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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拉萨最好的天气

时间:2024-05-20

陈克海

去拉萨最好的天气

陈克海

1 朱贵的口头禅

“这地方十几年前还叫风响河。”

朱贵总喜欢这样介绍自己上班的地方。好像目前的职工新村实在没法儿和过去相比。确实,如今的职工新村,除了一堆古板的居民楼,除了沿河两岸的菜市场,除了十几家小商店,扎堆在十字路口等待送货的卡车司机,没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景致。而风响河,它带着神秘的感觉,现在还能看见先人们盖的大院。先人们为什么要把那么多大院子盖在这里?肯定因为这里是风水宝地。最近在上班的路上,朱贵看见了开发商打出的巨型户外广告:河畔豪宅,黄金商圈。他突然就动了在这里买房子的心思,手抖着,直接拨通了王娜的电话。可他还没讲到关键处,王娜就来了句:

“这么说,你是准备在乡下灰眉土脸呆一辈子?”

什么话?好赖也是城郊,怎么就成了乡下啦?朱贵急了。毕业时,王娜可是支持他的,还说什么在基层更容易得到锻炼。她难道都忘了吗?他本来是表达一下他对她的情意,话里话外的意思那么明显,他买房子可是打算和她结婚的呀。

2 爱激动的王娜

朱贵突然就有了少年老成的名声。

不过要是知道他在警校写过诗剧,组织过无数次规模不小的朗诵会,肯定对他会有另外一种印象。刚上大学的时候,朱贵偏激得很,说得好听点,是有血性,浑身都是怀疑精神,额头上早早就皱出了抬头纹。他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和人争论。他说他的学校如何垃圾,警校的老师如何没有水平,但到了大二,他平静了许多。认真说来,他选的课程都是他想学的,图书馆的书也看得他心花怒放。他说话仍是那么富有激情,只是这种突然爆发的小宇宙并不经常发生。平时集训留在他身上的明显痕迹就是坐姿。他总是坐得板板正正。都有些不苟言笑了。有时在外校碰到姑娘,听说他是警校的学生,颇有几分兴奋,好像她们幻想的军人偶像终于有了个接近现实的版本。兴许他轻描淡写的样子更增添了几分迷人吧。啧啧,警校生。男人。血性。

他就是那时认识王娜的。在理工大的一次聚会上,他夸夸其谈,从诗剧谈到了弗洛伊德,从霭理士讲到了多巴胺,从超现实聊到了随着灵魂飞升的毛毯。

“你怎么知道那些的?”她望着他,想伸手却又没伸手,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我真没法儿跟你讲我是多么激动,你脑子里装了多少东西啊。”姑娘像是要竭力让他看看她如何激动,手按到了左胸口。

如果仅仅只是把朱贵的演讲描述为“知道得多”,肯定有失水准。他的激情,他为煽动气氛时不时表露出的小幽默,无一不彰显着他的活力和聪明。长这么大,他不是头一回碰到向他表白的女孩,但只有王娜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在意的是他的智力水平。“你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曾经想过的,但我也只是有些朦胧的想法,而你,把那些困惑直接了当地说了出来。你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读懂女人的心呢?”他以为她还要说点什么更肉麻的话,没想到她直勾勾地看着他,来了句:

“天啦,你居然脸红了。我还是头一回见到男生脸红。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有点小羞涩的男生了。”

3 阳台外的风景

直到走出阶梯教室,朱贵才发现王娜个子也很高,头到他耳边。她有时会侧过头来看一眼他,好像生怕他溜走。从主楼到校门的距离真的是太短了。好几次,他差点走向了校门,但王娜像是故意逗他似的,每到关键时候,就把他引向了广场。广场不大,夏天的广场挤了不少人。空气中有股迷人的草腥味。几圈走下来,他出了一身汗。

他不知道是多会儿牵上她的手的,反正牵了她的手,她也没有挣扎。她的手有点肉,偶尔,她会用她肉肉的手在他的掌心里做点小动作。他们肩膀挨着肩膀,广场上暗香浮动,刚开始他和她还聊些都不太了解的人和事。可能是之前说得太多了,有一阵儿他没什么话了,只是看着她。她呢,有时也把眼神撞过来,有时她会抬头看着天空。他也跟着看看星星。他虽然写过诗,也写过亮得让人碎的星星,现实中却很少抬头。就是抬头,他也知道城里的天空很少望到星星。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是他跟着让她一起看,就跟约好了似的,天上真有星星。他看到星星一闪一闪的,心里就像被电击了般,也是一颤一颤的。月光像凉水一样把他们洗了又洗。等到第五圈走下来,王娜说:“你不会是想一夜都把我拽在这里吧?”

朱贵突然就理直气壮了。

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理工大。他有意无意地透露,他在警校租了间房子。她说,不好吧?你不会是想把我带回你家吧?但她也只是那么一说,等到真的进了许西村,她眼里都是地摊上花花绿绿的东西。当然,她也只是表达一下她的欣喜,从没有一头扎下去翻腾。进了门,王娜说:

“真没想到你有这么多书。”

他没有接她的话,只是赶快跑进卫生间收拾前两天没洗的衣服。洗完手出来时,她倚在门框边,说:“不用收拾,我又不会在这里住。不过,我好喜欢这个小空间啊,我在书柜边闻了闻,真的有书香呢。”

他笑着说:“书香是什么样的香?”

“和你身上的香一样。”王娜说完了,好像才有点不好意思。她跑到阳台边,看着窗外。窗外黑漆漆一片。“早晨这儿的风景是不是也很美?”

