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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长大的孩子

时间:2024-05-20

喇嘛哥

在戈壁滩上,我们和风的关系就是相亲相杀的关系。

邻居陶格斯的奶奶就是拿风来记事的。比如她清楚地记得刮了第几场风后下了几个羊羔,在第五场风过去的第二天蒙医大夫给我妈开了一副药,再过三场风陶格斯的姐姐就该去旗里学织地毯了……

那时候,我妈妈还那么年轻,她从春天就开始着手准备一年一度参加那达慕的衣服。她和阿爸还乐此不疲地每天丈量我的身高,我每长高一寸都会带给他们无比的惊喜。我妈妈是个充满仪式感的人,陶格斯的奶奶来我家串门,我妈妈都会一直陪着,乐不可支地倾听着她那些陈年往事,动情处甚至还会陪着落泪或者爽朗地大笑。她一定以为陶格斯奶奶来家也是一件需要仪式感的事情。

尽管陶格斯家是我们家最近的邻居,但从她家到我们家也至少有五六里地的路程。陶格斯奶奶每次要来我家之前,总会让我或者来我家玩的陶格斯带话。某年某月第几场风过后,她会来看我妈妈。我妈妈就数着风等陶格斯的奶奶蹒跚着从沙梁后慢慢露出了头。

陶格斯的奶奶每次都会从一场一场风的描述中开始接下来的话题。在陶格斯奶奶的眼里,风和风是不同的,每一场风都像一个独立的人。比如,过年第三天那场风,就像一个饿疯了的黑山羊,是从西北角窜出来的;夜半来的那场风,人眯六眼的就把接羔用的暖棚顶子掀翻了;陶格斯姐姐去旗里那场风,直往眼睛里钻;五月的那场风一过,沙葱花居然笑成一摊一摊的……

当然陶格斯奶奶讲完最近的几场风后,指定会转移到她一生中经历过那无数场风,最深刻的当然是她出嫁那年刮的风,把她妈妈的眼睛都刮瞎了。

每次讲起这段的时候,她就会沉默良久,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仿佛看见她妈妈喜出望外地从沙梁那边翻过来,眼看就要走到眼前却发现认错了人的那种感觉。嘴唇开始抽动,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她深褐色的蒙古袍的前襟上。接下来是冗长的沉默,每到这时,我妈妈也会陪着流下泪来,一边小声地劝着:都这么走过来的……一边却擦拭着眼泪,自语道:唉,我妈妈已经走了七年零三个月了,也不知道走在哪了……于是她们开始互相安慰,互相自责,如果此刻看见我惊讶而慌张地望着她们,我妈妈一定会把我揽入怀里,故作轻松地转移话题:没事没事,大人拉话了。你看看,快不快,板定(蒙语小子)都这么大了。

有时候,她大概怕太过于炫耀自己的幸福会比较出陶格斯奶奶的哀伤,就会故意满不在乎地跟着来一句话:人都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我们也迟早会走,你说留下这些娃娃,怎活呀!

陶格斯奶奶也是一个善良的人,每次听到我妈这样自谦地说话,就会立马慌张摆着手,仿佛因她而起的晦气必须她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又好像上天就为听这一句话而守在门外似的,夸张地对着门口的方向,慌慌张张地发出“呸呸呸”的声音,然后竭力挡在我妈妈面前承揽责任:不要胡说!

看着大人落泪总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记忆里的那年,比任何一年刮过的风都多、都大,而且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全世界最大的雪,我们家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我妈妈就在第二年的年初病倒了。

陶格斯奶奶也在那年毫无征兆地睡了一觉走了,我发现一场风过后就改变一个人的世界。和我经常打架的陶格斯也被她姐姐接到旗里读书去了,我们家门前那棵老树被风刮折了一根树杈,半死不活吊在那里,有风的时候树和树杈之间会发出怪异的声音,特别像人牙疼时候发出来的呻吟。

不刮风的牧区本来就空荡得让人感到荒凉,一旦刮风,房子四周好像埋伏了太多没有来源的声音,这种看不见的声音才最恐怖,好像有无数双眼睛躲在暗处,随时有可能密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尤其是那种蓄谋已久的变故,极有可能是风带来的。

因为风停了以后,你会发现墙角神不知鬼不觉的多了那么多的沙蓬,河槽的走向什么时候会改变了方向,埋掉多少年的公羊头骨突然白森森地露出来,对着你龇牙。有时候还会在院子的某个角落看见几张鲜亮的糖纸,我有时候想,肯定是我最亲的亲人随着风回来过,只是苦于我睡得太死,白白错过了一次相见的机会。那时候,我会深深地自责: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呢?

陶格斯奶奶说得对,每场风都是独立的,都有自己的使命,他们都会老去,也都会被新的小风认领和接过任务,走上它们曾经要走的旅途,直到抵达属于自己的终点为止。

我是在领教了属于自己的风之后的某一天清晨或者日暮,突然发现我的童年不见了。我像一个经见过很多场风的老手,藏起了自己的眼泪,用大声说话来给自己仗胆,然后成为了自己的家长,决定着自己的未来。

没有童年的人是可以和风为伍的,我可以坦然地接受被风吹走的落花,被风吹落的树叶,被风吹醒的人情,被风吹透的薄凉。习惯了风的世界,其实也就习惯了未知的未来和遥远的远方。风的故乡注定在他乡,那些因雪而白,因风起皱的情绪都会变成乡愁一样的怅然,只是从此它再不会有名分和缘由。只是在某一个深夜里醒来,从墙角、石子儿、草尖、树木、楼房的空隙、地库的窗口寻找那些从风里来的最接近故乡的声音,奢望有一缕风是专门为了我们的相遇而发出的声音。

我想,我也会在某一场风中老去,把这一辈子交给了时间和命。我们经历风的机会和能力也逐渐在减退和下降,而人世间的一些悲喜得失,梦想和激情有的被风带走,有点沉淀成一种叫作孤独的东西蛰伏在心间。偶尔在某一时刻那些不知因何而起的伤感和怅挽,大概就是风走后的后遗症吧。

我现在在小区附近的公园里经常看见一些无所事事、却莫名怅挽的人,他们坐在风里抽烟,望望天空或者人群,然后莫名地伤感、怅然、沉默或者转身离去。人这一辈子走着走着突然发现就剩下一个人了,不再期待遇见了。遇见又能如何?终究都会各自转身,各自生活。人这一辈子像梦一样飘忽,没人知道我们是带着什么使命来到人世,又带着什么遗憾离开人间。

我不知道!

我们终将会遇到一场风,勾起那些没有来源和去处的想念。我不知道我这被戈壁和大漠的风吹过的身体还有没有机会像陶格斯奶奶一样会帮我抵挡着门外偷听的上帝。如果可以,我多想在我壮年的时候,请替我捎一句话给他们:我很好,你们也要好好的。

可我分明知道,这是一种奢望,我和他们其实在那一场风之后就永隔一江水,永无相见的机会。

(离萧天摘自作者微信公众号,西米绘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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