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赵勇
还是不死心,正月初一快晌午,我又一次去到那院新房子里,翻箱倒柜找家书。
新房其实已是旧房,那几间房屋修盖于1988年。在农村,修房盖屋是大事,父亲那时攒了点钱,便去找村干部划地基,决心在他手中盖一院房子。但省吃俭用攒俩钱不容易,也不富裕,他便只好包工不包料,把我们弟兄三个、女儿和未来的女婿都发动起来,仿佛当年的农业学大寨。后来父亲每每提起那院房子,总会说:满打满算七千块钱,连窗帘都置办下来了。说这话时,父亲显然流露着某种自豪。
而那年暑假,我大部分时间也在工地张罗,晒得黑不溜秋。那时我正在处对象,工地甚至也成了谈恋爱的场所。对象的父母不放心,派人找到施工现场,我只好送她回家。后来我才知道,未来的岳父岳母第一次见我是相当失望的,他们心里嘀咕:这是哪里来的民工?
一年之后,我结婚办喜事,新房也就成了洞房,但我只是寒暑假回家小住。
父母原本是想让大弟弟成家后成为这院房子的主人的,但又一年之后,弟弟犯事入狱,一去三年,新房也就闲置起来。而父母似乎也更愿意在老房里住着。老房的破败,与父母焦灼、无奈、压抑乃至荒凉的心境似完全吻合。
老房是我爷爷奶奶置办下的。据父亲说,当年买那几间房子用了180块大洋,合50石小米。那是1938年春天的事情。
1993年,弟弟出狱后成婚,父母也乔迁新居。但五年之后,他们又重回老房。父亲说,就是那次搬家,我的书信也跟着挪了地方。
那些信是从1981年写起的,那一年我考上大学,远离了父母,写信便成为我报平安、说事情的主要形式。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我读博士时。后来,打電话越来越方便了,我也就不再写信。2007年,我写《书信的终结与短信的蔓延》,那自然是一篇论文,但其中或许已融入了我自己的一些切身感受。我大概写过20年的家书,它们有多少我并无确切统计,但少说也有上百封吧。
今年元旦回家,忽然心血来潮,我想翻翻那些旧书信,但父亲说:可能已经找不到了。
原来父亲搬家之后,把我的书信逐一整理,按时间顺序排列到一起,装订成册。他把这册书信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时不时会拿出来翻阅一下。但重回老房,他却没有把那个匣子带回来。待后来重又想起,那册书信已不见踪影,只有那个空匣子至今健在。
家书岂能不明不白地失踪?我将信将疑,于是与父亲去新房里翻腾一遍,结果一无所获。但那次翻得草率,那时我似乎已寄希望于下一次更彻底的搜寻。
大年初一,我把媳妇和弟媳妇也发动起来,开始了寻找家书的重大行动。新房近年其实已重新闲置,原因是弟弟为女儿上学方便,已在城里租一间房子,一家人也就进了城。没有烟火气,新房已是冷清,而那间堆放杂物的房间更是布满了灰尘。房间里摞着三个木头箱子,还有三四个纸箱倚墙而立,里面装满了旧衣物旧书旧杂志。那里最有可能成为家书的藏身之处,也就成为我们重点搜寻的地方。我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又一件件翻看,希望能眼前一亮。但找了一圈,依然没发现蛛丝马迹,甚至没见到老鼠咬啮的纸屑。
弟媳妇说,她从来没扔过卖过旧书旧报旧杂志。
而父亲说,他记得那册书信确实是放在木匣子里的。
然而,翻箱倒柜寻之遍,新房老屋皆不见。那册家书或许永远也找不到了。
我有些怅然,却也只好作罢。
我至今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有了寻找家书的冲动。可能的原因是,几十年之后,一个人的记忆已漫漶不清,于是遥远的过去便被风干,变得日渐抽象起来。我想回望一下来时的路,这时已需要路标提醒。否则,路就显豁,空空荡荡,既没有风景,也没有沟沟坎坎的细节了。
这么说,我是在寻找生命的细节?
元旦那次搜寻,母亲见我找信心切,忽然想起老屋里还有一些书信,便找出来让我翻看。但那只是二十多个空信封,其中十几个是我寄信时所写。我打量着信封上的笔迹,辨认着邮戳上的日期,又一封封地捏开检查,居然发现还有五封家书留存。那应该是没被父亲装订起来的漏网之鱼吧。它们大都写于九十年代中后期,其中一封已非手书,而是敲进电脑打印出来的文字。那封信写于2001年9月6日,很可能从此往后,我就不写家书了。在我个人的写信史上,它或许已标志着家书时代的终结。
正是从那几封书信中,我找到了一些细节,甚至还找到了一些早已遗忘的心情。于是,我决定把那二十多个信封和五封家书带回北京,扫描进电脑,把它们当成一种岁月留痕,妥善保存。
同时,我还决定,以后要继续把家书写起来,使毛笔,用宣纸,把电话里无法呈现的东西诉诸文字。我知道,在这个越来越快的电信时代,这种做法已是迂阔和奢侈,但兴许这也是我赠予父母的一件礼物吧。
2013年3月4日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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