“风景?”朱贵走到她身后。他想和她正儿八经说说白天的城中村其实嘈杂得很,要说风景,也有,只是这风景谈不上好,一个接一个日租房的牌子搞得人都快有了密集恐惧症。顶多算是不远高楼的陪衬。在一幢接一幢的高楼中间,这片破落的棚户区,就像穿着破裙子的姑娘。不远处,房东竟然把几十平方米的广告布铺在房顶。他一直没想明白这块广告布的作用?它真能防风遮雨?还是房东觉得多层东西,房子就更有安全感?那幅几近褪色的广告在灰败的屋顶中显得特别突出:“花园洋房户户有院家家朝阳”。但他什么也没有说。接下来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他从后面抱住了她。她扭过了头,含住了他的耳垂。她喘着气,死死地摁住了他的手,不知道是担心他做得太过分了,还是害怕他松开。

后来他总会激动地讲述这最初的相遇。他总是夸张地用电光火石来形容。确实他和她恋爱的速度够快了。当两个人折腾了几次最终平静下来时,他想跟她说些诗情画意的话,脑子却像塞满了棉絮,什么也想不起来。

“王娜,王娜,你快把我害死了。”他能记得时不时自己就要这么说一句。

4 愤怒的王娜

什么都不重要了。还写什么诗剧呢。去周游世界吧。有回两人从北京的小剧场刚出来,王娜就问了句:“为什么是恋爱的犀牛?你觉得犀牛可爱吗?”

朱贵说:“据说犀牛的眼睛非常近视,大概是说爱情常常是盲目的。”

“那你觉得我们的爱情盲目吗?”

“我们的爱情当然与众不同。”

朱贵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但具体要他解释,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从一开始,他和她的偶遇,他和她后来的相处,都像极了俗套的爱情故事,而现在她却要他挖掘出更多的意义。难道她不知道吗?这个时候,两个人好了两年,马上面临毕业,面临各种不同的选择。他唯一知道的是,他不想在学校里呆了,而王娜,照她的说法,她爸希望她去英国读个硕士。也是知道她准备去英国读研后,他才意识到她的家境不错。当然,刚开始也注意到了,比如她的穿戴很有品味,知道衣服和包的搭配。总之是,一个人讲不讲究,细节就说明了一切。而一个人能讲究,还是需要点资本的。现在她都要去资本主义国家腐败堕落了,却还要他冠冕堂皇地解释他和她的爱情,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没有描述未来,只是像通知她似的,说了句:

“我决定了,毕业了就回老家。”

“回老家?你都还没带我回过你家呢。”

“你爸妈同意吗?”

“我爸妈同不同意你得问他们啊。”

他本来是个理智的人,也对两人的将来看得一清二楚,但鬼使神差的,朱贵还是去了她家。去了她家,她的父母都不在。打电话一问,才知道公司有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细一打听,王娜的父亲比朱贵想象的还要有钱。她家开的有铁矿。而她妈呢,在银行上班。呆在家里也无聊,她带他去楼下喝咖啡。等待的过程真是急人。他虽然竭力装作很镇静的样子和她有说有笑,只有他自己感觉到出了一身汗。好在王娜的父亲比想象的要好处,他来到包间时的第一句话就是:

“两年前就知道你的名字了,这回总算是见到了真人。”

矿老板开始问他毕业后的打算,问他对将来有什么规划,反正矿老板使用的那套话语系统完全超越了朱贵的常识。他对未来哪里有什么职业规划呢,他每天想的不过是和喜欢的女人花前月下,当然要是写出几部希腊式的悲喜剧就更好了。这些,过去这些在他脑子里不断盘旋的美好生活图景,在老男人的几句逼问下,彻底被打回了原型:原来,他一直都是那么不切实际。原来,王娜早就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而他还自以为浑身上下糊满了金光闪闪的亮点。

王娜出国时,他没有去北京的机场送她。她妈的意思是,就不要浪费钱了。但临上飞机前,王娜还是哭着打来了电话,她说他太绝情,明知道她要去异国他乡,要一个人呆那么久,他竟然都不知道和她讲几句话。朱贵刚开始上班,正和一堆老同事在小酒馆里喝酒。他听到她在那头嚎啕大哭,好像又多了一分把握。

“我这不是在上班赚钱嘛,我赚够了路费就去看你啊。我给你说,我上班的地方原先叫风响河。夏天的景致还真是不错。改天给你发点照片。”

电话后来断掉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手机没电了,还是因为他有的没的讲上一大通激起了她的愤怒。

5 有才的人都在写材料

朱贵早就不写诗剧了。

不写诗剧不是因为不喜欢,也不是生活的压力太大,事实上,他每天坐办公室,有相当多的空余时间。但也不等于他无所事事。事实上最初来到风响河派出所,他是有理想的,所以年轻人想建功立业的梦他都有。等到半年的实习结束,他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警察都有机会抛头露面。如果非要找个词总结一下,那就是辛苦。辛苦大约是所有人最正常的状态了,但相较于之前对不确定未来的事种种担心,现在他反而有种塌实,那种急火攻心后的疲惫。看起来,他真是全身心投入了。多么不容易,好多同龄人还在家里啃老呢,他就开始保护人了。这么一件人人羡慕的事情,他只能义无反顾的做好。起初的工作也不复杂,就是写材料。写材料也不一定要多有水平,每年都有范本,做了多少事情明明白白摆在那里,也不要他添加什么水分。闲下来的时候,他就站在窗前发呆。菜市场门口拢着几堆等待生意的卡车司机,他们或蹲或站,为些似是而非的话题争得面红耳赤,终年如斯。南来北往的人绵延不绝,乍一看,这里也是热闹得很。某些时候,朱贵会走神,他们就这么站着,能等到他们想要的生活吗?但这样的走神始终未能深入,基层琐碎的工作太多,从一个间隙到另一个间隙,他学会了冥想,大脑放空。也是因为材料写多了,他好像这才弄明白了什么叫脚踏实地,什么叫接地气。

