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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浩然的作品比《静静的顿河》强

时间:2024-05-20

2023年1月9日,时隔三年,我从海外回到了京東运河畔的故乡香河。回到家唯一的任务就是给83岁的老父亲变着花样地做菜。疫情刚过,县城除去菜站、鱼店、熟食店人影稀疏外,大街上寒风瑟瑟萧萧条条的,仍没有恢复往年春节访亲串友、遍地鞭炮的热闹景象。我跟原香河一中的同学,做过县文广新局长的李朝民住楼上楼下,正约着节后去天津东丽湖看看苏先生呢。13号中午他忽然发微信给我说,苏先生于1月11号走了,好像走得不痛苦,很干脆的。

苏先生是我高中的语文老师,也是我走上热爱文学之路的启蒙导师,像老父亲一样的存在。我与苏先生相识是1983年秋香河中学高一入学的时候。我是从运河大堤畔的钳屯中学考上香河高中的,对一个农村孩子来说,香河县城就是一个大城市了,入学时满身的忐忑不安和期盼。开学第一节语文课,苏先生健步走进教室,一米八几的高大身材,微胖,红红的脸,细细的眯起来的眼,像一直在笑,也像一直在思考;头戴一顶灰色鸭舌帽,气宇轩昂。

“我叫苏连硕,笔名石页。从今天开始任你们的语文老师,一直到你们高三毕业,主要是教你们写作文。”苏老师缓缓的语气,一句一句地吐出来,抑扬顿挫,每句话后面都会停顿一下,看着大家三秒钟。当他在黑板上写出“苏连硕”和“石页”两个板书后,大家情不自禁地“喔”了一下。标准的楷体上蕴含了草书的味道,行云流水间有傲骨的劲儿,字如其人啊。后来我们班受苏先生的影响,大家买来钢笔字帖进行临摹,有几个男生在楷体、行草、隶书方面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语文的知识谁都可以学会,高考拉分差距差不了多少。作文可是真家伙,拿个满分可以甩出一大堆人去。”大家“啊?”了一下,苏老师静静地看了我们三秒钟,“你们中考就有人考了满分,我现在读一下。题目是……”说着,他把鸭舌帽摘了下来,缓缓地放在课桌上。大家哄堂大笑了起来,原来苏老师圆圆的头顶上亮光光的,没有头发。这可跟刚才高高大大的形象反差太大了。苏先生故作惊讶,稍微愣了一下,说了句“热闹的大街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又板书了“聪明”两个字。大家又笑了起来,一下子拉近了跟苏老师的距离,好一个亲切、幽默的老师啊。

“好了,我们接着读满分作文吧,题目是《当校园里的五星红旗升起来的时候》。”那个年代全国开始推行在中学校园里开展升旗仪式,当年的中考作文题目就是这个。读完,苏老师接着问了几个同学,“当时你是怎么写这篇作文的?”大家的答案各有千秋。轮到把我叫起来时,他问到,“你们钳屯中学有国旗杆吗?”我一下子脸红了,“学校穷,还没有”。“那你是怎么写出来的呢?”“小时候喜欢看《闪闪的红星》这部小人书,喜欢潘冬子,想着潘冬子写的。”

“这就对了,写作就是这样,一定要有真情实感”,他边说边在黑板上写了“真情实感”四个字的板书,“光写升国旗没有用,要写升国旗时的心潮澎湃,感动之情。所谓我笔抒我心”,随后又写了“我笔抒我心”几个字的板书。“都说写作文要先构思,但构思不是三段论,动笔之前要先酝酿感情,多花点儿时间憋一会没关系,下笔后一气呵成,构思自然出来了”,说着,他又板书了“一气呵成”四个字。

苏老师有个习惯,基本上每天早上5点多钟走出家门,穿过学校操场,到教研室写一些东西,学校为此特地给苏老师安排了一个单间教研室。那个时候我们是住校的,每天早上六点半钟,我们不得不去起床去上操,这个时候总会看到苏老师办公室的灯是亮着的。偶尔,下操的时候,他也会走出来到操场老槐树下跟我们闲聊,问问生活,问问学习,也会吟几首诗给我们。记得在一次作文课上,谈到此事,他说:

迎着晨曦,走过老槐树,听着鸟鸣,思绪泉涌,落笔生情。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写作文跟写作一样,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坚持,日积月累,不辍笔耕。要坚持,就得先喜欢上它,需要一颗热爱文学之心。

说完,苏老师又板书了“热爱”两个字,“希望你们养成热爱的习惯”。

在指导学生们写作上,苏先生是一个平等关爱的人。不是因为你学习好,才表扬你;即便你学习一般,他也会找到你的闪光点,让你在大家面前光彩照人一下。在那个考试分数决定一个人的年代,这一点让苏老师成了全班同学敬慕的对象,以致多年来大家都跟苏老师有书信联系。苏老师也会在全班同学面前朗读以前教过的同学工作后给他的信函,多是汇报最近工作生活情况的,但确实文笔精彩,真情流露。

