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离别的诗从沉默开始写吗

时间:2024-05-20

舒翔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直至今日,当读起有关离别的诗时,我们依旧能感受生离死别的浓郁情感,有留恋,有遗憾,还有无奈。所有的情感,并没有直接被转化为可见的文字,都被揉成一团,在字里行间逐渐浮现。在离别的诗词里,形形色色的意象彼此共振,古往今来的人们能够彼此共鸣。比如,与友人离别的诗有“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写与情人离别的词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写离别的现代诗也有“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离别,长期浸淫在如此这般的文学表达中,已经染上了伤感的各种特性。

诗词里的离别,和今天的离别,早不是一回事了。发达的技术,将天涯化作咫尺,一通电话,一张车票,就能够让离别变成重逢。但是,技术并没有将离别的情绪消除,只是将它掩埋得更深了而已,在情感还未来得及表达的时候,人已经奔赴在了途中。今天,跨越大半个中国,变得如此容易,离别几乎不再被提及,直至生离死别的艰难时刻,我们才意识到这种情感的熟悉和陌生。

情感的表达愈发艰难的时候,沉默就成了一种常态。或许,沉默并不是一种现代的事物,而是一种中国传统的情感表达方式,表面的沉默经常意味着内心的风暴。重新回看那些离别的经典诗词,几乎都能看到沉默的影子。它可以是“无语凝噎”,可以是“萧萧班马鸣”,可以是“今晚的康桥”……那些不知所措的行为,或躁动、或安宁的意象,好像都和沉默有关。而且,沉默的结束,也意味着开始,无声胜似有声。作者因离别而沉默,情感因沉默而深沉,文学因沉默而达至无垠的天地。

柳永的《雨霖铃》是叙写离别之情的宋词名篇,情景交融的笔法已经臻至化境,处处皆景,字字皆情。我们大可不必多费笔墨,围绕“寒蝉”“帐饮”“暮霭沉沉”和“杨柳岸”去谈论这些景物在情感上的对应功能,我们想要探讨的问题是,在上阕到下阕之间,柳永如何从景到情地“铺开而去”。

《雨霖铃》的创作背景是柳永忤逆宋仁宗而官场失意后,从汴京南下时与一位恋人惜别之作(《柳永词鉴赏辞典》,徐培均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版,P38)。上阕写的正是离别之场景,下阕写的是作者对离别之后的无限想象。在秋雨过后的郊外,寂寥冷清,友人设帐摆酒送别,愁闷的满腔情绪压在心头,面对情人或是友人却无语凝噎,生怕多说一字,就不能控制眼泪。上阕中,离别的场景在柳永笔下以更动人,且更真实的字词写了下来,我们有理由怀疑这样的场景是否在历史时空中具实发生过,但在这篇宋词里,这就是“真实”存在的文学场景,是由柳永所构建的“真实”场景。接着,作者转而直抒胸臆,从“今宵酒醒何处”的发问和“此去经年”的虚想中,整个下阕都是作者的想象,他想象离别之后的独饮、独醉和独醒,见着“良辰美景”和“千种风情”时,满腔激动而无人可说的孤寂。倘若我们再将这首词的写作视为即兴之作,那么,上阕实写的景与情和下阕虚写的情与景之间,互相呼应,将离别的愁绪扩大至铺天盖地的忧郁,这就更加彰显柳永在创作上的天赋。

