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黄发有——当生命融入文学批评后

时间:2024-05-20

祝照辉

21世纪以来的文学批评也越来越脱离传统的模式,内容与形式都呈现出更加多元化的特点,有不少优秀的评论家始终坚守在评论现场,捍卫批评的独立立场,黄发有就是其中之一。他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踏上文学批评的道路,在这20多年的批评生涯中,始终以热忱的发现者精神,将自己的生命融入文学批评中,形成了他特有的文学批评的美学范式。

多重批评轨迹

黄发有虽属于学院派批评家,但是他的学术道路相对来说开始较晚,他大学本科并非文学专业,而是经济学,虽然其间也发表过一些诗歌,但此时他的身份更像是一个文学爱好者。大学毕业后,黄发有在公司工作了三年多,最后还是因为热爱文学选择弃商从文,去报考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的硕士研究生。当时导师问及他日后的志愿时,他直言毕业后绝不从事文学研究,理由是他喜爱文学,但不喜欢文学学术。但在读研期间,他开始写一些评论,参加过几个杂志举办的影视评论征文,还多次得奖,在《晋阳学刊》《中国电视》《文论报》《电影评介》《台港文学选刊》等刊物也发表了文艺评论十余篇,慢慢地,黄发有在文学评论中找到了乐趣,并最终坚持了下来,逐渐走向文学批评的道路,完成了从文学爱好者到研究者的转变。

黄发有的文学批评以2000年为分界,大致可以分为两个时期,前期的批评以作家论为主,后期的批评更注重文本外的传媒研究。早期的评论对象以海外华文作家为主,如林海音、梦莉、陈娟等女性作家,此时他的文章抽象性感受型文字较多,流露出强烈的个人感情色彩,呈现出散文化、诗化的特点。例如这段文字:

至善至美的黄金牧地是彼岸世界辉煌的灯火,指引着此岸世界的歧路与彷徨,驱逐着浮华岁月的无边黑暗与恒常苦痛。但理想这件金光闪烁的大氅并非刀枪不入的神衣,它表面上令人不敢逼视的完美,掩饰着灵魂深处太多的犹豫和挣扎。张承志的理想正是那立于海面的通体透明的冰山,他那汹涌澎湃的激情就如海潮般滚动,裹挟着冰山向前漂移;又如炙人的阳光照射着冰山,折射出斑斓的彩虹。

這段关于张承志的理想主义的论述,没有许多专业术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语言是充满诗性和美感的。这篇写张承志的论文,是黄发有的硕士学位论文,它正好是黄发有研究方向转型之际的一个很好的代表。当时的文学环境,从1993年到1995年,人文精神讨论成为学术界的一个焦点,张承志也是一个话题人物,黄发有被张承志在《北方的河》中宣扬的理想主义打动,所以完成了硕士论文《抗争孤独的宿命——张承志的精神结构研究》。在这篇论文里可以看出,黄发有把张承志放在思想史和文学史中共同考察,用黄发有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开始尝试通过某个个案分析来折射普遍的时代和精神问题。虽然他自己说这个尝试是失败了,但是在这篇论文里既可以看到他深度的思考和渊博的知识积累也展现出作为文学创作者的才情。

到了2000年左右,黄发有的批评内容从作家论转向,文学批评领域大致可以划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当代文学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中精神问题的研究。关于文学中的精神问题,黄发有的许多论著,例如《文化民族主义与新时期文学》《消费文化与文学健忘症》《文学批评的人文缺失》等,这些论著都在集中探讨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文学内外面临的各种精神危机。黄发有另一个研究的侧重点,是对媒介文化与当代文学之间关系的研究,即在文学思维、文学限度、文学体制之内的“外部研究”,比如媒体、期刊、出版、评奖活动等,比较典型的文章有《文学期刊与90年代小说》《文学出版与90年代小说》《自我重复:媒体时代的文学病毒》等。在作家作品本体批评占据文学批评的主流地位的情况下,黄发有将目光“向外转”,发现了更多与文学有着直接或间接联系的领域,对当代文学的研究提供了一条新思路。

锋芒毕露——锐利的批评风格

黄发有始终认为坚守独立与自由的个体性是批评的底线:

一个批评家对文学的参与,如果要真正地有益于文学的健康发展,那就必须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其中,首先点燃自己然后才能照亮其批评对象。因为在中国的文学批评中,为了使自己变得有用,批评家放弃自我,屈服于权和钱等强势话语的现象,实在是太普遍了。只有当主体真正建立了个体的尊严,他才能够尊重其他个体,与之进行平等对话,并在个人的独立性遭到威胁时为捍卫其尊严而不惜一切代价。

关于近些年来的文学批评,黄发有也写过一些文章,如《影子批评:新世纪文学批评的独立性危机》等。在这些文章里,他直言21世纪以来文学批评面临的危机——即独立立场的丧失,他指出“新世纪的文学批评,在短短几年之内,其独立性的危机表现得日益突出。这并非危言耸听。”

