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魏英
我们生活在一个书信日趋消亡的年代,它正在变成一种“慢”的美学,木心的诗句流行一时:“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把视野稍微放远一点,书信或许只是漫长历史画卷中一个短暂的篇章。
杜甫有诗写道:“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知这家书是怎么寄的。鸿雁传书不现实,唐代已经有了邮驿,是帝国传送公文管理四方不可或缺的枢纽,但不向民间开放,看来只能是由熟人捎带了,这情形有点像偏远地区的农村。笔者生于20世纪80年代,长在城乡接合部,在村里念了五年小学,第六年转到镇上读书才第一次见到邮局。那时的农村生活比较单一,要写信,也就是给出嫁远方的姐妹,或是当兵出远门的兄弟,或是毕业工作的同学朋友。镇上的邮局是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屋子,临街,有面很大的玻璃窗。紧贴在玻璃后面,是并排放置的若干封挂号信,有收信人名字和地址的一面朝外,便于取信者提前寻找;为防冒领,取信要凭身份证。但姐妹之间的通信没这么麻烦,要捎话,让走亲戚的村里人带个纸条就行了。原来,书信的流通是有前提的,得有邮局的网点、时空的距离,还有,写信和读信的人得识字。托尔斯泰在晚年小说《哈吉·穆拉特》里写一个士兵去了前线,家里不识字的老母亲思念儿子,托识字的人动笔,口述了一封信。不料儿子阵亡,信被退了回来。小说让我们瞥见了另一种历史: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写信,借助代笔先生之手,书信完成了从口头到书面的转变。
这么看来,书信的普及只能是在20世纪后。只有在现代社会里,才会有大量人口迁徙,产生通信的需求;而民族国家的建立和管理需要,使传递信件成为公共服务;为提高人口素质而实施的初级教育普及,则让人们有了“我手写我心”的可能。因而,书信虽然古已有之,其形态却不是普遍同质的,而是随经济、文化、技术发展水平而变化。
中学时代,我有了“笔友”。那时候,在《中学生读与写》之类刊物的最后几页或是内页边角处,往往会刊登一些征友信,通常由一句自编的句子和通讯地址姓名组成,例如:“我是一个爱哭爱笑的女生,爱读书,愿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那时,似乎很多中小学生都热衷于给笔友写信。除了杂志,市里的电台也会播出征友的读者来信。对于交笔友这种事,父母并不反对,大概是觉得写信能让孩子提高作文水平,只是需要提防早恋。
90年代是家用电视机日益普及的年代,娱乐方式逐渐多样,学生们为什么热衷于写信呢?以我自己为例,结交笔友是出于无聊和好奇,也是宣泄青春期过剩的情感。那时能看到的课外书很少,报摊上只有一个月一本的《读者文摘》,而电视机大多数时候都被父亲用铁锁锁着。这也是80后普遍的童年记忆:为了偷看电视,大家费尽心机,不仅要记住打开时的频道、音量,还要准备一块湿毛巾,让电视机显像管上方的区域快速冷却下来……写信,似乎只是为了打发做完功课后没有电视可看的时光。随着升学带来地址变动,我那些笔友也陆续失去了联系。不过,不同的人写信的意义也不尽相同。作家绿妖是70后,90年代她在一所变电站工作,通过给广播台写信,她找到了当地的文艺青年圈和内心归属,这是另一种情况了。
2001年,我考上大学,开始进入网络时代。其间,还有一个插曲,在我高二时,计算机在市区尚不普及,网吧也稀有,上网的学生被视为不良少年。一天课间操时,有两个“不良少女”来教室找我,原来,她们是我一个失散笔友的网友,捎信让我逃课去校门口与她相见。我那时候是个乖学生,对这建议感到不寒而栗,说道:“我要上课了,让她给我写信吧。”那两个女生闻言,轻蔑一笑说:“现在谁还写信呀,太老土了!”这句话在我心里留下的震撼,直到大学三年级才逐渐消散,那时宿舍有了电脑,虽是几个人合买,却带来了空前的便利。以后,邮件和QQ逐渐成为我们和朋友的主要联系方式。而在那以前,因为用电脑很麻烦,要从宿舍走到图书馆的机房,有时还要等机位,我们并不习惯使用电子邮件,由于好友难以同时在线,那时,QQ还更多是个留言工具。
如今,写信成了一件刻意而为的事,它传递信息的速度不如电话和电邮,寄送物品的方便程度又不如快递,除了给刊物投稿,我已经很久没去过邮局了。社会的变迁、媒介的嬗变改变了书信的功能,它越来越焕发出怀旧的气息,远离实用而蜕变为仪式和审美。以后,还会有人写信吗?情书这类艺术,还有生存的土壤吗?
(作者系西安外国语大学副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员。)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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