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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的遗产

时间:2024-05-20

张佳

1880年5月8日11点至12点之间,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作家之一,居斯塔夫·福楼拜,在克鲁瓦塞的书房中逝世,留下一部没有完成的《布瓦尔和佩库歇》。福楼拜原计划翌日前往巴黎,见老朋友屠格涅夫,谈论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学生莫泊桑,还有自己正在创作的那本小说,但这一切被突如其来的中风阻断。在写给屠格涅夫的最后一封信中,作家谈及写作《布瓦尔和佩库歇》的艰辛,他称“我的书应当结束了,不然,就是我的生命应当结束了”(福楼拜著,丁世中译:《文学书简》,《福楼拜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208),这不幸成为他生命的谶言。福楼拜去世时不满59岁,一生只留下四部长篇、三个短篇和一部未竟作,但这为数不多的作品却使他在文学史中步入大师的行列。他开启了现代派小说的先河,留下了对文学的精深探索和学生莫泊桑。

莫泊桑初识福楼拜还是一个18岁的中学生,而后者已经出版了《包法利夫人》和《萨朗波》,并即将完成《情感教育》,距离逝世也只有12年时间。他们的交往源于亲缘关系。福楼拜与莫泊桑的父亲是鲁昂高乃依中学的校友,福楼拜的母亲河莫泊桑的外婆是寄宿学校的同学,他和莫泊桑的舅舅友情甚笃,小说《圣安东尼的诱惑》的献词就是“纪念吾友阿尔弗雷德·勒普瓦特万”(张英伦:《发人深思的社会风俗画卷》,《莫泊桑文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4)。

二人的密切交往要到1872年3月莫泊桑在巴黎海军部工作以后。他每周五参加福楼拜的聚会,结识了屠格涅夫、左拉、都德、龚古尔兄弟;周日则是师徒二人的晤谈时间。长篇小说《皮埃尔和让》的前言《论小说》是体现莫泊桑创作观的经典文本,他在文中回忆称,那七年里,福楼拜阅读他所写的诗歌、小说和剧本,并在星期天吃饭时展开评论,他将福楼拜的教诲概括成一个写作原则——“如果一个人有他自己的独创性,首先就应当将它发挥出来;如果他没有,他必须磨砺出一份”(莫泊桑著,刘益庾译:《皮埃尔和让》的前言《论小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241)。福楼拜曾让他观察門口的杂货店老板、抽烟斗的看门人、出租马车的车站,描述他们独特的姿态、精神,而不能与其他任何人混淆。独创性来自于观察,观察得益于耐性。这是莫泊桑从福楼拜的教导中得到的最大收获。而在《论小说》中,莫泊桑则称自己发展了福楼拜关于风格的观点。他强调,耐心观察的事物通过作家主观加工形诸笔下,作品的风格即是作家个人气质的体现,“才华来自于独创性,而独创性就是思维、观察、理解和判断的一种独特的方法”(如前,P231)。他反对批评家从自己喜欢的作品中得出艺术的法度和创作规则,以此批评全新风格的艺术气质。他认为,“对于这些迥然不同的艺术理论,必须兼容并蓄,在评判它们所创作的作品时,首先应当接受创作此类作品的总体观念,再以它们的艺术价值作为唯一的着眼点”(如前,P233)。这些话无疑是针对他写实风格的批评言论,而对于我们今天的文学批评仍具有极大的讽刺色彩和参考意义。

福楼拜在对莫泊桑的指导中,注重通过耐心观察产生独特性,而莫泊桑则认为作家的主观观察使得独特性赋有个人气质。但这并不意味他反对福楼拜客观、冷峻的写作风格。莫泊桑对作品中蕴含的作家主观因素的强调,或许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指出批评家的误区,因为他在其后比较心理分析与写实手法时,又重新回归了后者,认为其更为真诚,又区别于作家自身(如前,P238)。可以发现,这正是福楼拜的创作观点。福楼拜认为,第三人称叙事中的心理描写不够真实,作家无法知道人物具体的心理活动,只能通过动作、语言等描写刻画人物性格。这是聚集在福楼拜周围的布封、左拉、泰纳、龚古尔兄弟共同的观点,而莫泊桑无疑也继承了这种自然主义倾向。同时,《论小说》中表现的对读者的不信任、对准确用词的要求,也和福楼拜一脉相承。