那个闷热的夏天,他照例站在窗前发呆,所长梁学明大声说着话走了进来。等朱贵回过神来,才看见所长背后跟着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

“刘教授,他就是朱贵。”说完,又转过身,“他是我们所里最有文化的人了。才来半年,就在报纸上发了两篇关于风响河的散文。”

这个自称做过大学教授的刘裕庆,三十多岁就跑到海南淘金。也许生意中的尔虞我诈让他感到厌倦了吧,赚了些钱就从海南撤退了。他满世界跑。人一闲下来,脑子就容易发慌,花花世界看过后,又想回到老本行,做点研究,而著名的景点多数都被人说烂了,他想到了风响河。他在光绪年间的县志中查到,风响河当年有人把生意做到了库伦,三皇庙的碑文上明确记载,有人一次就捐献了五百二十二两银子。这是什么概念?刘裕庆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见刘裕庆是想了解风响河的往事,朱贵说,先带您去那些老宅子里看看吧,有些院子里至今还住着他们的后人呢。

那一片院子起码有几百间。刘裕庆站在堡垒似的院门里,连连感叹,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他对着各种朽烂的门窗不停地按着快门,时不时地还用手摸摸溜光的墙砖。走进第三进院子,朱贵喊了两声治田叔。

推开偏院,见治田叔在家,朱贵又退了出来,叫住拍照的刘裕庆,说,刘教授,老人在呢,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刘裕庆进来,朱贵正准备介绍,梁学明却说开了:

“老朱,这是省文物局的领导,想了解下当年您祖上经商的情况。”

朱贵好像意识到有些不对。但他也只是看了眼梁学明。梁学明的意思很明显了,有时候你和村里的人解释得再多也没什么用,只要听到是官员,他们做什么都很有效率。朱贵又对刘裕庆说,我们治田叔以前当过老师,过去的事情知道得很多,文物普查的时候,他和几个专家讲过他的考查情况。

出门的时候,刘裕庆非要和老人合影。朱贵半蹲着拍照时,一个女人走过来,直喊:“治田,治田,有人给你照相了,看把你美的,可惜没个女人给你收拾。”

女人浑身脏兮兮的,衣服扣子也没扣好。刘裕庆问起来,朱贵才说,那就是治田叔的儿媳妇。前两年村里在东山上开矿,下窑比种地要划算得多,治田叔的儿子也跑去下井。没想到出了事。治田叔的儿媳妇跑到矿上,没看到人,就木木地瘫在男人的床上收拾东西。正收拾呢,男人的手机响了。是一条短信。女人看到这条短信当下就傻了,短信的内容太暧昧了,居然恬不知耻地喊她的老公亲爱的。明摆着了。她要死要活地担着心呢,男人却背着她和别的女人胡搞。看看,都亲爱的宝贝了。她和男人结婚十几年,男人也没对她说过半句甜言蜜语。一条条信息翻下去,她疯了。

“现在煤矿还开吗?”

“关停了。也幸亏整顿了,要不然风响河就没法儿呆了。”

刘裕庆又看了看四周。夏天的风响河景致还不错。古院旁的两棵老槐要比旁边的梧桐树更显眼。河水虽然有些浑浊,但在绿草之中感觉也是潺潺的样子。刘裕庆说:

“带我去找找你们的村长。”

刘裕庆在风响河盖开了房子。他盖了几十栋别墅。居然还全卖完了。买房的人大多是刘裕庆当年大学的同事。老院四周的仿古别墅一栋栋盖起来,刘裕庆占了位置最好的一套。他每天在院子里栽花,种葡萄。他说县志里讲了,当年这里的葡萄慈禧逃难路经此地时还吃过。种种迹象表明,这个家伙来到风响河的目的并不是搞什么文化调查,他是贼心不死,想在这里赚一把呢。朱贵对刘裕庆真正的企图并不了解,但他多少意识到了商人就是商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金钱。

朱贵以为也就这样了,没想到,有一天刘裕庆说:

“朱贵,好多人都说你有才,你有没有兴趣帮我整理点资料?”

刘裕庆给出了相当优厚的价钱。这让朱贵没法儿推辞。

6 费劲的人生

凯迪拉克刚出现在河边时,朱贵就意识到:这是刘裕庆从马尔代夫晒完太阳回来了。朱贵一直想不明白的是,刘裕庆口口声声声称他喜欢文化,出去转悠好赖也应该选个有文化的地方,比如去个埃及什么的,吴哥窟也行啊。年纪一大把了,居然还往马尔代夫跑。他的腰还好吗?朱贵没去过马尔代夫,对这个所谓的人间度假天堂,想了半天,也只想出两个成语:酒池肉林,物欲横流。

如果车子拐到视野最开阔的那处别墅,肯定就是刘裕庆。不过,朱贵心里仍然企盼,最好不是他。但车子稳稳开进了别墅,过了会儿,二楼的窗帘拉开了。朱贵闪进了梧桐树下。他看了眼手机,想着刘裕庆马上就会打来电话。没有。倒是梁学明发来了一条信息:

“晚上去美人湾查房。”