从内容上,我们大概能够共情和感悟词作的一些精妙,从形式上,沉默在这首离别词中的枢纽作用才能得到真正的阐发。袁行霈评论柳永的创造性在于“以赋为词”,通过铺陈直叙的笔法来抒发感情(《中国诗歌艺术研究》,袁行霈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P355-356);宇野直人也曾深入探讨柳永词从小说(话本)故事性中汲取的丰富营养,在离别词中体现为“假设手法”(《柳永论稿》,宇野直人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P123-159)……综合来看,铺陈和故事性都点明了柳永词的叙事特点,甚至还可以说,任何关于离别的诗词,必定含有叙事的要素。《雨霖铃》的上阕基本是写实的有情之景,也充分交代了离别的时间、地点与人物;“帐饮无绪”“兰舟催发”和“执手相看”……一系列连续性动作,相当于有节奏的叙事过程。叙事节奏的断裂也正是沉默发生的时刻。“无语凝噎”不仅是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凝噎,也是叙事节奏的断裂,即形式上的停顿。在沉默的这一刻,柳永将内容转向了更广阔缥缈的情感想象,也在形式上从叙事转向了抒情。

“无语凝噎”之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一句明显呈现了这种转变。“念去去”已经说明接下来所写将是在离别愁绪之下的想象场景,作者已经将“我”从局促的长亭流放到烟波渺茫、暮色浓浓的江天之上,“我”已不是现实之我,而是徜徉在想象虚构里无数的我,一一弥散开去 ——“自古伤离别”的我,今日酒醉之我、明日清醒之我,还有“千种风情”之下的孤寂之我……除此之外,“念去去”在词的音乐性上也恰到好处,有清代学人评价“当用去(声)者,非去(声)则激不起”(转引自《柳永词鉴赏辞典》,徐培均著,上海辞书出版社2015年版,P40),即便不懂这些古音知识,在诵读之间,我们也能感受到“念”“去去”和“阔”在音乐性上的和谐,这也说明这一句沉默的表象之下蕴藏着作者丰富的巧思。下阕的直抒胸臆,不仅可看成是作者的直接表达,無可压抑之物的喷薄而出,更可看成是人物从有限构建的文学场景中,走进了无限的文学想象空间。沉默恰是一道枢纽,它完全不是压抑和堵塞,而是促成了文学形式向情感和想象的开闸,一切从个体中“铺开而去”,才能让这句“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传唱至今。

此处,更可以用一首现代诗来佐证沉默这一文学效力。

在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中,沉默扮演着类似的作用。《再别康桥》作于1928年,徐志摩继留学回国后再次访问剑桥大学,在即将离去时写下这首诗。有人说这是一首对剑桥留学时光的怀念之作,也有人说这是徐志摩对林徽因的留恋之作……这些判断的真假都无关紧要,诗的意义在有限的字里行间即可显现自身。

从内容上,《再别康桥》同样也是一首写景抒情诗。诗歌的前面部分,徐志摩运用大量的笔墨来写康河景色,如河畔的金柳、河底的水草、榆荫下的清潭和浮藻……每一处景色都沐浴在柔和的落日光晕中,都浸透在康河清亮的水波里。这些景色无一不被作者用华美的词藻以修饰,其梦幻与现实的交错,让人能清楚地想象诗人在康桥之上或康河河畔的徘徊与停留。同样,这一部分还具有某种节奏性或动态性的推进,视线伴随着空间转换,作者的心境也一一演进,从金柳在水面的荡漾,到水草在柔波中的招摇,最后到揉碎在浮藻间的“天上虹”,沉淀在水底,作者的情绪也逐渐厚重。另外,与《雨霖铃》不同,徐志摩在每一个诗节里就已经迅速地完成了虚实的转换,金柳倒影就是“我”心头的新娘,躺在河床的水草就是躺在其怀抱里的“我”,那“天上虹”就是“我”多彩无限的梦。在这频繁的虚实交错之间,最为脆弱的也是它们。“不能放歌”和“沉默”,不仅可以指着这安静的康桥景色不能被任何声音打破,诗人小心翼翼地珍视着最后一段时光的留恋,更可以视为他正在小心翼翼地遣词造句,以精巧的针线小心翼翼地编织、联结起现实与想象的沟壑,多言一字,多说一词,就是对诗歌整体性的破坏。即便“满载一船星辉”,却也“不能放歌”。