而在福楼拜留下的书信中,我们难以找到他教授莫泊桑的具体内容,但对他的教育方法和姿态可见一斑。

在给莫泊桑的书信中,福楼拜多次自称为“您的老头儿”,称对方为“我亲爱的好友”“亲爱的居伊”,言辞中毫无师长姿态,没有克制矜持和故作冷淡,嬉笑怒骂充斥字里行间。在这些信件中,他不加掩饰地向学生诉说自己的爱憎,称“自然主义”和“现实主义”等名词是“同样口径的蠢话、或者说同等的蠢话”(莫泊桑著,丁世中,刘方译:《文学书简》,《福楼拜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245);当《布瓦尔和佩库歇》的写作遇到困难时,他也直呼“我受不了啦!我累坏了,已筋疲力尽!”(如前,P248);对于莫泊桑的困惑他循循善诱,“不要发愁”,“付出更多的劳动”(如前,P246-247);而面对《羊脂球》的成功,他毫无保留地热烈称赞,并要求收集关于此作的各种评论(如前,P249-251)。这些关心和赞誉,也同样出现在作家写给莫泊桑的母亲和屠格涅夫等人的信中,将其作品向各方力荐。可以发现,福楼拜对于学生的姿态是平等的,或者说,是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为文学新手引路。这些诚恳言辞和性情表达,帮助莫泊桑克服情欲困苦和写作歧途,成为短篇小说巨匠。这是福楼拜别出心裁的教育方法,但更多的,或许是作家的性格使然。

福楼拜同文学史上诸多伟大作家一样,局外的性格往往陷入困惑的引诱,思考力压抑了行动力,对价值的怀疑和意义的追问使其难以进入世俗事业。我们无法苛求一位忧悒的艺术家通过凡常的教育行为获得成就,对莫泊桑的引导或许只是无意使然,是他对自我性情的任意抒发和身为艺术家的专业反思,感染了这位聪颖的年轻人。在作家留下的屈指可数的作品和书信中,我们难以找到他教育事业的规划和目标,相反,却可以发现他对教师身份和教育行为的质疑。教育是福楼拜作品中的母题之一,但正如其他题旨一样,教育也往往成为作家怀疑的对象。

这在他中年写作的《情感教育》中初露端倪。小说中,主人公弗雷德里克·莫罗先后与阿尔努夫人、萝莎奈特和当布勒兹夫人相恋,在世俗社会的真实与虚妄间沉浮,最终走向精神幻灭。书中的情感关系无不是情人出轨或虚假谎言,而这一切却涵盖在“情感教育”的题目之下,产生出强烈的反讽意味。

这种怀疑在作家晚年创作的《布瓦尔和佩库歇》中更为明显。小说讲述抄写员布瓦尔和佩库歇在继承遗产后,购置地产,抄阅大量书籍,研究各门科学,但无一例外均告失败,最终一事无成。在作家的计划中,作品应为两卷,上卷共十篇,探讨不同学科;下卷为布瓦尔和佩库歇所读书籍的摘录,后附二人整理的《庸见词典》。作家临终前未能完成上卷的第十章,在写给屠格涅夫的信中,他称第十章的题旨正是教育(莫泊桑著,丁世中、刘方译:《文学书简》,《福楼拜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207)。根据现有文本来看,福楼拜在第十章中叙述了布瓦尔和佩库歇失败的儿童教育经历,未写出的篇章或许关于二人开办成人学校,认为教育“在成人身上可能会容易些”(莫泊桑著,刘方译:《布瓦尔和佩库歇》,《福楼拜文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408)。而在关于儿童教育的内容中,作者借布瓦尔和佩库歇之口表达了对教育的困惑和质疑,大致可分为四方面。