美人湾是风响河边新盖的一家洗浴中心,每到夜晚门口停满了车。朱贵去消费过几次,就是普通的洗浴,也没看出其中有什么问题,等到所里要求民警自筹经费办案时,朱贵只能在美人湾做文章了。他给梁学明提了个建议,说美人湾虽然没有小姐,但可以把兄弟单位掌握的小姐安排进去。梁学明当下就拍了朱贵一巴掌:

“狗日的,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化人,没想到你在搞钱方面也有一套。”

朱贵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他本来想和梁学明说说王朔的小说,就是那篇《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但见梁学明现在的状态,根本就不可能坐下来和他谈什么文学,他满脸通红,兴奋得见到谁都要拍人一巴掌。

自从派出所有了新业务,朱贵的工作也从写材料变成了值夜班。他把打扮妖艳的姑娘送到美人湾,而梁学明呢,总是带着警察恰到好处地冲进房间。就像跟朋友们声称的那样,他的工作就是白天抓小偷,晚上逮妓女。听起来像句玩笑话,其实是他真实生活的写照。不过,事情并不像他发的牢骚那样,无趣又无聊,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蛮享受这样的生活。不管怎么说,以前他是单打独斗,现在,他手中有人了。这些人就是游荡在职工新村的小偷,活动在职工新村里的小姐,楼凤,暗娼。

雨下得没完没了。

朱贵坐在车里听着雨浇在车顶上,动静响得吓人。轻缓的班得瑞在这个背景下显得有气无力。远处的风响河好像也涨了水,听起来竟有些浩浩荡荡。可能是因为下雨,美人湾的门口没有几辆车。朱贵找出铅笔,在笔记本上画眼前的场景。他画得并不慢,但也不急。要是天气好,他更喜欢坐在风响河边支开画夹。上学的时候,他总是在课堂上画前面的女生,老师讲速写要注重结构,而他画的永远都是姑娘的背影。他喜欢铅笔在手中铺排的节奏,空寂的白纸上,转瞬即逝的场景都被他抓住了。

然而今天,他打开速写本,一时找不到下笔的地方。

电话就是那时响起来的。是王娜。自从王娜出了国,他们的联系就变得有些奇怪了,但也不奇怪,只是有些颠倒,比如,他休息的时候,王娜正是白天。他压低嗓音,问候了她一声。他还没准备好要和她说些什么,王娜已经在那边说开了:

“我给你打了两个电话,你怎么都不接?你不知道电话通了不接对别人多么不礼貌吗?”

“我这不是刚换了个苹果嘛,音量低,没听见。”

“笑话,iphone的音量还低?你是聋子吗?我真是搞不明白,你每天这么鬼鬼祟祟的,这是要干吗呢?我怎么感觉你的人生过得真是太费劲了。”

关在车里,手机信号不怎么好,朱贵打开车门,跑到屋檐下。他想耐心地和她解释一番。但王娜好像没什么兴致。她每回打来电话,语气总是很生硬,吹毛求疵教训了他半天,完了总要加上一句: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还活不活着。这回也不例外,见朱贵又要说什么抓奸的事,王娜一下就爆发了。

“朱贵,这就是你的追求?这就是你和我说的每天忙于工作?”

“我的工作怎么啦?我跟你讲,我们搞钱就得要去抓赌抓嫖,你以为我们愿意啊。天天没日没夜地搞这个,哪个愿意半夜还不睡去街上乱转?再说了,你以为这个好抓?大一点的都跑去星级宾馆了,那地方能随便乱去?去那的审批权在局长那,你敢为抓两个嫖娼的半夜打电话给局长?大宾馆难去,那就去小地方了,但现在开个场子的,哪个没个后台?有时你还没抓进门,说情的电话就来,给点面子吧给点面子?白忙了不说,法律的尊严在哪里?你自己的面子又在哪里?不给面子?哪个官不比你?”

电话那头半天没吭声,朱贵发泄完,才想起语气重了。他说了声对不起。王娜在那头说:“你再用反问句啊?你不用反问句你会死啊?”

“对不起。我是着急。”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我只是有些猜疑。我是担心。我在想,你要是天天都和坑蒙拐骗的人打交道,性格是不是也会变得奇怪。”她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再也没有说话。

朱贵又说:“忘了和你讲,刘裕庆回来了。”

“谁?我认识吗?”

“跟你说过好多回啊,那个在我们风响河搞房地产开发的老板,他从马尔代夫回来了。”

“我说朱贵,我怎么感觉你盼他回来比盼我回去还开心,这个刘裕庆是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话。当然是男的。”

“男的?天啦,朱贵,你现在怎么这么变态了?还是那个老板就好你这一口?”

“你能好好和我说两句话么。真的,他回来了肯定会叫我去帮他整理材料。我要把这份工作接下来,就能赚到机票钱去看你了。”

“你不要给我转移注意话题。我说朱贵,你以为我真是个毫无感觉的白痴吗?从去年你就天天和我念叨这个人的名字。你最好和我说清楚,她年纪多大了?”

“和年纪有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来我们这儿投资,顺便做点调查,好慰藉他空虚的灵魂。”

“就这些吗?”