在形式上,《再别康桥》的绘画性、音乐性和建筑性也得到大家的普遍认可,这首诗也由此被视为徐志摩所有诗歌中的一颗明珠。“沉默”所处的位置,看似是在接近诗歌尾声的地方开始,实际上,沉默从开篇的“轻轻”一词就蔓延了开来,所有的景色和视野都凝滞在这片沉默中,沉默的气氛在“不能放歌”之时达到高潮,在“悄悄”一处敛声息鼓。徐志摩的诗不是在某一刻突然地堕入沉默,从诗歌的第一个音节开始,就与沉默纠缠不清。景色与情感的虚实错乱,正是现实的作者与沉默中的“我”相互缠斗的结果,是深陷在自我情感的河底,还是清醒地挥袖而去,这种纠缠就在沉默中被绵延成了整首诗。因此,《再别康桥》本就是一首沉默的诗歌,沉默开启了诗的写作,在诗歌文本中,沉默又打断文字的叙事,在高潮之处,将情感全盘托出。

因此,沉默是枢纽,也是离别诗歌的起点。

在中国传统诗歌里,关于离别的诗很多,少有对离别的叙事大写特写的诗。但与离别有关的事,总需要暗含一些离别的人、事、物,必然有叙事的要素。一般而言,诗歌讲究情与景的关系,情景交融,互成意境。其中的“景”往往就包含了对事件的叙写,比如王国维所说:“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王国维文学论著三种》,王国维著,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P218)那么,景物的变换,其实也是叙事的不同发展。长期以来,诗歌中的叙事传统都埋没在强盛的抒情传统之下,自然与社会之景物往往更适合情感的兴发,尤其景与物在意象的构成上,远远优胜于叙事和铺陈,更为简洁凝练。但是,诗歌的叙事传统一直都存在,比如汉乐府的“缘事而发”,白居易的“诗歌合为事而作”以及清诗中对个人生活史和心灵史的呈现等(参见《论古典诗学中的“事境说”》,周剑之,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1期,P5)。叙事,也是诗歌创作的动因,知人论世,以意逆志,这也成为后世者品鉴阅读诗歌的前提。我们经常需要了解诗歌的叙事内容,才能更好地了解诗人为何选择这番意象和这番词语。若是不谈叙事,只谈抒情,就未能把握情景交融的这一个面向,诗也就成了一个玄而又玄的空中楼阁,变得难以把握。

另一方面,叙事往往成为我们进入诗歌的方便之门。古代诗歌对意境的崇尚,也是对崇高之物的追求,而对叙事的记录诗往往要更加生动和便于理解。比如清代方东树的《昭昧詹言》中说道,“凡诗写事境宜近,写意境宜远。近则亲切不泛,远则想味不尽。”事境即是叙事要素构成的意境,讲究亲切具体。在思乡的表达上,莼羹鲈脍的典故意象,总是不如“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来得更加容易,“举头”“低头”这样简单的日常动作在叙事里更加生动传神。这也说明另一个问题,在文学作品中的典故和概念,带着更深厚的文化底蕴,有明显的历史特征,若是未能把握景与物的典故或象征意义,则很大程度不能了解诗人在意象选用上的雕琢,这要求读者具有一定的阅读基础和诗文积累;而叙事情节的母题更加贴近日常生活的典型,比如离别、思乡、贬谪等主题往往与历史事件、日常生活分离不开,读者能更简单地进入诗歌的建构语境,尤其在同一种文化传统中,更能理解叙事共同体的内涵意义。

当然,我们并不鼓励一种叙事至上的创作观念或鉴赏标准。叙事,只是在越发简单地铺撒在诗词的字里行间,大隐隐于市,反而越发让人忽视它的存在。久而久之,像《诗经》《古诗十九首》等经典叙事诗的价值,就容易被人忽略了。

