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20
去年九月份,天津市宝坻区作协主席霍君打电话给我,说,“渠阳文苑”的“作家访谈”栏目该策划一期新的稿子了。当时,区作家协会公众号“渠阳文苑”名下的“作家访谈”栏目刚设立时间不长,仅刊登了专访著名军旅作家刘秉荣一文。我说,一些老作家尤其是年龄较大的作家,应该抓紧进行“抢救式”采访,比如苏连硕老师,一旦失去采访机会,将无法弥补,就太可惜了。霍君同意我的意见。随后我对苏老师进行了采访。苏老师十分高兴地接受了我的采访,给我传送了许多信息材料。在采访的两三个月时间里,仅微信语音交谈和邮箱通信就达两万余字。其中包括他在天津南开中学求学,河北香河教书,宝坻写作交友等多方面内容。我边采访边进行文字整理,逐步完善,2022年11月下旬顺利完成专访初稿的起草。
采访中,我就发觉苏老师有些咳嗽,多次提醒他,千万注意保重身体,多多休息。2022年12月29日,也就是离苏老师去世仅不到半个月时,他忽然给我发来语音微信说:“我脑子很乱,整天不出屋,低烧咳嗽。”我十分不安,再三叮嘱,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然而,十分遗憾的是,2023年1月12日,他老人家还是不辞而别,撒手人寰。所幸临终前,他看到了“专题访谈”文章的发表,十分满意。
早年,他就读于天津南开中学,还被安排在了周恩来总理曾经居住过的宿舍住宿。每当谈及于此,他那激动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对于他来说,这一段经历,让他难忘,受益一生。他说,当年,他为有幸能住进周总理曾经住过的宿舍,而热泪盈眶。当我问及南开中学对他的一生的写作有什么影响时,他说,南开中学对他最大的影响,就是周总理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和“精神独立,思想活跃自由”。他说,“一个作家要写作,就要对世间一些现象看得准确透彻,既要有一定的学识、见地、修养,还得有勇于担当的胆识。”他强调,“我的人生,与南开中学紧密联系,密不可分的。”
他的写作之路就是从南开中学求学开始的。当时,父亲早逝,他只身投靠叔婶来到天津,考入南开中学。他享受的是7块5的助学金。但每月需要交8块5的伙食费,差了一块钱,咋办呢?生活委员多次来找他催交。他只得无奈搪塞,求通融几天。他决定不向叔婶开口,靠写作,投稿,挣钱,自立。他坚持给晚报投稿。每天下午,他都到学校阅览室,看晚报上有没有自己的文章。今天没有,盼明天,明天没有,盼后天。那种焦虑,是绝大部分学子所没有体验过的。他的作文多次被老师推荐作范文,在同学中口碑颇佳,他自信能够凭写作挣钱。眼看就到月末了,伙食费不交不行了,他的短文终于刊登了,他一下高兴地跳了起来。那时,借打学校的公用电话不要钱,他立即给晚报编辑打了过去:
我是今天晚报发表的写食堂花样多文章的作者……
你是叫苏连硕吗?
是呀。
你这文章写得很朴实很生动很清丽……
稿子发表了给稿费吧?
给,给,二十天后寄去……
他想,二十天后,自己就来不及交伙食费了,就问:明天我去取行吗?
编辑老师说,行啊,你明天来吧。
第二天,他就去晚报编辑室拿到了他人生的第一笔稿酬,补交了伙食费。
1959年,他从南开中学毕业,参加全国高考,被沧州师专俄语系录取。当时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文学,并且在天津晚报和浙江《小百花》刊物发表了多篇关于校园生活的散文,遂决定从俄语系转到自己喜欢的中文系(乙班)学习。年轻的班主任兼系党支部书记刘灿章老师,工作认真负责。班上大部分是天津高中和泊头、杨村等师范学校毕业的学生。另外还有十来名来自印尼、越南、缅甸等地的爱国华侨生。学生构成比较复杂,思想不够稳定,加之生活清苦,许多同学要求回天津市里,一时“暗流涌动”。但他不为所动,一门心思刻苦学习,坚持边读书,边写作。教现代文学的王林老师,教小说写作的李书华老师,教外国文学的赵景璐老师,教语法的张老师,教现代诗歌的黄老师等,都水平很高,讲课很受欢迎。其中李书华老师对他的写作,付出的心血尤甚。王林老师的现代诗纵横捭阖,驰骋跌宕,激情澎湃豪迈,对他的诗歌写作影响很大。他还记得,学校组织师生去皂坡插秧劳动,号召同学们写作鼓动宣传。他写了民歌体《皂坡就是我的家》一诗,很快就在师生和群众中传诵开了。在县里的总结大会上,沧县县委书记还满怀激情地朗诵了这首诗,“皂坡就是我的家,老乡胜过亲爹妈,冷了给我披棉袄,热了给我沏杯茶……”
苦难是刀,为他留下了伤口,更给予他生长、成熟和收获的喜悦。
“四清”那年,他26岁。因为工作重业务,轻政治,有走白专道路倾向,受到运动冲击。一天,他正在郑口中学宿舍里备课,就听门外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苏连硕在吗?