“难道我会骗你?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他还没反问完,女人就把电话挂掉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胸腔都快爆炸了。就是那时候,他看到梁学明被两个民警扶着跑过来。美人湾门口的大卡车启动了,引擎雷鸣。

在那么暗的夜里,朱贵还是判断出来了,这狗日的大卡车正向他们撞过来。

7 年轻人一定要去马尔代夫

辖区内一夜之间发生了两起人命案,引起了市委的重视。因为妓女死的蹊跷,市局也派来了专门的刑侦组。但从美人湾调取的监控视频来看,除了货车司机和小姐,没人进过房间。梁学明他们还没进去,货车司机已经出来了。据大厅服务员说,货车司机身上带的有凶器。等梁学明追出来,货车司机举起了杀猪刀。四个民警没有一个上前搏斗,他们开车逃跑了。市局领导看到这里,面色凝重。照他后来的在全市警察素质培训班上的讲话是:

“四个平素号称英勇善战的人民警察居然被一个货车司机追得落荒而逃。人民掏了多少税钱养活你们,你们就是这么保家卫国的吗?要不是司机喝醉了,直接冲进了风响河,这回的命案就不是两条,而是六条。六条人命案意味着什么后果吗?市长都要因为你们受到连累。”

刘裕庆第二天打来电话的时候,朱贵还忙着写各种材料,但他还是答应下午就过去一趟。吃了饭,他就往古院新韵走。刘裕庆正在清理庭院。他拉回来一堆鸡粪和鱼内脏,看样子又是准备种点花花草草。见朱贵进来,刘裕庆拿起毛巾擦了擦手,伸过来想和他握一下。朱贵突然想起了昨天王娜的猜疑,眼皮猛跳了几下。

刘裕庆说:“你看看,我什么都搞得这么正式。来来,喝杯我自己酿的葡萄酒。”

满头白发的刘裕庆去厨房取来了杯子。一股酒香飘出来,头脑昏沉的朱贵顿时精神一振。

“我住在海边,和几个生意场上的朋友,你知道像我们这么大年纪的人跑到马尔代夫去,也纯粹是为了看看海景,呼吸下海洋中的新鲜空气,所以我们挑了个非常偏的地方。而多数人呢,去了都是为了折腾,偶尔有旅游车过来,游客们在半睡半醒中下来,也是东张西望一番,好像被这个地方弄糊涂了。这里有什么可看的呢,天一律蓝得那么单调。但是这种单调等到我们离开了,才觉得其中的好。也许不应该说是单调,说纯粹可能更合适些。”

刘裕庆好像还没从马尔代夫返过神来。朱贵坐在葡萄藤下,听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过你们年轻人有机会了应该去那里玩一下。简直心灵都会得到净化。说这些词儿有些虚。不过像我去了,都会平静不少。我看见海岛上的人好像成天什么都不用操心。睡醒了就是去海里冲冲浪,饿了就驾上小船叉几条鱼回来,或者摸一些珊瑚卖给游客。那么安静的地方,做什么都是一种打扰。当然这是说我们老年人了。年轻人该怎么折腾还是怎么折腾。现在想起来,我除了天天在那里睡觉,就没干过别的。那真是睡觉,眼睛一闭,睡到自然醒来。偶尔还想着看看书,后来连书都不看了。在这样的环境呆着,看书又是图什么呢?”

他像想什么似的,走进了房间。朱贵起初以为刘裕庆是要去倒酒,没料到他出来时手里多了个手提袋。

“一份小小的礼物,据说是某位船长的护身符。我当时买它,也是因为听到了那个故事。我走到哪里都喜欢和当地人闲聊。卖东西的人说那个船长常年在海上奔波,一心想的就是发现新世界,最后来到了马尔代夫。到了马尔代夫,他再也不想什么丰功伟绩了。”

朱贵看着手提袋里的东西,说:“做得真是讲究,谢谢。”

“一份小礼品而已。想不想喝马尔代夫的咖啡?不过马尔代夫的正宗特产并不是什么咖啡,而是热带水果和一些海鲜。但怎么说呢,我在那里喝惯了咖啡,尤其是那么热的天气,喝点咖啡,总让人神清气爽。”

在聊完了终日晒太阳的马尔代夫后,刘裕庆问开了正事:关于风响河古民居的调查进行得怎么样了?

“您到底是想写一个什么样的东西?其实关于风响河可写的东西并不多。”朱贵想了想,又说,“就是您平时听说的许多东西也被加进去了许多传说。您知道的,过去的风响河并不富裕,那些在外做买卖的货郎出去当了几天伙计,做成了几笔买卖,想到的头一件事就是回到老家盖房。”

“是吗?”刘裕庆好像意识到了朱贵的状态有些不对。“这么说,你是觉得我的调查没有必要再深入了吧?”

“也不全是。我只是有些困惑。兴许您给点提示,我会有所选择。”

“你跟我来,我给你找了些资料。”

走进书房,朱贵才想起来,从一开始,就应该推掉这份差事。堆在面前的哪里是什么资料,简直就是灾难似的书海。怎么说也有上百本吧。

“我女儿在意大利生了个儿子,我得去看看。我想着,在我走的这段时间,你正好可以好好利用这个空间,消化消化这些资料。顺带帮我照看下房子。”

直到接过钥匙,朱贵才意识到,这个刘裕庆从一开始就不是想让他收集什么资料。

8 梁学明的青海湖

市局办培训班,朱贵和梁学明两个都去了,还是工作人员。说是培训,其实就是关在房间里听专家讲演。课程没多大意思,梁学明不知怎么在会务上揽了接人送人的差事,天天叫朱贵也跟着往机场跑。两个人从没这么集中地在车里呆过,开始两天还谈点工作,后来梁学明就谈开了汽车,谈开了越野,也是讲起和人在野地里比赛的情形,梁学明突然挺直了腰身,两个黑眼袋也不那么明显了。

“我们出去也是想起来,抬脚就走,哪有什么规划。我跟你讲,有回我半夜睡不着,开着吉普就上了高速。第二天就到了青海湖。你不知道青海湖有多美,就像梦境。也不能说是梦,老实讲,我就是到了湖边,也没想明白我怎么就给来了。”

“不会吧,你半夜走,你爱人不知道?”