那个时候我们基本上是当堂作文,上课出题目,当堂写,下课交卷,下次课点评。点评时,苏老师基本上把每个同学的作文中好的地方都会读几句,读完让这个同学站起来,在大家面前表扬一下,最后才归纳指出大家作文中的共同的缺点和不足,这个是不点名的。有一阵子,我对不熟悉的题材,写不出什么东西来,就堆砌漂亮辞藻,追求文采。估计是苏老师实在憋不住了,在全班同学面前,读了一段我自认为的漂亮文采的句子;然后,拿出一本中学的语文课本,读了一大段孙犁的《荷花淀》。读完,停顿了一下,在黑板上板书了“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几个字,强调道:“文笔,要清新朴素,刻画逼真。”

除去孙犁的作品,苏老师还比较推崇贺敬之诗歌的扎根泥土,在自然的美丽中抒发真情的文风。记得有一天下午集体自习课,苏老师推门而入,拿着贺敬之亲笔签名的诗集,给我们大声朗读《放声歌唱》的几句:

在九曲黄河的上游,在西去列车的窗口,是大西北一个平静的夏夜,是高原上月在中天的时候。一盏盏灯火扑来,像流萤飞走,一重重山岭闪过,似浪涛奔流。

读完,他顿了三秒钟,说到,“清新自然,饱蘸深情,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扎根泥土。”

高一是幸福的一年,从中考中解放了,离高考还远着呢,可以放松一下。当时我们那个年级有6个班,每个班大概40人左右,苏老师把几个班作文好的同学和语文教研组几个年轻的教师总共20多个人,组织起来成立一个文学兴趣小组,美其名曰《朝华文学社》,不定期出版一个页数不多的刊物《朝华报》。起名朝华是源于鲁迅先生的《朝花夕拾》,“早上的花晚上拾起来,希望《朝华文学社》成为你们人生美好的回忆;花,改为华,希望你们像早晨的花儿一样,晶莹闪烁”,苏老师对大家讲。

社团的活动基本上是大家业余时间写一些诗歌散文之类的东西,经过集体讨论和苏老师的修改后,在刊物上面发表。说是发表,那个时候没有笔记本电脑,都是自己刻模油印,免费发给广大同学们的,每次油印下来两手黑绿黑绿的。所以苏老师在社团里提倡写作要“短小精悍”,我非常赞成,其实是有私心的。给我印象深刻的是要写创刊词,我写了一首散文诗,以表心志;另外一个从西北大城市转读来的同学洋洋洒洒写了篇充满抱负的社论,但这样的话整个刊物就没版面刊登其他同学的作品了。大家争论不下,找苏老师做决定,“短的好,长的有想多赚稿费的嫌疑”,大家哄堂大笑。那片洋洋洒洒的文章,后来苏老师在班上给大家读了,以示评价。

1983年正赶上作家浩然来香河座谈,苏老师组织我们社团的人一起去参加。对于去和浩然座谈我多多少少是怀有不安和好奇的。但当面聆听了浩然写作《艳阳天》《金光大道》《西沙儿女》的经历,感受和后来的遭遇后,我对他多了理解、钦佩和无奈。座谈会结束后,我问苏老师:“抛开政治,浩然作品的文学艺术如何?”苏老师沉吟了一下说,“扎根泥土,朴实无华,一个时代的写照,比《静静的顿河》强。”后来,他请浩然先生为《朝华报》题写了刊名,可惜,当年的存货都不在了。

忽然有一天,苏先生拿着一份报纸走进文学社活动室,“这是最新创刊的《杂文报》,大家学习一下”。《杂文报》上的文章应该是全国各地的投稿,文笔犀利,文风幽默多彩,以针砭时弊为多,好像个个都是鲁迅。《杂文报》像一个打开外面世界的天窗,深受大家喜爱,记得好像文学社每个成员都订购了一份。受其影响,我们政论文的写作水平有了极大提高。为了提高和验证大家的写作水平,苏老师不知道从哪弄来一笔经费,长期订阅了一大批《作文报》,让大家阅读,并积极鼓励大家自己根据自己的兴趣写些作文投稿。果然,文学社成员和非成员有几十个人在上面发表了作品,有几个人发表了多篇。

文学社还有一个高兴的事是参加县文化馆举办的征文比赛,我描写乡下春节民俗的短小说《崩穷》获得了二等奖。获奖名单贴在了县城中心文化馆外面的大牌子上,旁边就是新华书店,离以香河肉饼闻名的淑阳饭庄也很近,是当时县城最热闹的地方,来县城赶集的人都会看到。我父亲也看到了,在村里很是显摆了一番。苏老师笑眯眯地对我说:“文笔清新朴素,有点儿荷花淀的味道了。”可惜,到了高二中期,开始准备高考,文学社就解散了。那时候的成员,听说有好几个同学成为活跃各方的小诗人了。

