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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叶

时间:2024-05-20

那是夏日,车行在太子道上,下午繁忙时间,突然堵住了。此时无事可做,只好定下心来,反正进退不得,又何必心烦气躁?眺望车外,两边都是树,各种各样的树都在阳光下迎风招展。一大丛一大丛绿叶,形状参差,有的尖,有的圆,有的长,有的短。平时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注意绿叶的,只有在无花可赏的季节,只有在暑热逼人而恰好身处冷气车厢的时刻,才会这么好整以暇地欣赏起来。

那一树叶,繁茂而细小,在风中翻腾起伏,日光照耀下,向阳处一闪一闪,仿佛千百面小镜在争艳竞丽。平时经过多少次了,这光景,怎么总是视而不见?

人长大了,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时刻可多了。每日刻板的节奏,让往时敏锐的心灵给磨得呆呆钝钝,再也无法感受到生活中细微美妙的恩赐。拥有的一切,既不懂得要如何珍惜,也不觉得会瞬息失去。总以为凡事都是必然的,今天有的,明天会照旧有;等到刹那间失去了,才惊觉为何当初不曾好好把握?

窗外的一片绿,使我想起了年少时在台湾念书的岁月。那时候物质实在太匮乏了,器具用坏修了又修;手表是要戴一辈子的;衣服只有三两件,哥传弟,姐传妹。尽管如此,日子還是过得很开心。例如上美术课的时候,老师常教我们别出心裁,开发创意,以有限的物质,挥洒出瑰丽多姿的画面。有一回,让我们画叶子。方法是先到野外去采集各式各样的绿叶,然后按自己的喜好把千姿百态的叶子铺排在白色的画纸上,再把旧纱窗剪下一块当筛子,用浓淡深浅的水彩在上面轻刷,色彩透过细细的格子,如雨露般纷纷洒落在画纸上。然后一片又一片依次揭开绿叶,每次再刷上不同的颜色,最后,终于形成了一幅图案生动、色彩绚丽的杰作。

从那以后,就爱上了叶子。喜欢看花,也不忘赏叶。那时候,住在台北和平东路一个大杂院里,院子里盖了几栋简陋的平房,住了好几家人。武侠小说家古龙小时候也住在那里,他不爱念书,只想写小说,大家叫他“熊家的儿子”。院子中间是公用的空地,养鸡的养鸡,放狗的放狗,剩下窄窄的角落,长了一些不起眼的花花草草,也不知道是谁种下的。公用厕所旁有一棵夹竹桃,粉红的花开得灿烂,叶子尖而长,叶面深绿,叶背浅绿。水沟边种了几株美人蕉,有红有黄,叶子呈卵状椭圆形。尽管品种普通,在晨曦夕照中,也曾摇曳生姿,增添了不少生活的情趣。

那时的台北,农田很多,绿荫处处。搬到大杂院之前,我住在一个名叫“六张犁”的地方(多么富有田园气息的名字啊),住所跟大片耕地之间只隔一道篱笆。篱笆上长满了牵牛花,每逢日出,紫花盛放,酷似喇叭,叶子又嫩又绿,在晨风里含笑招展,难怪此花英文名叫作Morning Glory。那片水稻田上,常年可以看到水牛劳碌、农夫辛勤的身影。说到绿,再也没有比春天秧苗秀秀、碧色盈目更美的景致了!

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街道旁,水洼里,常常看见一堆堆大片大片的绿叶,形状跟荷叶相像,可是从来也没见过开放的荷花。问大人,才知道那是芋艿的叶子。别看芋头的叶子平平无奇,原来此叶有个特色,每当下雨的时候,降落的雨点洒在叶面,会凝成粒粒水珠,来回滚动,恰似钻石,雨后太阳一照,更显得璀璨夺目。记得有一次将这个景色写成一篇作文《雨后》,竟然获得班主任(台湾叫作级任老师)陈文彬老师大大赞赏,自此激发了对文字的喜爱,也因而在日后走上了文学与翻译的道路。

多年后负笈巴黎,因朋友介绍,认识了旅法画家陈建中,他擅绘各式叶子,一张张图画中绿叶晶莹剔透,焕发出生命的华光溢彩,令人激赏。可惜当年囊涩,未能选购珍藏,如今更付不起天文数字的时价了。

也罢!就放眼静赏窗外的一片绿吧!层碧叠翠,养目怡神,已经很富足也知足了。

(作者:金圣华,系翻译家、作家,香港中文大学讲座教授)

(灿烂摘自2020年4月10日《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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