“爱人?嘿,我们早就分床睡了。”

朱贵哦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但梁学明的话还是搞得他想入非非。他想起海子在诗里描述过的那片草原。他要是把海子的诗背出来,梁学明会怎么想呢?

晚上送完人,朱贵回到刘裕庆的别墅,先是浇了半天花,感觉还是精力无穷,又冲了个冷水澡。回到书桌边,他还在想着梁学明的青海湖。他看了会儿到青海湖旅游的网页,顺手把海子的诗发到了微博上:

坐在天堂

坐在天梯上

看着这一片草原

看着这一片叫湖的海洋

属于哪一个国王

多少马

多少羊

多少金头箭壶

多少望不到边的金帐

如此丰厚 如此荒凉

将我的夜歌歌唱

突然有了一个庞大的独立空间,朱贵才明白什么叫无所适从。刘裕庆买的书不少,朱贵花了一天时间一本一本都翻过了。全翻完,他还是感到空虚。堆在桌上的资料,他根本就没打开。

正坐在电脑跟前听歌呢,高中同学赵亮打来了电话。赵亮平常不怎么和他联系,这回不知怎么又聊到了工作。都是上过两年班的人了,说起生活,话里话外都露着一股沧桑。当然,是朱贵感到了沧桑,赵亮在那头豪迈得很,至少那种沧桑里隐隐含着一种优越感。这不,人家都拿上年薪了。

“打电话也没有别的事,就是告你我要结婚了。”

“结婚?在哪里办?”

“老家也要办,要结三四次呢。”

赵亮在老家结完婚,又把同学叫来聚了一次。很多年没这么放开喝过了,喝完第三瓶老白汾,朱贵突然抛出来一句话:

“兄弟,你说人活着到底为什么?”

一下子把在座的都问住了。

赵亮说:“我大喜的日子干吗谈这么沉重的话题,走,兄弟们,唱歌去。”

去了歌厅,赵亮的谱上来了。换了两拨姑娘,他都不满意。相跟着的同学都说,赵亮你费什么劲啊,这又不是相亲找对象。朱贵也大着舌头说,哥们儿你不能这样,你才结婚,怎么还要背着老婆胡搞?赵亮的手一点都不规矩,好像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之心。就是醉成那样,朱贵的心里仍然一清二楚,他本是想着自己长久呆在小地方,能从这些大城市来的哥们儿身上汲取点正能量,不料一个比一个穷凶极恶。

9 和我聊天的居然是个小警察

和胡丽见面的那天早晨,母亲早早跑到风响河边找野菜。

年近六十的母亲每年春天都去河边找点野菜,但正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野菜的滋味一年不如一年了。母亲的看法是,现在的人自以为有了点钱,口味就变刁了。几十年前,要不是她天天找野菜充饥,这一家子人哪里还能挺过来?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朱贵从来不争。就像那天早晨,他把几个女子送回发廊,就在河边闲坐。母亲以为儿子又忙累了一夜,连说要去弄点野味犒劳下他。他看见母亲在满是排污沟的河岸低头寻找。

春天确实要来了,青蒿已经露出了半截嫩芽。若不是因为看到母亲背后黄色的排污渠,他或许真的会尝尝那些野味。他甚至怀疑这些野菜的营养。可母亲说,用开水烫烫照样鲜美可口。她甚至举出一个例子,说街上许多捡垃圾的你看到过吧,长得那么壮实。“还有,你以为你吃的就是好东西,猪喂在垃圾场,大米长在镉污染区,未必有我的野菜干净。”朱贵说服不过母亲。他现在痛恨的是源头的火电厂。就是在他痛恨的时候,那列每天运煤的火车又驶过来了。在火车嚣张的轰鸣里,他看到了她。

年轻的胡丽坐在唐虎便利店门口。左手靠在一个大背包上,右手拿着根烟,好像心事重重地,也没往嘴边送。跟前放着一瓶矿泉水,一盒苏打饼干。朱贵满脸严肃地走过去,对她敬了个礼:

“麻烦出示下身份证。”

你知道姑娘怎么答?她说,老娘早就成了个没名没分的人了,哪里有什么身份证?

说话这么孩子气。看起来也才二十来岁吧,就敢自称老娘了。朱贵笑笑说,我知道你是谁,你刚刚和我聊了一个晚上呢。

“天啦,和我聊天的居然是个小警察。”

“警察怎么啦?”

“要知道你是警察,我哪敢和你乱说啊。”

“你有乱说吗?”

“没有吗?”

“我夜里巡逻了一天,和你说些什么都忘了。走吧,告诉我是谁欺负了你。”

“怎么你要把那些欺负我的王八蛋一个个都缉拿归案吗?”

“这要看他们犯下的罪行,值不值得立案。”

“他们伤害了我。”

“他们?”

“伤害哪里了?”

“这里,”胡丽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朱贵这才认真看了看胡丽的胸。姑娘个子有一米七五,瘦得连点胸都没有。他想不出什么样的男人会对她有兴趣。

“还记得作案现场吗?”

“啊?”

“你不是说住在陌生人的家里一夜没敢睡吗?”

