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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过道的人

时间:2024-05-20

马嘉骊

印度火车卧铺以空调和风扇区分出等级,新空调卧铺大多提供洗净后独立包装的枕头、床单和毯子,长途车程更供应三顿餐食。而风扇卧铺则只有一张软垫和头顶那几个永不歇止的电扇,吹得人脊背发凉。设备齐全的空调车厢里不乏各国旅人,而风扇车厢里就大多是印度本地人了。

开始我也有顾虑,毕竟印度的治安情况一直是外媒关注的焦点。但那时还是学生,见票价实在低廉,第一次到印度旅行的一个多月里,睡过几回风扇车厢,同车厢乘客大多是印度人,倒处得相安无事,也未见有人夜行不轨。

在印度南部待了3周后,我决定坐火车去北部圣城瓦拉纳西过胡里节,车程足有12个小时。

空调车厢乘客登车尚算有序,而风扇车厢的乘客则能挤就挤,窗户上一会儿塞进一包货物,一会儿伸出一只脚、爬出一个人来,也见怪不怪。等乘客上得差不多了,我开始上车。

过道本就狭窄,乘客的大包小包躺在地上,更是堵住前路。眼看着属于我的25号铺位就在几步开外,却怎也找不到迈出下一步的空间,只好愣站着,等身边乘客塞完货物和行李。

等了半天,总算坐在了25号床位上。一位穿着纱丽、披着纱巾的印度老太太,瘦骨嶙峋,倚着我的床位看向窗外。儿子搬好行李后,她坐在我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天。

实是沉闷,夜里10点多,我佯装要睡觉,把老太太和她儿子赶回自己铺位。我把围巾裹在身上当被子,背对着大伙,没留给任何人和我交谈的余地。

老太太睡我对铺,骨架瘦小,毯子里像是没人。定睛一看,老太的儿子竟然睡在我们床铺间的地上。视线移向我自己的床铺,我的脚边竟然还坐着一个人,侧身倚着爬梯,头也半靠在爬梯扶手上,半睡未睡的疲惫模样。我猜他该是坐一会儿就走,便没理会。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我再看他,竟还在。我拍他肩膀,问他:“你的床呢?”他听不懂,我指指他,又指指床:“你的床呢?”他胡乱指一通,“呜呜”地嘟囔着。我猜想,他一会儿就回去睡了。便没再担心,又躺下去。说不担心,还是伸手摸出防狼喷雾,一直握在手里。

睡了一會儿,心里不踏实,又去偷瞄那人,居然还在!这时窗外已下起大雨,虽关了窗,仍有风源源不断灌入,吹得我头疼,我便想着头脚对换方向,也算是个撵人的借口。我又拍他,他估计是睡着了,被这一拍惊动,转头看我。

我没好气,指着他身后的方向,又指我的头,说:“我要头朝这边睡。”他神情慌张又抱歉,“噢噢”的应答,还连说了几声对不起。

我脚对着窗户躺了下来,头枕在他臀后的空位,想着这回他总得走了吧。十几分钟后醒来,抬头看他,还在!怕他是要趁人们都睡着后占我便宜,我气得一屁股坐起来,再不客气,用力拍他,对他说:“你回去睡!”他看我怒气冲冲,赶紧起身,唯唯诺诺地点头。我这才放心躺下。

夜里,我起身去上厕所,漆黑一片中伸手去摸自己的鞋子。恍然触到地板上一抹衣角,发现那人居然睡在过道上,只在身下铺了一张极薄的被单,冷得缩成一团。猜想他之前一直坐我床边,也许是想等大家都睡去,过道空下来,他才能在地板上睡。我心有歉意,蹑手蹑脚,生怕穿鞋子的动作会吵醒他。

过道实在挤,中间睡着老太儿子,另一边又睡着那个人,我不知何处可落脚,暗夜里观察了好一会儿,可还是踩在那人的被单上,把他吵醒了。

他一看是我,慌得立马坐起,给我腾出空间。我上完厕所回床铺,看他仍缩着身子呆坐等我回来,直到看我跨过他的“床铺”,回到自己的床上,他才安心躺下。

躺下后,我用手去摸手机,摸不着。

心里明明记得手机是放在铺位上的,起身翻随身小包,还是没找到。我看那人,他也看我。

找出手电筒照亮床边和床底,也还是没有。不过是上一趟洗手间的工夫,手机就不见了。我止不住地看那人,直觉觉得他就是嫌疑人。我向他借手机,想给自己打电话,还幻想着电话一接通,他的裤兜就会发出亮光,看他届时如何收场。不料那人称自己没手机,没法借。

他也急,站起身去拍醒上铺的两个小男孩。小男孩开了头顶的灯问何事。我向他们借手机,他们丝毫没犹豫,给我递来手机,可惜当时列车正在乡间飞驰,手机没信号。

动静太大,把地上的老太儿子也吵醒了,问我怎么了。我说起手机不见的过程,阐述间隙还用余光去瞄那睡过道的人,想观察他表情。老太儿子听了,低头去翻自己的外套,取出一部手机,递给我,说:“你打给自己吧。”

接过他的手机,却发现压根不记得自己的印度号码,拨错了浪费老太儿子的电话费不说,三更半夜,还扰了无辜人的清梦。

左思右想,忽然记起火车票订购单上,填了自己的联络信息,应该包括手机号,便伸手去摸随身包里的秘袋。

这一摸,竟然在秘袋一角摸到了自己的手机。我愣住,足足用了5秒钟来酝酿演技,装作惊讶地取出手机,歉意万分地看向大家。

过道那人最开心,哇哇地叫,还转身去拍小男孩,笑得满脸傻气。老太儿子和两个小男孩顿觉轻松,也跟着笑。

乘客们又再睡去。

没多久,车厢外蓝紫的晨光一片。远处过道传来茶水的售卖声,印式拉茶的浓香在车厢里弥漫开来,中途要下车的乘客也缓缓起身交谈,睡眼惺忪。眼看着身边过道就要热闹起来,我不禁担心那人还怎么入睡,于是起身去看他。

他走了。过道空了。

脑子里浮现出他慌张又抱歉的神色,和那蜷缩起来的瘦弱身板,还有他身下那张不御寒的薄被单,不禁恨起了自己的愚蠢和大意——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知昨晚那份不信任有没有刺伤他的自尊。

他曾睡过的过道已遍布匆忙的脚印,但我的心却空落落的。

(李金锋摘自中信出版集团《我不允许你独自旅行》,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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