首先是教育过程中面对固化观念的阻碍。在对待孩子的态度上,乡村警察、吉尔巴尔和上尉都认为父亲有权对儿子实行专制,称这样做“是为了孩子们的利益”,而布瓦尔和佩库歇则持相反意见(如前,P381-382)。同样的问题在后文中以马作喻,古依大爹认为自己拥有马的所有权,可以对其施加打骂;而佩库歇则称“动物也有它们的权利,因为,只要我们有灵魂,它们同我们一样也有灵魂!”这番话却被认为是“亵渎宗教”(如前,P389)。无疑,这一问题表现在教育尝试中,固有的等级偏见所造成阻碍。孩子无法拥有独立人格而接受教育,其教育行为始终处于父权的威慑中,而难以达到目的。

其次,二人对教育的方法感到困惑。他们用专业名词讲解食物的组成部分和血液的更新方法,使两个学生“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的极端思维将教育方法问题变成了“钻牛角尖”的思辨困惑,不知道应从事实还是原则入手,才能使讲解清晰易懂。“你想从事实出发,最简单的事实都要求你讲出极复杂的道理;你如首先谈原则,就得从绝对存在开始,从信仰上帝开始。”而倘若让理性和经验结合,“双重方法达到单一目的恰巧与有条理的教学方法背道而驰”(如前,P386)。这一性格造成的困境迫使二人不得不放弃讲解科学知识。

再次,对孩子的道德教育也让他们无理可循。在对责任和义务的辨析中,佩库歇称责任是“保养自己的身体,防止身体受到任何损伤”;而义务则是“对人永远忠实、温厚,甚至亲如手足,因为人类是一个大家庭”。对于前者,孩子们完全理解;而对后者,孩子们却无从知晓待人亲善的理由。这无疑追究到了维特根斯坦的问题:如果撒谎对自己有利,为什么还要诚实。布瓦尔继而尝试讲述历史故事、展示好人和坏人的生活图画,告之以“劳动光荣,而富豪有时很不幸”,但这些说教显然与生活常识相悖。他们最终只得以面子、舆论、荣誉感加以引导(如前,P390-391)。

最后,面对孩子们的不端行为,他们考虑惩罚,但又担心残酷的惩罚反而造成不良影响,遂改变教育大纲,带孩子学习宗教,而学生却在教堂盗窃、辱没圣贤(如前,P394-395)。

在小说最后,学生维克托琳娜和維克托分别出现淫乱和盗窃的行为,二人的教育事业宣告失败(如前,P406-407)。可以发现,布瓦尔和佩库歇在教育中遇到的各种难题皆是二人性格使然,出世的内心无法支持世俗行为,极端的艺术化人格难以实现庸常的随意和妥协,对形而上的偏好往往使他们陷入自身的思辨和怀疑,这一性格使他们注定与世俗社会格格不入,一事无成的结局也在情理之中。而宏观来看,如罗兰·巴特所言,布瓦尔和佩库歇迁居抄书的目的正是“为了教育,作为书与其应用之过渡期的教育”(罗兰·巴特著,李幼蒸译:《小说的准备》,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P343)。在作家的写作计划中,二人最终对阅读和抄写感到厌倦,放弃了教育目的,从而使全书表现对教育的迷惘。福楼拜借助布瓦尔和佩库歇展露自己的犹疑,对教育可行性的否认、意义的怀疑、身份的反思,这当中不难看出很强的虚无主义倾向。

虚无是福楼拜作品的审美底色,是作家世界观在作品中的表露,它是20世纪现代派文学的先声和指引,对我们今天的文学认知仍具有教育意义。在他的作品中,包法利夫人对浪漫爱情的追求走向死亡,弗雷德里克摆脱肉体的精神爱恋只是自我安慰,圣安东尼对欲望的压抑抵制不住内心的骚动,布瓦尔和佩库歇的抄写行为也终究沦入无意义深渊。他笔下的人物无不被愚昧局限,梦想的追求终成虚妄。福楼拜极力取消作品的意义和价值,客观冷峻的笔调使这种谋划得以实现,他在1852年1月16日给女友路易斯·科莱的信中直言:“我愿意写的,是一本不谈任何问题的书,一本无任何外在困缚物的书,这书只靠文笔的内在力量支撑,犹如没有支撑物的地球悬在空中。这本书几乎没有主题,或者说,如果可能,至少它的主题几乎看不出来。”(福楼拜著,丁世中译:《文学书简》,《福楼拜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34)无疑,《布瓦尔和佩库歇》是最接近他理想的作品。这种作品中内涵的缺失现象,被加拿大学者格雷厄姆·福尔考纳称为“福楼拜问题”(王钦峰:《论“福楼拜问题”》,《外国文学评论》,1994年第4期,P5)。