“嗯,提供沙发的主人只是有点毛手毛脚。他夜里来过我房间三次,但并没有怎么样,就是摸了摸我的耳朵和脖子。”

朱贵再次看了看胡丽,他在想姑娘话里的意思。

10 胡丽的旅行

事情一摊开,全是假的。

回想起来,七月份他说在出差,打电话不接。第二天打过来,轻描淡写地说是陪客户喝酒喝多了。当时我是真信。我没上过班,哪知道他工作的性质,总想着不能因为我每天无所事事就要缠着他,那样显得我多不懂事啊。现在看来,我真是自作多情,他纯粹就是个骗子。他是和前女友鬼混去了,也不能说是前女友。

我就像个白痴样被他骗着。他的朋友我都见过。他们肯定瞧不起我。而我还自以为是正牌,特得瑟。哪知道我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个侧室有什么脸面去说三道四?我遇到的人渣不少,但像这么极品的从没有过。

我他妈现在一句都说不出来。我能说什么呢?

他妈的这是演偶像剧吗?编也编不成这么狗血,简直就是现实版的《回家的诱惑》。你说说,他还有没有良知啊。

其实我早就应该明白,他就是个惯犯。在我出现之前,他就背叛过他女友,找过一个叫小美的女孩。当时我还常跑到她空间去,自我感觉忒良好,好像在她空间里留个脚印,算是示威了。现在我觉得自己特别可笑,她肯定也鄙视过我:一个傻逼,再过一段时间还不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我真想冲到重庆去,把他打得吐血。要不然我这辈子太丢人了,换成是谁能咽得下这口气?

你说他是不是心理变态呀?

于浩,他的哥们儿,我也认识,前两天我还给他打电话,问他,你有没有把我当朋友?你兄弟把我睡了半年,你知不知道他还没和前女友手分?于浩说他不知道。我搞不清楚他是不是故意装傻。他们俩是好兄弟,肯定相互通着气儿。去年小美出现时,于浩就知道。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我怎么遇到了这么一个垃圾。

于浩对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劝过我很多次,我没当真。也许他们知道些什么,可我当时哪里会想到他是这么一操性。我多傻啊,当时还想着,人么,谁没有年轻过,年轻人谁没有胡乱折腾过呢。我总想着他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什么是天道了。现在我算是明白了,有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变好。他们就是染上了艾滋病,可能想的还是怎么祸害更多人。

如果我当时在重庆就知道了,我一定会弄死他,拿刀把他剁碎了喂猪。

我就是纠结得不行。我才二十三岁,这么烂的事怎么就发生在我身上了呢。我一气之下,就和徐涵婧联系上了。我有她的微博。就是昨晚。我们两人都决定了,同时抛弃这个人渣。你知道他怎么和我说的吗?他让我放他一马。他说他们俩都准备结婚了。真是笑话。他妈的把我睡了两年,骗了我两年,现在让我放过他,他以为我是耶稣啊。他打我左脸,我打他右脸。

就是这样。我出门也是因为看了徐涵婧的微博。她才多大,就去了那么多地方。从成都,到西藏,到尼泊尔,到印度。虽然我明白,正是因为她经常出门远行,才让我有机会认识那个男人,但怎么说呢,看了她一路上的经历,我也动了心。就当是疗伤吧。我想的是,十月份出发,步行去拉萨,再到云南,在南方绕一圈,争取到我生日的时候结束,算是给自己的本命年送一份礼物。

胡丽黑着双眼圈,嘴巴一张开就没停过。

朱贵说:“我只是羡慕你可以为了一个地方抬脚就走。走吧,我请你吃这里最有名的肥肠面。”

11 朱贵的跟团游

组织集体活动去拉萨,到拉萨又赶上冬天。领导一心想的大概是人定胜天。一下飞机,冻得直哆嗦,只觉荒原似的拉萨,还不如职工新村,拉萨河也就比风响河干净点而已。一堆人出来了也只是拢在房间里喝酒打牌,只有朱贵在拉萨城里到处闲跑,好像迷恋了这么久,不使劲折腾一番,实在是对不起自己的百般想象。其实就像他后来和人声称的,别看他动不动就把拉萨挂在嘴边,其实那不过是代表他得不到的某些东西,或者是他失去的某些东西。不管怎么说,拉萨这个词儿什么也说明不了。

在布达拉宫,看着那么多人,一路跪着而来,朱贵还是心里震了一下。他到处宣讲他是个没有信仰的人,现在看到别人虔诚地摸着转经筒,他还是心动了。晚上他沿着八廓街走,黄房子里传出来一首歌:拉萨的酒吧里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我的心上人;拉萨的酒吧里什么酒都有,就是没有我想喝的青稞酒。他站着听了会儿,终于走了进去。进去了才知道这是有名的酒吧玛吉阿米。他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但玛吉阿米哪里有安静的地方。他刚坐下,一个瑞士老头就坐了过来。喝了两杯,两个人就聊开了。

瑞士人快六十岁了,还在成天幻想,东奔西跑。据他说,已经过一百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了。他把父母留下的房子出租,用租金环游全球。他喜欢到每一个不同的地方生活一段时间,感受不同世界的风土人情。他骨子里就没有什么乡土观念,什么地方有意思就往哪里走,只要看到开心的人们就兴奋得不行。他在拉萨呆了快一年了。他说去年在转角酒吧遇到一个中国姑娘,问拉,姑娘人活泼,又年轻,唱歌跳舞都让他入迷。几杯啤酒下去,他还请她跳了舞。聊起来才知道,姑娘是出来散心的。她好像遇到了一个大麻烦。也是趁着动感的旋律,问拉讲出了她的秘密,她的男友同时和三个女人搞暧昧,把她气坏了。一气之下,她通知了男人的另外一个女人,两人达成同盟,和他断绝了关系。她好像为了疗伤似的,循着徐涵婧的足迹,徒步行走308国道,只为到达拉萨。瑞士人说他听得很心疼。也有困惑。为什么中国人做个什么都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呢?而且还是因为这么一场不像话的爱恋。

当然老头儿也说了些别的,他说的那么多,感觉就是,有些事情你不亲自来上那么一回,还真是体会不到其中的快乐。

朱贵也想和他分享下自己旅途的见闻,却又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事实上,他沮丧得很。别人在路上的故事都是有声有色,而他呢,来得太轻松了。去个拉萨还要坐飞机。这不就白去了吗?