当批评失去了人格的独立性与审美的独立判断,成了可以与各种机构和个人进行交换的有偿行为,它的独立性已经严重丧失。而在黄发有看来,“文学与批评存在的依据,不应当是服务于世俗功利的需要,而是直面这世界上永远存在的苦难的深渊、人性的局限、历史的吊诡和虚无的废墟,文学必须摆脱群体性、目的性和工具性的束缚,回归其个人化的审美本体,确立自己的独立品格”。只有批评家确立了自己独立的品格后,才能和批评对象进行平等的对话,这种对话首先体现在其对批评者尊严的维护,既然作家和批评家是平等关系,批评家就没有必要觉得低人一等,把自己看作是作家的寄生虫。黄发有文学批评的对话性还体现为对作家的尊重,为了和作家建立真正的对话关系,黄发有既没有故意拔高批评对象,成为那种通篇表扬最后揭露几个无关痛痒的缺点的批评家,也不会刻意通过贬损作家来标榜自己的特立独行与才学。批评家对批评对象的尊重不应该是盲目崇拜、随声附和,而是在排除所有私人恩怨的情况下据理力争,这不仅是对作者和读者的负责,更是对文学和历史的负责。可以说,文学批评在黄发有心中不仅仅是一个事业,还是生命的一部分,他将自己全身心投入文学批评之中,点燃自己,照亮批评对象。

黄发有的文学批评有一个很大的特点,那就是他非常擅长穿透萦绕于某些作家作品、文学思潮和文学现象上的重重表象的迷雾,敏锐地抵达迷雾下的真相,然后一针见血地概括出最本质的问题。例如,正当所谓的“个人化写作”被炒得沸沸扬扬的时候,黄发有就在他的博士论文《准个体时代的写作——20世纪90年代中国小说研究》很严肃地指出:“当前文坛盛行的其实是‘伪个人化写作,其中描述了生命的沉沦与挣扎,但那种灰雾般的茫然中包裹的并非是坚毅的抗争和反叛,而是虚与委蛇的油滑和欲火焚身的追逐”,“新生代作家错误地把经验的个人性和叙事的个人性视为‘个人的双脚,这种舍本逐末的结果很可能走向‘个人的反面”。例如当时很有名的美女作家,以卫慧和绵绵为代表,她们所说的个人化写作其实是个人经验的自我重复,背后真正的问题其实是经验的匮乏但又过分地依赖自己有限的经验,最终陷入“作品主题与叙事方式的逐渐同化”成为“新生代八股”。

文学所呈现出的某些问题,在黄发有看来是在享乐主义和消费主义的社会大环境中,出现的急功近利的实用主义和知识分子世俗化倾向下出现的一系列精神问题,尤其是虚无主义。黄发有将虚无主义分为三种:道德虚无主义、历史虚无主义、文化虚无主义,并对它们提出了严厉批评,认为“在信仰的废墟上,虚无主义就成了战无不胜的精神利器,各种见不得人的私欲也在‘虚无主义的包装下获得了一种合法性”。但这种戴着“自由”和“个性”面具的虚无主义和整个社会的消费主义倾向,最终只会将文学引向了恶俗的歧途。

不只文学创作,在文学批评领域,黄发有也尖锐深刻地批判了文学批评的种种病相,如“有偿批评”“影子批评”“卖骂批评”“假想批评”和“逆反批评”。黄发有对种种文学病相的勇敢揭示与严峻批判,无疑是一种令人肃然起敬的批评家的行为。

从黄发有坚定捍卫的独立的批评立场和他批判的内容来看,可以说是锋芒毕露,一往无前,他的观点尖锐有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直指病灶。

