步三回头地没入苇丛,他才站起转过身来,迎着昏暗中影影绰绰的屎黄色蝇群大步走去。

他再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手里紧握着的一颗手榴弹已揭开了盖儿。一点没觉得害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亮开嗓门将那支不会再有人唱、也不会再有人听的军歌高唱几遍,十几遍,让鬼子汉奸们好好听听它,也让卧倒在这片荒野焦土上的汉子们、婆姨们好好听听它……

真实场景——歌没唱完,他就倒下了,倒在一具被炸飞了脑袋的尸体旁,甚至连手里的弹弦也未来得及拉出。五天后,在平城国军野战医院醒来才知道,就在他唱响军歌的最初一刻,123团终于投入战斗,居高临下的反击,显得异常突然而又凶猛,他是被身后一颗从观音山上飞来的迫击炮弹炸倒的,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那一瞬间竟钻进了八块弹片。

他的怀恋,他的生命,他的战争,他的黄昏,都因此而戛然中止。

但故事并未结束——黑疙瘩沟战事之后的第三个月头上,由中央军、晋绥军、八路军联合策动的规模更大的忻口会战蓬勃展开了,日军被迫撤退。阎总司令亲率第二战区司令长官部及一个庞大的新闻采访团前往黑疙瘩沟战地吊唁,并举行了隆重的公葬仪式,为新5军晋绥独立大队近三千阵亡将士招魂,同时对幸存者司马彪和司马鬼六少校给予安抚表彰,授青天白日勋章、一等宝鼎勋章各一枚。从那天起,所有的激情、浪漫、热血、死亡,以及死亡背后的无数隐秘,便都随着隆重的公葬没入坟冢,没入一片深浓沉郁的黑雾红尘之中。

三少爷司马彪后来随国军转战南北,抗战结束时官至少将师长,1949年末在滇西保山率部起义。解放后定居昆明,终身未婚,至死没有返回黑疙瘩沟。

而司马鬼六则最为诡异,他既没有接受勋章,也没有参加隆重的公葬。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从平城国军野战医院溜出去,便了无踪迹,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骑马挎枪,带着一只雄壮凶顽的黑狗、一个令人生疑的女儿和几大箱来路不明的金银财宝,重新出现在万分颓败的金鸡镇,并使金鸡镇由颓败走向繁荣,又从繁荣走向毁灭。他的突然出现,就如同他的突然消失,对黑疙瘩沟人来说,都似一个永远猜不透的谜。

于是,他以一条虚实相间的弧线,完成了他人生轨迹的第一个圆圈,踌躇满志地开始谋划第二个圆圈。

于是,情歌唱响,黑红依旧,古老的故事从新的起点再次展开。(完)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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