别人都是那么兴奋,而他呢,心事重重。沙发旁的书架上,参差不齐地码着一摞留言簿,他拿起一本,羊皮的留言簿握在手里也是柔软的。他一页一页地往下翻,想起自己没来西藏前,对拉萨一点都不了解,但就是成天念着这么个地方。他突然想给王娜打个电话,直到电话语音提示无法接通,他才反应过来,原来一直以来,都是王娜从国外打回来,而他从来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他居然还把这当成了一种考验,想着她要是真在乎他,肯定会想着和他说说话。

朱贵是一路追随胡丽的微博直播来的。好像这样跟着她折腾了一回,就踏实了。但其实呢,并不好受,有好几回,他心疼得要命。

他在热闹的人群中,无心闲转,几乎走到每一个地方,突显的都是他的孤独。

转到山顶的荒野中,他轻松了不少。他看见一只鹰就在天上那么转啊转,突然就飞过山谷中去了。待他想看个仔细时,从云层中挣出来的太阳晃得他无法睁开眼。

12 年轻人的邪念

给王娜打电话,他说他要从拉萨骑回成都,王娜来了句:“神经病。你要是晒得更黑了,我肯定不要你了。”

朱贵看着周围的人,那么健康的颜色,没人在意谁黑不黑。只有王娜说他黑了就不要他了。有什么变化呢?他想起这两年的生活,简直就是没头苍蝇。而今,他终于鼓起勇气,要做一件他将来免得后悔的事。

说是鼓起勇气,也是因为睡前读了几页牟森的青年时代。他对这个光头男挺有好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信任他。有时他在单位写材料累了,就会去他的博客上转转。他看他每天卖书,游泳,连跑步,都是那么有毅力地坚持。朱贵就想,这样的男人也挺有意思的。后来才知道,他在西藏呆过,拍电影,写剧本,当然,更多的时候,牟森好像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他是有些疯的,为了拍个高原日落,他开着车追到一个又一个更西边的山头,直到太阳彻底沉下去。朱贵在飞机上看过高原的夕阳。他一直以为,要是呆在天上,太阳就不会沉没,没有想到,它还是会掉下去。

他就这么胡思乱想着,竟然沉沉地睡了过去。在梦里,他梦见了在美人湾执勤的情形。一个个女人被他安排进去,一个个光膀子的男人被梁学明押出来。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突然就从一个警察变成了违法之徒。

从日喀则回来,朱贵想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事情现在不做,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单位的人都选坐飞机回去,独朱贵像是中了魔怔似的,说是想从308国道骑回成都。

走过那么多地方,都没什么感觉,独到了贡嘎山,不一样了。一阵又一阵的太阳雨,下得神山迷离无比。到处都是骑行的人,那么多年轻人从他跟前晃过。他的心也是缭乱缭乱的,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不算辜负。

后来朱贵还反复和人说起这段旅程。他说他从拉萨走回成都,迎面遇见那些不断折腾的年轻人,感觉就是他正在从圣境一步步走向现实。

但有一件事,他和谁都没有提起,事实上,骑了才一半的路程,他就哭了。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脚上都起了泡。他是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他不停地问自己,怎么就是兴奋不起来呢?你看看胡丽,她哪里是在骑行,分明是在抒情:

“为了目睹那些美的事物,我做了一次旅行。变化的景观。变动的心绪。你知道吗?那就是我为什么要旅行的缘故。为了道别。不管什么时候,我上路旅行都是为了说再见。”

“有种生活可遇而不可求。在路上遇见三两个朋友,从陌生到历经生死,然后知心。一起看尽世间沧桑繁华,沉浮之间相视而笑,最大的默契,莫过于你不言,我不语,我们心照不宣。不在路上的日子,这些记忆始终是种兴奋剂,拉扯着自己不在无为的日子里腐烂下去。”

“不出去走走,便会以为自己看到的就是全世界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看胡丽的微博,想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搞清楚她的真实想法。但什么才是真实呢?他知道的事情是,从拉萨回来后,胡丽接受了电视台的采访。现在胡丽准备从尼泊尔,到印度去。

朱贵和王娜也彻底断了来往。

他每天呆在刘裕庆的别墅里,翻捡着风响河的过往。窗外风声响起的时候,他竟有些恍惚,好像曾经的风响河也挺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怎么呢,他还是会想念拉萨河边的太阳。只不过,他暗自抵挡着这种诱惑。他没有理由想起一出是一出。除非有什么突然发家致富的办法。

脑子里现出这个念头时,他还是眼皮跳了一下。他看见电视里,一个才二十岁的年轻人,不甘心天天做泥瓦匠按部就班地早早结婚过日子,就想着开个服装店。可是二十万的起动资金从哪呢?年轻人想到了绑架,倒是有小姑娘上了钩,可惜他用力过猛,犯了杀人罪。

朱贵揉了揉太阳穴,走进院子,看见狗一直在刨花坛。他取铁锹掀土时,还在想,这个刘裕庆不会杀了人把尸体埋到了花池里吧?他在想着,等到他挖出尸块,会不会有一堆警察立马冲进来。

责任编辑 梁学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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