他说,在。
一个约莫40岁左右的人推门进来了,说:
苏连硕,四清工作已经进入“三定三允许”阶段,现在,我向你宣读工作队对你的审查鉴定。如果没有意见,需要你签字,摁手印。
接着,那人开始宣读审查意见正文:
苏连硕,有一定的资产阶级名利思想,重业务,轻政治,有白专倾向,比较自由散漫,有骄傲自满情绪。
那人问他对审查意见有没有不同意见?他坦然地说,本人没有意见。就拿起笔来,在意见空白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摁上了手印。
他觉得,四清工作组对自己的问题定性定位很准。自己教書写作,不重视业务何谈讲政治?不重视业务何谈教书育人?
从此他下定决心,坚持写作一条道走到亮(他相信绝不会是一条道走到黑)。他就开始偷偷写作。妻子胡老师见状,十分害怕,就关了他的灯、夺他的稿纸。然而,他依然我行我素,坚持走自己的路。
那时,他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孩子分别读高中、初中、小学,尚有老母亲和哥哥一起生活,生活窘迫。他白天舌耕,清晨笔耕。每天三点多钟就起床,走出卧室,到教研组,摊开稿纸,开始写作。两三个小时后,就会有一篇千字左右的随笔脱稿。他用最快的速度留下底稿,将稿件装入信封,投进传达室的信箱里。写作所得虽然些微,仍可贴补家用。
他结识了许多作家朋友,他们对他的文学创作影响颇多。他有缘结识了著名剧作家、诗人贺敬之,求教探讨诗歌写作之道,成为至交,得到了贺老的肯定、鼓励和支持;他与著名电影表演艺术家、作家黄宗英结为“忘年交”,耳濡目染,多受教诲;他与著名作家、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兼秘书长汤吉夫的交往,则是因为他们都是曾经在香河教过学、“耍笔杆子”的同事,堪为“老笔友”。
在香河工作期间,他认识了著名作家浩然。他读过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十分喜爱,期望得到浩然的指教。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们相识,同为宝坻籍作家,他们彼此一见倾心,互相视为知己。他主持“朝华文学社”期间,请浩然为文学社题写了牌匾,给《朝华报》题写了刊名,还对报纸版面设计和刊物内容提出了具体意见。他们结下了深厚友谊。
到宝坻工作后,他先后结识了如著名小说家林希,《人民日报》大地副刊主编徐怀谦,《今晚报》副刊部主任姜维群,《政协之友》主编田桂林,著名作家周占华、王新、王彦焕等许多中青年作家朋友。他以文会友,交谊甚广。同时在他的周围团结了不少青年才俊,影响和带动了宝坻“秦柳文学社”等一批爱好文学的青年,美文佳作不断,一时传为佳话,辐射京津冀,在全国文坛产生了较大的影响。
当年,我就是秦柳文学社的一名青年作家。我和苏老师都在田场南宿舍区居住。我和文友常到他家串门,向他请教写作问题。记得他家院子不大,种有一棵胳膊一般粗的石榴树,树上结了许多红彤彤的石榴。他高兴地将自己出版的新书《榴园小品》《养生益寿百诀》送给我们,还在书的扉頁上郑重签上了名字。那时节,他的爱人胡老师还在,他的老母亲也健在。
后来,苏老师当选县政协委员,我则已调县人大常委会机关工作。当时的县政协机关与县人大常委会机关在同一个院内的同一幢楼里办公,我们见面机会比较多,我总是不失时机向他求教。他素以写作勤奋著称,坚持每天清晨四点起床笔耕,被我戏称为“老母鸡每日一蛋”。另外,他还是我高中同学李萍的舅舅,因此,格外对他又多了一层钦佩和尊重。
后来,他退休后离开了宝坻,先去了天津市区,最终卜居于东丽湖畔。尽管他离开了宝坻,但仍心系故土,关心宝坻的发展,保持着和宝坻文友的联系。我得知他退休后仍坚持写作,“笔耕不辍”,着实为他高兴。我曾有幸淘到了他的两本书,一本是《榴园小品》,一本是《湖光心影》。后一本还有苏老师的亲笔题字签名。这些书,我珍存至今,不想,竟成了永久的纪念。
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苏老师的文章与人格是高度统一的。他在《人民日报》《博览群书》《今晚报》等全国数十家报纸杂志发表了4000余篇散文诗歌作品,出版了《湖光心影》《榴园小品》《黎明星宇》《黎明吻痕》等七本散文、诗歌集,是近年中国散文和诗歌创作的最美的收获,是他人生亮丽无比的图画和风景,更是他赤子独行、低吟迴唱的诗意表达。
