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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角》:小支流折射时代大河

时间:2024-05-20

张琼丹

2019年8月16日,第十届茅盾文学奖揭晓,陈彦凭借小说《主角》荣获该奖。与之前的作品《装台》一样,陈彦选取了自己最为熟悉的戏剧舞台生活作为小说题材,讲述了40年间,一个放羊女娃如何成为一代秦腔名伶的故事。小说中各色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构筑了一副嬉笑怒骂的世态众生相。通过人物40年的起废沉浮,又折射出秦腔在历史变迁中的兴衰际遇。“主角”二字,不单指向女主人公忆秦娥,也指秦腔这门传统艺术,更指裹挟着混沌和清醒滚滚而来的历史潮流。

拉杂人生交织下的个人奋斗史

小说主要围绕忆秦娥长达40年的人生经历展开叙述。起初她只是一个农村的放羊丫头,在舅舅安排下进了剧团,开始了一波三折的求学过程。在经历了舅舅入狱、沦为烧火丫头、险被强暴等一系列事件后,忆秦娥恰逢老戏解禁,剧团政治生态改组,团里艺名为“存忠、存孝、存仁、存义”的四位老艺人活跃起来,他们看重忆秦娥的努力与天分,不惜倾囊相授,忆秦娥的演技因此大大提高,并以一折《打焦赞》扭转了局面,顺利进入“省秦”剧团。其间忆秦娥经历了两次失败的婚姻,又因怀孕生子和舞台事故遭遇事业低谷,但她凭借一股不服输的“痴劲”,获得了“秦腔皇后”的殊荣。忆秦娥的成长离不开剧团前辈们的帮助,老戏解放这一关键时间节点也助推了她的成功。可见“主角”并非靠一己之力可以造就,除了要在背后默默承受各种流言和苦楚,还需天时、地利、人和的因缘际会。

故此这本小说并非完全聚焦于“主角”忆秦娥,也有大量文字围绕着几十号人物的生活展开。

陈彦依靠他敏锐的观察力和长期浸淫在剧团生活的机会,将戏团演员的集体生活、日常习惯等观众无法接触到而又极富真实性的细节在文本中呈现。同时,他也深谙剧团当中人际关系的微妙:同剧团的女演员胡彩香和米兰为角色而争风吃醋;剧团黄主任倒行逆施、独霸专断,搅得剧团永无安宁;就连剧团伙房这一方寸之地,都缭绕着机心算计……陈彦曾说:

我在这个大剧院生活了几十年,心里充盈着无尽的故事,行走着数不胜数的鲜活人物,就想把他们写出来。我觉得他们的故事,是一定能打动人的。

我相信在他塑造人物时,不曾对某一人物寄予特定的爱憎,而只是几近虔诚地将个人经验诉诸笔端,这种贴近现实的手法使一个个饱满鲜活的人物粉墨登场,拼凑成一副拉杂的社会众生相。陈彦将自己长期以来对幽深复杂的人生体悟融会于这些世相之中:忆秦娥常被人称为“痴女子”,但恰恰是痴傻不争的她常被机缘眷顾;楚嘉禾汲汲营营,在事业和生活中都想压忆秦娥一头,但处处败下阵来;配角周玉枝参透其中的奥秘,放下忿忿执念,过好了自己的人生。陈彦在此处传达的逻辑颇耐人寻味,“争”与“不争”,不仅见诸戏剧行业,也是一套适用于人生的处世哲学。

在克尽阙职中守正古老艺术

《主角》刻画了一批兢兢业业的秦腔艺人,肯定了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守正态度。

我们可以从剧团敲鼓人胡三元身上照见秦腔艺人对艺术的痴迷:他爱惜自己的敲鼓工具,每日将鼓槌打磨得锃光瓦亮;敲鼓人表演时需隐匿在台后,胡三元并不因此对表演有所懈怠,还在台后时刻关注观众的表情;他因沉溺敲鼓而身陷囹圄,也不忘趁机对着一切可敲打的东西过过手瘾。胡三元对那些将鼓敲成“一锅粥”的人溜须拍马的行为不屑一顾,坚持以技艺见高低,为人处世上难免有些“不得哥们儿”,再加上沉浸于敲鼓,经常做出些“痴事”。这一人物反映出传统艺人对于自身从事行当“不疯魔,不成活”的价值追求,闪现出传统艺人世世继承、代代流传的一脉正气和风骨。