扎实敦厚——平衡的批评方法

从黄发有的批评文章可以看出他做得相当扎实的文本细读的工作,英美新批评所提倡的文本细读法,能使批评家快速把握作品的脉络主题和主要特征,它注重对文本进行反复细致的阅读,并将作品原文作为例证来引入到自己的批评文章中,通过对细节剖析来总结出特征,这样不仅有利于读者去了解批评文本的风格特征和他的批评观点,同时也体现出批评家精益求精的专业精神和审慎的批评态度。黄发有认为认真阅读作品是文学研究最起码的要求,也是批评主体对作品、作家和文学的必要的尊重,更是对自己最起码的尊重;脱离了具体的文本,不仅无法研究文学的形式特点和审美品格,也无法研究外部力量对于文学的影响与渗透。黄发有的博士论文主要研究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小说,那个年代正值中国小说写作的繁荣期,面对卷帙浩繁的作品,黄发有阅读了3000万字以上的小说。其中既包括作家自己通过传统出版方式面世的作品,也有和影视剧相关的文学作品、商业雇佣下写出的作品、期刊征文和比赛催生出的作品等。在论述中,黄发有会结合作品的具体文本,例如通过对朱文《三生修得同船渡》和《没有了的脚在痒》这两部小说的起句分析,来证明笔下的人物并非是“从容地游走”而是“绝望地出逃”。这本论著里面处处可见作品的例证和具体文本的分析,在这种极为坚实的文本细读的基础上,黄发有的理论构建工作得以展开,他熟练运用多种中外理论,从老庄、禅宗到福柯、康德。而且与以往“作品—社会”这种二分式的孤立的研究不同,黄发有娴熟地运用了哲学、社会学、文化学、传播学、心理学等多个领域的理论,全方位多角度地对90年代的小说进行扫描,当大部分的批评还在考察文学内部的各种动因时,黄发有将眼光投向文学外部的文化研究,把文学纳入社会文化的整体生态系统中予以考察,打通了文学的内外分界。同时也区别于忽视作品本身而导致文学性弱的文化批评,在研究中他始终强调文学的主体地位,理论作为工具来服务于研究对象,而不是喧宾夺主,做到了文学研究与文化研究的平衡。

黄发有认为文学史研究是兼具历史学科和审美科学双重特征的综合工程,作为精神文化活动之一的文学必然与其他精神文化交互影响,这就严峻地要求研究者必须以一种多方位、全景性、立体式的时空结构来涵纳和估量。只有将文学置放在整个文化系统中来考察。才可能在文化视角的散点透视中被准确定位,突破局限于文学一隅的狭隘和短视。黄发有的批评往往带有史学的思考。黄发有承认:

我个人的趣味是穿越于史论与批评之间,因为没有历史的反思与穿透,“当代”就成了支离破碎的瞬间;而无视文学进行时的“当代文学史”,也只能是建筑在纸上的文学空城。

所以他的批评结合了史学家的眼光,不迷惑于进步论的时间观,把个人情怀谨慎地从被反复强调的启蒙、现代性等重大概念中抽身,回到上世纪90年代的文学现实之中,在历史中客观、冷静、理性地考察文学生态。

文学批评的确应当具有历史意识,要以一种历史视野衡量当下文学的价值,但批评家也不能忽略掉审美意识,审美批评的特色是对文学性的守护,它深入到文学的内部,把握其形式特征与艺术品质。文本细读和扎实的个案研究既是审美批评的起点,也是严肃的、负责任的文化批评的起點。抛开了具体的文本和案例,不仅难以考察文学的形式特征和审美风格,也难以研究外部因素对于文学发展的影响与渗透。黄发有在自己的文章《文学评论的文体问题》中强调:

有灵气的批评以内在的审美激情和想象力作为支撑,对自由的创造冲动充满敬意,善于发现正在生长的新的可能性。在文体追求上,有灵气的批评拒绝陈词滥调,以美文为目标。文学评论要流传下去,必须具有文学性,能给读者带来美的享受,将史识、哲思与诗性有机地融合起来。评论与创作不同,它无法脱离抽象思维与逻辑思维,抽象的名词和概念如同骨骼一样,支撑起评论的基本框架,但是如果评论毫无文采,通篇都是枯燥的名词和概念的堆砌,这无异于自锁樊笼。

黄发有的批评实践就是他的历史意识和审美意识结合的产物,他的文章中既有对文学史的反思和追溯,也有审美化的部分,在沉重与轻盈之间实现了很好的平衡。

黄发有多年的文学批评取得了很多的成果,尤其是在媒介文化与当代文学的研究领域,有评论者认为黄发有对“媒体如何制造文学”的研究已经进入了一切可以进入的“细部”,结合于他在此问题上激情洋溢纵横捭阖的中观研究和宏观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传媒研究通过文学传播这一角度重新介入文学史,重新审视和考察文学传媒文化与文学史错综复杂、相互作用的动态关系,从而对当代文学史以及其中的文学思潮与现象,文学作品的生产创作进行“再解读”,并最终达到“健全和完善文学史研究乃至重写文学史”之目的。

但也有评论者指出了黄发有文学批评的不足之处,例如牛学智认为黄发有的文学批评和他的批评对象一样,带有虚无主义倾向,表现在他批评时的着力点在于审视上世纪90年代小说潜性主调上,而并不在意多少作品被埋没了,在意的是什么即将吞噬作家的主体性,包括可能诞生而因干扰写不出或半部杰作的后果。

总的来说,一个评论家是不可能做到完美的,由于思考问题的角度、理论体系、个人情怀等种种错综复杂的因素综合作用下,评论家最终呈现出来的成果也不会让所有人都接受。但是正是因为批评的多样性,文学批评才能不断地发展,而不是沦为只有一个话语统治的一言堂。

(作者系湖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20?级研究生。)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