苏老师骨子里是一个诗人。他以80岁高龄写就的诗集《鸟儿世界》,由1300多首诗组成,诗情浓郁,风格老辣奔放,激情四溢。它们充满了对大自然和生命的热爱,是洋溢着清澈澄明的华美乐章,是他暮年生命之光中的最后的歌唱。
他的散文,或歌颂自然,或赞美母爱,或描摹生活,或吟哦况味,都充满真情。他的文字率朴赤诚,富有灵性,皆“真性情”。著名作家周占华对苏老师的创作评价颇为精准,说苏老师的作品是堪称“极度的丰硕和无限的清澈”。用“丰硕”和“清澈”来概括其作品的思想精神和文本风格十分精准到位。苏老师自己也对这样的评价十分认可。还是他去世前不久,我请他校勘采访稿时,他就曾表露出对用“丰硕”和“清澈”的喜悦。的确,诸如《享受春雨》《秋雨》《另类午休》《湖畔赏雪》《冬晨的小鸟》等,已是文坛公认的名篇佳作,多有如“智者的行吟”,“为老人折枝之作”,“文坛美的收获”的美誉。
他热爱自然。他热爱母亲。他热爱妻子和孩子。他热爱家乡故土小河。他热爱那棵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他热爱生命中最后的那片圣洁的湖水。他给太阳拜年,向月亮致敬。他给母亲敬酒,向晨鸟问安。下雨了,他欣欣然,冲入雨幕,接受洗礼;落雪了,他兴兴焉,迎风被雪,饮雪高歌而去;他以湖水洗面,卧草而眠,天人一合,流连不返;他偶遇天鹅,逐之戏之,有如肋生双翅,飞翔而升。他的心灵有如碧水静流,清澈无垠,他笔下的文字容不下一粒灰尘。他曾多次对我说过,文学创作贵在真诚真心真实。他不为利益所动,无私无畏,正直崇高的精神品格,实在是人生之大境界。
苏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了。我的心情依然无比沉重。生死离别近在咫尺,生命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几个月前,他还在和我通话,接受我的采访,交流采访记的写作问题,而今,物是人非,阴阳两隔,痛哉痛哉!
苏老师虽然已经离我而去,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他曾对我说:
这次接受渠阳文苑的采访,也是我一次学习的机会,是我们又一次友谊的重逢。真要是(让我)说的话,还是那句话,希望你们过来(当面谈)一下好。你的性格我知道,不愿意过来(喝酒)……
可以说,没有去东丽湖当面采访苏老师,是我最大的遗憾。当得知苏老师去世后,我十分震惊、悲痛,还有就是遗憾。他曾经对我说:“你现在60岁真好。我60岁那年,还是写了好几本书的。人刚退休,感觉真好。如果过了70岁,就难了。我80多岁了,写了《鸟儿世界》,来了一次自我挑战。我坚信,鸟儿的诗我还是可以坚持写下去的……”
此刻,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雪,凄凄瑟瑟,天地同悲。我想,苏老师虽然离开我们远去了,但是,他的灵魂仍在。当我们想起他时,他就在我们的身边。我相信,他也是在想我们的,他和我们的心灵在感应,在互动和共振。此时此刻,我已经看到苏老师在他家的石榴树下小饮微醉,看到他在东丽湖畔戏水漫步,看到他与晨鸟和声共鸣,看到他与天鹅乘风共舞,奄忽而逝。遂作诗记之:
深冬落雨夜,我为君一哭。
漆漆黑暗天,渺渺迷离师。
朗朗乾坤在,俣俣生死如。
榴园一隅醉,湖光百鸟孤。
且歌且呼愈,与飞与翔诸。
天若有情在,何必妒君乎!
(作者简介:李宝林,笔名三木子、然非非。天津宝坻人,袁黄〈了凡〉纪念馆名誉馆长。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创作有小说、诗歌、散文、剧本等,短篇小说《开会》《眼睛》分获天津市文化杯小说一等奖,诗集《八月的午夜》获全国鲁藜杯诗集三等奖。另创作完成旧体诗集《杂柴集》、小说散文集《无花集》、学术著作《周易心解》等。)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