受苏老师的影响,我放弃了擅长的理科,报考了文科,让当时高中的理科老师们很是气愤了一把,对此我一直感到内疚,但不后悔。1986年,我以廊坊地区文科状元的成绩考入了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临走前,苏老师对我说到,“那里是大师云集的地方,好好学习写作。不过理论学多了,恐怕就写不出来了。”

苏先生热爱文学,对文学的真谛,一直怀有一颗真诚的心在探索,在追求。上了大学后,由于香河离北京很近,每个月我都会坐着颠颠簸簸、人挤人的私人巴士回一趟香河,看看老父亲,看看苏先生。那个时候的北大,是文化思潮涌动的地方,每天都有新的思想,新的作品在校园中心三角地涌现,有签字售书的,有在大讲堂开讲座的。吃完午饭在三角地新华书店闲逛是我每天的必修课,这里的书大多是在外面买不到的。其间我偶尔也会带几本流行的书回香河跟苏老师探讨,比如《百年孤独》《新诗潮》和谢冕教授的文学评论之类的。记得那年巴金新出版《随想录》,校园里一夜售空,出现了一书难求的情况。我带回来一套给苏先生,说,“《随想录》跟巴金先生年轻时作品的文风不一样,朴实,就是在叙述。”苏先生沉默了一会,说到,“老了,就想说实话了。以前不敢说,现在可以了。”

后来,杨沫女士的儿子老鬼来三角地签字售书《血色黄昏》,我也带了一部给苏先生。“文字粗糙了点儿,立意不深,不如妈妈的《青春之歌》。”苏先生直直白白地评价道,“前些日子我们香河的几个文人去北京看望了杨沫女士,她说她很怀念在香河教书的那段时光。”苏先生顿了顿,又说,“余永泽也是了不起的,你可以读读他的作品。”苏先生告诉我余永泽就是张中行先生,香河人。后来我在《读书》杂志上读到张中行先生的随笔连载,文字典雅,思想深邃,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古文修养不深厚、靠现代文活下来的人总给人一种肤浅的感觉。在我面前,张中行先生就像是一面墙壁,难以超越。

再后来,我又阅读了大量的海内外文学和哲学甚至佛学的著作,也会带一些诸如叔本华和尼采的作品给苏先生,记忆里苏先生就没再说什么。之后,苏先生在文学道路上的成就越来越高,而我对文史哲却越来越没有自信了,于是在1989年转学经济,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公派出国就落在海外创业做科技了,算是又回到了理科的起点。

苏先生一直是期望我在文学上能够有所成就的,而我却让他失望了。每年从海外回国,我都会去找他小酒畅聊一番,而他总在批评我,“贵在坚持”,“要不辍笔耕”。在海外每逢遇到特色美丽的风景和球场,我也会在微信朋友圈上发几张照片出来,附几句短诗。这时苏先生常常会补一些词句给我,形成一个小小的诗歌,让我愈发惭愧。

从2020年开始,我一直没能回国,他经常把《鸟儿世界》中的诗歌用微信发给我。我读过之后,给他写了几句感受:

尊师的作品是浓浓的乡情和田园主义,超现实的,是用炽热的眼睛看地球的星际旅行者。

他觉得好,说我读懂了,有的诗不能写得太直,太白。他特地将这几句话写成毛笔字,拍照片微信给我。我说疫情结束后我就过去取,他说好,又写了几幅字给我:

思想独立歌唱,精神自由飞翔——盛赞鸟儿世界?苏连硕书辛丑年正月初十

祝智慧闪烁朝霞,个性如鸟儿独立自由潇洒。诗与玫瑰在远方,也在前行的脚踝,膝侧。

习惯下去,也便是坚持下去。

没有爱好是可悲的,有了爱好轻易把它舍弃掉尤其可悲也,唯有目标,习惯坚守——苏连硕书辛丑年夏。

我当时觉得最后一幅字很扎心,老先生在怪我沒有坚持文学。可这些天回忆苏先生的往事,从新翻阅苏先生的《鸟儿世界》,我似乎有了新的理解,鸟儿独立自由飞翔的精神,是必须要当做习惯坚持下去的。

苏先生走了,我从苏先生的二公子那里要来了苏先生写给我的字。“他留下来一千多幅字,我们在里面没有找到给你写的那幅,后来是从一个特别的地方找出来的。看来家父是特地给你留着的”,二公子感慨地说。这幅字,我带到海外来了,珍放在我的办公室里。这是苏先生给我的永久的纪念和鞭策。

(作者简介:刘甚秋,河北香河人,1983-1986年在河北香河中学就读,1986年考入北京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1991年留校任教,1993年公派日本早稻田大学留学,创业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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