陈彦刻意在小说前半段弱化了“忠、孝、仁、义”四位老艺人的存在,随着秦腔老戏解放,四位老艺人才开始在小说中大放异彩。他们具有伯乐般敏锐的观察力,看重了忆秦娥的吃苦精神和被掩埋的天赋,以戏园老一套“私相授受”的培养方式指导她唱戏;“当练到手上看似有棍,眼中、心中已经没棍的时候,棍就算被你彻底拿住了”,多年的表演经历赋予他们一套自己的经验感悟,并坚持以严格标准和挑剔眼光对待艺术;苟存忠因表演“连珠火”而命丧舞台,弥留之际,他将吹火的秘诀传授给忆秦娥。秦腔老戏得以绵延,离不开传统老艺人们严谨的守正态度与丝毫不吝的倾囊相授。

秦腔艺术经历了漫长的历史沉淀,自有一分厚重与底蕴。但是对待艺术不能仅是一板一眼的继承,在守正中寻求新变,方是秦腔发展的出路。于是,作者通过“秦八娃”这一角色昭示秦腔发展的方向。作为一位秦腔编剧,他可以为了写作耗尽生命的全部能量,甘居演员身后默默贡献自己的才华和灵光;他有一双善于发掘“美”的眼睛,在“不爱红装爱武装”刚刚过去的时代,不惮宣扬追求演员的“色艺俱佳”;他一面坚守着秦腔应保持的传统表演形式,一面在敏锐的历史眼光观照下,赋予剧本前卫的时代精神与内涵。

秦腔老戏,需要有人“迷”,有人“守”,还需要有人赋予其“新”。《主角》中刻画了形形色色的秦腔艺人,在秦腔的起废沉浮中,照见了他们对于传统艺术相同的坚守与忠诚。

秦腔艺术折射时代的开合沉浮

陈彦将戏剧喻为时代的镜子,在写作《主角》时,还抱有一定的野心:“力图想把演戏与围绕着演戏而生长出来的世俗生活,以及所牵动的社会神经,来一个混沌的裹挟与牵引。”通过这本小说,读者能从秦腔的兴衰沉浮中照见中国40年间的风云变幻。

忆秦娥初入剧团时,胡彩香和米兰正为剧目《向阳红》中的赤脚医生一角争风吃醋,我们可以推测到当时正处于“文革”时期。革命样板戏风靡全国,以“三突出”“人物形象高大全”为特点的样板戏几乎倾轧了老戏原來的全部地位。在众声压抑的时代,秦腔艺术的守成者,如坚持业务至上的胡三元,因在毛主席去世的日子里敲鼓被定为“白专分子”遭到关押;再如“忠、孝、仁、义”四位老戏艺人被剥夺唱戏权利而沦为剧团的伙管、门房。混沌的时代不仅使秦腔无法以正常形式得到发展,也狠狠拷问着那些文化坚守者们的灵魂。

随着“四人帮”的粉碎,中国的政治、文化氛围变得相对宽松。1978年,在邓小平“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号召下,传统老戏从政治先行的背景下解放出来。忆秦娥借此时机将老戏带到了贫瘠荒芜的乡下、热闹繁华的县城与省城、首都的大剧场,甚至带上了中南海的舞台,让不同阶层与年龄的人都接触到老戏,将他们的审美趣味从过去的单一古板的样板戏中解放出来,使其感受中华传统文化的艺术魅力。

到了八九十年代,随着中国经济改革走向深入,“资本至上”的拜物教观点也在一些人心中悄然兴起,秦腔成了剧团人口中“要饭卖唱”的手段。小说展示了人们面对这一问题时不同的抉择:有人坚定地维护民族文化,如忆秦娥、胡三元、秦八娃等;有人甘愿被资本浪潮裹挟,如楚嘉禾、米兰、龚丽丽等。另外,流行音乐和现代舞曲狂轰滥炸着人们的视听观感,观众偏向于这种新颖猎奇甚至带有一点情色意味的舞台表演形式,秦腔沦为一门“老得掉牙”的艺术,面临两种道路:要么做出变革屈意迎合市场的喜好,要么只能任生存空间日渐萎缩。

作为上层建筑,秦腔受社会经济基础变化的制约和影响。中国40年风云变迁有如狂风过境、摧枯拉朽,秦腔像被狂风吹动的风车,时而停摆,时而越转越快。秦腔的未来如何无法被预测,但只要风在,便永不静止。

小说中的秦腔似乎成为了一位“潜在的主角”,它的兴盛衰亡不仅关系着每一个角色的命运,还折射出中国近40年的时代变化,从而使小说呈现强烈的真实性和文史纪的厚重感。《主角》不仅是一时代尘世男女的人事悲欢记,还是一本有关传统艺术的秦腔谈艺录,更是一部可供借鉴的中国当代社会发展史。

(作者系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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