在离别诗歌里,沉默的出现正好揭开了叙事要素由来已久的面纱。正如上文对《雨霖铃》和《再别康桥》的剖析,在离别诗里出现沉默的时刻,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离别诗歌的沉默,在形式上一般表现为两种:中断与转换。诗歌因离别之事而写作,因写作不能语情之深而写景,因写景而反哺情的表达,情之深而沉默,沉默而情更深。情、景、事的三者交融,在沉默中得到完整显现。李贽在《杂说》也曾说道:

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于为文也。其胸中有如许无状可怪之事,其喉间有如许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头又时时有许多欲语而莫可所以告语之处,蓄极积久,势不能遏。一旦见景生情,触目兴叹,夺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诉心中之不平,感数奇于千载。

诗人创作过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从内心所感,到所见之事,再到落笔成文,看似行云流水的表达,也在情与景、物变换上也会有一些犹豫,也就是“心中之不平”所留下的痕迹。尤其在离别诗歌中,表达的打断将本来隐秘的叙事节奏或线索戛然而止,形成一个静止和停顿的横截面,离别叙事的人物、场景和因果关系都暴露在这个静止的画面中。作者的笔法将这些要素串联起来,编织成完整的情境,意象也就得到了叙事要素的丰富,叙事要素也被潜隐,抒情要素伴随着意象的上升而上升。因此,沉默不仅是叙事的停止,将不可表达之物浮现为可表达的对象。

离别诗歌中的沉默,应有两种意义:一是外在叙事的停止,二是抒情表达的开始。情感的表达,一直都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为内敛含蓄的事情,也一直受到“克己复礼”的约束,我们总会在诗词里看到在情感表达所感受得到的限制,比如,先秦的《诗经》就有“搔首踟蹰”“寤寐思服”,《西厢记》里写“只你那眉眼传情未了时,中心日夜藏之”,后来也有聞名于世的“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还有常见的“借景抒情”,“借”字也就说明诗歌的含蓄隽永,往往将情感投射或蕴藏在景物之中。在沉默之后,诗词总要以景物接上来进行升华,由此形成具有情感共识的文学意象,每每读到“明月”和“子规”,读到“杨柳”与“红豆”,情感总在这些词语中有所感发,在他处则陷入隐秘。这些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日常意象,而是浸淫在百千年的情感发端而形成的象征物,中国古人的情感不以“我爱你”的方式直接告诉对方,而是在沉默中交给了对方一个“定情信物”,不可表达之物也就在这样的转换与传递中得到了表达。如果我们只是看到景与物的意象,可能会将其视为普遍的象征,如果将叙事与抒情都联系起来,将事境与意境贯穿起来,这就是一种表达的机制,也是契合中国传统文化的表达机制。作者和读者,在表达的直抒胸臆与沉默的绵延停顿之中就都能产生合理的共情,尤其在沉默的时候,读者还能更加强烈地感受到作者表达的凝滞,情感积郁而堵塞,在被绵延的叙述里,在抒情将要开始的时候,文学的意象就这样“铺开而去”,引领读者进入了完整的意境当中。

行文至此,我们都似乎能体会有限的沉默里所暗含的复杂情感,这或许是文学与沉默结合后的特殊效果。当我们要面对一场离别时,口头或肢体的言语或许是苍白无力的,也是有限的,但是,在文学里,有限的语言却能在沉默里得到延展,我们可以状物,可以写景,积郁的情感才能得到表达,让它在更无限的文学世界慢慢散去,以抚慰早已疲倦的肉体。当青春逐渐逝去,当岁月又慢慢增长,需要告别的人、事和物,越来越多,我们无法抛弃所有的过去,只有让情感慢慢沉在安静的纸面,变成人生的厚重,才能面对愈发激荡的未来。

若要告别某个人或某段岁月的话,你若有满腔不舍,就去写点东西吧。就像鲁迅所说:“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今天的我们,都有写点东西的必要了,不只为与昨天告别,还为了能不那么温良地走进明天的黑夜。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2022级博士生。)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