这种虚无主义倾向,当然要归因于作家的忧悒性格、22岁罹患癫痫病,及其所处时代物对人的压制。但也不能排除,作家亲眼见证的1848年革命、普法战争和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成立,对政治形式的厌恶造成其与时代历史的疏离,他认为动荡中所产生的低俗的民主,使得人民无法理解美和艺术(李嘉懿,蒯佳:《个人与时代的悲剧——简评福楼拜的悲观与虚无》,《山花》,2015年10月,B版)。可见,这种悲观、怀疑、封闭的态度导致福楼拜对读者的不信任。在作家留下的书信中,这样的言论随处可见:“‘深得民心看上去似乎可以发展天才,其实是使天才庸俗化,因为真正的美并非为群众所有,尤其在法国”(福楼拜著,丁世中译:《文学书简》,《福楼拜文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版,P19);“永远别去考虑公众,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如前,P154)。这种观念和他在出版上遇到的法律和经济方面的困难,一同导致他对文学作品作为商品出版的批判。在1872年10月写给居斯塔夫·莫泊桑夫人的信中,他质疑货币对劳动的度量作用,认为人的努力无法被估量,“余下的就是作品的商业价值”,“为此就必须取消介于生产者和购买者之间的中间环节”。他认为自己对当下读者的不信任,使其写作出的“商品不可能在目前被消费,它并非专门为当代人制造”,其劳动无有明确对象,因而作品价值无法用货币估量(如前,P243)。他主张视写作为个人消遣(如前,P21),不以出名、满足虚荣心为目标(如前,P124)。在这样的观念下,他扩充作品的思想内涵与理趣色彩,这在《情感教育》中大篇幅探讨革命政治问题上已初露端倪,而在《布瓦尔和佩库歇》中则得到更为全面的表露。卡尔维诺在推崇百科全书式的小说时,将其视为此类小说的原型(卡尔维诺著,萧天佑译:《美国讲稿》,译林出版社2012年版,P109)。而这样的写作,诚然和福楼拜的虚无主义倾向密不可分。

福楼拜的文学观对后世写作无疑是有教育意义的。布尔迪厄在分析《情感教育》时,称赞福楼拜“为艺术而艺术”的创作,使之不受制于场外的经济、政治话语(布尔迪厄著,刘晖译:《艺术的法则:文学场的生成与结构》,中央编译出版社,2011年版,P22-25)。然而也正如其所言,文学场的运作始终通过占位、命名和斗争,难以摆脱权力场的渗透。这使得后世作家的写作意图集中于场域,而非艺术本身。人们将“为艺术而艺术”解释成消除作品中的社会意义,只呈现语言和技巧,拒绝提供价值,如萨特所言,生活在矛盾和自欺之中,把写作变成一种形而上的工作,称仅为自己或上帝写作,但对资产阶级毫无恶意,甚至不怀疑其统治权(萨特著,施康强译,《什么是文学》,《萨特文集·第七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P185)。在这样的语境下,我们应当回归福楼拜的写作语境,他的文学观念和写作内容都产生了对文学产业、文学场域的对抗,他的写作本身就具备了指点后学的师者意蕴。

可以说,福楼拜对莫泊桑的教导仅仅是写作的耐性和师长关怀,后者的作品并未体现他超越时代、拒绝读者、消解意义的倾向。福楼拜对教育的怀疑来自于性格中的虚无主义,而这种虚无也导致了他“纯艺术”写作观的形成。后人往往视其为现代写作技巧的鼻祖,但对“廉价美学”的过分推崇,使人们放弃价值坚守,文学场沦入权力场的裹挟,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重读福楼拜无疑具有特殊的教育意义。在此,福楼拜的遗产形成一个颇具讽刺性的悖论圆环,它诱使人们走向“艺术”,却又给这种虚妄的“艺术”以致命一击。这位质疑教育的作家,最终也使其作品具备了教育内涵。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学创作专业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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